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選手記之二：被重提的“世襲”往事

陳　言

麻生首相有家族財閥企業(yè)作后盾，鳩山由紀夫家族則有與名門企業(yè)聯(lián)姻的傳統(tǒng)。

日本人很有意思：對于朝鮮半島一些組織的世襲制度，日本民眾持非常強烈的否定態(tài)度，但話題轉到了日本，大多數(shù)日本人對本國綿延不斷的世襲卻是很有好感的。

豐田公司在2008年遭遇巨大經(jīng)營赤字的時候，公司首先想到的是，讓豐田家族的嫡孫豐田章男來帶領公司度過艱難。于是，2009年豐田章男順利地在股東大會上被推舉為總裁。盡管以豐田家族持有的豐田公司股票來計算，該家族甚至算不上大股東，和福特家族持有的福特公司股票的比率不能比，“但我們真切地希望豐田章男出來收拾殘局，帶領公司走上新的發(fā)展階段。”豐田公司的很多職員，異口同聲地這樣回答日本媒體的采訪。世襲與職工對企業(yè)的忠誠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在東京東銀座歌舞伎劇場，可以看到很多演員的名前冠有XX代。在劇場粗略地看一下就有“九代目中村福助”、“十五代目片岡仁左衛(wèi)門”、“五代目尾上菊之助等等。從名字上就能知道，同一個名稱已經(jīng)傳了幾代或者是十幾代了。日本人稱這些演員為“襲名俳優(yōu)”，被認為是特別著名的演員。

不僅歌舞伎，相聲、茶道、僧人在日本大都采用世襲，至于天皇家族的世襲，更是日本普通民眾發(fā)自內(nèi)心支持的國家制度。

8月18日，為期12天的眾議院選舉戰(zhàn)正式拉開帷幕。從電視、報紙上能看到的，基本上是父輩就馳騁在政治疆場上的那些政治家。20年前本刊記者剛剛到日本時從電視里認識的那些政治家，如今發(fā)現(xiàn)是他們的兒子、女兒在電視屏幕上不斷出現(xiàn)，連爭論的焦點都和父輩那么的相似。

世襲扎根于日本日常生活，是日本政治的最大看點。麻生太郎首相的家族里，就有外公吉田茂(首相)、父親麻生太賀吉(眾議院議員)、岳父鈴木善幸(首相)三位自民黨大佬。民主黨總裁鳩山由紀夫同樣家族顯赫，太爺鳩山和夫出任過眾議院議長，爺爺鳩山一郎是著名的首相，父親鳩山威一郎當過外務大臣。

因此自民黨對民主黨的這場選舉，也是麻生家族對鳩山家族的一場戰(zhàn)爭。

麻生太郎：純正的血統(tǒng)，不純正的世襲

麻生太郎首相的外公、父親都從政，“麻生太郎”這個名字是傳襲下來的，在麻生家族那里已經(jīng)連續(xù)用了三代，但說麻生首相也是世襲，似乎多少有些冤枉。

說到麻生太郎的外公吉田茂，讀過點日本現(xiàn)代歷史的人大多數(shù)知道他，前一段在中國出版的暢銷書《激蕩的百年史》就出自這位原首相。麻生太郎的父親麻生太賀吉娶了吉田首相家的千金吉田和子(按日本的習慣婚后女子隨夫姓，改稱麻生和子)，其實并沒有靠近國家政治的意圖，反倒是麻生家族需要為吉田首相提供大量的政治資金。后來麻生家族的人，每每談到對吉田首相的支持時，總少不了談到這些。

麻生太賀吉娶了和子小姐，但對政治并不關心，只要能在岳父大人需要錢的時候，按時送去就可以了。但他從媒體的報道上看到老丈人在國會里和反對黨爭得面紅耳赤，很多時候心情不那么舒暢，于是太賀吉決定拍案而起，在福岡地區(qū)拉出一班人馬，參加到了政治選舉中來。

以麻生財閥在地方上的經(jīng)濟能力，當選議員自然不費太大的精力，太賀吉于是順利地當選了國會議員。不過，他在國會上的主要任務似乎只是堅決支持自己的岳父，只要岳父在臺上闡述一項政策，那么臺下必定有太賀吉的響應(當然幕后的支持就更多了)。

吉田茂在1954年走下首相寶座后，本來對政治并沒有太多熱情的太賀吉，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議會一解散，他就宣布不再參加新一屆議會的競選，麻生家族與政治的關系，也就這么斷了。

自此直到1979年麻生太郎第一次當選為眾議院議員為止的25年里，麻生家族與政治沒有太多的瓜葛，當然也談不上麻生太郎從父親麻生太賀吉那里能繼承什么。說麻生首相不算是純世襲政治家，主要原因在這里。

和父親一樣，麻生太郎也是娶首相的女兒做夫人。麻生太郎娶了鈴木善幸首相的女兒千賀子為妻。麻生太郎開始從政的時候，正好也是鈴木善幸當首相的時期(1980年7月～1982年11月)。岳父的無限風光，大概也讓麻生太郎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日后也要做自民黨總裁和首相。

當了一屆議員后，麻生很快在后來的選舉中落選，這對他的打擊相當大。以后無論多么繁忙，麻生再也沒有輕待過自己的選區(qū)。本刊記者在日本采訪時看到，盡管官房長官河村建夫在選舉期間只有一天回選區(qū)演講的機會，但麻生首相則抽出時間回老家福岡演講，并沒有因為有麻生財閥的支持和自己是現(xiàn)任首相而疏忽了在自己選區(qū)的活動。

鳩山由紀夫：為錢多而痛苦

8月30日以后的日本，如果是民主黨在選舉中取勝，黨首鳩山由紀夫則將成為日本首相。

與麻生太郎相比，鳩山由紀夫可以說是一位標準的世襲政治家。前面已經(jīng)說到，由紀夫的父親鳩山威一郎是當過外務大臣的政治家，威一郎的父親鳩山一郎則是恢復日蘇邦交正?；氖紫啵F山一郎的父親鳩山和夫更是出任過眾議院議長的政治大佬。

麻生首相有家族財閥企業(yè)作后盾，鳩山由紀夫家族則有與名門企業(yè)聯(lián)姻的傳統(tǒng)。鳩山威一郎娶了普利斯通輪胎公司大老板石橋正二郎的長女安子為妻。安子生下的幾個孩子中，長女和子嫁給了原第一勸業(yè)銀行行長的兒子，更加加強了鳩山家族與財界的聯(lián)姻關系。

談到普利斯通公司，一般中國讀者僅知道這是家生產(chǎn)輪胎的企業(yè)，對其經(jīng)營規(guī)模、盈利狀況難以想象。用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來說明。大名鼎鼎的松下公司創(chuàng)始人松下幸之助逝世后，其子為了繼承遺產(chǎn)，向國家繳納了856億日元的遺產(chǎn)稅，為有史以來最高的一筆。但是后來石橋正二郎的長子石橋干一郎逝世時，日本法院向石橋家族提出的遺產(chǎn)納稅額為1135億日元，大大超過了松下家族。

還有另外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問題。田中角榮逝世時，日本法院評估了田中的住宅后，要求其女為198億日元的遺產(chǎn)繳納65億日元的遺產(chǎn)稅。田中真紀子沒有這筆現(xiàn)金，只好把父親宅子的一部分折合成遺產(chǎn)稅，以實物的形式交給了國家?！案徊贿^三代”，這也是日本的一個說法。高額的遺產(chǎn)稅是日本國家實現(xiàn)“均貧富”的一個重要方式。

但到了鳩山家族就很不一樣了。鳩山家的宅院占地6600平方米，住宅建設在一個稍微隆起的小山坡上，鳩山威一郎逝世時，安子從丈夫那里繼承了這筆遺產(chǎn)。到現(xiàn)在這個大院已經(jīng)有80余年的歷史，經(jīng)歷了三代人，但并沒有出現(xiàn)田中家族在繼承遺產(chǎn)時不得不繳納一部分實物的現(xiàn)象。當時鳩山家族繼承這筆價值高達152億日元的遺產(chǎn)時，需要交納50億日元的遺產(chǎn)稅。鳩山安子賣掉了手頭上的普利斯通公司股票，加上鳩山由紀夫、鳩山邦夫兄弟各從銀行支取了一定的現(xiàn)金，就把這50億日元交上去了。

到了選舉的時候，印刷傳單宣傳畫、召開各種集會、雇用各種幫助競選的人

員，開支不少。普通候選人為籌集這筆資金發(fā)愁的時候，鳩山由紀夫卻在為從家里拿出大量的資金找一個說法而為難。為了維護選舉的公平，每個候選人在選舉期間能夠使用的資金是有限制的，只能按選區(qū)的選民人數(shù)來決定。當然這說的是選舉期間，在平日里，只要不違法，召集大家開個會，那是可以的。

于是，政治家就只能接受各方面的捐款。按日本法律規(guī)定，包括像鳩山由紀夫的母親安子這樣的人，對每位政治家的捐款總量一年里不能超過150萬日元。于是，本次選舉期間，就出現(xiàn)了已故人士向鳩山由紀夫的政治資金管理團體“友愛政經(jīng)聯(lián)誼會”捐款的情況。鳩山由紀夫如果當上首相，這個賬自民黨一定會找他算的。

小泉進次郎：低調(diào)的新貴

在距離東京一個小時輕軌火車車程的橫須賀市，有個第11選區(qū)是小泉的地盤，小泉家族在101年前就在這塊土地上精耕細作。小泉純一郎的姥爺小泉又次郎那時是碼頭挑夫的頭頭，和所有挑夫一樣，一身的刺青。但當時的碼頭工人小泉又次郎已經(jīng)知道，要用好選舉，當一名議員，而碼頭工人就是他最堅定的支持基礎。

后來，又次郎的秘書純也娶了小泉的母親，入贅小泉家族，并改姓小泉，后來還接下了岳父的選舉地盤，再后來讓自己的兒子小泉純一郎接著成為國會議員、首相。2008年9月，小泉純一郎宣布自己不再參加選舉，“準備把地盤轉讓給我的二兒子小泉進次郎”。他在9月25日，也就是麻生剛剛就任首相幾天后，對選區(qū)的支持者們說。

從這個時候開始，小泉進次郎就成為了媒體追蹤的焦點。本來以小泉純一郎的秉性，是不該把地盤讓給兒子的，但是他讓出了。當時年僅27歲的進次郎，能否像他父親那樣擔負起政治重任，也成了媒體報道的焦點。

但目前所有關于這個27歲年輕人的報道都是外圍的猜測?；蛟S是壓力太大的原因，進次郎從未給過任何媒體獨家報道的機會。

人們只是從電視鏡頭里發(fā)現(xiàn)，8月18日以前雖然進次郎沒有舉辦大型活動，但能去直接接觸選民的時候，特別是接觸那些百余年來一直支持小泉家族的選民時，他還是很積極的。

在選舉高潮到來的時候，同一個選區(qū)的候選人難免在街面上碰到。通常大家會打個招呼，向?qū)Ψ街戮?，面子上要過得去。進次郎的11選區(qū)，民主黨推薦的是橫久米勝仁，一個比進次郎還小一歲的候選人。人們在網(wǎng)絡視頻上看到，橫久米候選人在會上把手伸給進次郎時，進次郎則給了他一個后背?！疤谅?”網(wǎng)上批評進次郎的聲音不絕于耳。

如果說進次郎是靠父親的人脈和家族百余年來的積累，橫久米則是騎著一輛自行車在選區(qū)內(nèi)奔波。百余年來一直支持小泉家族的橫須賀11選區(qū)的選民，雖然大多數(shù)人覺得小泉家族會最終取勝，但誰都關切地看著那個騎車呼吁投自己一票的橫久米小伙子。

有足夠的金錢、知名度，有百余年來的積攢，但小泉進次郎同樣感到肩上的壓力很大，他甚至沒有直接回應網(wǎng)絡上對他冷落橫久米的種種批評。

世襲是經(jīng)過民主選舉后公認的

世襲政治正在成為日本政治的一個重要特點。政治及政權的穩(wěn)定，往往和子承父業(yè)、政治家一代又一代的世襲聯(lián)系在一起。

麻生太郎的前任首相福田康夫，是福田赳夫首相的兒子，福田康夫本來打算在今年和小泉純一郎一樣，讓自己的兒子福田達夫接班的，但從首相的職位退下來后，身體漸漸地恢復了起來，因此今年在群馬縣的選區(qū)中，人們看到了福田康夫的影子。

福田康夫的前任首相安倍晉三，如今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健康。他是前外務大臣安倍晉太郎的兒子，這點所有日本選民都知道。安倍晉三無子女，他現(xiàn)在也還不到六十，不用考慮兒女接班的問題。如果有一天需要考慮了，從外甥侄子那里挑選一人，就算續(xù)上安倍家族的政治香火。

和日本寺院、劇場不同的是，政治家的世襲需要選民投票同意，這是動真格的，來不得半點疏忽。再有錢、家族再顯赫，得不到民眾的投票就不能成為政治家，也不能延續(xù)家族的華麗。日本政治上的世襲是經(jīng)過民主選舉公認的世襲，與日本周邊島嶼上曾經(jīng)有過的世襲有著很大的區(qū)別。

反對政治家世襲的聲音并不是沒有，但目前還不是日本社會里的主流聲音，這大概是因為世襲能帶來組織本身的超穩(wěn)定，讓人有某種安全感。

不過，現(xiàn)在走在日本的大街上，感覺歌舞伎似乎快要成為活化石了，寺院同樣非常的冷清。大多數(shù)日本大企業(yè)已經(jīng)脫離了世襲制，比如松下公司松下幸之助的兒子松下正幸位列副董事長，想要當總裁并不是沒有機會，但他并沒有做這個努力，甚至公司決定在企業(yè)名稱中淘汰“松下”，改稱“帕納索尼克”時，他也沒有多說什么。

民選制度在不斷考驗和革新著世襲政治，這種民主選舉與世襲政治并行不悖的景象在日本還能存在多久，也是觀察家們最感興趣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