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朱淑真梅花詞的審美意蘊(yùn)

朱春俐

宋人愛梅。宋代出現(xiàn)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詠梅詩詞，也出現(xiàn)了一些詠梅大家。林和靖、蘇軾、姜夔、陸游、李清照、辛棄疾等都對梅花有特殊的偏愛，都有流芳百世的詠梅詞。文人雅士不僅將梅的色、香、姿、韻描述得淋漓盡致，并視梅花為一種凜然骨氣，一種精神象征，在梅花的自然美中賦予了人文的雋永韻味。自宋始，梅花這一文化意象成為清高幽獨的文人化身。梅花的審美意義從早先人們心目中的一般春花時艷，上升到與文人道德品格相融合的地位。在這些詠梅大家中有一位愛梅、賞梅、戀梅之人——南宋女詞人朱淑真。受時風(fēng)浸染，朱淑真以其獨特情感經(jīng)歷投射到梅身上，抒寫了令后世之人口齒噙香、永遠(yuǎn)紀(jì)念、感懷的梅花詞。

宋朝女詞人李清照可謂家喻戶曉，而對同樣追求超塵絕俗、高潔自負(fù)、孤芳自賞的宋朝女詞人朱淑真卻知之不多。個中緣由只怕是李清照的詞內(nèi)容更符合傳統(tǒng)道德文化，而朱淑真因為她的詞對于戀愛生活的描寫非常坦率、大膽，語言又極潑辣、通俗，所以受到維護(hù)封建倫常的評論者指責(zé)，如說她是“未適乎情性之正”(《東維子集》卷七)，“豈良人家婦所宜邪”(楊慎《詞品》卷二)。故此，操縱在男性手里的史筆里對她的生平大多隱而不發(fā)，她的身世也成為一個謎團(tuán)。雖然她有三百多首詩詞傳世，是宋代作品最多的女作家，但在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上，加之作品評述也只有半頁內(nèi)容，稱其“生不幸死亦不幸”，說她“因婚姻父母包辦，所嫁非人”，“一生都受到感情的折磨”，“因大膽追求自主自由的愛情，不為封建禮教所容，抑郁抱恨而死后，‘不能葬骨于地下，詩詞遺稿被父母付之一炬。事跡聲名，湮沒不彰。”歸納現(xiàn)存文獻(xiàn)資料，說法大致如下：朱淑真，號幽棲居士，錢塘人，南宋初年時在世，生于仕宦家庭，家境優(yōu)裕。博通經(jīng)史，能文善畫，精曉音律，尤工詩詞，素有才女之稱。這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才女卻不幸生在女性不能把握自己命運(yùn)的時代，終由父母做主嫁與庸吏：相傳因志趣不合，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終。她曾在詩中發(fā)出“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的傷嘆。區(qū)區(qū)十?dāng)?shù)字正是這位宋朝時排名僅次于李清照的女詞人一生“斷腸”的由來。有詩集《斷腸集》、詞集《斷腸詞》。作品藝術(shù)上成就頗高，后世常與李清照相提并論。

作為多愁善感恃才自高的女性詞作家，對于“花”的鐘情自不可言喻。朱淑真的作品中有極多詠花木的詩詞，而對于格高韻勝的梅花更是偏愛有加。

她曾做《梅竹圖》，據(jù)說被明代和近代許多畫家激賞推崇。明代著名畫家杜瓊曾在朱淑真的《梅竹圖》上題道：“觀其筆意詞語皆清婉，……誠閨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敝焓缯鎼勖?，也愛詠梅，朱淑真詞火焚之后現(xiàn)存31首詞中，詠梅詞或不專詠只做為點綴的梅花詞至少9首，占其留存下來詞的四分之一還多。她把自己的人生體驗和主觀感受融入到對梅花的抒寫中去。梅就如朱淑真靈魂的化身，脫俗、明媚、孤傲。

一、梅是詞人生命的映照，人生際遇的代言物。

封建社會對女子的禁錮和殘害在朱淑真的作品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她的作品讓人傷懷銘心刻，骨的往往是她個人生活的抒寫。她留存下來的詩詞更多的內(nèi)容是極抒個人情懷，所述的是她感情生命的一個個段落。朱淑真的詩詞因為“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魏仲恭《斷腸詩集序》)她的詩詞大都流露出愁情苦思。

淑真詠梅詞的具體寫作年代已不可考，留存的作品多為至情之作，唯其至情才能觸動人心，也才能讓這些作品能在火焚之后仍能留存下來。朱淑真所嫁非人，對于一個只能把婚姻美滿作為人生理想的封建時代女子而言，遇人不淑就為她整個的婚后生活奠定了一個凄楚的基調(diào)。據(jù)黃嫣梨先生研究，認(rèn)為朱淑真婚前可能有一個情投意合的情人，甚至在婚后還保持著時斷時續(xù)的聯(lián)系。一方面是丈夫不解風(fēng)情的庸俗，一方面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的苦楚，這雙重的痛苦使朱淑真婚后的詞作哀凄艷婉，怨恨重重。真正是斷腸之人作詞，使人聞之亦斷腸。朱淑真籍“梅花”將自己的身世遭遇寄寓其中。詞中的“梅”也帶上了濃濃的冷寂蕭瑟之感。且看她的《菩薩蠻·詠梅》濕云不渡溪橋冷，寒初破霜鉤影。溪下水聲長，一枝和月香。人憐花似舊，花不知人瘦。獨自倚闌干，夜深花正寒。

這首詞表現(xiàn)的正是孤獨愁怨的情感內(nèi)容。上片寫隆冬時節(jié)，橋頭月下，見寒梅獨放的情景。清冷的月光下，一枝凌寒獨放的初梅散發(fā)出淡淡的幽香，月光下顯得凄美而悵惘。小橋、水聲、梅香、月影融為一體。在這樣的時候賞花是一件無比愜意的事情。下片語意忽轉(zhuǎn)，詞人以體物細(xì)膩入微的筆觸，抒寫個人隱衷：“人憐花”但花卻“不知人瘦”，難解人意，頗有怨不解風(fēng)情之意，透出詞人情緒的哀怨悲郁之氣?！安恢恕钡幕ò装资乖~人朱淑真的一片女兒情長徒增孤寂與凄涼。詞對“梅”意象只作簡單勾勒，但在描述意象時，滲人了自己內(nèi)心獨特的感受，因而在她筆下“破霜鉤影”的梅花也似乎具有了相應(yīng)的情緒，清新脫俗又不免有幾分孤清落寞。整首詞不重梅的形態(tài)，卻關(guān)注到其“凌寒獨開”，關(guān)注到梅的“一技和月香”。水邊、月下的幽靜空寂背景下，梅花讓人感受到的不僅是存在方式的孤獨，更是無人知賞的精神上的寂寞。那枝梅花好像是朱淑真的精神化身，呼之欲出。作者以冬梅自喻，孤獨高潔冷艷，在清冷的月光下獨自開放，散發(fā)出縷縷芬芳。

二、梅是引發(fā)詞人情思的引線。唯一能書寫收藏詞人心思的知己。

賴慶芳在《南宋詠梅詞研究》中說梅花：“生長于偏遠(yuǎn)之地，鮮有行人尋覓；加上凌寒而開，春暖而逝”這種特性易引起多愁善感的詩人觸景生情，產(chǎn)生遺落幽谷之感，以梅的孤寂自況，寫下一些既是詠梅，又是自詠的詩詞。

少女懷春時的朱淑真曾做有“初合雙鬟學(xué)畫眉，未知心事屬他誰?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朗萬首詩”(《秋日偶成》)。青春年華的朱淑真對幸?；橐龅膹埻绱藷肓?。她為自己描摹的意中人是有情趣、能詩文、才情橫溢的男子。在她詩女配才郎的愛情理想中，只有才情相當(dāng)、興味相投，愛情才算圓滿，婚姻才算幸福。這樣的圓滿與幸福是對未來夫君的美好憧憬，更是對審美理想的率真表達(dá)。然而“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斷腸詩詞》)幸福化作幻影在現(xiàn)實中日漸黯淡。流年似水，覆蓋過生命，感情豐富敏銳的朱淑真，婚姻現(xiàn)實扼殺了她的全部希望，她只能苦守在婚姻的失望中悲鳴。不幸的婚姻現(xiàn)實使她內(nèi)心滋生出無限的痛和悲涼，恨和惆悵化為寫作的釋放。如她有《h算子·詠梅》

竹里一枝斜，映帶林逾靜。雨后清奇畫不成，淺水橫疏影。

吹徹小單于，心事思重省。拂拂風(fēng)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

作者以她女性的獨特生命體

驗，為我們塑造了風(fēng)格獨特的梅花意象，蘊(yùn)涵了女詩人的豐富情感，尤其是女詩人的孤獨情感，在簡筆勾勒的梅意象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當(dāng)“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郎萬首詩”這種自覺的愛情憧憬，無忌的對婚姻的張望在現(xiàn)實面前被“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擊得潰不成軍時，只能在孤寂的雨后之夜化成一聲聲重重的嘆息。“淺水橫疏影”的梅花形態(tài)寂寥落寞，好比孤獨的女詞人獨自坐在寒燈下，懷著重重心事，凄苦無奈，卻也只能對著梅的疏影，勾起詞人陣陣憂傷。夜風(fēng)里隱約吹來凄清的胡笳聲，也吹來梅花的暗香，想想寒冷的月光照在梅的花朵上，梅也會感到寒冷吧?梅也能感受到詞人的心傷吧?梅可堪托付詞人沉甸甸的愁思嗎?詞作者欲說還止，內(nèi)心哀怨，纏綿惆悵。整首詞與其說是花冷不若說作者在品嘗盡生命的孤苦冷漠后所感受到的清冷、抑郁的外化。詞至此，無盡的愁緒已在讀者的腦海中彌漫開來，正所謂詞短情長，不外乎此。

三、梅是春天的信使，詞人對梅有深深的依戀。

梅花多于冬末春初開放，感情細(xì)膩的古代詩人很早就關(guān)注到梅花開放，意味著春天的到來，一年又要過去，梅花開與梅花落觸動了文人的情思。閨怨的對梅的開放流露青春逝去的傷感，遷謫的則從梅花里感受到春天的到來，勾起對故鄉(xiāng)親友的無限情思。南北朝時就有“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的折梅寄贈友人，傳達(dá)春天來臨的訊息，也傳遞思念友人的佳話。做為對愛情充滿憧憬卻又在婚姻中彷徨，有無窮失意的朱淑真從梅花中看到了春的易逝，也是對自己年華逝去，愛情卻無著的失意。如《清平樂·送春》風(fēng)光緊急，三月俄三十。擬欲留連計無及，綠野煙愁露泣。倩誰寄語春宵?城頭畫鼓輕敲。繾綣臨歧囑付，來年早到梅梢。

這首詞不專詠梅，梅卻是全詞的總眼。整詞中梅作為春的代言人，蘊(yùn)藏幽深，用梅象征春的到來，清婉含蓄。全詞前半著意渲染春天就要離去的急迫情況?！熬G野”“煙”“露”本是詩人詞人用來表明濃濃春意的意象，作者卻賦予這些意象濃濃的傷愁?！盁煶睢?，“露泣”，給整首詞奠定了些微郁悶傷感的情調(diào)。這些意象包含了她深處高墻內(nèi)部的愁悶，在欲言又止的時候，這些意象成了作者苦悶情緒的寄托。

最末一句即“臨歧囑咐”的“繾綣”情話：“來年早到梅梢。”不道眼前惜別之情，而說來年請早，別有意味。“早到梅梢”尤為妙筆生花之語。百花迎春，以凌寒獨放的梅花為最早，“早到梅梢”，似嫌梅花開的還不夠早，盼歸急切，更見惜別感情的強(qiáng)烈。此處把梅擬人化，若視梅為摯友，把對梅深深的依戀具象化成對梅的盼回，渴盼早梅之開放，使全詞意境大大生色。

四、詞人籍梅的抒寫展示個人才華，抒寫不凡襟抱。

有著超群稟賦、志向超群的朱淑真強(qiáng)烈追求人格的自我表現(xiàn)，她的作品突破了一般閨閣女子所具有的人格規(guī)范。朱淑真的社會關(guān)懷意識有別于尋常閨閣女子，其能力也非尋常深閨女子可比。從她的創(chuàng)作我們能看到一個不只是局限于個人狹小天地的新派女詞人形象。除了表達(dá)個人意緒外，她還就所詠物象，表達(dá)對事物、對社會、對人生的看法。風(fēng)格上也有豪放之作，表現(xiàn)出她的卓越才華及剛?cè)峒娌⒌男愿瘢趯γ返捻嵏竦氖銓懼杏袧饽夭实谋憩F(xiàn)。如她的《念奴嬌·催雪》：冬晴無雪，是天心未肯，化工非拙。不放玉花飛墮地，留在廣寒宮闕。云欲同時，霰將集處，紅日三竿揭。六花翦就，不知何處施設(shè)。應(yīng)念隴首寒梅，花開無伴，對景真愁絕。待出和羹金鼎手，為把玉鹽飄撒。溝壑皆平，乾坤如畫，更吐冰輪潔。梁園燕客，夜明不怕燈滅。

這首詞寫得雄渾豪放，大開大闔，筆觸輕快而大膽，一洗閨閣傷花悼月的綺靡作風(fēng)?！半]首寒梅，花開無伴，對景真愁絕”吟詠隴首早梅不只是不懼嚴(yán)寒，意向堅定，尤為可貴的是在嚴(yán)寒中反生出憾無雪作伴的豪氣，梅的精神被描繪得高邁超群，氣度不凡，其傲霜寒的風(fēng)姿令讀者精神為之一振。全詞清俊中見出豪邁并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精神。如此氣象恢弘、明快爽朗的詞很難想象出自一位幽怨的女子之手。其實朱淑真雖然在婚姻與愛情方面受盡折磨，寫了許多悲愁傷感的作品，但她的性格是剛強(qiáng)的，對現(xiàn)實不易妥協(xié)，否則就不能解釋她敢于沖破流俗，寫下至情至性卻令封建衛(wèi)道士們震怒不已的戀情詩詞。她曾有“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fēng)”(《黃花》)和詩句，憤慨之情溢于言表，讓我們能強(qiáng)烈感受到她倔強(qiáng)不屈的鮮明個性。

朱淑真的梅花詞還有《月華清》“雪壓庭春，香浮花月，攬衣還怯單薄……除卻，是江梅曾許，詩人吟作?！比滓饩秤睦?，令人悱側(cè)。《生查子·年年玉鏡臺》“梅蕊宮裝困?！痹~人筆底沉重悲痛，哀痛之心溢于詞外?！段鹘隆ご喊搿芬鄬偻痪辰纾?dāng)為閱世相當(dāng)之后的心態(tài)。

朱淑真寫梅總是帶著一種很濃烈的愛惜之情，這種感情是她本身就具有的?！耙晕矣^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以朱淑真獨特的審美視角，梅本身就主要是含淚凝愁、高潔冷艷的“孤梅”，是作者多愁善感又不甘淪棄在苦寒中堅強(qiáng)佇立形象的真實寫照。朱淑真把自身的思想和人生際遇寄寓在“梅”的形象中，在對“梅”的抒寫中流露出內(nèi)心深處的凄楚與落寞，同時也以此表示對梅的品格的體認(rèn)，從而標(biāo)示其清逸的人格。在她筆下，梅不只是清高幽獨的文人化身，還打上了宋代女詞人獨有的精神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