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瀆職，霉變的證物玷污了誰的清白

大友等

7年前的一個夜晚，因病獨自在家的楊曉英不幸被入室偷盜的犯罪分子強暴。反抗中，她看清了強暴者的面目，和丈夫在第一時間選擇了報案，并將一堆沾有施暴者精液的衛(wèi)生紙交給了警方。

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這件原本只需通過DNA鑒定就能很快水落石出的案子，卻發(fā)生了離奇的轉(zhuǎn)折——警方在3年后才把“證據(jù)”送檢，而“精子物證”早已霉變，無法鑒定了。

警方為什么在3年后才把證據(jù)交上去?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哪些故事?沒了證據(jù)，施暴者還能受到法律的制裁嗎?

盜賊的獸行：病榻上強暴五旬婦女

“我怎么也沒想到，這樣一件原本很好定性的事情，竟然因為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失效，讓我和我的家庭幾乎陷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地步。那時我就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討還清白。”2009年7月29日中午，面對記者，56歲的楊曉英提起那樁不堪回首的往事時再次泣不成聲。

2002年10月12日18時許，忙碌一天的楊曉英回到家后開始準備晚飯。沒想到，正當她忙碌時，忽然一陣眩暈，隨后便失去了知覺。幸好幾分鐘后，丈夫周尚偉提前回來了，他趕緊找來診所的大夫?qū)ζ拮舆M行輸液治療。多年來，因身體不好，楊曉英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突發(fā)性的昏厥現(xiàn)象。周尚偉提出帶妻子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但每次都被楊曉英以“不要花冤枉錢”為由拒絕了。

晚上10點左右，感覺已經(jīng)沒有大礙的楊曉英催著丈夫：“我沒事了，你忙你的去吧。”因為還有很多事情沒忙完，周尚偉叮囑了一番便離開了家。

丈夫走后不大一會兒，楊曉英就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隱約間楊曉英似乎聽見自家院子里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丈夫回來了?楊曉英強忍著眩暈下了床，慢慢走到門口，然后喊了一聲：“怎么現(xiàn)在回來了?”就在這時，腳步聲突然消失了。納悶的楊曉英抬腳出門，突然看到自家院子里有幾個黑影，她剛想說話，突然一束刺眼的手電筒燈光照到了眼睛上，緊接著傳來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回屋去，不準叫，不然老子宰了你!”

一瞬間，楊曉英意識到家里可能來賊了。這幾年來，孩子們在外打工賺錢，蓋了兩層樓房，添置了不少電器家具。沒想到，卻因此被盜賊盯上了。

“兒子不在家，丈夫不在家，大聲喊叫的話可能有危險，怎么辦?”一瞬間，楊曉英的腦子里閃過了無數(shù)個念頭，“不能回屋，自己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要是回屋了，說不定會發(fā)生什么。”想到這里，強作鎮(zhèn)定的她回答道：“哪個老弟這么晚了還開玩笑?老周在樓上睡覺呢，找他的話就先進去吧，我去一下衛(wèi)生間。”

但很明顯，楊曉英低估了來人。就在她準備跨出門檻的時候，剛才說話的男人已經(jīng)來到了跟前，提著她的胳膊將她強行拖進了屋里：“你男人在不在家我清楚!老實點，惹急了老子什么事都能干出來。對了，你不是要上衛(wèi)生間嗎?我來幫你……”說著，黑暗中，那人不懷好意地嘿嘿一笑，一只手摁住了楊曉英的脖子，另一只手在她的胸前、下身來回游動著。楊曉英一邊躲閃，一邊求饒：“大兄弟，可不能這樣啊，我還病著呢，要什么東西你盡管拿就是了?！笨色F性大發(fā)的來人此時已經(jīng)聽不進任何勸阻，最終強行褪去了楊曉英的內(nèi)褲，整個人壓了上去……

受害人的困惑：施暴者緣何逍遙法外

“羞辱啊!那一刻我死的心都有!所以，我拼命反抗……”采訪中，回憶起那一幕，楊曉英淚流滿面。

可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虛弱不堪的女人，反抗無疑是徒勞的。但就是這種看似徒勞的反抗，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不停用手拉扯的楊曉英，無意中碰到了床頭的電燈開關(guān)拉線。猛地一拉，燈亮了，楊曉英看到了施暴者的面目，竟然是鄰居楊東平。見楊曉英認出了自己，氣急敗壞的楊東平對著楊曉英的眼睛就是一拳，然后搶過拉線，一把扯斷。隨后，有恃無恐的楊東平扯了些放在床頭柜上的衛(wèi)生紙擦了擦下身，隨手扔在了地下：“認出來了?無所謂。現(xiàn)在老子和哥幾個上樓挑幾樣值錢的東西，記住別報警，不然殺你全家。”說完，丟下手足無措的楊曉英上樓了。幾分鐘后，幾個黑影堂而皇之地抬著東西下樓而去。

“50歲的人了，竟然受到了這樣的侮辱，這以后該怎么活啊!那幾個畜生走了之后，我一個人哭得昏天黑地。”哭完之后，左思右想覺得沒臉見人的楊曉英強撐著身體來到廚房，她摸到了一把水果刀——她不是要找施暴者拼命，而是想一死了之。一刀、兩刀，當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下第三刀時，劇痛猛然襲來。就在那一瞬間，楊曉英說，自己就像突然開竅了一樣，不想死了。是啊，如果自己死了，被人侮辱的事情瞞住了，那幾個畜生不就可以逍遙法外了?

“不行，我不能死。”想到這里，楊曉英擦干了眼淚，打開屋里所有能打開的電燈，冷靜地包扎好自己的傷口，細心地收集好自己及楊東平擦拭下體留下的衛(wèi)生紙，然后撥通了住在自家附近哥哥的電話。

幾分鐘后，哥哥、得到消息的丈夫幾乎同時趕了回來?！拔冶粡姳┝恕！边@是楊曉英的第一句話，“那人是楊東平。”這是第二句話。說完，楊曉英只覺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2002年10月14日上午，在周尚偉的攙扶下，楊曉英來到河南省平輿縣公安局刑警隊報案，并及時提交了重要的證物——一堆沾有施暴者精液的、密封在塑料袋里的衛(wèi)生紙。

走出刑警隊的大門，楊曉英寬慰了不少。是啊，報案了，證據(jù)也確鑿，很快，盜賊和那個玷污自己清白的畜生就要得到法律的制裁了。

可事情并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簡單。

報案后，回到家的夫婦倆靜心等待警方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一天、兩天……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警方竟然一直沒有登門。按理說，性質(zhì)惡劣的刑事案件，警方應(yīng)該現(xiàn)場調(diào)查、取證，然后立案查處，可為什么遲遲沒有動靜?

在苦苦等待了一個多月后，他們再次來到刑警隊催問情況，得到的回答是：案件已經(jīng)在處理過程中，請耐心等待。

可這一等又是兩個月。轉(zhuǎn)眼間，2003年的春節(jié)要到了，總不至于讓一家人在不明不白的等待中過年吧?夫婦倆第三次來到刑警隊。這次警方的回答是：已經(jīng)找楊東平詢問了，也提取了他的血樣。但對方否認了強奸行為，所以只能等到那份“精子證物”的DNA鑒定結(jié)果出來才能最終確定。

“不怕他不承認。畢竟，有鐵的證據(jù)?！辈稍L中楊曉英說到此處一臉激憤，“此外，也有好心人提醒過我們說，警方這么長時間不抓人，會不會對方找到關(guān)系了?小心報復(fù)啊!那時我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相信犯罪嫌疑人敢如此膽大妄為?！?/p>

楊曉英想不到，楊東平竟然就是膽大妄為。

得知楊曉英夫婦一直不停地告自己，惱羞成怒的楊東平發(fā)飆了。 2003年春節(jié)期間，他糾集了十多人在周家大打出手，砸壞了家具、餐具，甚至連飯碗也悉數(shù)摔碎后才揚長而去。

想不到的流言：強奸竟然成“通奸”

“難道真的像好心人提醒的那樣，強暴者已經(jīng)疏通了關(guān)系?不論是否真有此事，當?shù)氐木煳覀兪遣幌嘈帕?。”冤屈得不到申訴的周家人在度過了一個食不知味、流淚又流血的春節(jié)后，開始了漫長的上訪。

從平輿縣有關(guān)部門，到駐馬店市委、市政府，再到河南省公安廳……那段日子里，楊曉英、周尚偉以及兒子、女兒幾乎放棄了所有的事情，把精力都投入到了各部門的奔波中。很快，他們反映的問題得到了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的重視，多位負責人先后做出批示，要求盡快查明真相，還受害者清白。

可令人詫異的是，所有的批示都石沉大海。

“媽媽，不要怕，省里不行，咱們就去北京，昧著良心辦事的警察畢竟是少數(shù)。我不相信這世界上就沒有公理了。”女兒勸慰著母親。

“好孩子，媽聽你的，去北京告狀。如果我死在了路上，記住，你們一定要幫我把這個官司打到底，不然我死不瞑目?！睏顣杂⒛税蜒蹨I又上路了。

上訪的路在繼續(xù)，討還清白的決心更堅定，但一個出乎意料的變故卻讓楊曉英再次倒下。

變故，來自流言。

最初，當強奸案發(fā)生后，幾乎所有的知情者都對楊曉英的遭遇感到不平?？刹恢裁丛颍谒麄兎驄D不斷上訪、不斷到各個部門反映情況期間，那起曾引起當?shù)厝斯珣嵉膹娂榘妇谷辉谌藗兊目诳谙鄠髦凶冑|(zhì)了。

“是強奸嗎?如果真是強奸，警方怎么不抓人?”這是最初有人對強奸案的質(zhì)疑。

“不會是通奸吧。要是通奸，警方不抓人就可以理解了?！边@是升級后的流言。

“肯定是通奸。要是強奸的話，警察再膽大也不敢這么庇護犯罪分子啊!”這是徹底變質(zhì)后的流言。

“不管是強奸還是通奸，都不是啥光彩的事情。這女人四處告狀，她男人就不怕丟臉?就算最后打贏了官司，她就不考慮兒子、女兒以后怎么辦?”這是直接針對楊曉英告狀行為的質(zhì)疑。楊曉英說：“我之所以有勇氣四處反映情況，就是因為我堅信邪不壓正，就是因為背后有丈夫的理解、兒女們的支持?？晌乙恢币詠韴允氐臇|西，在這些流言面前瞬間破碎了。是啊，我四處告狀，從另外一個角度說，不就是等于到處宣揚‘自己被強暴了嗎?這對丈夫是怎樣的打擊?我的兒女將面臨著怎樣的壓力?”

又一次從外地上訪回來后，楊曉英想到了退縮?！八懔?。我不想告了。”楊曉英走進臥室，隨手反鎖了房門。從話語中感覺有些異樣的丈夫緊跟著想進去，卻被關(guān)在了門外。敲門，沒有回應(yīng)。此時的楊曉英，正靜靜地躺在床上，左手腕已經(jīng)被一把剪刀割破，右手攥著一個空的安眠藥瓶子——80粒安眠藥已經(jīng)全部吞了下去……

自殺，是她能想到的解脫自己、解脫家人的唯一辦法——眼里的淚流干了，心頭的血也流干了，她實在找不到任何支撐自己的動力了?；秀遍g，她看見撞門而入的丈夫的淚眼；恍惚間，她念叨出這么一句話：我錯了嗎?

法律質(zhì)問：霉變的證物玷污了誰的清白

“我真的以為自己的選擇是錯的。可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們哭著說：你沒錯，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那些流言就成真了。”采訪中，楊曉英哭著舉起了自己的雙手，露出數(shù)道觸目的疤痕，“我多次自殺卻都死里逃生，老天爺也不愿讓我這么不明不白地離開?！?/p>

丈夫的開導(dǎo)、兒女們的淚眼徹底打消了楊曉英對流言的顧忌：流言來就來吧。真相大白后，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對了，已經(jīng)快兩年了，光顧著四處反映情況，那份早該出來的DNA鑒定結(jié)果呢?要是警方還沒有鑒定，那我自己找有關(guān)機構(gòu)鑒定去?！苯忾_了心結(jié)的楊曉英有了新的決定一既然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在證據(jù)上，我就跟著證據(jù)追下去。

楊曉英跟著證據(jù)走的決定，卻跟出了一個不亞于晴天霹靂的結(jié)果。

2005年11月初，在無數(shù)次得到“沒有NDA鑒定結(jié)果，不能確定犯罪嫌疑人”的答復(fù)后，楊曉英夫婦堅持要求查看案卷。可當他們翻開案卷時，這樣一行字把他們驚呆了：送檢的證物已腐敗、霉變，無法完成檢驗。而送檢的日期竟然是“2005年7月29日”。也就是說，從他們報案的2002年10月14日，到警方送檢的“2005年7月29日”，整個過程竟然長達近3年。

3年，別說是一堆沾有精液的證物，就是一塊金屬也會銹跡斑斑；3年，苦等結(jié)果的他們、備受心理折磨的他們、身處流言包裹的他們，看到的竟然只是一份霉變的“清白”。

那么，原本早該送檢的證物，為何在近3年之后才送檢?事后，面對有關(guān)部門的調(diào)查，平輿縣刑警隊負責此案的有關(guān)人員給出了這樣的回答：“接到受害人送來的證物后，警方很快就把證物送到了駐馬店市公安局進行化驗，并在證物上面化驗出了精斑。但由于受技術(shù)條件限制，無法對精斑的--DNA進行鑒定。按照要求，我們應(yīng)當盡快送到省公安廳和公安部進行化驗，可由于經(jīng)費不足，事情就被擱置了，一直到2005年，楊曉英夫婦去北京上訪，警方才把衛(wèi)生紙送到公安部。但因時間太長，衛(wèi)生紙上的物質(zhì)已經(jīng)無法進行DNA鑒定了?！?/p>

證據(jù)沒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楊曉英腦子里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無法通過證物為自己討還清白，那現(xiàn)在就為證物的霉變討個說法。使得如此重要的證據(jù)霉變，警方該不該承擔責任?

2009年6月15日，在詳細咨詢了法律專家后，楊曉英夫婦以“涉嫌瀆職罪”為由，向駐馬店市人民檢察院遞交了訴狀，要求嚴厲查處平輿縣公安局刑警隊有關(guān)人員。6月21日，駐馬店市人民檢察院正式立案調(diào)查。

2009年7月28日，楊曉英夫婦及家人終于等到了一個讓他們喜極而泣的消息：檢察機關(guān)對平輿縣公安局“精子霉變案”的調(diào)查有了結(jié)果，當時負責此案的縣公安局刑警隊隊長、法醫(yī)因涉嫌玩忽職守罪已被檢察機關(guān)刑事拘留。

2009年7月29日中午，記者趕赴平輿縣楊曉英的家中。談到這個遲來的結(jié)果，楊曉英淚水盈盈：盡管遲了，但法律終于給了我公道。而對于那起很可能就要隨著“霉變的證物而不了了之的強奸案”，楊曉英苦苦一笑：“如果有可能，我依然不會放棄討還清白的權(quán)利。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不懂得什么高深的道理。但我想說，如果能通過這件事讓更多的人警醒、讓類似的事情少出現(xiàn)或不出現(xiàn)，我也算暫時欣慰了?！闭f完，楊曉英低頭無語，淚水串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