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王

顧文顯

1

雪地里倒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乞丐。

管家招呼人把乞丐抬入室內(nèi),灌下半碗姜湯,這乞丐才漸漸蘇醒過來,掙扎而起,趴在炕上叩謝救命大恩。

管家找來一套舊棉衣給乞丐換上,并歉意地說:“我家老爺與人為善,他知道綠林朋友也都不容易,并不想把大家逼到衣食無著落的地步,非迫不得已他是不接鏢的,因此,家中并不富裕,還望朋友體諒?！?/p>

管家所說的老爺,乃是當今天下名震武林的鏢王歐陽若虹。老人家?guī)ьI(lǐng)徒弟們護鏢,從來沒失過一次手,在江湖上威望相當高,一般盜賊望見他的旗號都是遠遠避開,不與他交手,這讓老英雄很是過意不去,這也是他輕易不接鏢的原因。

乞丐伏地大慟:“想不到老俠客如此仗義!我胡某雖然卑微,卻也懂得知恩圖報,就讓我在府上盡點犬馬之勞吧,否則,此生難以安心?！?/p>

老管家想了想:“家中很難再添得起一張嘴。也罷,念你身體虛弱,就先在這里將息幾天,實在閑不住的話,可隨意找些粗活做,至多三五天,你必須離開?！?/p>

乞丐就留了下來。他拿著掃帚,打掃庭院,修剪雜生的枝條。來到后花園里,乞丐看見小徑邊有一株歪柳,走近一看,樹上用皮繩懸掛著一只木頭人兒。恰巧此時管家也從此處過,乞丐請示:“這個木人兒有用嗎?樹下走人,恐怕撞了腦袋,要不要取走啊?”

管家淡淡地說:“別動,那是老爺練功用的?！?/p>

管家說完,忙他的事去了。

乞丐聽了冷冷地笑了笑。他怎會不知道這是個練功之物?他拽過木頭人兒仔細端詳:棗木雕刻,比正常人小一倍的樣子;再看木頭人身上的諸多要害穴位,已經(jīng)扎了密密麻麻的細眼兒,無疑是鏢王所為?？吹竭@里,乞丐笑了,尋思道,這木頭雖硬,他家寨主的飛鏢也可以扎到這么深,也就是說,寨主并不遜于老鏢王;巧的是,寨主也用這類似的木頭人兒練鏢,并且鏢鏢扎入同一個眼兒,這樣一比,老鏢王的技藝還差了那么一些!距離木頭人三步開外,埋著一只木墩兒,背部磨得很光滑,這是做什么用的呢?乞丐想,可能是假設的馬匹吧,老鏢王騎在上面,身子模仿著騎馬的顛簸,同時出鏢……如是這般,那他與寨主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寨主練武,從來都是騎烈馬……

當天晚上,乞丐悄悄離開了歐陽家大院。

2

“大王,我看那老廢物浪得虛名?！卑缱髌蜇さ男☆^領(lǐng)據(jù)實稟報,“鏢針最多透入棗木人兒一寸,大王則至少一寸;他擊中的穴位孔眼密布,而大王從來都只扎一個眼兒……大王‘神鏢的美名,才是當之無愧的?！?/p>

青龍山寨主于化龍聽著小頭領(lǐng)的稟報,心底還是不踏實。師傅在世時反復叮囑,不可與歐陽若虹對抗,遇上他的旗號,一定要避開,這要成為一條山規(guī)!另外,你的飛鏢無論練到了何種程度,萬不可稱王,只有歐陽老俠客才是真正的鏢王!師傅英雄一世,豈能隨便臣服于人,他不會危言聳聽吧?然而小頭領(lǐng)說得也不錯,他于化龍的“神鏢”不是自己封的,他是真有實力。于寨主出手劫掠時,對獵物也是仁至義盡,他幾乎不傷人性命,包括官兵,只要不逼他動殺手,他堅持給對方生路:“我可以任你隨意躥縱跳躍,我第一鏢打你的合谷穴,第二鏢打你的少商穴,前者透穿,后者深一分。如果打錯了位置或者深淺稍有出入,則于某情愿按照你所帶的錢財,補償你一倍;假如有誤傷,則請回山寨將養(yǎng),臨行時10倍金銀奉送;如致命,于某必執(zhí)孝子禮!”

話是這樣說,但于化龍從未賠過一兩銀子。他神鏢出手,如生耳目,想躲避,那比登天還難;見識過他手段的客商,回去談之無不色變,口稱“神鏢”。此后,無論在哪兒遇上他,一律乖乖地放下行李走人,于化龍謂之“義劫”。官府對他很是頭疼,多次派兵征剿,然而,回回損兵折將,次次丟人現(xiàn)眼。帶兵的與于化龍暗中形成了默契,這一帶就由著他折騰。于化龍勢力越來越大,官府哪在他眼里,更何況歐陽若虹區(qū)區(qū)一鏢頭?

于化龍盯著樹叢下細碎的月光,耳邊再次響起師傅的叮囑:“歐陽若虹之武藝,我不能及也。徒兒,你要記牢了?！睅煾笛?您說的是當初。徒兒也曾幾次與他狹路相逢,都遵從您的遺愿,退避三舍,其實于心不甘哪……而今,徒兒我今非昔比啦,憑什么讓那老東西壓在咱頭上,難道我也要把這規(guī)矩傳給我的徒弟?

于化龍下決心要把這規(guī)矩改一改。

不過,他并非魯莽之輩,師傅敬重的人,不可能像小頭領(lǐng)所說的那樣平庸,還是得親自會他一會。于化龍也不是要把這鏢王如何如何,他就是要煞煞對方的威風,天下之大,讓對方以后接鏢時繞著走,甭拿那破旗招搖!

3

于化龍讓人修挑戰(zhàn)書一封,直呈至歐陽府上。老鏢王老早就帶著徒眾迎候在莊外,這讓于化龍心中的火氣減了一半。待拉住老漢的手,頓覺那手柔若無骨,沒有一點氣力,于化龍暗嘆,老了,哪個也逃不過這規(guī)律,看來師傅當初的囑咐,不過是讓我謹慎一些而已……對方如此謙恭,于化龍是伸手不打笑面人的,他決定,先不提比武……

茶罷,歐陽老漢客氣地站起來施禮:“大王駕臨寒舍,必有指教?！?/p>

“歐陽師傅折煞晚輩了?！庇诨埰铺旎牡卣酒饋磉€禮,“山野小寇,不過虛張聲勢,嚇唬官兵尚可,卻不敢在前輩面前作大。久聞師傅鏢王之名,若不一睹容顏,死有余憾。今天就是想開開眼,師傅……”嘴上如此說,心里卻發(fā)狠道,我可是給足你面子啦,待會兒,我讓你認得晚輩!我讓江湖上稱你師傅的,從此管我叫祖師爺!

“言重了,言重了?！睔W陽老漢微笑道,“老夫不過雕蟲小技,何足道哉?話說回來,武藝本身說明不了什么,再精的技藝,它也還是得由持有人決定?！?/p>

于化龍聽得云山霧罩,老東西當真糊涂了?弄些不知所云的言辭來掩蓋他的無能:“晚輩愚鈍,求師傅指點?！?/p>

“別叫我?guī)煾??！睔W陽老漢淡淡地說,“老朽這把年紀,通常實在不愿意在人前賣弄。何況藝無止境,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是我自己跟自己比,也難下定論。今天的我肯定不如明天的歐陽若虹。”

“晚輩只想開開眼界,別無他意。請老前輩不要吝嗇?！庇诨埿南?無論你怎么吹,一出手就露餡了,這才是定論!

廳外不知什么時候落起了雪,大約有銅錢厚。歐陽老漢領(lǐng)著于化龍來到后園,這就是小頭領(lǐng)所說的練功之處。于化龍老遠就望見那具高懸著的木頭人兒,以他的功力,完全可以看清楚,木人身上留下的鏢眼,確實有些散亂,就這一點,老東西最多只配給他“神鏢”做徒弟!他于化龍雙手持數(shù)鏢,騰空躍起,飛鏢可以輕易擊中任何目標!

歐陽老漢已伸出手掌,拍了三下。隨即有幾個徒弟抬來一個木頭做的家伙,一端連接著個羊皮筒兒,固定在那只木墩上。原來這木墩不是假想的馬呀。人群中假扮乞丐的小跟班暗中心驚。歐陽老漢沖于化龍點點頭:“大王親自屈駕,如讓徒弟獻藝,那是不恭,只好老漢親自獻丑了。請大王隨意說三個人體穴位。”

于化龍隨便說了三個。

老漢一使眼神兒,徒弟們立即將搖把兒搖起,原來那是個特制風箱,搖起的強風將羊皮筒兒鼓起,吹到樹上,把那個木頭人兒吹得上下亂擺,只見老俠客手拈三支鏢,騰空躍起,在空中說了聲“大王指點了”,三鏢同時飛出,不用驗看,于化龍就知道已全部擊中!此時,徒弟們越發(fā)加力,那木頭人兒被吹得滴溜溜亂轉(zhuǎn),眼前根本辨不清到底是幾個木頭人,老俠客再次躍起,又是三鏢,擊中同樣的三個穴位,風停了,于化龍看到的是:后鏢正插在前鏢的尾部!

老俠客落地時,回頭看了一眼,臉登時紅了,直說:“老了,老了!”

于化龍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冷汗刷地就冒了出來,但見歐陽老漢兩次落地,只有一只腳輕輕地在剛落下的雪上拂了一下,留下小半只腳印。多虧沒提出與老俠客過招,否則,師傅當年的心血算白費了!

歐陽若虹說:“棗木何辜,日日代人受鏢?但如果換成人,那要出多少人命?所以老朽輕易不與人斗,這與大王不輕易出手是一個道理啊。”

“老英雄鏢王當之無愧!”于化龍說:“老英雄技藝如此之高,為什么動輒辭鏢?”

“我不想殺人,不想逼得綠林朋友們都沒飯吃。”

“明日請老英雄移步山寨,晚輩在那里有話說。”

4

次日,歐陽若虹帶著徒弟們踏雪尋到青龍山寨,只見斷壁殘垣,山寨已化作一片灰燼。

“孺子可教也?！崩蟼b客仰望漫天大雪,

喃喃道,“瑞雪兆豐年……”

〔責任編輯 方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