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仡佬族史詩帶來的啟示

章聞哲

李發(fā)模先生近著《呵嗬》是一部描寫仡佬族人民受壓迫史和反抗史的史詩。全書共十章，5000余行詩，以明萬歷年間平播戰(zhàn)役中逃進深山老林的仡佬族人民山蠻一家和水妹母女兩代人的遭遇為主線，以仡佬族神話、民俗、宗教信仰為副線，從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生存史及其所衍生的文化與文明的角度深刻而鮮明地反映了中華民族勤勞、勇敢，熱愛和平、不屈不撓、自強不息的精神；歌頌了仡佬族人民以山為魂、以水為魄，充滿智慧、靈性以及天地般寬廣與豪邁的心靈；贊美了純潔、堅貞而熾熱的愛情。全詩以民間叫魂儀式“喊魂”開頭，從天地間的一聲“呵嗬”發(fā)軔，又以一聲聲“呵嗬”響徹宇宙而收尾，前后呼應之聲，雖于紙上而尤感其震聾發(fā)聵、蕩氣回腸；“呵嗬”之寓意民族英雄豪邁之氣、寓意不折不撓、生生不息之精神不言而明；《呵嗬》中，副線一脈，既是貫穿全詩的樞紐，也是形成史詩肌質(zhì)的重要元素，同時它們又凝聚和再現(xiàn)了仡佬族民族之魂。

一、《呵嗬》作為史詩的意義

“仡佬”今發(fā)聲為“gelao”，但“仡”字卻另有發(fā)音“yi”(四聲)，如果把“仡佬”讀成“yilao”，其聲剛好與“夜郎”疑似，巧合乎?史載夜郎國從戰(zhàn)國到西漢之間存300年后便杳然無蹤?！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吩疲骸拔髂弦木L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又云：“竊聞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萬”，“西南夷君長百數(shù)，獨夜郎、滇受王印”。由此可見當年夜郎國之盛。那么國富兵強又深得漢帝寵信的夜郎何以會人間蒸發(fā)呢?讀完《呵嗬》后。雖然并不能找到確切的答案，但其中主人公的命運路線及其人生觀和宇宙觀卻給我們一種暗示：受道家思想影響頗深的仡佬族人民在受到壓迫后由開始的反抗到后來的隱歸自然。這種始末經(jīng)歷對于夜郎國行蹤的秘密是否是一種解釋?它與后來閉關(guān)自守700余年的楊氏統(tǒng)治下的播州是否也有著某種聯(lián)系?以上種種雖然是考古的范疇，亦雖然并非詩人直接的叩問，卻是讀《呵嗬》后帶來的必然思索。鑒于此，《呵嗬》之于仡佬族的意義不僅在于其歷史和文化上的資料性價值，也在于它同時向歷史提出了問題，文本的意義因而在其自我辯證與同現(xiàn)實和歷史的互辯中變得更加豐富而立體。發(fā)模先生在詩集后記中提到他在創(chuàng)作《呵嗬》的過程中曾得到仡佬族學者的支持，我相信，他們在看完《呵嗬》后也會有新的啟示，相對于他們手中掌握的原始資料片段而言，《呵嗬》所展示的仡佬族已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一個民族的呈積極與消極、豁達與寬容、勤勞與智慧、樸實與善良等都在書中一一得到了體現(xiàn)。骨、肉、魂分布恰如其分，在我看來，詩人手中那把詩意的楔子已忠實地還原了仡佬族兼具浪漫和理性的形神。僅從這一點來說，詩人之于仡佬族，《呵嗬》之于“史詩”的這一蘊含著民族光榮和傳奇的命名，都將是無愧的。

《呵嗬》從底層勞動人民這一視角較為系統(tǒng)地反映了一個民族的種種，包括民族起源、歷史事件、文明進程、地域文化、道德與宗教信仰(儒、道、禪，包含人生觀和宇宙觀)、神話傳說、圖騰(竹)、風俗習慣、技術(shù)(包括藝術(shù)與巫術(shù))等，這無疑是史詩的一種新的演繹方式。

通常。我們認為，史詩敘述英雄傳說和重大歷史事件，或者歌頌集體性的戰(zhàn)斗，并有較為連貫的故事、復雜而眾多的人物關(guān)系、龐大的敘事背景等等。如果按此俗成，作為仡佬族史詩《呵嗬》也許該讓文本時空返回到2000多年前，選擇從西漢封夜郎王寫到明萬歷平播戰(zhàn)役止，以戰(zhàn)爭為主線進行抒寫，這當然是比較合乎平常邏輯的選擇；但實際上，仡佬族這個以道家為思想主導的民族，他們雖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字，卻對這種宏大的英雄敘事不甚熱衷。他們更關(guān)注個人命運的去向和超脫；這一客觀條件限定了詩人的選擇。另一方面，仡佬族被改土歸流后，人口劇減，其土地更是少得可憐，有民間故事講道：一個人總是找不到他要開墾的最后一塊地，后來卻發(fā)現(xiàn)那塊土地就在他的帽子下。由此可見仡佬族生存狀態(tài)之嚴峻。這種生存的窘狀在歷史上可能發(fā)生過多次，這與他們與世無爭的道家思想當有很大的淵源。因此關(guān)于整個民族的命運記載大致可以推想是這樣一種遭遇：抹殺和忘記?！逗青馈分覍嵉卣凵涑鲞@樣一種思想，或者，我們可以說它是一種“潛文本”。從平播戰(zhàn)役中退隱深山的仡佬人。從水妹母親被石沉河中而寄魚蝦解放自己的“累”，從山蠻和水妹游九重天。最后歸于自然等等“事件”中，我們可以看到仡佬人一直在步步退居，從人世淡出。但被逼至無路可退時，仡佬人照樣會奮起反抗，(平播戰(zhàn)役是否也源于此因?)然而最終還是會選擇歸隱。這個釀茅臺、煉朱丹、誕生過六祖慧能的民族所表現(xiàn)的并非懦弱，實是超然之態(tài)。但生于塵世，豈能出世?《呵嗬》最終留給我們的還是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民族剪影。當然這個悲劇來自罪惡的封建制度；在社會主義社會里，尤其在新中國社會主義制度下，讓各民族安居樂業(yè)共同繁榮是民族政策最終目標，民族悲劇也將隨之消失。這層意義也是《呵嗬》能指范圍所屬，它必然要帶給讀者。

二、宗教的文學功能

(宗教在文學中所表現(xiàn)的那種若即若離欲遠還近的朦朧姿態(tài)，與其它空間領(lǐng)域的屬性表現(xiàn)在文學中所呈現(xiàn)的似合非合的距離感相仿。譬如科學、哲學等在文學中的表現(xiàn)。)

從序詩“喊魂”到尾聲“心悟太極”，從天機道人說到獵人敘述，我們可以看出：儒、道、禪三種信仰中，道家思想是影響仡佬族最深的宗教；從全詩來看也是如此：山蠻和水妹從積極反抗到最后歸于自然，這與道家從最初頗為唯物的思想到后來煉丹成仙(消極避世)的思想發(fā)展軌跡一脈相承。詩人忠實地維護了仡佬族這一原始宗教形態(tài)，其謀篇布局，乃至以天支為章數(shù)，都無不使得這種形態(tài)浮溢于紙面，這一有著濃郁宗教色彩的長篇敘事詩很自然地令我想起我國另一部民族史詩：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從審美角度看，《格薩爾王》因保持了藏族原始意識形態(tài)與濃厚的佛教色彩而產(chǎn)生了審美距離，(布洛的“審美距離”謂：“在審美中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使得客觀現(xiàn)象無從與現(xiàn)實的自我發(fā)生勾搭，因而能使它充分顯示其本色。”——布洛所指的乃是主觀創(chuàng)造距離，我們在這里所言乃是客觀距離)由此距離故，《格薩爾王》充分顯示了藏族本色和藏傳佛教之于教外讀者的陌生化之美，我們(藏族以外的讀者)則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審美體驗，這一距離造成的視覺和心理沖擊如果導致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認為它是大于發(fā)模先生的《呵嗬》所帶來的震撼，我認為當屬常情；這正如有人說西方史詩《伊利亞特》帶來的審美快感大于《格薩爾王》一樣，我覺得同樣是屬于可理解的范圍，“距離產(chǎn)生美”，這是由人類心理和認識能力所限制決定的。基于這個認知，我想如果西方讀者閱讀《呵嗬》，而被其中陌生而神秘的、奇異的族風，以及滲透民族背后的宗教人文哲學思想所震攝。我認為這也是必然而更可理解的。因此，若要說《呵嗬》之得失。我認為正在“距離”。而“宗教”作為史詩中常用的共同元素，在《呵嗬》中卻是被詩人用來產(chǎn)生“距離”的法寶。盡管這個距

離已在“漢化”的大前提下顯示甚微(不僅如此，其中的神話傳說也大多與漢族有類似相通處)，仡佬族的信仰實際也為漢族所有，然而漢族中信仰宗教與無宗教信仰人士的人數(shù)比例以及宗教信仰人士之于地域的分布比例當大大低于其他民族，宗教氛圍也隨之淡化，反映在文學作品中正是如此，文學正是因此而獲得了這方面的“距離”。當然這個“宗教距離說”僅對宗教分布不甚密集的地區(qū)而言。

我這么說，也許強加給人一個概念：詩人的宗教只是他創(chuàng)作的工具或材料。這顯然不太令人信服，有故意忽略了詩人本身的宗教文化修為在創(chuàng)作中自然映射的嫌疑，也有陷民族宗教信仰于“純屬虛構(gòu)”之虞。那么客觀一點說(也許是更主觀的認識，從政治和社會學角度看)：在文學或任何一種文本中，以莊嚴和虔敬之態(tài)抒寫的宗教，正是尊重民族信仰，促進民族團結(jié)發(fā)展的一個有所擔當?shù)呐e動；另外，宗教意識形態(tài)其“獨特的文學話語、詞句、形式，尤其是它們營造的氛圍與意境”。確是可以達到審美需求的，因此，宗教傾向性在《呵嗬》中既是構(gòu)成史詩的必要元素，也是審美價值之一所在，這兩點也是宗教在史詩中的共性。

三、藝術(shù)表現(xiàn)特色

《呼聲》以來，發(fā)模詩歌一向悲人民所悲，哭人民所哭，認為“‘為人類靈魂勞作的脊梁才是站起的詩歌”。因此在《呵嗬》中，底層勞動人民仡佬族小伙子山蠻和他的戀人水妹再次成為詩人詩歌圣殿中的主人公，我們實不以為意外。只不過基于一般的經(jīng)驗，認為史詩必須是由英雄和圍繞他的神話傳說構(gòu)成而造成初次閱讀上的障礙。但這種障礙不會持久，我們不久就醒悟：民族之間的歷史、文化、性格等差異的現(xiàn)實決定了文藝表現(xiàn)手法的異同。依據(jù)民族傳統(tǒng)和現(xiàn)存文明書寫，不作虛飾浮夸空穴來風之語，不弄華麗辭藻，用真情譜寫。用貼近勞動人民的語言去創(chuàng)作詩歌。這延續(xù)了發(fā)模先生一貫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逗青馈返目少F之處，正在于它區(qū)別于往常我們所熟悉的史詩，它完全脫掉了貴族珠光寶氣的外衣，而換上了平民自己的布衣，即使在描寫幻境的浪漫主義篇章中，也時時回首，反觀和對照現(xiàn)實人心。這是真正屬于人民的史詩。進一步論，《呵嗬》其實并無英雄的缺失，它所贊美的英雄正是以詩中主人公山蠻為代表的仡佬族人民群體，山蠻歷盡九九八十一難而依然未失去生存的希望，百折不撓，頑強拼搏。體現(xiàn)的正是英雄的本質(zhì)。因此我們說，《呵嗬》既表現(xiàn)了仡佬族在道家與佛家思想影響下消極避世的一面，又體現(xiàn)了他們勇于反抗、催打不挎的意志和精神，積極與消極兩線矛盾交織并行，這有助于更為立體和真實地刻畫一個民族的內(nèi)在?！逗青馈匪囆g(shù)表現(xiàn)中的另一個顯著特點是借鑒戲劇結(jié)構(gòu)方式中的“卷軸式結(jié)構(gòu)”來表現(xiàn)和推演人物及民族精神核心。采用“剪影式”的方法展現(xiàn)社會地域、風俗、人物畫卷，與電影藝術(shù)手法相似。其中大段的議論在故事背景中的呈現(xiàn)更與電影藝術(shù)中的聲畫蒙太奇極類。我們發(fā)現(xiàn)詩人其實是一個極為出色的電影藝術(shù)家，集取材、攝影、導演、剪輯于一身，原本零散的民族元素在詩人的重新組合和打磨后，已凝聚為一個鮮活而個性突出的民族體。仡佬族的粗獷豪邁而又儒雅智慧、勇敢堅強而又達觀樂天等剛?cè)岵男愿裢ㄟ^人物、祖訓、傳說、宗教一一得到了體現(xiàn)。

伽達默爾說過：“一種名符其實的詮釋學必須在理解本身中顯示歷史的實在性。”我想這正是《呵嗬》對仡佬族的詮釋意義。沒有詩人對一個民族的透徹的了解。就沒有一部史詩對民族的真誠而忠實的表達。而就“史詩”到目前為止尚屬世界文壇的少數(shù)民族這一點來說?！逗青馈返恼Q生無疑對史詩結(jié)構(gòu)與題材以及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等都是一次意義不凡的探索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