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戰(zhàn)軍
讓我們打量中國地圖的邊緣,不妨從西部看起,慢慢轉向南、北、東,再延及內陸的山高漠廣、人口較少地帶,這些地域多為少數(shù)民族居住區(qū),經(jīng)濟、科技方面還欠發(fā)達,尚存自然和神性的原始氣息。這樣的地域,也許比內陸蘊藏著更多的文化和文學的豐富性——一個趨于全面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中國家,人口占絕大多數(shù)的漢民族的古老文化和城鄉(xiāng)格局正在遭受著新經(jīng)濟時代的嚴重改寫,尤其在21世紀,少數(shù)民族地域雖然也免不了受到時代大環(huán)境的影響,但是其相對特異而持久的風俗、風景,以及那種史詩民歌與現(xiàn)實生存并未完全割裂的生活狀貌,已成為中國人越來越重要的人文寄托與文學想象的對象。
無論是橫空出世的《藏獒》(楊志軍)、備受爭議的暢銷作品《狼圖騰》(姜戎),還是在藝術意義上的長篇小說《空山》(阿來)、《額爾古納河右岸》(遲子建)、《水乳大地》和《悲憫大地》(范穩(wěn))、《烏爾禾》(紅柯)等等,這些近年來最受關注的標志性的文學作品,都是以少數(shù)民族文學視界的打開為特色。而少數(shù)民族題材中短篇小說也是前所未有地涌現(xiàn)。新世紀中國小說出現(xiàn)的兩大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熱點,一是“農(nóng)民工進城”故事,指向現(xiàn)代性的狀況與后果;二是對邊地生態(tài)與少數(shù)民族生活的審美觀照,都指向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和對人的精神理想的建構。我們對這兩者的基本評述和習慣印象,雖然大致無錯,但是相對于豐富而活躍的創(chuàng)作實情來說,卻都是不夠全面甚至武斷的。
純正的文學對人的處境從來都是慈悲的打量、深切的體恤和貼心的思忖。包括對民族生活的態(tài)度,不應該是窺探,也不該總是羨慕、向往,更是對每一個個體的人的生活的感同身受。
在新疆的盧一萍,給我們描繪了塔吉克人夏巴孜的遭遇:
“他知道,初冬的塔合曼草原——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塔吉克人的古老的冬牧場,正承受著超載的畜群的啃噬,像白云一樣的羊群在草原上飄蕩,但這些綿羊為了填飽肚子,已經(jīng)像精怪一樣的山羊學會了用嘴拱開、用蹄子刨開泥土啃食草根?!?/p>
每家藍蓋力的屋頂上都冒著羊奶一樣白的牛糞煙,烤馕的香味、燉羊肉的香味混合著塔合曼草原金色牧草的香味和雪山上冰雪的氣息飄過來,讓他感覺到了一股暖意。夏巴孜已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塔合曼的迷人之處。他從骨子里愛著這個地方,覺得美麗的塔合曼草原養(yǎng)活不了這么多人了。所以才聽從了西仁鄉(xiāng)長的勸告,答應離開這里,遷徙到大沙漠邊緣的、陌生的麥蓋提平原上去生活。”
如夏巴孜這樣,在醒來的精明人眼里卻被譏為“夏巴孜傻瓜”,這里有意味深長的反諷。見過過多世面的人們,以犧牲共同的長遠利益為代價,這才是真正的傻。
與內陸文明的對應性,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客觀呈現(xiàn)著,專家的評論也多從這樣的角度看取民族文學的價值,從而漸漸地,讀者對邊疆、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接受習慣也就越加強化了這一面。
然而,民族文學和漢族文學形成文化與審美對照的慣性讀法,導致在一般的城市讀者的想象中,邊地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總是與野生的或者未被充分開發(fā)與造訪的山水風物、異樣的或者新奇的風俗聯(lián)系更多,對他們的日子本身,反而并不足夠地加以細致的體察——更多的讀者的興趣在于外在于內陸文明的神秘的景觀和脫俗的傳奇,而不是世間內在于倫常、秩序中的人的日常生活。
在這樣的情勢下,像金仁順、馬金蓮這樣的作家的重要性更值得我們論說。他們沒有把民族文學放在世間世情的對面,而是經(jīng)由非“異質性”的敘寫,不去刻意展示的自然風景、民族風情與習俗,似乎未加思索地將一切都落歸于文學的恒常地帶:人、生活和歲月。
回族年輕作家馬金蓮生活在寧夏固原地區(qū)的西吉,人們大致知道這里天氣干旱少雨,生計貧困艱辛。一般來說,面對這樣的地域,作家們去體察苦難和表達同情悲憫,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常規(guī),其民族因素的表現(xiàn)方式,往往會借助宗教以及帶有宗教色彩的事項并通過性格化的人物來完成。近年的小說《掌燈猴》、《碎媳婦》,句子里總是容納著最細微的身心反應和照應著人際而生的善意的顧忌。《碎媳婦》是體恤型的,是溶入式的,是身在其中的,而不是觀察型的更不是概念式的,這里不可能有我們常見的獵奇性的想象,有的是對生活的忠誠和愛意。雪花自出嫁到生育的經(jīng)歷,面對的是外出打工的憨厚丈夫還有心中有數(shù)的婆婆、精明話多的嫂子,但日常的一切都在安然的秩序里,她有平常而聰慧的品質,無論對勞作還是對家族狀況,心思里有的是樸素的富足感,這讓小說在這著名的干渴土地上微微蕩漾著水樣流年的波光。
日常生活和歲月里善解人意的民族美德,在朝鮮族作家金仁順的《桔梗謠》里有著更生動的表現(xiàn),長輩之間的愛與怨在晚輩的理解和兩代人之間的溝通中不無起伏地通向化解,家常的對話里性情各自呈顯,青春的婚禮上感恩之心春風一樣溫煦地吹拂。
然而這樣并不就等于完全消解了各自民族的特點,《碎媳婦》里娃娃出生前的掃炕換水和給女兒起名字時候缺席的阿訇,《桔梗謠》里的歌聲、禮慶服飾和食物,等等,它們以生活的自然存在而不是擺放道具的方式,在悄然和樂的氛圍中,把本然的民族生活味道飄灑了出來。
藏族作家阿來的《遙遠的溫泉》是一部令人肅然起敬的小說,不求夸大的特有民族標識性的魔幻,也不做刻意的現(xiàn)時代功利性追求與人性矛盾狀態(tài)的規(guī)避,作品不僅分明有凜然的自知和對情境的體認,還有內熱的衷腸衷曲。讓我們領略到成熟作家的從容,從容到似不經(jīng)意間將民族的思維與想象方式得以呈現(xiàn);同時更讓讀者感知出藏人的宏闊,宏闊到以歷史處境、現(xiàn)實命運和文化負載所構成的張力鉤沉民族性格的理趣。情景切換的炫彩之中,細部布滿恍惚連綿的誘惑,甚至是情緒上的沮喪和失落,但是整體貫通的無疑是硬朗不滅、豪壯蒼勁的尊嚴和作家應有的清朗的人文認知。這和阿來近年來備受關注的多卷本長篇小說《空山》,在精神氣質上是一致的。只有將文學寫作朝向傳世經(jīng)典的方向的作家,才會有如此透徹遠矚的眼睛,才會找到這樣旺盛翻涌的創(chuàng)作泉源。
次仁羅布的《殺手》和龍仁青的《一雙泥靴子的婚禮》,都是藏族作家的小說,但是他們的敘事方向卻又格外不同。
上世紀80年代,中國盛興一時的“先鋒文學”常以藏地為依托,用玄秘的想象來進行敘述結構和敘述語式的新探索,在這一類創(chuàng)作的領軍人物中,既有漢族作家馬原,也有本地藏族作家扎西達娃,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當年的創(chuàng)造將自己的文學力作牢牢地鑲嵌在了當代文學史的長廊。在內陸文學的先鋒寫作已經(jīng)余緒飄散的時候,藏區(qū)這個先鋒文學的淵藪,依然強勁地活躍著從小說敘述本體出發(fā)來探照人的心靈世界的“先鋒派”作家群,目前,次仁羅布就是其中最為醒目的代表性作家。《殺手》的故事雖然簡單,尋找——找到——放棄,這樣的故
事模式也并不夠新鮮,但是“殺手之謎”讓這個小說在心理層面卻充滿了不可預測的波折,一個康巴漢子尋找元兇替夫報仇,兇手的家庭生活情況和自我救贖的誠心使康巴人的復仇未果,復仇者在尋找元兇,而這個與小說作者同名的故事的講述者在尋找那位復仇者,復仇者沒能做成殺手,故事的講述者卻在夢中替康巴人殺了罪魁?;脡糁械谋┬薪z毫沒有影響光天化日下的生活流程,而如何消弭內心的罪與罰,則是這小說里深藏的一個問號,宗教般令人敬畏的“贖”與“恕”的意蘊綿延到了文本之外。
《一雙泥靴子的婚禮》,像龍仁青的《奧運消息》等產(chǎn)生過較大影響的短篇小說一樣,有一種童真的眼光,對世間的新鮮事物尤其是成人世界所擁有的經(jīng)驗充滿好奇和向往。這樣的小說從另一個意義上帶有先鋒小說的性質,它以孩子的心喚醒了對萬物有靈的敏感,從而獲得近于原始思維的想象力和敘述技法,將藏族的民歌、傳說、禮俗融人小說。這又與次仁羅布的小說有著很明顯的不同,兒童或者少年的視角,讓龍仁青的小說不追求冷靜的刻畫,而是在盎然多趣的活動中,體現(xiàn)一種溫暖又有些落寞的情感。溫暖而落寞,也許正是人類的鄉(xiāng)愁。
東鄉(xiāng)族作家了一容的《綠地》,是另一種成人的童話,一位美麗的姑娘,兩位追求她的男子,游走之態(tài)、俚俗之言甚至是身體的打量中,包藏著對美好的惜愛,男主人公內心之愛的結果是失落的,但是他的割舍里沒有怨忿,青草、陽光、美夢、祝福,承載的同樣是溫暖與落寞的動人鄉(xiāng)愁。
在“民族文化”與“發(fā)達文明”相遇的時候,不變的自然依存和不可止息的外來因素的滲入,會自覺不自覺地影響民族生活方式的取舍。于是,鄉(xiāng)愁式的銘感,會形成民族文學深情敘說的內在動力。在紅柯寫圖瓦人生活的《哈納斯湖》、達斡爾族作家薩娜的《金色牧場》里,存在著更為繁富和立體的寫照。
《哈納斯湖》和《金色牧場》都是詩情洋溢的小說,對民族生活充滿無限的愛感,同時,又是同樣在深情打量和向往安寧的意緒里,貫穿著一種難以道明的擔憂。
《哈納斯湖》把這種擔憂在“老師”和“烏魯木齊那個無法安靜的女人”的情事、圖瓦人和“水電站人”的對視等諸多層面上鋪開,依然不能解決初民的生活境況免遭打擾和神性文化被現(xiàn)代文明演變的問題,于是作品里有一種復雜的心緒,藍色的基調里又不得不視聽雜音。無論是原住民、投身者,還是自我救贖者、闖入開發(fā)者,對這四種人,哈納斯湖的容納和拒絕都已經(jīng)不再是安之若素的,傷懷勝過了明澈。這使作品在貌似浪漫主義的語言氣質中,有著更為真切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
相形之下,《金色牧場》更顯得單純飽滿,不那么寬泛地延及現(xiàn)代與原始文明的對照和環(huán)保等問題。人的生活乃至整個生靈世界,仿佛被傳說所附體。像“來時我還看見遍地陽光,可是現(xiàn)在,天空的烏云已經(jīng)伸出舌頭要舔我們的腳后跟了”這樣的原始而形象的句子俯拾即是。可愛的語言和可思的描繪不時地一起出現(xiàn)在風物摹寫之中,讓這部小說更有通靈的動感和人心的明敏。這樣的片段有很多,比如小說這樣寫雨前:
“魯克勒猛然間站住,它抬頭朝前面一片搖動的草叢看著,低低地叫了一聲。它像一位見過世面的老人給我提醒吶。我看見了畢力格的棗紅馬,它四周的草靜靜佇立,好像做著連綿不絕的美夢??墒悄且黄輩矃s在彌漫的金光里一陣陣地顫抖著,似乎被一股雄渾的漩渦用力地裹卷起來。”
作品中的生病、失戀,是很自然的寫實,都不是煞有介事的,但都是帶有結構性和關節(jié)性的故事內容,不能不說也是帶著隱喻功能的構造。對草原氣象、生活氣息的把握和對人物成長、命運遭遇的呈現(xiàn),總歸要通向變故和平復,即便有來自神的說解,那些良弱的悲傷、認命、順神,都讓心靈的牧歌帶著長長的顫音。作者把這些情狀隱藏得非常巧妙,或者處理成無意的動靜,意味往往就在青草、陽光、風、雨、天空、彩虹里以物景的方式傳達出來。越是美好,越是若無其事,就有越深的隱憂和越加難以排遣的感傷。
民族生活中,不僅有空間上相對僻靜樸素的情境、時間上相對緩慢悠然的速度,還有野性尚存、野生尚在的人與自然生命共生的生態(tài)。是人們在混亂中對寧靜的尋覓,匆促中對安穩(wěn)的皈依。有成長的歡樂與疼痛,有日常的愛恨恩仇。那是類似于宗教感的體驗,追求一種本質的、長久的、有所敬畏也有所慰安的生命意義。
常規(guī)的城市文學之所以使人倦怠,是因為城市生活和想象縮略到了室內“肥皂劇”一樣的小天地里,瑣屑的小悲歡、肉體的欣快、精神的空虛,形成欲望的涂抹,黯然破碎的心在無光的文字里得過且過。在多數(shù)時間里,生活的常態(tài)令人麻木。而在廣大的空間中,所有的邊地都可能蓄滿想象,處處存在應有的奇跡。不啻是信仰之所托和神啟之所在。從這一層面上看,還有一些相當出色的短篇小說值得我們細讀,比如溫亞軍的《硬雪》、梅卓的《護法之約》、石舒清的《黃昏》、郭雪波的《穿過你的靈魂之郭爾羅斯》、張存學的《拿槍的桑林》等等。
將生活的歷史、生命的際運和民族的特性綜合摶糅得最為出色的,是遲子建敘寫中國東北端少數(shù)民族生活的一系列作品,其中有關鄂倫春地域生活的小說《微風人林》,同樣是以呈現(xiàn)“人文魅性”、傳達人間體恤為意緒的作品,由于身體因素的介入,使它在遲子建的小說中顯得有些特別。漢族人所受到的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文明的雙重教化與擠壓,跟鄂倫春山林里豐沛的近于原始的生命激情形成的比照,使得這篇小說始終富于敘事的張力,微風人秫,星月馬影,身體的歡愛在這樣的情境中不再有偷歡的猥瑣,而更像天籟的樂段。
少數(shù)民族題材小說里總是流貫著野地上生長的歌聲。這歌聲無不訴求于天、地、人的和諧。
蒙古族作家白雪林的《霍林河歌謠》,在生存滿足的低洼處,人與牛共有的偉大的母性,彼此保有令人動容的相通心靈,善良、堅忍、受難、犧牲……接天連地的長調,催人淚下又決不頹唐,宛若人間情感的安魂曲。這種精神之于生存的力量,正如悠遠的史詩里總有的信念——百折不撓、絕處逢生。
許多少數(shù)民族擁有自己的長篇史詩,那是他們各自的精神源頭,而當今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在迅疾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是無數(shù)作家和讀者的精神休憩所在,不是想象的余數(shù),幾乎是我們心靈的安妥和依靠之地。藏族、蒙古族等民族的民族史詩,往往構成文宗,也是他們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相對發(fā)達的資源,特別是民族精神活化為人物性格的時候,總是能夠從其民族史詩的某一母題里尋繹出某一原型的草蛇灰線。因此,承傳也好,變異也罷,我們都能從這些作品里隱隱約約地把捉到來自民族深遠血脈的審美律動。而對于普遍的內陸讀者而言,這樣的作品里何嘗不正寄寓著我們人類共同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