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告別的聚會

蘇唯治

一

泰華城四樓,在商店林立的長廊中央,在半人高的立式廣告板前,楠君和我坐在一張木質(zhì)長椅上,看路過的男女,吃一種環(huán)狀脆餅干。吃得滿嘴粉末,猶自醉生夢死。一個八九歲大的小女孩提著花籃走了過來?！笆迨?買束花送給阿姨吧?！边@句話說得嫻熟、伶俐而又飽含情理,讓人無法拒絕。我只好掏出錢,買下一束花,遞給楠君。楠君幸災(zāi)樂禍地看我,朝我微微一笑。我告訴她我是真心實意買花送她,即使那女孩不走過來也會。

“無所謂?！彼f,“你買也好,不買也罷,我都無意邀寵?！?/p>

“可在于我,是一定要送你花的?！蔽艺f。

“為什么要送呢?”她略略低著頭,像在自言自語。

“你知道的,”我說,隨即把手放在左胸口,“你在我這里存在過?！?/p>

“那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事情了,”她說,“那時我們年輕幼稚?！?/p>

我一時語塞,并逐漸感覺到傷心。這傷心并非無中生有,而是始終潛伏于我內(nèi)心深處,現(xiàn)在由于情境的需要才毫無顧慮地施虐起來。

“那時我們整天無憂無慮的,吃兩三毛錢一根的冰糕,還躲在森林里抽煙來著?！蔽覜]頭沒腦地說,仿佛惟其如此才能驅(qū)逐悲傷。這種悲憫與失望間接導(dǎo)致的往事追悼,仿佛洶涌而來的海水激起的巨浪,升起降落,一下子層出不窮。水電站附近的春游,養(yǎng)過的貓,去北海的旅行,冰糕,從抽屜里偷來的煙,在附近森林采集的大串野花,南方的火熱驕陽,還有穿著男式襯衫一臉壞笑的楠君……它們不約而同地,如同泉眼汩汩往外冒水,從記憶深處紛紛涌了出來。

“早上我從爸爸的抽屜里偷來香煙。我們花了整個下午才把它抽完。”我說。

“抽得滿嘴煙味,手指焦黃,也在所不惜?！彼α恕?/p>

“那個時候我七歲,你才五歲?！?/p>

“年幼無知,所以會義無反顧?！?/p>

“現(xiàn)在呢?”

“不知道?！彼f,“我喜歡的是你的無名野花,勝過此刻我手中的玫瑰?！?/p>

我沉默不語。這些天,我分外努力地去想起一些事情。它們遙遠(yuǎn)得讓人觸手不及。它們不是反復(fù)傳唱的流行歌曲,貼上標(biāo)簽的青春文學(xué)偶像,名牌垃圾食品,擁擠的城市大巴,糜爛的午夜場電影,塵土飛揚(yáng)的夏季,高談闊論,人潮涌動的商業(yè)街,穿著怪異的青年男女,網(wǎng)絡(luò)游戲,迂腐過時的權(quán)威人物……它們?nèi)缋相]票般被存放在一個特殊位置,并隨著時間的消逝褪色發(fā)黃,越發(fā)顯其可貴。

“你看,廣告板上的這個女郎,眉毛烏黑挑起,嘴唇涂得血紅,如果再把頭發(fā)燙成卷,就成瑪麗蓮·夢露了?！遍f。

“艷俗文化的代表,正因為極度艷俗反而成了一種時代象征?！蔽艺f。

“是現(xiàn)代艷俗藝術(shù)的象征。”她說,“物質(zhì)社會是擺脫不了艷俗的,不管你喜不喜歡。”

“咱們說得太嚴(yán)肅了,人家穿不穿高跟鞋畫不畫眉,都是她們自己的事。”我看了看表,已經(jīng)六點了。于是我說:“我們一起去逛逛吧,老呆在一個地方容易影響情緒?！?/p>

然后,我們從泰華城出來,坐上公交車,打算去一個叫“潘多拉”的酒吧。我的酗酒是在兩年前開始的,那時我還在我那名氣不大的大學(xué)里讀書。讀書未免是一件壞事,它培養(yǎng)了一大批教授、工程師和白領(lǐng)階級,也不乏大量混跡在世間的小販、民工、服務(wù)生……可在于我,在別人眼里我是很不思進(jìn)取的一個人。我逃課、抽煙、酗酒、打著幾份零工,看一些亂七八糟的課外書。除此之外,要是別無他事,又無聊至極,我便獨(dú)自一整天地東游西逛。這種生活不言而喻地亂成了一團(tuán)。很多人見我生活頹廢,又總是一個人捧著書看,便料定我想當(dāng)作家。這在于我卻是無所謂的,我什么都不干也成。只要不去上那浪費(fèi)時間的課,不參加那些莫名其妙的“鍛煉人”的交際活動,我頹廢也罷,想當(dāng)個作家也罷,在我的觀念里都是合情合理的。

公交車沿著東風(fēng)街緩慢前行,建筑群,汽車,行人,都從眼前一一掠過。楠君坐在我旁邊,映入她眼簾的無非是米線連鎖店,肯德基,巨幅樓房促銷廣告,以及一些自鳴得意的名牌轎車?！芭硕嗬本瓢删碗[沒在這些無聊什物當(dāng)中,午夜在那將會淋漓釋放,任憑人們醉生夢死或超然解脫。下了車,拐過幾個路口,穿過樓群夾雜的巷子,就是“潘多拉”了。我們走進(jìn)去時,形形色色的人正舉杯啜飲,相談甚歡。侍者端著盛著酒杯和葡萄粒的托盤穿梭在錯落有致的酒桌間。我找定一個座位坐下,楠君把她的碎花紋布包放好,坐在了我對面。

“你是怎樣看我的?關(guān)于我和那封信?！彼p手托腮,定定地望著我的眼睛。

“那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你是個好姑娘,我是浪子一個?！蔽艺f。

我是在一個星期前看到那封信的。朋友把信給我時,我正用剃須刀在涂滿泡沫的臉上刮來刮去。信封落款是上官楠君。我停下手中的活,打開信封。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衛(wèi)小森,請允許我這樣稱你。離別已久,思汝甚篤。盲目游歷數(shù)月,所見高樓廣宇且忽略不計。七月上海猶如蒸籠,讓人不免思?xì)w,所幸有黃浦江和崇明島為游子消暑。王陽明待我不薄。每日清晨,我們親自調(diào)制紅莓冷汁,歡暢對飲。白日我們駕驅(qū)藍(lán)色牧馬人于上海內(nèi)外兜風(fēng),好不愜意。傍晚則是我獨(dú)處的時間,我時常在淮海路一家顧客稀少的星巴克要上一杯咖啡,看書寫字,靜享幾個小時的清閑。那段時間,王陽明正忙于處理各色雜亂文件(也許你和我一樣看書寫字?)。待我回去時,他已把一切收拾干凈,工作清單筆墨清晰,表明任務(wù)分配也頗為妥當(dāng)。閑話少說,我們?nèi)苏J(rèn)識已久,關(guān)系親密,恐怕勝過戀人。如今王陽明也事業(yè)有成,唯獨(dú)你我淪落世間,一事無成,望君與我共勉。信的末尾說說我寫這封信的緣由。在這個媒介發(fā)達(dá)的時代,信件是落伍不少。但我要告訴你的,卻是很重要的事情,非得用信件才能表達(dá)出我的鄭重其事。經(jīng)過認(rèn)真商討和征求各方親友的意見,我和王陽明準(zhǔn)備于下月完婚。特傳喜訊,望君共享。上官楠君,丁卯年七月于上海星巴克。”

看完信,我怔忡許久,接著裝作若無其事地洗掉泡沫,擦干凈臉。我看了看鏡子,我的臉蒼白無力,并無多少血色,只有一些未剃凈的胡渣雜亂地生在各處。

親愛的楠君,你是怎樣理解存在?

存在猶如立于日光之下,孑孓于舊愁新事。

存在猶如你我逡巡世間,夢境生成或幻滅。

侍者走了過來,把一頁清單放在桌上,問是否需要酒水飲料。我點了冰鎮(zhèn)兌水威士忌,楠君則要了橙汁和切片西瓜。“不介意我抽煙?”我問侍者。“請您隨便。”侍者朝我微笑。于是我點燃了一根煙,開始吞吐起來。

“給我一根?！遍f。我遞了一根煙給她,用打火機(jī)點燃。她嗞嗞地抽著。

“是雙喜?！彼f。

我點頭。從上大學(xué)起就是抽這個牌子的煙,至今未變。

“我認(rèn)識這個味道?！彼α?。

“確實。”

“你恨我?”

“無所謂恨不恨。你自己的事自己決定?！?/p>

“你知道的,有時候我也會像無頭蒼蠅那樣亂撞?！?/p>

“那也是冥冥之中上蒼為你做的決定?！?/p>

“你不認(rèn)為我是貪戀物質(zhì)的一個人?”她說著,眼淚忽然滑了下來。

我悶頭吸了一大口煙,然后吐成圈狀?？諝庵辛⒓锤∑鹨煌餐捕询B起來的圈式餅干,隨即又碎裂成細(xì)小粉末擴(kuò)散開去。侍者端著盤子走了過來,把冰鎮(zhèn)兌水威士忌,橙汁,和一盤切片西瓜一一放到桌上。“這是你們點的飲品水果,請慢用?！彼冻隽艘粋€職業(yè)性質(zhì)的微笑,便拿著空托盤離開了。

“無邪年代,已經(jīng)離去?！蔽疫呎f著,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餐巾紙遞給她,“就像我現(xiàn)在喝的水,吸的空氣,都覺得有股腐臭的味道?！?/p>

“呵呵,時過境遷?！彼亮搜劬?裝作漫不經(jīng)心樣子說,“嗯,我是喜歡物質(zhì),喜歡錢,所以我要和王陽明結(jié)婚。尤其是在這個不斷物化的社會,人是不得不妥協(xié)一點的?！?/p>

“我無話可說?！蔽颐统榱藥卓跓?瞬間被煙霧圍住了,嗆得眼淚也出來了。

她把吸管放進(jìn)橙汁里,順時針擺弄了幾圈,慢悠悠吸了一口。我不好意思看她,只好盯著高腳杯里浮著的冰塊。它們在慢慢融化。

“我們認(rèn)識多久了?”她問。

“應(yīng)該有十幾年了。”我說。

“覺得我怎樣?”

“挺好?！?/p>

“口是心非吧!我不見得有多好?！彼燹D(zhuǎn)了轉(zhuǎn)眼,隨即哈哈一笑,“其實我還是蠻喜歡你的,從你小時候起?！?/p>

“嗯?！?/p>

“你記得嗎?你給我收集的小石子,我現(xiàn)在還保留著。”

“不過是些隨處可見的東西罷了?！?/p>

是那個南方小城,在一個石子非常多的礦產(chǎn)區(qū),我和楠君整天地暴曬在烈日下,在馬路上、草堆里以及有不同形狀石子散落的地方,收集一些大人們看來無用的小石子。我們把每一顆石子都取上名字,然后放到一個空鐵盒里面。“這顆叫馬克思?！逼邭q的楠君說?！盀槭裁?”我問。“你看它長著智齒,當(dāng)然就是馬克思啰!”她指著石頭上突起的一部分給我看,確實像顆牙齒,至于像不像智齒倒不甚明了(那時大概只是聽說有“智齒”那么一個詞,并不見得有多了解)。她的理由很簡單,馬克思是智慧的象征,理應(yīng)有顆奇異的智齒。于是我們把其他的石頭一一命名。有紅領(lǐng)巾印紋的被稱為“劉胡蘭”,長著八字須的叫“皇軍”,略有三圍的石頭是“媽媽”……

我一口氣把杯里的威士忌喝完,向侍者招手要他再來一杯。楠君依然在擺弄著吸管,好像在吸管和橙汁中要尋求某種平衡。她眼神黯淡無光,確切地說是滿面愁容地盯視著前方。一個星期以前,我打電話給她,切入主題地說想和她見一面。她毫不含糊地從上海乘坐著飛機(jī)在五個小時內(nèi)來到這個北方小城。至少在這一點上,是讓我感激和欣慰的。

“你應(yīng)該知道我愛你,至少是比王陽明更讓你感覺快樂?！蔽艺f。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愛是個頗為肉麻的字眼,但我終究是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

“我知道,”她說,“而且我們在一起確實能感覺到彼此的快樂?！蹦┝?她又悠悠地說,“雖然你是陪伴我的小棕熊,可我還是說不出我的難過和寂寞?！?/p>

“小棕熊”是她給我取過的外號。我們純粹呆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幾年,但互相取的外號卻有幾十個,彼此成了對方的“名字輸出機(jī)”。這可能是日常生活的某種乏味所致,雖然這并未見得有多大的樂趣。

“所以你和王陽明結(jié)婚。他知道你的難過和寂寞?！蔽艺f,夾雜著相當(dāng)抱怨的語氣飲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接著我點燃一根煙抽了起來,對著旁邊大吐了幾口煙圈。旁邊坐的是一位光頭的胖子,正瞅著他的女伴眉來眼去。煙霧順著門口吹來的微風(fēng)飄在他臉上,使他調(diào)情的面孔扭曲起來。他不得已把肥胖的身體向后仰了仰,以致差點摔倒。他瞪了我一眼,我抱以一笑說對不起。

“能把你的煙熄了嗎?”他頗為不快地說。

“這個酒吧是允許抽煙的?！蔽艺f,“這應(yīng)該是我的自由?！?/p>

“可是你的自由影響到了我。”

“影響到了你的調(diào)情?”

我的藐視和挑釁是心情失落煩躁的一個外在反應(yīng)。結(jié)果我和那個光頭動起手來,額頭被他的肘部撞出一道小口子。接著我被保安拖開并與那胖子一起被請出了酒吧。胖子在保安的注視下罵罵咧咧地挽著他的女伴上了車,鳴笛兩聲后把車慢慢開走了。楠君去服務(wù)臺結(jié)了賬,帶著責(zé)備的臉色走了出來。

“你有時候真像個小孩子?！彼f,用手幫我擦了擦額頭滲出的血跡,“剛才是你的不對?！?/p>

“消滅反動派,自由屬于人民?！?/p>

“你的自由妨礙了其他人。你沒有資格這樣?！?/p>

“嗯。我沒有資格。凡事都不能憑個人主觀意愿行事的。你盡管結(jié)你的婚,我也不可能把你劫持了?！?/p>

她笑了起來,像個小孩子似的天真地看著我。

“你的意愿?你的意愿就是把我劫持了?你醉了。”她說。

我點點頭。街上燈火通明,過往汽車的前燈尾燈不時閃來刺眼的光線。這樣,我們便走進(jìn)街邊一個看起來樹木茂盛的公園,找到一個長條藤椅坐下。

“抱著我?！彼f。于是我抱緊了她,就像雅科夫抱住集中營電網(wǎng)一樣,絕望地渴求著某種解脫。

從某個意義上說來,雅科夫是個浪漫主義者。盡管他是斯大林的兒子,也不得不與那些英國軍官們共用一個馬桶。這是毫無異議的,他是沒有自由的俘虜。他的自由便是把馬桶弄得臟兮兮,然后在人們的責(zé)備與嘲笑聲中撲向電網(wǎng)觸電身亡。這在我看來,他確實應(yīng)該被載入史冊作為反法西斯、追尋自由的一個典范人物。然而追尋自由的浪漫主義者往往成了他人茶余飯后的笑柄。嘲笑者本身并沒有感覺到他實際上是在自嘲,那便是循規(guī)蹈矩的懦弱。死在這里升華成了最原始的解脫和對自由的仰望。他不能再回到那個憧憬的美好共和國,便只能選擇死。

與此同理,當(dāng)一個人厭倦世俗,他同樣不能回到有著美好回憶的牧歌童年。于是,我抱著楠君的身體,就像沉睡在死亡中一樣,了無牽掛地閉上了眼睛。

二

我做了一個夢。夢的近景是一片森林,逐漸延伸過去是一群鱗次櫛比的高樓。樓群以半圓環(huán)狀包圍著森林,仿佛巨型動物正抱著食物在不緊不慢地用膳。首先是以一個俯視的鏡頭慢慢向下前方推進(jìn)的。鏡頭靠近了一棵樹,樹的下面站著兩個年輕人。對好焦后,人物開始清晰起來。一個是睜著眼的我,另一個是閉著眼的上官楠君。我正對上官楠君說著什么,拿著一根木棒手舞足蹈著,活像原始人類在舉行著某項宗教儀式時的伴舞?！拔邑M能不如醉如狂,讓絕代美人重見天光?(引自歌德《浮士德》第二部,作者注)”我說。楠君沒有睜開眼,而是行尸走肉般地向后退,嘴里說:“你的自由不過是根斷棒罷了?！蔽铱戳丝?手中的木棒果真是斷成了兩截,一節(jié)耷拉著快要墜地身亡。那節(jié)木棒也開口了,它尖銳地喊著:“這就是你的世界!這就叫世界!(引自歌德《浮士德》第一部,作者注)”楠君繼續(xù)后退著,一陣大馬力發(fā)動機(jī)的引擎聲慢慢由遠(yuǎn)而至。我循聲望去,只見寸板頭的王陽明從車上下來,提著一個精致黑色皮箱——估計里面裝滿了錢——也是閉著眼睛。他一把拽上上官楠君。他們迅速上了車,駕駛著藍(lán)色牧馬人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這樣的夢醒后,我心里一陣涼意,酒后微熏的眼睛漸漸睜開。觸目望去,并不見上官楠君。我起了身,衣服里的一張紙條掉在藤椅上,拾起一看:“把你落在此處固然不好,卻不得不離開。見你睡著,不忍打擾。致愛,上官楠君?！彼_實是走了。我把紙條捏成了團(tuán)狀扔進(jìn)了垃圾筒,去便利店買了一罐可樂,邊大口喝著飲料邊沿著街一個勁走了起來。

“致愛,上官楠君。”我回想著紙條的最后一句,略微察覺出這句話包含的濃濃情誼。這樣,我從東風(fēng)街走到了勝利街,并毫不猶豫地走進(jìn)了火車站的售票廳大門。在這個時候,我特別想去走走,到無論哪個地方都行。此時旅行已經(jīng)不再計較目的地,而在于它帶來的個人改造,當(dāng)然改造能否成功還有待驗證。排了幾分鐘的隊后,我到了售票口。

“最近的火車是哪一輛?”我問。

“你要去哪?”售票員不耐煩地說。

“隨便哪個地方。”

“十點零五分,終點站烏魯木齊?！彼苫蟮乜粗?。

“給我全程票?！庇谑俏姨统鲥X遞給她。

“一共一百六十四,找你三十六,”她瞪著眼在我臉上上下打量,像看怪物似的,又好像在辨認(rèn)某個在逃嫌疑犯。

我拿著票轉(zhuǎn)身離開,聽見售票員在后面小聲自言自語,“真是個怪人”。我笑了起來,似乎得到了一個級別湊合的嘉獎。

火車晚了十分鐘才到。這期間我抽了一根雙喜,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約我去拍攝婚禮的雇主打來的。得知我馬上要上火車后,他不無惋惜地說:“哦,這樣啊,那我只能另找他人了?！睊炝穗娫?我從冷清的候車室通過檢票口去了站臺,不慌不忙地上了火車找到了座位。

火車緩緩地駛離這座小城。從車窗往外看,一些破敗的高低不等建筑物像雜草一樣順著鐵軌一路蔓延過去,有著巨型煙囪的化工廠發(fā)電廠正在排放各種有毒氣體和固態(tài)粉塵,接著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種著雜糧的旱地和越來越顯廣闊的平原。原來我是在這么一個毫不出奇的平原城市上生活著。這座城市在不知不覺地發(fā)展著,不斷地制造與接收物料,輸入與輸出勞動力,像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地方一樣,并無奇特之處。然后我想象,一個人身處于一個大而龐雜的平原上,舉目望不到邊,那時是否會切實地感受自身的渺小,以及對某些事情的無能為力?想來想去,得出一個結(jié)論:個體并非屬于個體本身,而是雜糅在無限個體中。

這么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幾個小時,我越來越悲傷起來。于是我起身去衛(wèi)生間用涼水洗了洗臉,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但我孤身一人,而且只穿著便裝,身上除了一個錢夾子連個消遣的東西都沒有。百無聊賴之際,我打量起周圍的人來:坐在我身旁的,是個長頭發(fā)的圓臉少女,正捧著一本文字細(xì)密的書看得出神;對面坐著的是個務(wù)工者模樣的中年夫妻,正靠在一起閉眼休息;其余座上的也大抵如此?？偠灾?凡是坐上火車的旅客,無不帶著他們各自的目的——學(xué)業(yè)、工作、旅行或其他。這些目的的終極目的,都是生存。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加強(qiáng)其存在感罷了。

“你在看什么書?”我問了問身邊的姑娘。

她抬頭看了看我,一下子羞紅了臉,小聲地說:“《生命不能承受之輕》?！?/p>

“哦,米蘭·昆德拉的作品。”我說。她羞紅臉可能并非出于對陌生人的害羞,而是出于對書的害羞。這本小說雖說是昆德拉比較重要的一部作品,但里面的某些內(nèi)容是帶著些“少兒不宜”的成分。對我而言并不算什么,可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而言,多少會有點怕人恥笑之感。我覺得我有安撫她的責(zé)任,于是說:“是部挺不錯的小說,確實值得一看?！?/p>

“嗯,小說很讓人深思,雖然我沒看完?！彼缓靡馑嫉貙ξ倚?。

“你覺得托馬斯怎么樣?”我問。

“作風(fēng)不怎么樣,但總體來說是個不錯的男人?！?/p>

“特麗莎呢?”

“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單純到骨子里有種叛逆?！?/p>

“理解正確?！蔽铱渌＿@并非奉承話,現(xiàn)在讀書并且能讀懂的人確實不多。

“你也喜歡看書?”她問。

“多少看一點?！?/p>

“學(xué)生?”

“工作了?！?/p>

然后她折好書,專心我和聊了起來。她是青島某大學(xué)的學(xué)生,學(xué)的是會計和統(tǒng)籌,這次去烏魯木齊是因為看望在那邊工作的男朋友。我告訴她我畢業(yè)一年多了,眼下干著自由攝影師的工作(或許不能稱之為工作),只是碰巧去烏魯木齊,為了散散心。

“碰巧?”她疑惑不解。

“是因為感情方面的問題,隨便找了輛車?！蔽艺f。

“看來我們還挺有緣?！彼f,“不過攝影師是個很浪漫的職業(yè)嘛,怎么有女孩忍心——”她停了一會兒,似乎感覺自己說錯了話,“我是說,很多女孩做夢都想找個攝影師男友嘛!”

于是我向她解釋了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我和一個叫上官楠君的女孩談了幾年戀愛,另一個叫王陽明的男孩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后來叫王陽明的男孩長大了,開了家公司,掙了很多錢。而長大的我,也就是衛(wèi)小森,做了自由攝影師,由于經(jīng)常性的賦閑游蕩,收入僅夠自己吃喝。于是叫上官楠君的女孩半年前便離開了我,奔向了王陽明。

“那么說,是情人和朋友都背叛你嘍?”她說。

“算是吧。”我點點頭。

“我還以為攝影師都挺有錢的,”她轉(zhuǎn)折了一下,“沒想到你會這么落魄,也難怪?！?/p>

“請加上‘自由兩字,”我說,“因為享受了充分的自由,所以才收入不多?！?/p>

“換作是我,也會往錢堆里跳的?！彼龓е豢谕嫘Φ恼Z氣說。

我一下子沉默起來。她的臉又紅了起來,覺得自己又說錯了話。于是安慰我要我別灰心喪氣,好女孩很多,不值得為一個背叛者傷心這么久。

“她下個星期就結(jié)婚了?！蔽艺f。

“哦,那真的是很遺憾。”她同情地說。

我說我還沒吃早飯,這會兒要去餐車吃點東西,問她去不去。她說她帶了泡面,而且不是很餓。于是,我獨(dú)自起身去餐車?yán)峭袒⒀柿艘环?喝完一廳罐裝啤酒,回到座位后便睡下了。

火車在我半睡半醒中往前開去,間或停在某個站點,讓旅客涌出與進(jìn)入。這期間,女大學(xué)生與我時不時聊天,使我原本悲傷與無聊的心情減輕不少。她用尼采的那套分析法試著給我定性,說我是個感性的人,性格里的酒神氣質(zhì)占據(jù)很重要的比例。“也就是說,你的才氣是由于酒神的作用在你人生中恣意發(fā)揮,而阿波羅的缺失導(dǎo)致了你目前一貧如洗的狀況?！彼⌒囊硪淼卣f,使話語里略微有些咬文嚼字的成分。我點頭表示贊同,并講了早年的一些經(jīng)歷給她聽。這樣我又意識到自己確實是過了些失意的生活。

“詩意?”她一時不知道我用的是哪個詞。

“是失意,失去?！痹诤笠粋€詞上我加重了語氣。

“哦,明白?！彼f,“我的失意是和男友相隔兩地,見上一面非得奔波個十萬八千里不可?！?/p>

“相對我而言,你是比較幸福的一個人?！蔽野参克?。

她笑了笑,露出少女常見的包含著幸福的羞澀表情。我把頭扭向窗外,悲憫倏然鋪天蓋地而來。

抵達(dá)烏魯木齊是第二天上午八點多。與女大學(xué)生告別后,我獨(dú)自走出了站口,沿街逛了幾十分鐘,買了泡面和啤酒,然后在一個簡易的小旅館住了下來。躺在生硬的膠木單人床上,我認(rèn)真想了想那個夢,仿佛又看見了拿著折成兩截的木棒和閉著眼的上官楠君,頭腦便脹痛起來。也罷,不去想它為好,想來想去無非是自尋煩惱、多此一舉,倒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烏魯木齊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除了幾座帶有伊斯蘭風(fēng)格的圓頂建筑物外,大體與東部城市無異。從旅館出來,沿街是些賣生活用品的小商店,同時也向游客兜售各種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和紀(jì)念品。我隨便走了幾個小時,依舊一點旅游的心情也沒有,便折回旅館喝起酒來。

在盛夏的炎熱不安和我的酗酒無度中,幾天就迷迷糊糊過去了。這無疑是令人傷感的,時間在我的意義上靜止不動了。也就是說,我已掉入某一時刻的窟窿里,徒然看著他人大步向前而不能自拔。

電話在這種狀況下響了起來。我拿起來一看,名字赫然顯示著“王陽明”。

“結(jié)完婚了?”我沒有任何開場白地說道,下意識切入了主題,帶著不屑的語氣。

“你到上海來?！蓖蹶柮髀曇艉苄?帶著輕微的哭腔。

“怎么了?”

“出事了?！彼曇舫林仄饋怼?/p>

“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覺不妙。

“她死了?！?/p>

我頭腦一片空白,拿著手機(jī)的手不自覺抖動起來,嘴里說不出一句話。電話在沉默中掛斷了,寂靜一下子注滿了整個房間。

上官楠君的葬禮在我回去后的當(dāng)天便舉行了。尸體火化后葬在上海近郊的一個公墓里。在各自深深的悲痛中我和王陽明冰釋前嫌。他詳細(xì)地告訴了我有關(guān)于上官楠君的一切。

“她是愛你的?！彼f,“我不及你?！?/p>

“已經(jīng)沒用了?！?/p>

“她死的時候,房間里的藥盒碎片撒了一地,用她心愛的小石子擺成了你的名字。音樂開得震天響,是愛樂團(tuán)演奏的第九交響曲。”

我低著頭,眼淚流了出來。

“有一封信,在她的上衣口袋里找到的,是給你的?！?/p>

他從文件包里抽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是牛皮紙的大號信封,還沒有拆開。信封上寫著“衛(wèi)小森。致愛,上官楠君?！蔽倚⌒乃喝バ欧忾_口,拿出信。

“親愛的衛(wèi)小森,請允許我這樣稱你。離別已久,思汝甚篤。七月上海如蒸籠,好想回到我們原來的地方,回到我們原來的童年。請你允許我,允許我矯情一回。雖然你是陪我長大的小棕熊,可我還是說不出我的難過和寂寞。這幾個月,我固執(zhí)地回想從前,想著我們的那些事。縱然這個世界有那么多的不盡人意,我還是欣賞并喜歡著你。喜歡你的自由灑脫,你的酒精氣味,甚至你的焦黃中指?？上恳粋€生命都有它完結(jié)的時候,至于我呢,恐怕是紅顏命薄。王陽明是我們的好同志,在我染病期間,空出大量時間陪我,任我做什么,只要我喜歡、高興。我始終沒有勇氣再面對你,請你原諒我。我知道,有一天你終會明白我,這樣我便會感到欣慰。病痛是個可怕的東西,我想,我對于生命的勇氣怕是慢慢地低了下去。我們始終在思考存在本身,不管你庸俗透頂也好,獨(dú)立特行也罷,我們都在思考到底那些是值得我們?yōu)橹嬖诘?。不過,不管是一事無成,還是財富滿車,死是對所有存在的一次大清算。

一個人臨死前大抵都會做這些感悟吧,希望你看后不要見笑。我恐怕是堅持不下去了,我想有一天我會突然自己走掉的。那么,我想告訴你:如果生命能再來一次,你無須擔(dān)心也不必害怕,我不會介意你的窮(在這點上你一開始就對我存在誤解),我會一直,始終,永遠(yuǎn)陪伴你,讓你連喘息的機(jī)會也沒有。致愛,上官楠君?！?/p>

淚水徹底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抹去眼淚,把信折好放進(jìn)上衣口袋。

我出了門,一個勁地沿著大街走著,任憑王陽明開車在我身旁逡巡也不管。我大步地走著,走得既輕盈又沉重。我走到花店買了一大束紅色玫瑰,不等店員找錢就走了出去,大走特走。就這樣,捧著花的我朝著公墓的方向走去,車流絲毫不影響我前進(jìn)的步伐。我把一棟棟高樓甩在身后,朝著墓碑群走去,仿佛走向一片向往已久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