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錢鐘書《圍城》的用典藝術(shù)

關(guān)鍵詞:錢鐘書 圍城 用典

摘 要:中國傳統(tǒng)詩文用典源遠流長,小說用典卻并不多見,而《圍城》便是這并不多見中的一個?！秶恰酚玫潆`事之繁博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也是獨一無二的。本文主要從明理征義、斷章取義、化典造境三方面來分析《圍城》的用典藝術(shù)。

中國傳統(tǒng)詩文用典源遠流長,它自有文化學和審美學的重要意義,小說用典卻并不多見,而《圍城》便是這并不多見中的一個?！秶恰酚玫潆`事之繁博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也是獨一無二的。本文主要從明理征義、斷章取義、化典造境三方面來分析《圍城》的用典藝術(shù)。

一、明理征義

這類用典是典型的類比推理,原典在文章中必不可少,同時在類比中又包含比喻。如文中講:“西洋人趕驢,驢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卜掛在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前。這只笨驢還以為走前一步,蘿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繼續(xù)向前,嘴愈要咬,腳愈要趕,不知不覺又走了一站。到時候它是否能吃得上這串蘿卜,得看驢夫的高興。一切機關(guān)里,上司駕馭下屬,全用這種技巧;譬如高松年就許諾方鴻漸到下學期升他為教授……”這一例子是典型的類比推理,原典在這里絕不可少,在類比推理中又包含比喻。作者用趕驢人、驢子和胡蘿卜的相互關(guān)系比喻“上司駕馭下屬”,寫盡了趕驢人和上司的奸詐,以及驢子和下屬的愚笨,并由此推及現(xiàn)實世界“一切機關(guān)”“全用這種技巧”,表達了作者尖銳的眼光和憤世嫉俗的情感,再順勢點到校長高松年不續(xù)聘方鴻漸卻續(xù)聘其未婚妻孫柔嘉的“技巧”,又將高松年老奸巨猾的政客手腕揭露無遺,短短一百多字,有形象,有動作,又有意蘊,充分表現(xiàn)了錢鐘書先生對生活、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刻洞察力和捕捉意象、創(chuàng)造意象的杰出才能。

又如:“俾斯麥曾說過,法國公使的特點,就是一句外國話不會講;這幾位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傳情達意,引得猶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們的外交官強多了。”本例用典是“推理之譬”,一種不“直說破”的比照或類比,暗含了尖刻的諷刺和幽默。“懂外語的外交官干得了什么?相反,像不懂外語的警察處理只須眉目手勢傳情的私通,倒也自在從容?！边€有一種具有反推的例子,雖然是反推但同樣具有相同的效果。例如:“做詩的人似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人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边@里由曹元朗的肥頭肥耳反推出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這其中也充滿了幽默和意趣。錢鐘書先生就是在這些平凡的事情中將典故運用在其中,以此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效果,給讀者耳目一新的感覺。

二、斷章取義

《圍城》中的用典類似春秋時的賦詩。往往不用本意,而專用作者此時此地賦予典故的新意,即只求與典故字面意思扣合而不必意義相同。朱自清在《經(jīng)典常談》一書中說:“春秋列國的賦詩只是用詩,并非解詩。”又說:“春秋時通行賦詩。在外交的宴會里,各國使臣往往得點一篇詩或幾篇詩叫樂工唱,這很像現(xiàn)在的請客點戲,不同之處是所點的詩句必須加上政治的意味。這可以表示這國對那國或這人對那人的愿望、感謝、責難等等?！卞X鐘書《管錐編》談到斷章取義時說:“用典推源于春秋賦詩之斷章取義,蓋曰‘斷章,乃古人慣為之事,經(jīng)籍中習見?！?/p>

斷章取義是不管上下文的意義,只是一章一句拉出來就當前的環(huán)境作暗示,從原典的故事中自出心裁地創(chuàng)造出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例如:“歐洲的局勢急轉(zhuǎn)直下,日本人因此在兩大租界里一天天放肆。后來跟中國‘并肩作戰(zhàn)的英美兩國,那時候只想保持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結(jié)果這‘中立變成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地,此外全讓給日本人?！s翰牛一味吹牛;‘山姆大叔原來只是冰山(Uncle Sham),不是泰山;至于‘法蘭西雄雞呢,它確有雄雞的本能——迎著東方引吭長啼,只可惜把太陽旗誤認為真的太陽。”在這一例中的“中立”和“法蘭西雄雞”,斷章引申,聯(lián)系多邊復雜而具體的國際形勢,歐洲局勢急轉(zhuǎn)直下,日本人日益放肆,原本與中國“并肩作戰(zhàn)”的英美兩國只想“中立”,后來因局勢變化而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地,此外全讓給日本人,這就是英美兩國口中的“中立”,作者在此一語雙關(guān)地揭露英美及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嘴臉。作者用輕松幽默的語句斷章引申地寫出了復雜多變的國際形式。真可謂渾然天成,妙手偶得。漢譯名“約翰?！敝芭！?恰與漢字成語“吹?！敝芭！蓖?同音雙關(guān)——“約翰?！薄按蹬！?語音和諧,風趣幽默,又蘊含諷刺意味。漢譯“山姆”與漢字“山”,雖風馬牛不相及,但在錢先生創(chuàng)造性的語境中通過讀者自身的語音聯(lián)想也別有一番風味。Uncle Sham漢譯就是“騙子大叔”或“行騙的當鋪老板”,故“山姆大叔”不是真大叔,而是假大叔、靠不住的老板——假Sam(山)也,猶如“冰山”,譏諷當時國民政府以Uncle Sam為靠山,靠的只是假山即冰山也。作者在這幾例中都是運用典故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但是所用的并非典故的原意,作者只是抓住典故中能說明問題的典型部分,斷章取義地運用典故的意義,體現(xiàn)了作者善運善創(chuàng)的藝術(shù)才能。

三、化典造境

除以上兩類用典之外,化典造境也是《圍城》用典的重頭戲。運典隸事最能激發(fā)和表現(xiàn)作者創(chuàng)作才華的是“因舊典而別孳新意,遂造典而非徒用典”。那就讓我們來看看錢鐘書先生是怎樣化典造境的。

小說一至三章,著重寫方鴻漸與蘇文紈的“戀愛”,其中插進趙辛楣、唐曉芙、曹元朗等人,關(guān)系微妙,情節(jié)復雜,創(chuàng)作意圖是“鵝籠境地”或“連鎖單相思”。若從蘇文紈的立場看,小說的化典造境,明顯地還有另一端。文中道方鴻漸在給了蘇小姐一個分量極輕范圍極小的吻后,離開蘇家?！疤K小姐目送他走了,還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沒有一個成輪廓的念頭,想著兩句話:‘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不知是舊句,還是自己這時候的靈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樣?！薄疤焐显聢A,人間月半”既是舊句,又是作家的靈感。詞章家所出僅是“雋句”而已,錢先生則造境而成篇章了。作者在此運用典故來創(chuàng)造出小說的意境,給讀者一種身臨其境的小說意境。

錢鐘書在《圍城》中的用典,不單是古典,洋典、新典無所不用,信手拈來鑲嵌成章,而且還有類似比喻中的“博喻”,幾個不同的典故“車輪戰(zhàn)”般地輪番使用,劈頭蓋臉地堆將過來,把事物描寫或論證得淋漓盡致。例如小說中說:“一坐下去,他后悔無及,因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文里的雅稱跟古羅馬成語都借羊來比喻?！畱C羝即腋氣,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狐臊臭,陶九成《輟耕錄》卷中《腋氣》條中便有‘慍羝一詞,正好和古羅馬詩中所謂的兩腋下有羊巧合?！弊髡咴诖藢烧呗?lián)系在一起,中外典故并用,給讀者一種全新的感覺。又如方鴻漸對趙辛楣說:“我經(jīng)過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會結(jié)婚,不過我想你真的娶了蘇小姐,滋味也不過爾爾。狗為著追求水里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愿以償?shù)亟Y(jié)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河去,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贝说涑鲎浴兑了髟⒀浴ゃ暼獾墓贰?在《圍城》中錢鐘書運用這一寓言為典,說出了人生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到了手的東西往往不懂珍惜,不知重視;沒有到手的東西則無限向往,無限欣羨。作者在此運用典故更加深刻地揭示了這一道理。又如:“開戰(zhàn)后第六天,日本飛機第一次來投彈,炸塌了火車站,大家才認識戰(zhàn)爭真打上門來了,就有搬家到鄉(xiāng)下避難的人。以后飛機接連光顧,大有絕世佳人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風度?！薄皟A城傾國”出自《漢書·外戚傳》是形容絕世姝麗的,在此錢鐘書借前人之成語,申今我之用心,根本不顧及原文本意。“佳人”換成了“日機”,“一顧”“再顧”現(xiàn)在成了“光顧”,語氣之間充滿了揶揄、調(diào)侃。

用典是一種文學現(xiàn)象,自然具有文化學和審美學的價值。用典的文章和不用典的文章,在閱讀、欣賞、感悟、聯(lián)想時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用典的文章讀來猶如游覽無限的名勝古跡,美不勝收,縱然左顧右盼,總難免有所遺漏;而通篇不用典的文章猶如步入碧草連天的綠陰原野,雖然也青蔥可愛,令人心曠神怡,但由于缺少必要的文化痕跡而引不起豐富的聯(lián)想,過于一目了然而不具深遠意蘊。錢鐘書憑借其博學多才和善于運用語言的才能,在《圍城》中運用典故,將深邃的思想和豐富的感情用生動活潑、趣味盎然的語言表達出來,令人回味無窮。

(責任編輯:張 晴)

作者簡介:卜曉梅,文學碩士,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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