親切的第一天

魏　捷

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四個女孩就見面了。親切得就像那一天聽見的鳥叫，親切得就像隨風(fēng)飄來的蒲公英。

四個女孩的第一個夜晚說個不停。這一天夜里說的話，以后不會再說了，這一天夜里說的話，以后再也沒有說過，再也沒有像這樣說起過了。

她們很親切，她們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說，她們要說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才停下來，才停下來不說。好像這個夜晚，如果不說話，就無法到黎明。

電風(fēng)扇呼呼地轉(zhuǎn)著，窗外的風(fēng)已經(jīng)到別的地方去了。四個女孩躺在四張涼席上，這個時候，蚊帳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大的捕夢網(wǎng)。是的，夏夜12點半，四個女孩在夢里。

在夢里流浪，在夢里歌唱。

“你們那里的山有多大?”

“我們那里的山，在夜晚蹲下來的時候，就像一匹匹駱駝。但是你想要騎上去，那簡直不可能。因為你還沒有走到它們的面前，天就亮了，它們就像是跟著太陽一起升起來了，又高又大。如果你想走到它面前，那是絕對做不到的，等到星星蹦出來的時候，你可能還在半路?！?/p>

“我真想什么時間去看看你家的高山。我們那邊是海，整個晚上，都是海的聲音。有時候在星期六的晚上，我聽著這海的聲音，睡不著。我想著明天有什么大船來了，我想這一次到岸的大船是什么樣子的，想著想著，我就睡不著。星期天，我常常喜歡到碼頭去看看這些船?！?/p>

“文姬，你們那邊是什么?”

“我一直在聽你們說，我家的那邊啊，又有山又有海，我家就住在小山下，海啊，海離我家很遠(yuǎn)，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晚上，才可以聽見海的聲音，不過，我們那邊的海灣不是港口，來來去去過往的船，都不在這里停留?！?/p>

“你去看過那些船嗎?”

“我去看過。我一個人去看，我還和我最好的朋友春春，春天的春，我們一起去看。有一次，我和春春去看的時候，看見了一艘非常大的輪船，上面還掛著許多國家的國旗。它緩緩地從我們面前駛過，簡直像看電影慢鏡頭?！?/p>

“文姬，可惜我還從來沒看見過海，沒看見過大輪船?！?/p>

“今天晚上，小窗你就可以聽見船的聲音?！?/p>

“小徑，你怎么知道，你又沒有住在海邊?”

“呵，你忘了嗎，我們來到的這個城市，靠著海邊呢?！?/p>

“安如，真的能聽見嗎?”

“現(xiàn)在當(dāng)然什么也聽不見，可是再等等，等到深夜。你就可以聽見輪船的汽笛聲，它可以傳過來。我保證今晚，你一定可以聽見。”

“好，等你們都睡著了，我也不睡，堅決不睡，一定要聽到船的聲音?！?/p>

“怎么這么想聽船的聲音，是不是想去海的那一邊啊。小窗?”

月光透過木格子窗戶，進(jìn)來了，那落在地上的光，就像白輪船一樣。我的心怦怦跳。

“難道你們不想有一天坐船到遠(yuǎn)方去嗎?”

“我想無論我在哪里，只要是夏天，無論我在哪里，我都一定要回到家鄉(xiāng)的海邊?！?/p>

“安如，海那邊也是海，你為什么非要回到家鄉(xiāng)的海邊?”

“小窗。難道你從盆地出來不是為了再回去嗎?”

“和小窗一樣，我也不想再回去啊?!安如。我就想生活在爸爸媽媽看不見的遠(yuǎn)方?！?/p>

“我想有一天去羅馬?！?/p>

“文姬你那么會穿衣打扮，為什么不是去巴黎?!”

“正是因為巴黎人太會穿衣打扮了，所以我就不要去了?！?/p>

“你們看過《羅馬假日》嗎?我好喜歡奧黛麗·赫本哦，簡直是過目不忘，小窗，你的眼睛有點她的味道?！?/p>

“要是我的眼睛一直這樣的話，就好了。”

“你以為你的眼睛會變嗎?”

“說不定啊。知道我為什么要離開盆地到這么遠(yuǎn)的城市來嗎?實在是因為我們那里的商店售貨員太多了，在一條一條的小街上，看見的都是商店，服裝店挨著皮鞋店，皮鞋店挨著音像店，音像店挨著鮮花店，鮮花店挨著面包店，面包店挨著雜貨店，雜貨店又挨著服裝店。一家商店挨著一家商店。從一個售貨員到另一個售貨員，她們的眼神都是那么的相似，一樣空洞的熱情，一樣望眼欲穿的荒漠，一樣星星沉默的寂寞。我是因為不想再看見這些眼神，才告別盆地的。”

“那是因為小窗你不買東西啊，你要是買東西的話，你就不會覺得那眼神空洞了?！?/p>

“反正，我不想有一天，也站在那里。你知道嗎?我們班里的一個女生。她初三的時候退學(xué)了。然后就站在我們那座小鎮(zhèn)上最繁華的商店里了。二樓，煙草專賣。那個女生以前可是長發(fā)披肩。睫毛XXL，眼睛里滿是閃爍。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墒撬驹跓煵莸暮竺妗Ｄ翘煳胰ツ欠比A的商店里買行李箱。哦，我就要離開那里，去一個海邊的城市了。我在二樓賣行李箱的柜臺那邊，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現(xiàn)了她。她也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我。于是，我走了過去，我們互相打起了招呼。我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的閃爍暗淡了。我不知道今天她是什么樣子了?！?/p>

“小窗，怪不得我看見你眼睛里有一種特別的光亮，嘿嘿，是夢想照進(jìn)了眼睛。你以后想做什么?”

“沒想好。也不知道?！?/p>

“那小徑，你看我和安如的眼睛有什么不同嗎?”

“你，看上去胸有成竹，目標(biāo)已經(jīng)暗暗定好了，正在朝那個方向努力呢。安如啊，你的眼睛讓人感覺你很沉靜，大家庭里小姐的眼神，以后肯定是個溫柔的媽媽?！?/p>

“哈哈!”

……

像白輪船一樣的月光，悄悄起航了，從地板到了書桌，又從書桌轉(zhuǎn)到了墻角。三個女孩都已經(jīng)睡著了，只有我，只有我在傾聽船的聲音。那聲音大概是沿著夏天熱風(fēng)的波浪。帶著流星的點點光芒。來到我身邊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船的聲音。隨著夜晚駛來的輪船。拉響了的汽笛。應(yīng)該是一艘剛剛抵達(dá)這個城市的船，那聲音好像攜帶著海的波浪，又隨著月光的白輪船，找到了我的。那聲音還熱氣騰騰的。它熱切地在這個城市歡呼，而它又是那么孤獨。安安靜靜的夜晚，它卻是像星星一樣醒著的，它的笛聲是說它在航行，日夜兼程地航行。終于，有一個女孩聽見了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