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俞平伯探索新詩發(fā)展之路

郝栩甲

胡適的《嘗試集》以革命者的姿態(tài)，宣告了與中國舊詩的訣別，“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這無疑使詩體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新思想、新方法在新的詩體中得以表現(xiàn)，但從我們今天較成熟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上看，胡適及早期白話詩人的新詩不免缺乏審美價值，而顯得幼稚和不成熟。新詩帶著尷尬的表情出現(xiàn)在中國新詩史上。這種尷尬一方面是由于白話詩和古典詩詞完全決裂，白話詩人失去他們文化積淀的歷史源頭，失去了可以借鑒的“巧妙的藝術(shù)”；另一方面，漢語和西方語言先天的隔閡，使得西方詩歌無力給予白話詩持續(xù)發(fā)展的能量。

一、完善不“適宜”的工具

俞平伯在他的《社會上對于新詩的各種心理觀》中指出“中國現(xiàn)行的白話，不是做詩的絕對適宜的工具。”口噠是對胡適的觀點：即?！拔覀円獎?chuàng)造新文學，也須先預(yù)備下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工具。我們的工具就是白話”“的一種理智的修正。俞平伯的意思是“我覺得在現(xiàn)今這樣情形下，白話實在是比較最適宜的工具，在尋不到比它更好的工具；但是一方面，我總時時感到用現(xiàn)今白話做詩的苦痛。白話雖然已比文言便利得多，但是缺點也還不少呵，所以實際上雖認現(xiàn)行白話為很適宜的工具，在理想上卻很不能滿足?！彼睦硐胧侵冈姼琛按_是發(fā)抒美感的文學，雖主寫實，亦心力求其遣詞命篇之完密優(yōu)美。因為雕琢是陳腐的，修辭是新鮮的，文辭粗俗，萬不能發(fā)抒高尚的理想?！庇崞讲J識到了白話作為不適宜的工具時，他同時也身體力行地進行著“修復(fù)工作”：首先他認為“做白話的詩，不是專說白話”，“用白話做詩，發(fā)揮人生的美，雖用不著雕琢，終與開口直說不同。這個是用通俗的話做美術(shù)的詩之第一條件?！睆娬{(diào)了白話本身僅僅是工具，而不是詩，這也道出了初期創(chuàng)作白話詩歌的一個嚴重誤區(qū)。在弄清楚工具和詩之間的區(qū)別后，他努力完善著這種工具，逐步減小白話和詩的差距。于是他認為要用新鮮的修辭去改造這種工具，否則就會落人粗俗的泥淖。這種觀點也得到了胡適的認同，他在《(白話詩的三大條件)跋》中肯定：“俞君這信里我所最佩服的兩句話是‘雕琢是陳腐的，修辭是新鮮的”。當然俞平伯唯恐這些不夠說明問題，在《白話詩的三大條件》中他還進一步做出了白話做詩的要求即“用字要精當、做句要雅潔、安章要完密?！庇崞讲畬Π自捜嗽姷目紤]是周全的，無疑是對胡適“有什么話，說什么話”做詩觀念的一種冷靜的反思。俞平伯通過對白話作為工具的不適宜之處的完善，就從根本上指明了新詩發(fā)展中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之一，只有在這個基礎(chǔ)上了，才能將詩與美聯(lián)系起來。

二、向傳統(tǒng)借“磚瓦”

當新詩拒絕了傳統(tǒng)的母體時，它同樣拒絕了它日后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的原料供給站。作為新詩創(chuàng)作者的先鋒之一，俞平伯在責難舊詩詞的陳腐限制著新詩乃至新文藝的發(fā)展日寸，對待傳統(tǒng)的詩歌卻多出了幾分溫情；在力求破決舊詩藩籬的同時，又向傳統(tǒng)借來那種巧妙的藝術(shù)作為“磚瓦”，努力構(gòu)建起白話詩的大廈。

在俞平伯看來“盡管詩體很拘苦，詩思很腐敗，但是他們運用工具的手段，實有長足的進步?！薄拔覀儸F(xiàn)在對于古詩，覺得不能滿意的地方自然很多，但藝術(shù)的巧妙，我們也很驚服的?！蔽覀儚挠崞讲脑姼柚锌梢钥吹剿麑诺湓姼杷囆g(shù)的借鑒，實際已經(jīng)根植在他的新詩深處，從意象、音律上無不閃耀著古典的光輝，有意或無意地營造了美的詩感。如《冬夜之公園》一詩：“啞!啞!啞!伯隊的歸鴉，相和相答，淡茫茫的冷月，襯著那翠疊疊的濃林，，越顯得枝柯老態(tài)如畫”，“昏鴉”“冷月”“老樹”的意象正式來源于古典詩歌中，在元曲《天凈沙·秋思》中就有“枯藤、老樹、昏鴉”營造的意境，此詩借用了古典的意象，將那種秋天塞外荒涼之景移植到了冬夜的公園，凸顯出與古典情懷相似的凄冷氛圍，讓此時略顯幼稚的白話詩獲得了一次成長的洗禮。所以我們可以說俞平伯終于找到白話詩的突破之路，即向傳統(tǒng)尋“根”覓“源”，以致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認為“俞平伯氏能融舊詩的音節(jié)入白話，如《凄然》；又能利用舊詩里的情景表現(xiàn)新意，如《小劫》；寫景也以清新著，如《孤山聽雨》?！秶艺Z》中有說理渾融之作；《樂譜中之一行》頗作超脫想?！稇洝肥怯腥さ膰L試，童心的探求，時而一中，教人歡喜贊嘆?！?/p>

當然俞平伯這種白話詩在藝術(shù)上向古典的回歸，并不代表著他對新詩的“反叛”，正是他對古典詩詞的客觀認識和機智的借鑒，才為舉步維艱的新詩找到了一條發(fā)展道路。這條道路在詩歌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也得到過響應(yīng)，如臺灣詩人余光中在平靜了現(xiàn)代主義的激情后，最終走向了“新古典主義”，由此形成他特有的詩風。由此可見，俞平伯的這種探尋是值得肯定的。

三、音韻的膠著

俞平伯對新詩音韻的重視，無疑就是為這條修補起來的“裂痕”做最后的膠著。首先他認為“詩歌是一種韻文，無論中外，都是一樣的?！艄?jié)務(wù)求諧適、卻不限句末用韻，……做白話詩的人，固然不必細剖宮商，但對于聲氣音調(diào)頓挫之類，還當考求，萬不可輕輕看過，隨便動筆?！?924年，他還在《詩底格律》中詳細論述了詩為何要有律以及新詩無詩律的缺憾，并且具體列出了制作詩律的五項措施，即“1句中之和當與句末之韻并重，2句法的參差須有一個限度。3詩一面有格律，一面仍能適合語法之自然。4用韻處不可過多，押韻時不可牽強。5造句不可拗澀，不當規(guī)定平仄四聲?！?/p>

俞平伯對新詩音韻的要求即可總結(jié)成為自然和諧的音節(jié)，不受固定的規(guī)則所限制，奉行的是“自然的規(guī)則”。他的新詩無論是疊字、襯字，還是對句的出現(xiàn)，都在音韻上完善著白話詩，為此聞一多用“凝練”、“綿密”、“婉細”等詞語來形容他的詩的音節(jié)特色。朱自清也在《冬夜·序》中說“平伯詩底聲律似乎已到了繁與細底地步；所以凝練、幽深、綿密，有‘不可把捉的風韻?！娎镉庙嵉滋幩嗄芤蚱涮烊?，不露痕跡，很少有‘生硬、‘疊響(韻促相逗，叫疊響)、‘單調(diào)等弊病?！?/p>

當然俞氏對音韻的追求也是多元化的，正如他的高足吳小如所說“而平伯師最后一本新詩集《憶》，走的也正是繼承并發(fā)展民謠和山歌的道路?！?/p>

俞平伯的詩歌理論和詩歌創(chuàng)作無疑是有意識地修正了早期白話濤出現(xiàn)的問題，他努力彌補著白話和詩的裂痕。作為新文學的先驅(qū)，俞平伯做白話新詩的經(jīng)驗還不豐富，在其詩歌中未能將他的詩歌主張很好的體現(xiàn)出來，還存在著諸多不足，但他的嘗試卻是讓人敬佩的，在那個激情膨脹的年代，他那種冷靜的思考必定為新詩的發(fā)展帶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