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全面深入地闡釋反壟斷法的基本精神,提升對反壟斷法的理解和認識,是健全反壟斷法治的基本要求。運用法學原理與方法闡釋反壟斷法的基本精神,有助于觀察與解釋競爭現象,有利于指導反壟斷法的制訂與實施。反壟斷法內含著競爭、自由、公平和公益精神,反壟斷法是競爭促進法、自由保障法、公平奠定法與公益保護法。反壟斷法的精神常常表現為具體的反壟斷法價值及其追求,而反壟斷法的適用實際上是反壟斷法的價值沖突及其選擇過程。
關鍵詞:反壟斷法; 法的精神; 法律價值; 法的實施
中圖分類號:D912.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09)09-0072-07
作者簡介:蔣悟真,江西財經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后研究人員 (江西 南昌 330013)
任何法律都具有內在的精神。“一項制度之創(chuàng)立,必先有創(chuàng)建這項制度之意識與精神。一項制度之推行,也同樣需要推行該項制度之意識與精神。此項制度之意識與精神逐漸晦昧懈弛,其制度亦即趨于腐化消失?!?注:錢穆:《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415頁。)全面深入地闡釋反壟斷法的基本精神,提升對反壟斷法的理解和認識,摒棄對反壟斷法的誤解與偏見,對于正確地觀察與解釋競爭現象,科學地指導反壟斷法的實施,健全反壟斷法治都不無裨益。
一、反壟斷法的競爭精神
競爭是由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所決定的。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基本事實是:一方面自然界沒有賦予人類取之不竭的豐裕的自然資源;另一方面人類自身的生產力遠沒有達到能夠完全滿足人類自身需要的程度,這兩方面決定了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必然是一個“僧多粥少”的困境。生存在這種困境中的人類必然會為了生存和發(fā)展而爭奪有限的資源。其實,所謂的競爭,歸根結底是對那些能夠滿足人的生存和發(fā)展的有限資源的競爭,這正如經濟學家施蒂格勒對競爭所下的定義:“競爭系指個人(或集團或國家)間的角逐;凡兩方或多方力圖取得并非各方均能獲得的某些東西時,就會有競爭,競爭至少與人類歷史同樣悠久?!?注:The New Palgrave:a dictionary of economics(volume 1),The Macmillan press limited, London ,1987, pp.531-535.)但資源總是稀缺的,資源的稀缺性直接決定了人的競爭本性。人的行為絕大多數都是競爭有限資源的行為,并致力于追求效益的最大化(注:西方學者甚至認為,反托拉斯法的唯一目標是促進經濟學意義上的效率。參見[美]波斯納《反托拉斯法》,孫秋寧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導言第2-3頁。)。可以說,競爭性是人的行為的最基本和最主要的特征之一,對如此重要的競爭行為應該有一個重要的法律部門來加以規(guī)范和調整,這個重要的法律部門主要就是反壟斷法。
調整競爭行為的反壟斷法自然應該富有競爭精神。競爭精神要求市場經濟社會把競爭奉為圭臬,使競爭成為市場經濟社會萬事萬物的最高主宰。競爭是一種優(yōu)勝劣汰機制,不優(yōu)則汰,不力則汰,不進則退,競爭精神就是一種進取精神、不屈精神和首創(chuàng)精神。在以知識經濟和高科技為基礎的現當代社會,競爭往往表現為科技創(chuàng)新的競爭。自從資本主義與市場經濟誕生以來,競爭就被視為是推動科技創(chuàng)新和經濟發(fā)展的最根本因素。創(chuàng)新經濟學的權威熊彼特指出,“經濟發(fā)展的本質在于創(chuàng)新”(注:[美]約瑟夫?熊彼特:《創(chuàng)新發(fā)展理論》,何畏等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第290頁。),科技創(chuàng)新不僅對于產業(yè)升級、經濟增長和改進消費者福利起到了巨大的促進作用,而且營造了一個科技創(chuàng)新的環(huán)境,在這種環(huán)境中,企業(yè)要生存發(fā)展,要做大做強,就必須科技創(chuàng)新。上個世紀以來,西方發(fā)達國家之所以充滿活力,產生了大量的科技創(chuàng)新成果,主要是因為它們長期執(zhí)行了一種激勵科技創(chuàng)新的反壟斷法律制度。由于壟斷者憑借壟斷優(yōu)勢就能支配市場、霸占市場,攫取超額壟斷利潤,因而通過科技創(chuàng)新去贏得競爭、贏得市場的動力和壓力就大大減少了,許多壟斷者依仗壟斷力強行壓制科技創(chuàng)新,甚至把科技創(chuàng)新成果收買起來久久不用,壟斷嚴重地阻礙科技創(chuàng)新。而反壟斷法通過反壟斷,就是要反對壟斷阻礙科技創(chuàng)新,為人們提供一個創(chuàng)新環(huán)境,使人們充分認識到,要贏得競爭,除了不斷地創(chuàng)新科技以外,別無他途。競爭推動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促進競爭,創(chuàng)新本身已成為最有效的競爭方法,反壟斷法就是維護這種創(chuàng)新機制得以持續(xù)運轉的法律制度。
競爭總歸是一種手段,我們之所以需要競爭,正如哈耶克所說,只有競爭才能保證“意見”和“知識”的不斷發(fā)現和產出,競爭機制是一種發(fā)現誰是最優(yōu)者的機制(注:參見[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72頁。)。當人們面對眾多的訴求主體時,要通過競爭這一客觀的評價機制,去發(fā)現誰優(yōu)誰劣,進而把資源真正配置到能夠使資源效益極大化的最優(yōu)秀的人才手里,實現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事盡其功,使競爭能夠成為最有效的資源配置機制。但競爭在把資源配置到能夠使資源效益極大化的最優(yōu)秀的人才手里的同時,又會形成壟斷,導致少數優(yōu)勝者壟斷資源,造成不競爭。這樣一來,反壟斷法又要反對經由競爭所達到的壟斷。當然,盡管我們要把競爭作為主要的評價和發(fā)現機制,一切都要訴諸競爭,但這不等于說,競爭就要支配一切、決定一切,一切都要實行優(yōu)勝劣汰。在有些領域、特別是與人權相關的領域,就不能如此。人權不實行競爭,人權不能優(yōu)勝劣汰,優(yōu)者再優(yōu)而勝也不能把別人的人權競爭過來,劣者再劣而汰也不能把自己的人權競爭出去,無論是優(yōu)者還是劣者,他們的人權一律平等。所以,反壟斷法強調對人權的保障,劣者盡管處于“劣勢”,但不能因其“劣勢”而喪失其人權。競爭精神已發(fā)生了變更,過去奉行“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的法則,現今則從“優(yōu)勝劣汰”轉變到“優(yōu)勝劣存”(注:參見邱本《市場競爭法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2頁。必須指出的是,對于市場競爭而言,優(yōu)勝劣汰是讓劣者退出某市場領域,而不是不讓企業(yè)主或經營者存活。當然,市場競爭中的“優(yōu)勝劣存”問題需要其他法律制度(如稅法、社會保障法等)予以落實。)。反壟斷法突出對競爭弱者、社會弱者的保護,競爭精神應充滿人道精神和人權精神。
競爭是反壟斷法所特有的精神,也是其基本精神。競爭是開發(fā)、傳遞、實現反壟斷法其他精神的基礎和手段。這一認識已成為反壟斷法的立法基礎。從世界范圍來看,現代反壟斷法的基本理念普遍建立在“有效競爭理論”的基礎之上(注:John M.Clark,“Toard a Concept Of Workable Competiton”,Amercian Economic View,Vol.30(Jan1940).)。如美國《克萊頓法》第2、3、7條規(guī)定,商業(yè)行為不得“實質上減少競爭或旨在形成壟斷”。針對《謝爾曼法》在明確性等方面的不足,判例法進一步發(fā)展并明確了反托拉斯法的精神目標為“保護競爭,而不是競爭者”(注:如美國最高法院在布朗鞋業(yè)訴美國一案中作出了反托斯法是為了“保護競爭,而不是(單個的)競爭者”的著名論斷。 )。德國《反限制反壟斷法》第1條規(guī)定:“以阻礙、限制或扭曲競爭為目的或使競爭受到阻礙、限制或扭曲的行為是禁止的?!蔽覈斗磯艛喾ā返?條也明確規(guī)定,本法的制定是“為了預防和制止壟斷行為,保護市場公平競爭,提高經濟運行效率”。
二、反壟斷法的自由精神
自由是法律所追求的價值目標,更是法律的本體元素。孟德斯鳩把自由看作是“法律所許可的一切事情的權利”(注:[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冊),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54頁。)。離開自由,法律就失去了實質內容而淪為暴虐之工具。這正如洛克所指出的:“法律的目的不是廢除或限制自由,而是保護和擴大自由,因為自由意味著不受他人的束縛和強暴,在哪里沒有法律,哪里就不能有這種自由?!?注:[英]洛克:《政府論》下篇,瞿菊農、葉啟芳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36頁。)從起源上看,反壟斷法就是源于對限制自由的反對。如作為反壟斷法鼻祖的美國《謝爾曼法》,其立法目的,參議員謝爾曼就說得十分清楚明了:“如果我們不能容忍政治上的專制國王,我們也同樣不能容忍控制生產、運輸、銷售生活必需品的經濟上的專制國王。”(注:A.D.Neale & D.G.Goyder,The Antitrust Laws of The US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p.16.)現代反壟斷法更是體現出自由的精神,保障與促進自由,已成為反壟斷法的根本目標之一。
市場經濟是人類經濟發(fā)展不可逾越的經濟形式,也是人類經濟發(fā)展至今最為優(yōu)越的經濟形式,而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市場經濟內含著競爭,是維護和促進競爭的最佳經濟形式。市場經濟本質上是一個競爭經濟,只有競爭的經濟才會使經濟繁榮。正是因為競爭,才導致經濟繁榮,使社會物質財富極大地豐富起來,使人們擺脫了物質匱乏的束縛。人是一種生物性的存在物,只有首先解決了物質方面的需要以后才有自由可言,競爭使社會物質財富極大豐富,使人擺脫了物質匱乏的束縛,從而使人獲得了自由。在歷史上,作為對商品經濟關系記載和表述的法律,應首推民法,民法的契約自由、私權神圣、過失責任三大原則是商品經濟關系性質和要求的集中表現。不可否認,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民法是促進和維護人的自由的基本法律。但是,由于民法的主體平等是抽象平等,是抽象掉了人與人之間的千差萬別之后所達到的平等,但人的千差萬別是固有的、客觀存在的,是抽象不掉的,民法把抽象平等的人置于同一規(guī)則之下,其實是不加區(qū)別地把千差萬別的人們置于統一規(guī)則之下,其結果必然導致人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往往是不自由的起源。民法的意思自治是私人僅就自己的私事自治,但由于私人散居社會各隅,相互隔離,信息有限,難觀全局,所以市場中的私人,他們進行生產往往具有盲目性,一個為盲目性所支配的私人不會是一個自由的人,私人意思自治并不能使人自由。民法中的私有財產,是通過市場競爭配置的,如果放任自流,優(yōu)勝劣汰,會導致貧富懸殊,兩極分化,最終只有極少數優(yōu)勝者才能真正擁有財產,而許多劣汰者并沒有多少財產,有的甚至一文不名,對于這些劣汰者來說,連滿足最基本的生存和發(fā)展需要的財產都沒有,是沒有自由可言的,所以私有財產并不能保證人人自由。正是由于民法固有的本性,決定了僅憑民法本身不可能完成對自由的充分保障。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一種能夠克服和補救民法局限性的法律,這一法律主要就是反壟斷法(注:如反壟斷法通過控制企業(yè)合并,使市場主體保持地位獨立、規(guī)模適度、相互競爭的狀態(tài),為市場競爭奠定了基礎,在市場競爭的基礎上,才有自由可言;反壟斷法通過反對大企業(yè)濫用市場優(yōu)勢,避免了大企業(yè)恣意妄為,濫用自由,排擠、侵吞中小企業(yè),有利于扶持和提升中小企業(yè),重新構建市場主體之間的真實平等,在真實平等的基礎上,才有真正的自由可言。 )。
不同的法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對自由有不同的貢獻。在市場經濟發(fā)展到壟斷階段之前,人們剛從奴隸制度或封建體制下解放出來或解放不久,人們之間大同小異,相差無幾,可以說是地位平等,勢均力敵,正好適合以主體平等、契約自由和產權私有為原則的民法對維護和促進自由發(fā)揮作用。但當市場經濟發(fā)展到壟斷階段以后,情況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人們之間的差別日益擴大,有的甚至有天壤之別,根本無平等可言,劣弱者處于強大者的支配之下,無法意思自治,也沒有什么私有財產可言,他們的自由是岌岌可危的。在這種情況下,要維護和促進人們的自由,必須首先反壟斷,反對壟斷者壟斷經濟、操縱社會、濫用優(yōu)勢,只有反壟斷成功了,重新構建了人們之間的平等,維護和促進了市場競爭,恢復了人們的自由,為民法奠定了基礎,民法才能重新發(fā)揮作用。所以,依法反壟斷成為奠定人的平等、保障人的自由、促進自由競爭的根本前提和首當其沖的任務。反壟斷法成為了平等奠定法、自由保障法和自由競爭法。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西方國家把反壟斷法稱為“自由企業(yè)大憲章”和“經濟憲法”。
日本學者金澤良雄認為,反壟斷法精神判斷的標準就在于對自由競爭經濟秩序本身的維護和促進(注:參見[日]金澤良雄《當代經濟法》,劉瑞復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5頁。)。反壟斷法的本性決定了反壟斷法與通過限制競爭協議、濫用市場優(yōu)勢、企業(yè)合并等方式侵犯自由的壟斷是對立的。自由不僅是經濟增長的源泉,而且是市場體制下企業(yè)的一項基本權利。作為“自由企業(yè)大憲章”的反壟斷法必須保障自由。1992年美國司法部與聯邦貿易委員會聯合發(fā)布《橫向兼并準則》的核心,“是承認實施合理的兼并是我們自由企業(yè)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由企業(yè)制度有利于美國廠商的競爭和消費者的福利”。為此,“實施合理的兼并必須防止反競爭的兼并”;法國《公平交易法》開篇規(guī)定的即是“價格自由”;日本《禁止私人壟斷及確保公正交易法》第1條規(guī)定,“本法的目的是促進公平的自由的競爭”。但是,我國反壟斷法并沒有將追求自由競爭作為其基本價值目標,這并不符合世界反壟斷法的基本精神理念以及當前我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的主要任務。尤其在我國,還存在大量的行政性限制競爭行為,即地方政府或政府所屬部門濫用行政權力,阻礙財產、服務、勞動力和資本等生產要素在國內市場自由流動,這已是一種嚴重損害經濟自由的行為,也是我國反壟斷法實施中須克服的重要難題(注:參見鄭鵬程《反壟斷法專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頁。)。
三、反壟斷法的公平精神
公平是人類所追求的價值目標,人類追求公平的方式和途徑多種多樣,其中競爭就是十分重要的一種。市場競爭深受市場那只“看不見的手”的影響,正因為它是看不見的,所以它也不受任何人的操縱和控制,由它所支配和決定的過程和結果比較客觀公平;競爭,總是要優(yōu)勝劣汰的,只有優(yōu)勝劣汰才能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才能實現市場經濟的使命,才能促進社會的繁榮進步,因此,盡管優(yōu)勝劣汰有不可避免的弊端,但毫無疑問,優(yōu)勝劣汰總比“劣幣驅逐良幣”要公平。這些都充分說明,競爭促進并實現著公平,為了更好地促進和實現公平,必須開展競爭和依法規(guī)范競爭。
公平也是良法所應有的精神風貌。公平觀念的深入人心必然影響到人們對競爭的認識和評價?!肮礁偁帯笔侨祟悶榱俗分鹩邢薜哪繕怂鶓裱幕痉珊偷赖聹蕜t。在反壟斷法的歷史上,反壟斷法起源于對競爭公平的關注。
在19世紀后期,達爾文主義同美國傳統的公平精神觀念產生了激烈沖突,這種沖突直到1890年美國國會頒布《謝爾曼法》才得以解決。后來《克萊頓法》和《聯邦貿易委員會法》的頒布,則進一步彰顯了反壟斷法的公平競爭精神。休格斯教授主張競爭公平應當成為反壟斷法的精神之一,他認為競爭公平的含義體現在:一是競爭起點公平,即所有競爭者處于同一起跑線上;一是基于企業(yè)視角的競爭本身的公平,即所有企業(yè)在合法利潤的范圍內,自己有權選擇迎接競爭挑戰(zhàn)的對策;一是基于市場視角的競爭程序的公平,即所有企業(yè)都有權使自己的貢獻得到客觀的評價并受到市場的公正裁判;一是競爭結果公平,即所有企業(yè)都有權獲得與其在市場中的成功水平相當的報酬(注:See Edwin J. Hughes,“The Left Side of Antitrust: What Fairness Means and Why It Matters”,77 Marq. L. Rev. 265(1994).)。反壟斷法的公平精神就是要展現這種為人們所普遍推崇和廣泛接受的價值準則,它所強調的是起點平等、機會均等和結果公平。
反壟斷法上的公平首先是起點的公平,它不同于私法,私法只看是不是人,是人就假想為一律平等,而不看是什么人,不會區(qū)別對人,這樣的平等是把千差萬別的人置于同一起跑線上,在起點上就難以實現公平。而反壟斷法就要區(qū)別對人,針對不同的人適用不同的規(guī)則,讓相同的人在一起競爭,不允許“獅子和羔羊”在一起競爭,這樣才能實現起點公平。由于占市場支配地位的大企業(yè)和中小企業(yè)雖然在形式上處于平等的地位,但在融資、生產、銷售、定價、市場影響力等各個方面都存在著巨大差別,造成它們之間的實際不公平,為了糾正此種境況,反壟斷法就采取了一系列實現競爭起點公平的舉措,如一方面限制大企業(yè)合并、禁止占市場優(yōu)勢的大企業(yè)濫用市場優(yōu)勢;另一方面對中小企業(yè)采取傾斜性保護的舉措,使得中小企業(yè)獲得平等的競爭地位和公平的競爭機會。
其次,反壟斷法的公平是機會均等。機會相當于“入場劵”或比賽資格,有機會以后才能進行競爭,競爭首先是機會競爭,如果連機會都沒有、連機會都不均等怎么可能會有公平競爭呢?機會均等從根本上決定了競爭公平,沒有機會均等就沒有公平競爭,所以反壟斷法的公平精神關注機會均等。要保證競爭公平就必須機會均等,機會均等要求機會是開放的,機會要面向所有人,人人有機會,機會人人均等,這本身就是競爭,也只有這樣才會有公平的競爭。機會均等要求機會是未知的和未定的,也就是說,機會人人有,但機會到底屬于誰無法確定,處于未定狀態(tài),只有通過競爭才能知曉和確定。此外,機會均等原則要求越出形式的機會均等,以保證具有相似技能、力量和動機的人享有平等的機會(注:張文顯:《二十一世紀西方法哲學思潮研究》,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592頁。)??傊?機會均等是全過程的,在所有競爭過程中,都要保證機會均等,機會全過程均等,才能有全過程的公平競爭。
再次,反壟斷法的公平還包括結果的公平。競爭,說到底還是一種手段,并不是目的。但競爭的目的并不僅僅就是發(fā)現和評價優(yōu)劣勝負,競爭還有更高遠的目的。競爭是要發(fā)現評價優(yōu)劣,但發(fā)現評價優(yōu)劣并不就是為了優(yōu)勝劣汰,而是為了以優(yōu)促劣,以優(yōu)扶劣,優(yōu)勝劣存,因此競爭的真正目的是通過發(fā)現和評價優(yōu)劣勝負,來促使人們見賢思齊,相互激勵,相互趕超,去劣而優(yōu),共同進步,實現共贏。所以競爭并不就是優(yōu)勝劣汰,競爭并不能僅僅把劣者淘汰出局了事,如果只是這樣,這種競爭就沒有達到它的目的,也不是公平的。競爭不是弱肉強食,不是一種強者踏著弱者單獨前行的過程,如果只是這樣,這種競爭就不是公平的。競爭要區(qū)分強者和弱者,但不允許以強凌弱,弱肉強食,而是要求強者和弱者相互依存、相得益彰,強者和弱者一個都不能少,共同發(fā)展進步,只有這樣的競爭才是公平競爭。
公平精神作為反壟斷法所追求的基本價值,在各國的反壟斷法中都有明確體現。如加拿大《反壟斷法》規(guī)定本法的目的之一在于“保障中小企業(yè)有參加加拿大經濟發(fā)展的公平機會”;法國的反壟斷法直接名之為《公平交易法》,該法的執(zhí)行機構就叫“公平交易局”,更是充分地表明了法國反壟斷法對公平精神的追求。在我國,反壟斷法實施也必須面對并解決公平問題,通過其嚴格執(zhí)法來解決壟斷所引起的分配不公問題的要求日趨迫切,典型的情況如壟斷性行業(yè)與非壟斷性行業(yè)的收入分配差距及壟斷性行業(yè)的“福利腐敗”。因此,我國反壟斷立法將提高經濟運行效率作為首要目標,與反壟斷法實施中切實維護公平競爭的現實問題存在矛盾與沖突(注:甚至有學者認為,《反壟斷法》將提高經濟運行效率作為首要目標,這不僅不符合當前我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的主要任務,而且在執(zhí)法與司法實踐中很難操作。參見鄭鵬程《反壟斷法專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頁。)。
四、 反壟斷法的公益精神(注:一般情況下,“公益”的主要含義是非營利、非商事性,如捐贈、社會福利等,是針對私益而言的。本文的公益是作為社會公共利益(或稱為社會整體利益)的簡稱而言的。)
在自然法理論上,一切法律制度的正義性、權威性無不是建立在對公共利益的追求之上。托馬斯?阿奎那曾指出:“法就必須以整個社會的福利為其真正目標?!?注:[意]托馬斯?阿奎那:《阿奎那政治著作選》,張清槐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05、117頁。 ) 一方面,公共利益的內容及其實現由法治來保障;另一方面,在現代社會,法治須以公共利益為精神價值追求,才會是真正意義上的法治。在傳統的法律思維框架下,公共利益往往被認為與價值無涉,反壟斷法建立在技術理性基礎之上,專注于效率、公平與自由等問題,而失去了對公共利益的價值問題的思考與回應能力。
無庸諱言,人具有利已性,這是人的本性。正是因為人的利己性,人們出于對自己利益的關切,為了追求自身利益的極大化,人們才會去努力競爭,因此可以說,人是為了利己才競爭的,是人的利己性決定了人的競爭性,如果人不利己或人不能利己,也許就沒有競爭了。在歷史上,基于人的利己性, 先是經濟學把人描述為“經濟人”,進而是法律把人擬制為“法律人”。就法律來說,這種擬制應首推私法。私法中的人被假想為是平等的、自由的、強大的、理性的、自律的,這種人公開地自私自利,其行為的目的是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并自以為人們在追求自身利益極大化的同時會促進他人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但近現代民法所預設的這種人性基礎,沒有充分考慮到人們在自然稟賦、社會地位、經濟實力、市場機會及其他方面之間的具體差異,尤其沒有注意到人性的利己性會侵蝕利他性,私人對自身利益的過度追求,會構成對他人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剝奪,會造成了貧富差距、兩極分化等嚴重的經濟社會弊病。法律僅僅立足于人的利己性是片面的、不夠的,法律還應注意人性的另一面,即人的利他性。
在分工與交往的社會中,貫徹的是等價有償、平等互利的原則。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只有利他才能利己,一個毫不利人而專門利己的人,往往會自絕于人,自我毀滅。一個只利己而不利他的人往往是一個不懂競爭、不會競爭的人。正是因為競爭,使得人們不敢和不能只顧自己不顧別人,而必須考慮他人的利益,要利他。要是不考慮利他,也許人們就不會或不必努力競爭了。利他已成為一種競爭優(yōu)勢和競爭手段。從這個角度看,競爭使人利他,利他促進競爭,利他性也是競爭法的人性基礎。
所以,利己性和利他性是反壟斷法共同的人性基礎,反壟斷法要發(fā)揮雙重作用:既要立足人的利己性去激發(fā)人們追求自身利益的熱情,又要立足人的利他性來扼制人們的利己行為對他人和社會公共利益的侵害。
任何部門法都將保護一定的利益作為自己的任務,將追逐和實現一定的利益作為自己的目標。法律所保護的利益一般被稱為法益,它本身是一個價值評判的概念(注:參見陳興良《刑法的人性基礎》,中國方正出版社1996年版,第347頁。)。在法益的價值構造上,一般可以將法益分為公法益與私法益,或者分為國家法益、法人法益和個人法益三種(注:參見[日]本村龜二《刑法學詞典》,顧肖榮等譯,上海翻譯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100頁。)。
反壟斷法作為一種利益調節(jié)工具,在對利益沖突雙方進行調節(jié)時,無不依據其法益目標而進行。由于傳統私法過多地強調了作為私人的權益,而往往忽略了社會公共利益。但違法的競爭行為所直接侵犯的往往不僅是某個公民、法人的利益,而是社會公共利益,它是通過侵犯社會公共利益進而侵害公民、法人的個體利益。如壟斷阻礙科技進步,使社會停滯不前,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但并沒有直接損害具體哪個私人的利益,為私人所不知不覺,而且一個市場主體走向壟斷的每一步,往往在私法看來是既合理又合法的逐利行為。因此,將公民、法人利益作為第一保護目標的私法難以滿足規(guī)制違法競爭行為的需要。而反壟斷法對市場主體行為的評價置于社會公共利益之中來評價,只有符合社會公共利益的競爭行為,才能得到肯定。反壟斷法保護的社會公共利益,是“以自由競爭為基礎的經濟秩序本身,妨礙這種經濟秩序的事態(tài),就是直接違反公共利益”(注:[美]龐德:《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沈宗靈等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37頁。)。而以競爭秩序為內容的社會公共利益主要為廣大消費者與競爭者的利益(注:反壟斷法律關系的主體包括經營者、競爭者和消費者,且法律關系是以經營者為中心通過經營者和競爭者、經營者和消費者之間的不協調狀態(tài)構建的。以競爭秩序為內容的社會公共利益也必然通過平衡經營者利益和競爭者利益、經營者利益與消費者的利益表達出來。參見劉繼峰《我國反壟斷法概念關系的錯位及修正》,《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9年第3期。)。反壟斷法將社會公共利益作為第一保護目標,既能滿足首先保護社會公共利益的要求,又能滿足通過保護社會公共利益而實現從整體上保護每個公民、法人利益的要求。具體而言,反壟斷法維護的社會公共利益,是每個消費者和競爭者的利益,反映的是一種利他性的價值觀,反壟斷法深深地蘊含著公益精神。
時至今日,公益精神已成為反壟斷法的基本價值。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將反壟斷法的公益精神與國家利益結合得相當緊密。面對國內市場秩序,大都嚴格地揚起反壟斷法的大棒,對壟斷行為予以規(guī)制,盡管有時難免侵害了個別壟斷資產階級集團的利益,但為了確保市場競爭秩序和兼顧各類相關競爭主體的利益,國內反壟斷法的實施非常嚴厲。而且,反壟斷法的公益精神,往往是反壟斷法豁免適用的前提性條件。例如,韓國《限制壟斷和公平交易法》第1條規(guī)定,本法律的最終目的是“保護消費者,實現國民經濟的均衡發(fā)展”。我國反壟斷法第1條規(guī)定,反壟斷法的目的是“提高經濟運行效率,維護消費者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健康發(fā)展”。此外,也有為維護公共利益而豁免限制競爭行為的規(guī)定,如我國《反壟斷法》第15條第4款規(guī)定:“為實現節(jié)約能源、保護環(huán)境、救災救助等社會公共利益”的豁免適用本法,就是例證。
五、結 語
如上所述,反壟斷法內含著競爭、自由、公平和公益精神。其中,競爭精神是反壟斷法精神體系的邏輯起點,從這個邏輯起點出發(fā),開發(fā)出自由精神、公平精神和公益精神三個維度,它們彼此融合,自成體系,展現了反壟斷法的精神面貌和價值追求。然而,綜觀世界上許多國家的反壟斷法,都有一個突出的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條文較少,規(guī)定簡單,像《謝爾曼法》只是幾段宣示性的文字,我國的《反壟斷法》也只有57條。但相較于反壟斷法的規(guī)定來說,競爭行為和競爭現象卻是千變萬化、層出不窮、無限豐富的。這里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有限的反壟斷法規(guī)定怎樣才能有效地規(guī)制無限的競爭行為和競爭現象?荀子說:“不知法之義而正法之數者,雖博,臨事必亂?!?注:《荀子?君道》。)因此,我們對反壟斷法的適用不能僅限于“正法之數”,即簡單地操作反壟斷法的具體規(guī)則,更何況反壟斷法的條文還沒有“博”到足夠操作的程度。相比較而言,重要的是“知法之義”,即把握反壟斷法的精神價值。尤其在我國轉型期,反壟斷法的實施已并非一個純法律技術性話題。在超越法律制度的場域,其實施的績效更多的是受制于體制背景等諸多因素的影響,而這些體制障礙因素的化解又決非是法律本身的問題。因此,解析反壟斷法的精神與價值,具有非?,F實的意義:就立法而言,反壟斷法的精神用以確定該法的主旨,確立價值導向,即立法目的,這在各國有所不同。而這恰恰驗證了前面提及的精神會受制于諸多因素的論斷;就實施而言,有助于執(zhí)法機關和司法機關在自由裁量時作出符合立法精神尤其是社會現實狀況的判斷;而就反壟斷法的理論研究而言,可以為具體制度的研究指明方向,確定不同位階的價值取向并在法律系統內部確立一種邏輯上的內在統一性。
(責任編輯:劉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