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強
那些待工幾個月的民工在一些完工的工地上
把鐵釘一根根從廢棄的木板上拔出來
把深深陷入內心的痛拔出來
把一根根卡在喉嚨中的魚刺努力地拔出來
要拔出多少內心的痛才能湊足一斤鐵釘
要從身上拔出多少的汗水才能湊足一日三餐
一根報復的鐵釘尖叫著跑過來在他腳上深深地咬了一口
血一滴一滴,染紅了他的眼睛抽歪了他的嘴巴
拔廢木板上的鐵釘,是停工以來他們生活的唯一希望
像把硬幣努力地從石頭中摳出來
他們用汗水澆灌著鐵釘澆灌著活下去的理由
他們也常常用腳上奔跑的血澆灌充滿血腥的一日 三餐
一根根鐵釘千萬根鐵釘匯成了大海
匯成了大海一樣多的民工
其實每一個民工,就是一根鐵釘
他們把這個祖國的山河牢牢地釘在了一起
他們自己卻永遠被擠壓在看不見陽光的夾縫中
一根鐵釘能走多遠一根根鐵釘用民工的汗水和血解渴
鐵釘是天生的啞巴。有淚往心里流。
一根根鐵釘在監(jiān)工似的鐵錘的重拳下
咚,咚咚,咚咚咚……
向木頭或生活的深處挺進
誰也不會聽見它們的無奈和嘆息……
十六個煤油爐:二平方米的人生
而在此時,它們是否還在
萬豐一區(qū),或者二區(qū),或者三區(qū)……
成堆成堆的銹,填滿了時光的腳印
1996年:深圳沙井鎮(zhèn)萬豐村
黑白的照片,黑白的人生,黑白的出租屋
十三年每一個腳印,就是一朵盛開或凋謝的花
距離,永遠不會生銹。有時銹,是另一種血
十六個煤油爐,十六只正在孵化的緊緊依偎的
取暖的蛋(或者粗糙的希望,如豆的光)
煤油爐熬著人生,煮著一絲一絲飄來飄去的
面黃肌瘦清湯寡水的鄉(xiāng)愁。煤油爐,在生存中
奔跑的加油站??臻g中永遠散不去的油煙味
牢牢地,粘住涌進來的空氣涌過你的皮膚
在呼吸中呼吸在重復的呼吸中重復
一張黑白照片,十六個煤油爐,十六雙裝滿漂泊的 鞋子
十六條黑色鄉(xiāng)愁的繩子。
在那樣的歲月誰也看不清,未來是活結還是死扣
二個被灰塵和油膩包裹的木板,端端正正地坐立著
十六個煤油爐。對于生活的深呼吸,是灌進
喉嚨的窒息的沸騰的悶熱
是一只蒸籠中無法逃脫的汗如雨下的螞蟻
或者卑微中低頭的啞巴青春
二平方米,是這個世界給他的全部
長兩米,寬一米。
二平方的空氣,二平方的呼吸,二平方的目光
二平方的聲音,二平方的汗味,二平方的嘆息
二平方的夢,二平方的未來
生活的四周釘滿鐵壁厚厚的暫住證……
二平方可以是一張平面的草席,二平方可以是一個 立體的蚊帳
二平方的夜,二平方海一樣涌來的黑暗
二平方海一樣涌來的深淵……
我只想聽聽,鄉(xiāng)村的心跳
讓我回去吧,還是在子夜
那個叫渠縣的小站,匆匆下車的人群
像風一樣被瞬間吹散
夜色是一滴巨大的墨水
那些恍惚的路燈在加速著
轟隆轟隆向夜晚的深處駛去
讓我回去吧,還是在子夜
讓那一條鄉(xiāng)村公路,讓那些高一腳低一腳的犬吠
來接我就夠了,那些燈光啊,你們都睡吧
你們曾經陪著我的母親,在凌晨四五點起床
這些年始終有一個人在我眼前
涮洗著那些剛從菜地拔回來的
沾滿露水的白蘿卜
一分一分為我積攢著學費
夜色啊,你再濃一些吧,黑色啊,你再重一些吧
讓整個鄉(xiāng)村都睡得再踏實一點
讓那個被我們叫著母親的人睡得再安穩(wěn)一些
一個人的腳步是那彈著琴弦的天籟
每走一步都是對這片土地緩緩的撫摸
每走一步都是對這片土地的一次親吻
只有夜晚的耳朵能聽出這片土地
此起彼伏的心跳……
婆婆
九十三歲。她像一盞煤油燈
被一陣輕風取走了光明
從此,她的世界一片漆黑
關上的窗戶,再也聽不到我喊她的聲音了
又要回廣東了,她把五十元錢塞在我手中
說:“用老年人的錢,會長壽,好運……”
婆婆去的前些日子。還向遠方回來的姑姑們說:
“強娃兒,回來看過我……”
這個世界,有許多回憶。讓我們珍藏一生
有許多愛,永遠不會消散。
一個中年男人,在夢中像孩子,哭著,喊著“婆婆”
一個古稀老人,在夢中像孩子,哭著,喊著“婆婆”
滿含依賴和親情。有時,我們溫順得像個嬰兒
時光可以被墳塋掩蓋,但親情卻永遠在我們血管中
奔騰向前,生生不息
呵,這個大地之上。那些墳塋像一片片落葉
那些嬰兒口中綻放著一粒粒新芽
一把把親情的火把,在黑夜中,把我們
照耀或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