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爾登
當年劉文典在西南聯(lián)大講《莊子》,第一句話是:“莊子,我是不懂的。”可能有一點故高其說。若定要完全知道作者的心思,沒有一本書是可懂的;若以通常的閱讀方式,《莊子》也不格外難懂。
莊子,或《莊子·內篇》的作者,一生經歷如何,我們知道的很少。后學所作的《外篇》中,有他一些故事,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傳說,哪些又是寓言,不易分辨。
大約這個人是高傲而敏感的。所處的時代,在今天看來,或為中國最有活力的時期,在他看來,無非“心斗”。一個生來恬淡的人,不會有那么多憤激之辭,所以他在早年,多半竟是熱心之人。莊周出身不高,家產不豐,窮士人要尋個出路,通常的法子是往依有財勢的貴人,國王或貴公子之類,只是以他的性格,上門干謁,太也為難。像他這樣的人,自然還有許多,而湮沒無聞了;他能留下姓名來,一半是才智出眾,一半是運氣。
傳說楚王曾想聘莊子為相,并不可信,處士往往有類似的故事,其中原因,也不必深究。較可信的,是他因了惠施的推薦,去見魏王。此時的莊子,當已下了不仕的決心,所以穿著一身打補丁的布服,到宮廷上發(fā)了些高論,便回去了。有官可做而不做,是高人,無官可做而不得不仕,是窮人,這中間的區(qū)別,后世隱者最有體會?;菔┲S刺不識抬舉的莊子為無用之人,像個大葫蘆,雖然大,連水都盛不起。向哲學家討要經世之用,近于升山采珠,不過莊子卻用他的保身全生理論來辯護,說無用才好,免得傷身伐性。
所謂“逍遙游”,是他的人生夢想。以這種方式,像庖丁的刀,行于萬物之間,而不刃不靡,不論和什么都是擦肩而過,所以無礙,所以逍遙。后人或因此說莊子是“滑頭主義”。莊子不是滑頭,也不主張滑頭,而是實有激于人生的苦痛。
哈姆雷特那最著名的獨白,陳列了“鞭打和嘲弄,侮辱和輕視”等種種痛苦。忍受還是放棄,生還是死,是王子的選擇,除此之外,不那么高貴的卻非常實際的出路,是力爭上游,自己去做執(zhí)鞭人、壓迫者。莊子力主的,是第四種道路,遺世獨立,只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如果能做到,那當然好,可惜連莊子也做不到,精神可以借幻想之力而獨立,可日常生活與社會的瓜葛,又哪里扯得斷?隱居的莊子不能忘情于世道,他對儒墨兩家的批判,便是證明之一。莊子許多主張,都是“反調”,推而至極,體現(xiàn)出他智力的優(yōu)越。但如果真是鯤鵬,怎么會反譏學鳩呢?議而且辯,連圣人的境地都達不到,何況神人、至人?就連收徒和著書,也都是和自己的主張相矛盾的事情。
戲劇家尤金·奧尼爾寫過一個叫拉里的人物,是哈姆雷特的庸俗版本。拉里說自己總是要從各方面看問題,“結果多處是問題,答案卻一個也找不到。歷史證明,要想在任何事業(yè)上,特別是革命事業(yè)上功成名就,你就得像匹戴上眼罩的馬,只看到正前方。”當行動沒有了高尚的理由時,思想必然妨礙行動。拉里的結尾是不戰(zhàn)不和,不降不走,活一天算一天,毫無打算。
莊子寓言中的角色,如果只從外表看,也有拉里這樣的人,但莊子給他們另一種內心生活,外人是看不見的,既看不見,也無法反證?;菔f子唯一的朋友,曾以魚為喻,問難莊子——這樣生活,到底快樂不快樂?我們不知道莊子是否快樂,他也不曾給我們線索。他的文章是跳躍的,不容易看出思維的脈絡,何況他認為,達到智慧,并不要通過知識這一過程,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那么,我們這些墨子誦孫,競不該企圖從他的著作推論其人了。
王夫之曾以莊子為古今大害之一,未免將當代的墮落,諉過于古人。哲學和詩,本身就具有堯桀兩忘的氣質,何況莊子這樣的主張。世人求太平不得,往伐莊子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徒見其枝窮。莊子從來不曾認真地提出社會理論,同時代人對他已有評價,認為他大而無當,不近人情,但千百年后觀之,先秦子書中,厭世的《莊子》,竟是最有人情味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