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蓓鳳
不同時代境遇下的“好女人”其實有不同的內涵。社會性別的內容、劃分是“始終處于協(xié)商、沖突和變化的狀態(tài)中的”。茹志鵑《春暖時節(jié)》(1959)中的靜蘭和王汶石《新結識的伙伴》(1958)中的吳淑蘭都溫柔嫻靜、體貼丈夫,將打理好家務視作職責,對家庭外的事沒有主動參與的熱情。靜蘭認為“家里有柴有米,袋里有小菜錢,這樣的日子還不滿足”;淑蘭覺得服下的生活“這不就很好么”。她們從早忙到晚,“為的是一家人都高興舒適”,但卻并未獲得所期望的幸福:靜蘭感到與丈夫之間“隔了一道墻”;淑蘭的丈夫則對她“責備和不滿”,經常“搖頭、皺眉、嘆氣”。
中國婦女尋求解放的歷史,經歷了由“解放婦女”到“婦女解放”。當時中國經歷重重磨難才結束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局面,新政權需要確認它的合法性,展現它的合理性與優(yōu)越性。因此,即使戰(zhàn)爭已經結束,但無論政權話語還是文學文本,仍在極力“建構繼續(xù)革命的激情”、“建構人民對社會主義的情感認同”。國家的建設需要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所有人都要投入其中,與之相悖的因素都要被改造。對這一主導意識形態(tài),大多數人真誠認同,并由此建立起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對自我能力的肯定和對“未來”的信任。
所以,在這種共識下,只顧小家庭的“好女人”不再合規(guī)范,“現代性要求無限發(fā)展的性質,要求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人經歷脫胎換骨的改造”。由此,是否能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貢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具備無私奉獻精神便成了“好女人”的新標準。事實上,也是所有人的標準。
由此,靜蘭、淑蘭開始了改造。“大躍進”使得“人們的生活,像旋風一般熱烈緊張了”,而“吳淑蘭在不知不覺中,也被卷了進去”。她開始“參加干部學習班,又參加婦女學習組,上黨課也每次都去聽了;她守在家的時候少了,她說話的時候多了;她開始在大庭廣眾中同人爭辯,有人對她不滿,她開始有‘敵人了”。淑蘭一躍成為有責任感、競爭心和主人翁意識的新“好女人”。
相比之下,靜蘭的“轉型”則有些曲折,她并非主動參與技術革新,卻一次次被迫更專注地投入其中,隨后逐漸牽涉到“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提高指標”中去,發(fā)生轉變:由一開始處處以家庭為先到顧不上照料家人,廢寢忘食地尋求將木盤制作成功的辦法……
淑蘭的轉型光滑順利,是積極主動的模范,整個文本都處在明快樂觀的基調里,而靜蘭是在猶疑、困惑中慢慢具備擔當意識,即使到小說結尾,作者也沒明確交代她的技術革新是否成功。才造就了前一文本男性敘述者的自信,也無意認同女性作家對女性心理的細膩呈現就是構成了與主流的疏離,更不認同由此可能會草率得出只有疏離時代才是具有女性自覺這樣的結論。
需要注意的是,無論男女作家,無論文本敘述層面的差異性或關節(jié)點有怎樣的不同,他們都在主題層面認同主導意識形態(tài),極力塑造符合時代要求、具有自豪感、相似的新式“好女人”。靜蘭到底走上了積極投入的道路,意識到“今天天亮機器能否轉動起來,這是關系多么大的事啊!”,而這“關系”就系在她的身上。用茹志鵑另一篇小說《如愿》中何大媽的一段內心獨自或可為之作注;“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自己做好做壞,和大家,甚至和國家都有了關系”。
或許有人仍抱著女性的獨立意識不放,質疑這不過是對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盲從。女性對國家建構的響應不僅不是女性自我的喪失,相反,正由于中國是這樣一個國家、階級等等先于性別意識的第三世界國家,所以當女性的國家意識萌生的時候,她的所謂自主性、性別的特殊性也就同時萌生。
而在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們卻看到太多不幸福甚至無法幸福的女人,并表明女性正是因為她的性別而“格外不幸”。這究竟是對女性命運真理般的洞察,還是無法自我掌握的軟弱?將公共領域視作洪水猛獸,生怕一旦進入便被男權操控,女性寫作囿于私密空間,卻越來越由“解放”滑向“放縱”。這場“致命的飛翔”的失敗有著諸多原因,比如商業(yè)的消解作用及同男權文化的合謀,比如性與欲望的曖昧給女性書寫自身經驗帶來的尷尬,但很大程度卻是因為忽略了對中國這一不發(fā)達國家來說,女性的問題并不僅僅是性別的問題。所以,十七年文學中積極昂揚的女性群像,或許可以成為參考,作為女性遠未實現的“解放”的另一種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