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君
這個女人在她還沒有真正成為女人的時候就開始守寡了。在她看來,她的守寡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如果不,那才是怪呢。這個女人從來就沒有年輕過,她在二十歲,或者更早,就已經(jīng)進入了老年。所有跟青春有關(guān)的字眼統(tǒng)統(tǒng)都不屬于她,而且對于她簡直就像災(zāi)難一樣——青春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刀,以流星般的速度從她臉上刷刷地劃過去。而她一生中那個唯一的男人,卻用短命這把更鋒利的匕首在那上面又刷刷刷地劃了一遍。還把短暫的柔情蜜意以銘心刻骨的方式,以開花結(jié)果的方式再一次狠狠地刻在了她的臉上。
所以,她終生與破爛廢品以及與此差不多的東西為伍,在她眼里,一點都不奇怪,非旦不,而且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適得其所。
她一直覺得,這個女人可能從七八歲或者更早就開始了撿破爛生涯,也許是乞討生涯,就像現(xiàn)在大街上和馬路上那些令人討厭的小叫花子們一樣。她沒問,不屑問。反正從她有記憶那天開始,她每天都是這樣,天不亮就出去翻搗垃圾箱。那幾個垃圾箱被她視為自留地,只可她一個人。卻往往被起得更早的捷足先登,于是她就蓬頭垢面地黑著臉回來,有許多回還是滿臉血道道地回來,就像鬼一樣。那手又黑又丑,怎么洗也洗不掉,像熊掌,淘米做飯時,在白米和白色的湯水中間更突出。她認(rèn)為,就是用一整袋強力牌去污粉也洗不干凈的,除非把那層皮扒了。她胡亂地把飯菜倒弄到桌子上,有時是一邊飛快地往嘴里扒拉,一邊絮叨著別動這別碰那一類破事兒,有時手里捏著兩個饅頭就飛奔出門。然后,就像捕食的老鷹一頭扎到幸福橋下面。
她和一群男人女人聚在幸福橋洞馬路牙子上,其實更像棲落在城市角落里一群覓食的麻雀。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塊小木頭牌子,或者小膠合板牌子,上面用黑或紅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乎相同的內(nèi)容——刮大白打掃衛(wèi)生電焊水暖下水道。它們有的立在腳邊,有的拴在自行車后座上。她不是,她的那塊比別人要大很多,用一根布帶子拴著,然后掛在胸前。她站在醒目的位置上,翹著腦袋,眼珠一刻都不閑著。那個木頭牌子就像曾經(jīng)某個年代游街示眾的牌子,卻一點都不讓她感到羞恥,她捏著兩個下角,由里向外再由外向里,像給自己扇風(fēng)似的一下下撩著。
為了攬活兒,女人幾乎忽略了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另兩塊肉,她和妹妹小黃毛。她倆就像她無意之中豢養(yǎng)的兩只小雞或小鴨,連小貓和小狗都不如——它們常常是要被主人抱在懷里,或摟在被窩里的。而她倆是被胡亂散養(yǎng)著的,冷一下熱一下飽一下餓一下自顧自胡亂地長著。小黃毛還好些,她渾身臟兮兮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就跟那個女人一樣,可她不行,她好像從四五歲開始就真真切切地體會出了害臊、羞恥、無地自容這些詞的深刻含義。是從別人的眼神和話里明白的。那些衣著整潔,上下班從她家院子經(jīng)過的男人女人,總是不小心,不是被這一堆空酒瓶絆一下,就是被那一堆爛鐵片子刮了一下,男人還好,大多反應(yīng)淡漠,頂多皺皺眉頭,扔一個操字。女人就不同了,她們就像遭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刺激一樣,驚慌失色的樣子——她們的鞋子,或褲角被弄臟了,被弄臟了還不算,有時還被弄了一個洞。這時她們就不僅是驚慌失色,還怒火中燒,還氣急敗壞。她們用很惡毒的話咒罵著倒弄這些害人玩藝,還是氣不過,要求賠。這也是對的,應(yīng)該賠,是這些破玩藝兒弄壞了人家的鞋和褲子,為什么不賠?可女人堅決不,女人說,這些玩藝兒沒長眼睛,人也沒長?瓶子弄壞的沖瓶子要,鐵片子弄壞的沖鐵片子要。她們就臉色鐵青地罵女人是大糞池里的石頭,連大糞池里的石頭都不如,簡直就是大糞,這個院子整個就是一個大糞坑。聽聽這是什么話?這個院子是一個大糞坑,那她會是什么?
這還不算,有一回,她和一幫小伙伴在院子里玩,女人把剛出鍋的一盤油炸糕端出來分了。她們剛剛咬了一口,突然間從四面八方?jīng)_出來一群女人,她們紛紛扯過自己的小孩,飛快地打掉她們手里的東西,同時一驚一乍地叫道,吐出來!快吐出來!吃了會拉肚子的!立刻,她們就像一群反芻的小動物一樣,把快要咽下去的東西弄上來,又像惡心了一樣紛紛吐掉。她呆呆地立在院子里。夕陽又大又紅,她在紅彤彤的霞光里像做夢一樣,看著她們一一消失。過了很久,她才像她們一樣,把含在嘴里的吐掉,把捏在手里的扔掉。然后她感覺肚子疼了起來,像要拉肚子一樣疼起來,疼得有點站不住。她想蹲下,不是在院子,也不是去茅坑,而是鉆進一條地縫里。
幼兒園的阿姨是院子的受害人之一。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她跑出去玩了。本來這個大餅子臉阿姨對她挺好的??蛇@一天突然就變了臉。當(dāng)時,她們正手拉手圍成一個大圓圈丟手絹。大餅子臉阿姨突然走過來,就像打斷一節(jié)鏈環(huán)那樣,把她和一個小朋友扣著的手打開,沒用手,是用手里的小教鞭,沒打小朋友的手,是打她的手。叭的一下,又脆又響,圓圈一下子斷開了。叭的又一響,小黃毛哎喲叫了一聲,鏈環(huán)也斷開了。你倆過來,站在中問,大餅子臉阿姨用教鞭指了指,說,其它小朋友手接上。她們?nèi)齻€人站在中間,小黃毛害怕了似的攥緊了她的手。
大餅子臉阿姨用教鞭點了點,說,行,你倆咋拉著都行,現(xiàn)在把另一只手伸出來。小朋友們圍近點,檢查一下她倆的手洗沒洗,指甲里是不是有污垢。好了,一會兒,你們倆一邊玩去,別人繼續(xù)。小黃毛問,為啥呀?大餅子臉阿姨用一邊嘴丫子笑了一下,說,哪個小朋友愿意舉手說說呀?圓圈嘩地一聲斷開,小手嘩地一下全舉了起來。
她倆手臟。
還有呢?
她倆衣服也臟。
還有呢?
她媽是撿破爛的!我看見她翻垃圾箱了!
我也看見了!
我不跟她倆玩了!
我也不跟她倆玩了!
我也不跟她倆玩了!
好了,好了,大餅子臉阿姨用手里的教鞭一下一下蓋住正高漲著的聲浪,好了,她說,小朋友們要從小養(yǎng)成講究衛(wèi)生的好習(xí)慣,飯前便后要洗手,要勤剪指甲,勤洗澡,不接觸臟東西,不吃不干凈的食物。不然,會怎么樣啊——
會——生——病——的——
會——拉——肚——子——
她跟那所幼兒園,幼兒園里小孩子,大餅子臉阿姨永遠(yuǎn)地說了再見。對此,女人沒有什么反應(yīng),小黃毛卻不干。女人耐心地摘下來小黃毛斜挎到肩上的布兜,說,在家跟你姐玩,媽晚上回來給你們包餃子。
大約半夜的時候,她開始肚子疼,不重,咕嚕咕嚕的,她翻個身,趴下,又睡著了。天一亮,她就開始拉肚子,拉肚子不算,還吐。這兩樣癥狀就像玩比賽似的,一個不讓一個,幾乎同時在進行,卻一陣更比一陣急。小黃毛卻好好的,她被響動弄醒,不耐煩地看了一會兒,很內(nèi)行地說道,你這是兩頭掙,拉完吐完就好了。結(jié)果呢,跟小黃毛說的正好相反,是拉完吐完了,肚子都空了,卻沒好,反倒重了。這中間,女人回來過一次,她把嗅烘烘的破紙殼塑料布在院子里攤開,回屋抓過桌子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就喝了起來。她沒敢抬頭,用手捏住鼻子,只是在腦瓜里閃了一下她端杯子的手,就哇的一聲又吐開了。小黃毛說,她在兩頭掙。女人看了兩眼,說,我快點把那兩個翻完,領(lǐng)你去打針。走到
門口,她又說,我把衛(wèi)生所小大夫叫來。
小大夫姓李,他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才來,在院子里卻又磨蹭起來,光磨蹭不算,還皺鼻子,皺眉頭,最后一連喘了好幾口粗氣,才下定決心似的邁進門???把窗子打開!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憋住一口氣似地說道,同時飛快地打開藥箱,取出兩大丸酒精棉一左一右擰進鼻孔,算了,他說,打開也沒用。他掏出輸液針管和一大瓶鹽水,用白亮的鑷子噗噗敲去兩支小藥水瓶嘴,把藥吸進針管,然后拿起鹽水瓶,在針尖接觸鹽水瓶蓋的瞬間,他猶豫了一下,她看見他同時又皺了眉頭和鼻子,因為皺鼻子,其中一只鼻孔里的酒精棉丸子突地掉出來一截,被他隨手用針管尾端給頂了回去。
他放下鹽水瓶子。頓了頓,把它連同輸液針管一同收進藥箱。
算了,打肌肉針,他針尖朝上射出一縷藥水,說,趴下,把褲子褪了。他皺著眉頭,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頂著兩只鼻孔,右手捏著針管,像沒了腳跟一樣一栽愣,噗地就是一針。同時哧地一下推光了藥水。這時,他心口咯噔一下,隨即他聽到了一聲讓他一輩子都揮之不去的嚎叫,像殺豬一樣慘人的嚎叫,是從她整個胸腔里發(fā)出來的。完了,這孩子完了,這孩子這條腿完了。他終于徹底地栽愣了一回,一時竟忘了去拔針,兩只鼻孔里的酒精棉丸子一前一后地掉下來,其中一丸還拖出一段清亮亮的鼻涕。
扎神經(jīng)上了。他臉色煞白,拔下針,丟下昏迷過去的她,和嚇傻了眼的小黃毛,像賊一樣逃之夭夭。他說,等著,等著,我去拿藥,我去拿藥。他沒再來——是從此再也沒來這個令他皺眉頭皺鼻子的宅院。同時,再也沒去那個街道小衛(wèi)生所,他丟下他的藥箱和行醫(yī)證,像水消失在水里一樣,從這座城市里沒了,不見了。他只帶走兩樣?xùn)|西,一是歉疚,二是奇怪,怎么會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自己犯下這么一個低級得要命的錯誤?而這一錯誤會讓一個女孩好端端的一條腿從此麻痹掉,像面條一樣,從而毀了她整個一生。她會恨他,恨他一輩子,這不奇怪,一點都不。
奇怪的原因卻很快就讓她給想清楚了——她拉肚子是因為吃了臟餃子或別的臟東西。而所有臟東西的來源都出自這個翻垃圾箱的女人。她不但弄臟了食物,弄臟了屋子院子,還弄臟了空氣,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弄臟了,她讓所有從這個院子經(jīng)過的人都皺眉頭,皺鼻子,誰進這個屋子會不被熏栽愣呢?除非他的鼻子瞎掉了。如果小李大夫不栽愣,針還會扎偏嗎?不會的,肯定不會。如果他去了別的家里,不光是不會栽愣,沒準(zhǔn)還會很樂意呆上一會兒子呢,那么,他就不會在選擇打吊瓶和打肌肉針上犯猶豫了。她看到了,很清楚地看到他在猶豫,看到他把吊針和鹽水瓶放回藥箱。他嫌打吊瓶用的時間長,他不愿在這屋子里多呆上一分鐘。如果打吊瓶,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嗎?頂多會滾針,會鼓一個大包,用熱毛巾一敷就下去了,不下去又能怎么樣呢?怎么也怎么樣不了。都因為這個臟女人!話說回來,哪個大夫會把病人往死里給治呢?傻瓜都不會,沒冤沒仇的,連工作都弄沒了。所以,她并不恨那個小李大夫。是的,她不恨他。
她恨這個女人。
這個體態(tài)臃腫、邋里邋遢,這個粗枝大葉、蓬頭垢面的女人,這個弄臟了一切又弄殘了她一條腿的女人,她就像一個令人討厭、惡心的臭垃圾箱,就像一個讓她無法選擇無法逃避的長長的噩夢。從此,這個像惡夢一樣的女人,她說話的聲音,走路的姿勢,以及她從頭到腳所散發(fā)的氣味,更加讓她感到厭煩,憋悶和絕望。比死還深的憋悶和絕望。
她曾經(jīng)反復(fù)地想著這樣一個問題——我是這個女人生的,我為什么會是這個女人生的?我是這個女人生的,我身體里流著她的血,那么我也一定是臟的。我怎么會喝這個女人的奶水?我喝了她的奶水,那么我渾身散發(fā)的氣味一定跟她是一樣的。這樣想的結(jié)果是,每天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把自己反鎖在廚房里,只有那兒才有水籠頭。她極其艱難的把一個膠皮管的一端套在水嘴上,為做這件事,她摔過很多次。最重的一回險些把另一條好腿摔斷。打開電泵,接滿一大塑料盆冷水。她拒絕兌熱水,盡管熱水瓶里有,她連這個女人燒的熱水都嫌臟!直到夏天過去,直到深秋來臨,直到她自己學(xué)會燒煤球。
她把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為的是盡可能把身子全部浸到水里,她想用肥皂搓一遍,不是一遍,是幾遍,幾十遍。再用強力牌洗衣粉搓幾遍幾十遍。她沒有,因為那些東西都被那個女人用過。后來她讓小黃毛給她買了好幾塊香皂,是那種好聞的青草味的娃娃皂。在這之前,她就讓自己在水里泡著,一直泡著,泡得渾身發(fā)白牙齒打顫都不想出來。好像一出來,每個汗毛孔立即就會散發(fā)出跟那女人一樣的氣味。她討厭自己,恨自己,很恨,恨極了。從水盆里出來,再把剛穿過一天,睡過一夜的被罩、床單統(tǒng)統(tǒng)塞進水盆里,這時候,她總?cè)滩蛔〗^望的哭泣。她不想這樣,真的不想,可她管不住自己。直到上學(xué),這件事才得以緩解,因為忙亂,不得以被另一種不太麻煩的方式取替。每天天不亮,她就從被窩爬出來,比那女人起得還早,然后鉆進廚房,開始洗手。不停地洗,一遍又一遍。
小學(xué)四年級期末前,發(fā)生了這樣兩件事。
那天數(shù)學(xué)考試,她喜歡的小丁老師從前面走過來,人本來是好好的,臉上掛著笑容,他走到她旁邊,停下,歪過頭朝她卷面上看,她偏過臉想沖他笑笑——天啊,他是怎么啦?他好看的鼻子猛地跳了兩下迅速抽動起來,接著他好看的下巴顫動起來,嘴巴哆嗦起來,然后他把眼睛也閉上了,整張臉都緊緊得變形啦!他就像被什么難聞的氣味嗆著了一樣,阿唷阿唷了幾聲,就捂著嘴和鼻子跑了出去。她聽見空寂的走廊里傳來可憐的小丁教師兩聲嘹亮的噴嚏,她呆了一下。腦瓜嗡地叫了一聲,立刻,就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炸開了,她兩眼一黑趴在卷子上,等她恢復(fù)思考,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今早沒洗頭發(fā)。都因為這場考試。而小丁老師再也沒來,試卷是學(xué)習(xí)委員收上去的。她一面含著眼淚答著后一張試卷,一面狠狠地揪著一綹頭發(fā),許多顆落到卷子上。她把那綹頭發(fā)一點一點扯到鼻子下面,卻沒聞到什么。我的鼻子被臭味熏得瞎掉了。她在心里絕望地叫了一聲,兩顆淚水就像掛在腦門的兩粒汗珠子,立即落下來,落在卷面上。
另一件,問題出在小黃毛。小黃毛學(xué)習(xí)很不好,有一天她忘了她的約法三章——不許在學(xué)校喊她姐,不許來找她,有問題回家說。小黃毛四科考試三科沒及格,讓班主任狠赳了一頓,然后在課間拎著考試卷就來了。不光喊了她姐,還領(lǐng)來了一個人——她們的母親。那女人是被小黃毛的班主任硬叫到學(xué)校的,確切地說,是被小黃毛從一個大垃圾箱旁給硬叫到學(xué)校的。她不僅穿著職業(yè)裝——件青一塊紫一塊的破藍(lán)大褂,一頂黃一塊綠一塊的白衛(wèi)生帽,手里還拎著一把二尺勾子。小黃毛砰地一把推開門,說姐,咱媽有話跟你說。女人走進來,竟然是穿過講臺走到她面前。她記得當(dāng)時雖是課間,可大部分同學(xué)都在。女人站在她面前,用手里的二尺勾子磕了磕書桌腿,語氣竟然跟老師一樣。
她說,別趴桌子,把頭抬起來。不偷不搶,沒啥見不得人的。
她又說,你妹妹三科加一塊沒你一科多,學(xué)校都
不想要她了,你得管管,你不管誰管?
她又用手里的二尺勾子敲了敲桌腿,說,聽到?jīng)]有?當(dāng)初要是跟你一個班,代代她,還用我來費這事兒?還他媽有三個垃圾箱沒翻呢,一會兒就該讓鏟車給拉走了!
女人說完就走了。拽著小黃毛就走了。然后,然后響起一片拍巴掌的聲音。在一片不咸不淡的巴掌聲里,她像昏迷一樣迷糊了過去。在迷糊的間隙里,有一個聲音告訴她——這回算是到時候了。
她對那個女人的厭煩和怨恨開始升級,簡直到了無以復(fù)加無法忍受的程度。
對于退學(xué),女人反應(yīng)冷漠,甚至連一點惱火都沒有。這讓她多少感到一點失落??删瓦B這一小點失落反過來都讓她自己感覺厭煩,她為什么要在乎她的反應(yīng)?她討厭死她了!那天她好像在外面跟什么人干了一架,回來得很晚,回來時披頭散發(fā)——她什么時候紋絲不亂過?而且,藍(lán)大褂的左衣袖子掉下來了,從肩膀接縫處,像脫臼一樣掉下來大半面,好像只在腋窩處連著一點兒。她一進屋就像扭斷一截菜纓子似的一把扯下來它,噗地扔到地中間,然后吱地一聲,一屁股坐在她的破板床上。她從大褂兜里掏出九分錢一包的“金葫蘆”煙,呆愣愣地看了一會兒,二丫,二、r,她在叫黃毛。黃毛在廚房應(yīng),干啥?我給你盛飯呢。過來,老丫頭!她的聲音有點發(fā)顫,去,給媽上小鋪買一包好煙,金版納,沒有,買佳美也行。然后她把藍(lán)大褂扣子解開,把系褲子的破布帶解開,一只手伸進去,摳了半天,摳出一個藍(lán)乎乎皺巴巴的小紙團。黃毛大驚小怪地尖叫道,媽哎,你今天撿到金子咧!黃毛捏住錢就往外跑,跑到門口又被叫回來,她盯著女人的臉看了一會兒,又大驚小怪地尖叫起來,媽哎,你的眼眶咋青咧?你哭咧。
再給媽買一瓶苞米香,要六十度的,一根火腿腸。
女人又追出去。
隔著窗子,她聽見女人對黃毛說,再秤兩斤奶油餅干。
給誰的?
你跟媽吃火腿腸。
我不干!
那,你再買兩包三鮮伊面,別忘了數(shù)好錢,去吧。
她在心里哼了一聲,別買人情了,餓死也不會再稀罕吃你買的臭餅干了。現(xiàn)在,她完全可以自己做飯吃了。她遲遲沒退學(xué),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還不能自己做飯吃,而學(xué)校有課間餐和午餐。一家生產(chǎn)豆粉的廠子眼看就要關(guān)門,上面下了一個指示,然后每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后,每個學(xué)生就會分得一小包豆粉,三毛錢,自備水杯,學(xué)校免費供開水。叫營養(yǎng)課間餐。而午餐會讓她把晚飯都帶出來,這簡直是救了她。她不吃那女人做的早餐,不光早餐,就連晚飯也不吃。
一天晚上,她在饑腸漉漉的睡夢里,忽然看見了一片開滿奶白色花朵的山坡,然后她就聞到來自那花朵間奇異而濃郁的芳香。她在夢里伸出手臂,手臂在向前延長,延長,她終于夠著它們了——她手指肚在碰到那花一片鋸齒狀花瓣邊緣的瞬間,竟酥地一麻,像被一股極強的小電流擊中了一樣。立刻,她的胃開始一陣痙攣,喉頭一緊,舌底卻隨即甜潤起來,那花就像一枚枚圓潤滑膩的小堅果,一伸手就摘下一枚,她情不自禁把它送到唇邊,然后她的意識就開始模糊了,就開始管不住自己了,它覺得那小東西是自己跑到她嘴里去的,就像雪花一樣,只一瞬便化掉了。于是,她的手臂又一次延長,延長……天光從窗子上透過來的時候,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吃了那女人買的東西,放在枕邊的一大包奶油小餅干讓她做了蠢事,她用手指輕輕地碰了一下塑料袋里的包裝紙,略的一聲細(xì)響,那紙立即就癟了下去。天啊!她在心里絕望地叫了一聲。她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最后,她把它們?nèi)酱蚕拢刂磉吥且粋?cè)塞到床下,就像那女人沒放好,就像自己不知道,碰掉的一樣。她想,給老鼠吃了吧,就全當(dāng)讓老鼠給吃了吧。這屋子的確是有老鼠的。
其實,無論如何自己和這個女人都是扯不清楚的,這讓她充滿矛盾和痛苦。比如,她吃的方便面買的書本交的學(xué)費穿的衣服,即便是現(xiàn)在可以自己做飯吃了,可所花的錢呢?不僅是她的,還是她所痛恨的垃圾換來的。這真是一個令人沮喪的問題,她給自己唯一的借口和理由就是——長大了掙錢還她。而那女人從來都不為此計較,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有一天,小黃毛大驚小怪地告訴她,媽,我姐天天在家洗澡哎。她說,天天洗澡還不好?水有的是又不花錢,我想洗還倒不出那閑工夫呢。聽聽,這是什么話?還有,她明知道晚上留的飯菜她不會動一筷子,可她還是照留不誤。這還不算,買那種誘惑人的奶油小餅干,買也罷了,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偏偏往她的枕邊塞。枉費心機,她不會領(lǐng)情的,她討厭她。瞧瞧她喝酒的樣子——
女人摸過一只污濁不堪的酒杯,用拇指肚在里面擰了一圈,斟滿酒,點著一棵煙。
她說,我不念了。
女人剝開火腿腸。掰下大半截給黃毛,咬一點,滋地干了一盅。
她說,從明個開始,我不念了。
女人說,不念好,省得花錢,不念明個跟我撿破爛去。
黃毛尖叫著說,姐你不念我咋辦哎,老師講課我聽不懂哎。
女人說,有山靠山,沒山獨立,缺哪個臭雞蛋,都能做成槽子糕。
然后她自顧自喝酒,閉了燈,就著煙喝。不知喝了多久。小王玉梅睡著了。睡著前,她突然想到一個以前從沒想過的可怕的問題,她半睜著眼睛,盯著斜對面那個女人,黑暗里透著稀薄的光,讓她成為一團模糊而又恐怖的黑影。她想,這個像狼外婆一樣的女人,這個渾身臭氣加酒氣的女人,脫光了會是什么樣子?簡直就是一攤臭肉呢。即便睡著了也是丑態(tài)百出的,磨牙放屁說夢話打呼嚕。哪個男人會喜歡她?父親——是的,父親,那個她只在照片上見過的英俊的男人,怎么會跟她在一起說話吃飯和睡覺呢?難怪他會死得那么早,他一定是跟自己一樣,厭煩透頂,憋悶透頂,才喝多了酒出的車禍。為什么出車禍的不是她?為什么不讓父親活著?想著想著,眼淚就流出來,流了很久,她才迷糊過去。
她醒來的時候是后半夜。是被一陣憋悶的哭泣給弄醒的。夜。開始白亮起來。是月光。月光把窗欞放大,畫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就像籬笆一樣。小黃毛在沒心沒肺地酣睡。而斜對面那張破床卻空著。她慢慢地支起上身,把像面條一樣柔軟的右腿向上拽了拽,又拽了拽,才坐起來,然后輕輕掀開窗簾一角。這扇小窗對著廚房,不算太近,但也實在遠(yuǎn)不哪去。所以她不僅能聽見哭聲,還能隱約聽見嘟噥聲。她簡直就被嚇住了。是那個女人,她渾身閃著青光,竟一絲不掛!窗欞的暗影讓她像一匹肥壯的斑馬,她坐在板凳上,她只能看到她的側(cè)面,和地下的水盆。現(xiàn)在她的頭發(fā)有點紋絲不亂的樣子了,它們緊緊地貼住頭皮,還在一滴滴淌著水,那把缺齒的木梳還在腦后掛著。她彎腰把毛巾塞進水盆,撈出來塞進兩腿間,不像在洗,而像在往外掏什么。一下比一下用力,一下比一下兇狠。她聽見她抽抽涕涕卻兇巴巴地嘟噥著——你個挨千刀的,你兩眼一閉兩腿一蹬走了干凈了,我咋辦?我不干這活能去干啥?連自己掰腿養(yǎng)的都嫌我臟,我沒黑沒白糙得跟一頭老母豬差不多,還有該殺的吃我豆腐——
什么叫吃豆腐?她想著,把腦瓜想木了也沒想出來,然后就睡著了。
女人外表依然如故,但,開始頻繁更換內(nèi)衣。都是
從批發(fā)市場成打買來的便宜貨。卻一律具有優(yōu)良的彈性,鮮亮的色彩和明艷的花紋,而且,最讓人吃驚的是,它們攤開來只有那么一小點兒,卻幾乎適合所有人的體形。它們在接觸頭發(fā)和皮膚的瞬間,會咔巴咔巴扯出一連串的火星子。每次買回來,她都會從中抽出來兩件放到她的枕邊,再抽出來兩件放到小黃毛枕邊。奇怪的是,明明看著她從成打里面抽出來的,可是,她這兩件卻跟所有的都不一樣,不僅顏色黯淡,彈性不好,摸上去也是軟塌塌的,只不過穿上脫下不帶火星兒。她確信這是更不好的便宜貨,她不說,只記在心里。
如果再仔細(xì)觀察,會發(fā)現(xiàn)女人雖然仍穿著原來的藍(lán)大褂,戴著原來的白帽子,卻比原來干凈了許多,盡管仍是青一塊黃一塊的,但一看就是洗過的,洗得很認(rèn)真,那些青或黃已淡去了許多,都有些發(fā)白了。她的頭發(fā)剪短了,還燙了一些又細(xì)又密的小卷,而且每兩三天就要洗一回,她覺得她這樣頻繁地洗頭發(fā),都是因為那些緊貼著頭皮的小卷卷,不洗,它們就梳不開。可讓她吃驚的是,女人還買了雪花膏和香粉,是那種很貴的白瓷瓶子裝的雪花膏和鐵盒子香粉,而她和小黃毛用的是小塑料袋裝的雪花膏,和紙盒子香粉。女人并沒把它們藏起來,就明晃晃地放在箱蓋上,和她倆的在一塊。小黃毛總在偷偷地往臉上狠抹,她不,她不稀罕用。更讓人奇怪的是,女人早晨不抹,中午也不抹,卻是晚上抹。不光是抹,抹之前又換衣服又洗頭發(fā),還刷牙。居然還刷牙。然后就出去了。
在家好好睡覺,一會兒我就回來。臨出門她總是這么說。
可那“一會兒”總是很長,越來越長,有幾回,她都睡了好幾覺了,醒來看,她的床還是空的,還有幾回,天都蒙蒙亮了,她才回來,回來卻不躺下,而是直接去廚房做飯,還弄出許多樣好吃的來。她不抽煙了,連酒也不喝了。卻像天天晚上都喝了誰的一壺好酒似的,眼含秋水,兩個臉蛋子粉嘟嘟的。即便是早晨回來,也不見她有絲毫的疲憊。她在廚房忙上忙下,卻躡手躡腳,幾乎不發(fā)出什么聲音,并不時地朝里屋張望,就像害怕什么似的,還像做了什么壞事之后,在極力巴結(jié)和討好一樣——比如,每次回來,她都會買一些奶油小餅干和漿米條什么的——在廚房黯淡的光影里,她就像一個紙人一樣,手腳利落地飄來飄去,那腰身簡直是靈活極了,就像一條水蛇的腰身一樣,哪里還看得出是平時的老寒腰呢?
屋子干凈了起來,尤其是院子,所有絆腳的東西都不見了。不絆腳的東西也不見了。有一天,女人買回來毛巾、枕巾、被罩、床單、窗簾,還有酒杯、水杯、碗筷和飯桌!只一下午的工夫,屋里就變樣了。然后,女人說,從明個起,我不翻垃圾箱了。
果然從第二天起,她就不翻垃圾箱了。卻還穿著那身行頭,還早出晚歸。人卻好像整個都變了,變得不再粗枝大葉,不再馬馬虎虎了。有一天,女人又買回一打內(nèi)衣,還買回一些胸罩,和一包一包類似紙巾的東西。她把它們?nèi)挤诺揭粋€壁廚里,說,用時自己拿,明天我去買一個澡盆,和一只電水壺,你天天洗——她頓了一下,并沒看她,像是自言自語似的——那個時候,不能涼著。
夏天來了。女人用了一下午的時間,黃昏時分,在后院搭起了一個小棚子,有兩個廚房般大小。鐵架,半舊藍(lán)和暗紅相間的防雨布。連接處沒有縫合,只是一面搭在了另一面上,壓住一個邊,撩開就像一扇門一樣。地是大小不一顏色不一的釉面磚和馬賽克,都是她撿回來的垃圾貨,卻很干凈,還有那根橘紅色的膠皮管,就像一條茁壯的血管一樣,一邊撂在廚房的水籠頭旁邊,一端就在馬賽克上。一把舊卻結(jié)實的木椅,靠背上搭著毛巾,是新的,兩條,薄薄的,卻柔軟極了。椅子旁邊放著兩個塑料澡盆,一個是紅的,一個是白的。
女人用衣袖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打開電水壺的包裝,背對著她說,白的你自己用,那個時候最好別沾水,非沾不可,就是三伏天,也要燒兩壺?zé)崴?/p>
端午節(jié)這天,女人天不亮就起床了。她好像一宿都沒睡著,那張老木床一直吱吱嘎嘎地叫著。她在上面翻過來掉過去,翻過來掉過去,就像烙餅一樣。她這么早起床,卻不去采艾蒿,粽子和雞蛋是頭一天下午就煮熟了的,還一直在鍋里溫著呢。她先是在床沿上呆坐著,又去外屋轉(zhuǎn)了一圈,進屋開始翻抽屜,翻了半天,找出一棵煙點著——這真奇怪,她已經(jīng)好久都不碰這玩藝兒了,怎么突然又撿起來了?她胡亂地抽了幾口就把它扔到地上。伸出腳碾滅,然后又出去了。
她聽見小棚子里響起了嘩嘩的水聲。響了很久。
女人進屋開始換衣服,那些衣服好像早就準(zhǔn)備好了,疊得方方正正,就壓在枕頭下面。她換得很仔細(xì),連掛在內(nèi)衣上的線頭和小毛毛都被她一一揪去。這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她開始往臉上抹雪花膏,好像抹了很多,又抹粉,把眼眉都弄白了。還好,她自己從鏡子里看見了,頓了頓,立即就把小手指伸進嘴里擰了一下,拿出來按住眼眉一下一下地蹭起來。
臨出門,她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半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感覺她的目光投了過來,于是立即閉上了眼睛。
門咔地一下關(guān)上了。她爬起來,挪到窗根,掀開窗簾一邊,院子里白生生水汪汪的,干凈極了,一顆塵埃也沒有。一絲絲小風(fēng)是半透明的白色,纖塵不染,本來它們是看不見的,可偏偏吹在了女人的身上和頭發(fā)上,還有手中的籃子上。是菜籃子,很大,平時從來都不用的。是今天端午節(jié)要買很多的菜嗎?去早市干嗎這么隆重?
她要干什么去呢?
吃早飯的時候,女人沒有回來。吃午飯的時候,女人也沒有回來。
女人回來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打斜了。天略微有點陰,陽光一點都不足,可她卻像被打蔫了的一棵菜一樣。她把那個空空的大菜籃子往廚房一丟,回屋就坐在了她自己的床沿上。臉上抹的粉已經(jīng)不見了,還有些油乎乎的,貼腦門的幾綹卷劉海濕漉漉的,衣服呢,也不如早晨那樣板正和干凈了,細(xì)看,袖口和一面前襟還濺上了許多油點點。她兩眼怔怔地盯住地角,渾身一動也不動。她躺在床上看了她一會兒,就把眼睛閉上了。再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她在盯著自己的兩只手,那兩只手掌心朝上,就像張開的兩片大樹葉子。她端著它們,像要從中找到什么一樣,眼睛一眨不眨。
直到小黃毛從外面跑進來,一聲連著一聲地喊著要吃餃子,她才把它們放下。就像放下兩片真正的樹葉子一樣,它們分別在兩邊奇怪地耷拉著,好半天都沒動彈一下。
小黃毛說,媽,我要吃餃子,你昨天答應(yīng)過的。
嗯,嗯。
快點呀!小黃毛拽了她一把。
嗯,嗯,她胡亂地捏了捏衣兜,煙,她說,快去給媽買一包煙。
我不去,你不是都不抽了嗎。
聽話,快去。她掏出幾塊錢,無力地說道,再買一瓶六十度苞米香。
好了,她點著煙,幾下就吸掉了一大截,最后一口吸進去,卻久久沒有呼出來。好了,她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煙從牙縫中間像霧氣一樣飄散開去,她說,媽這就給你們包餃子去,我把剩下的肉拎回來了。啥剩下的肉?小黃毛問道。她愣怔了一下,嘴歪得很厲害,像牙疼了一樣,半天才擠出了一絲笑。說,本來就是媽買的。
餃子端上桌的時候,她下了地,然后十分麻利地
走進廚房。她說,我煮方便面。
女人用門牙掀開酒瓶蓋,攥酒瓶的手停住了,盯著她的后背說,過來,我給你煮。
不用。她說。
女人說,這還有剛買的活腿腸和五香花生米。
我就吃方便面。她說。
女人手把瓶喝了一大口酒,又喝了一大口,說,我就埋汰到那個份上了?!
她放下酒瓶,突然沖過來,奪去她手里的方便面,從窗口扔了出去。
拐杖一下子從她腋窩下滑掉,噗通一聲,她就栽到地上。那條像面筋一樣軟的右腿整個被身子蓋住了。女人扎撒開兩手,愣怔了一剎,然后抱住她,她抓著她的右腿,抻了一下又一下,不住地叨咕道,傷著骨頭沒有?傷著骨頭沒有?她抓起拐杖,站了起來,說,我煮方便面。
女人把最后一杯酒倒出來,盯著手里的酒瓶,忽然吃吃地笑起來,她一邊笑一邊吸溜鼻子,然后眼淚就像兩條小蟲子一樣從眼窩里爬出來。女人說,二丫,給媽點一棵煙。女人說,二丫,你是媽養(yǎng)的。
女人推了推飯桌,晃了兩下站起來,坐回自己的床沿上,說,二丫,給媽打一盆水,把剪子和磨刀石拿來。
女人說,二丫,你給媽再剪一遍手指蓋。
女人推開小黃毛,抓過磨刀石,惡狠狠地蹭著自己的手心和手背,然后當(dāng)?shù)囊宦暼拥剿枥铮骈_剪子。
一滴血珠像花骨朵一樣落下來,落在水面上,懸了一小會兒,一顫就化掉了,又一滴,又化掉了,然后的幾滴,帶著一點小東西,絲絲連連的樣子,它們落在水面,很長久地漂浮在那里。女人又吃吃地笑了起來。她說,還能埋汰到什么份上?他媽——個喂豬打狗的農(nóng)村老太太都不吃我包的餃子,連炒的菜也不吃,你說我都成啥了,狗屎?大糞?也好……這下也好,要不我咋辦,走,能扔下你們嗎?來,二丫行,誰能受得了你?好了……這下好了……
女人又把兩手張開,就像急著晾干指甲油似著,噗噗朝上面吹著氣,邊吹邊說,笑話人不如人,趿拉破鞋攆不上人,有你們干凈人埋汰到份的時候,到時候就知道了。二丫,你把媽的帽子和大褂拿來,還有那把二尺勾子,看放哪了?我一會兒就出去!
陽光灑進來,很暖。她的手指肚一下一下滑過去,又滑回來,濕滑的皮膚表面一點一點干澀起來,像撒了一層鹽面兒。像結(jié)著兩只硬硬的小蘆葫似的胸脯,小壟溝似的肋,海綿一樣的小肚,花骨朵一樣的肚臍。有一些微微扎手的東西,就像一些剛剛拱出地面不久,翹愣的尖尖草,不是很硬,但也絕不柔軟,有一股不服氣的勁頭。她突然就哭了,因為有了感覺。各種感覺。那哭卻是毫無動靜,甚至毫無知覺,就像水化在水里,就像一件東西搭在了另一件東西上。水在皮膚上面跳蕩起來,然后又在馬賽克上面跳蕩起來,就像跳蕩在另一個世界里,晶瑩奪目卻無聲無息。
什么時候自己能夠長大?
什么時候能夠擺脫和她疏理不清糾纏不斷的關(guān)系?
為什么一定要擺脫?
于是,她的眼淚更濃了。
就像風(fēng)掀動了兩塊搭在一起的防雨布,一塊小光斑躍過她的肩膀,嗖地跳到水盆里,又像一塊小面筋似地跳開,晃了兩下,然后停在眼前的一塊防雨布上,一閃一閃的,就像害怕了的眼睛一樣。她去抓衣服,頓了一下卻停住了。進來吧,她說,我知道你是誰。
你進來吧,她說,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那雙眼睛睫毛濃密,細(xì)而且長。一些像碎金子似的光落在那兒,閃了幾下,然后就化掉了。是化在了一邊臉上,那邊臉于是就被點燃了,變得透明起來。她清晰地看見那上面就要被融化的細(xì)微的白色汗毛。汗毛下面暗紅的血管和淡紫色的神經(jīng)。她伸出手,說,我想摸摸你的臉。
她說,你聞聞,我身上臭嗎?
她說,你好好聞聞,我身上真的臭嗎?
他埋下頭,聞遍了她的全身,從腳,從小腳趾開始。他就半跪在那兒,從她十個粉紅的小腳趾開始,耐心而又細(xì)致地聞遍了她的全身。他的手很軟,就像他的頭發(fā)一樣,軟得很虛弱,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小心翼翼,又膽顫心驚。他的鼻子和嘴巴也同樣的軟和虛弱,連哈出的氣都不是熱的,而是微微的發(fā)涼。
她覺得他聞得有點過于認(rèn)真,甚至還有些重復(fù),這讓她所等待的那個結(jié)果不僅變得太過漫長,而且變得渺茫和毫無指望,她的心在希望和絕望,期盼和灰心的兩極間跳躍、煎熬,一下比一下變得難忍和無法承受。她撫摸著他后腦勺的手漸漸地失去了耐心。他卻開始用力,她感到他身上差不多所有的東西仿佛一瞬間就徹底失去了耐性和柔軟,而變得急燥、粗糙和堅硬起來。硌人的顴骨、下巴,扎人的眼眉、眼毛和胡須。他抓緊了她。
行了,她打了一下他的后腦勺說,告訴我,我身上到底臭不臭?
他一激靈,抬起臉,說,你相信我嗎?
她點點頭。
他說,你身上的味兒就像我家養(yǎng)的那盆紫羅蘭。
她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跳得眼前發(fā)黑嗓眼發(fā)成,她說,你是說我身上不臭,是嗎?
你是說我身上真的不臭,是嗎?
他又埋下臉,說,是香,真香,我聞也聞不夠。
她的心瞬間對他涌滿感激。就像憋滿了太多的水,而堵塞了太久的那個通道突然被打開,被他打開。這個漂亮的鄰家男人。他救了她,他伸手把她從萬丈深淵中拽了出來。她該怎樣報答他啊。她愿意給他想要的所有東西。因為他給了她一次命??伤齾s不知道怎樣向他表達,或者還未來得及表達什么,那通道里的水就嘩地一聲沖出來,太猛烈了,真的太猛烈了。她只覺得胸腔一熱,心尖一剜,哭就先于一切地來了,她憋也憋不住,小肚都抽到一塊兒去了,于是,她兩眼一閉,臉向上一仰,用盡全身所有力氣,哇地一聲,像拚命一樣,哇地一聲。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臉白得像蠟,像驚弓之鳥一樣,剎那就逃掉了。
她哇哇大哭,舒服極了。痛快極了。一點也沒顧上他,把剛才發(fā)生的事一下子就給徹底忘記了一樣。
他再也沒來過,因為不幾天他就和他快要生小孩的媳婦從這片棚戶區(qū)搬走了。不知搬到了哪里。他離開了這座城市了嗎?他為什么要逃開?
女人老了。
盡管在她眼里,她從來就沒有年輕過,然而,事實卻是,好多年過去了。
小黃毛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那個男人本來是老太太為她物色的,是一個三級瓦工,掛牌的,和老太太也算是同行,不過蹲的不是幸福橋,而是平安路。蹲幸福橋的大都是女人,那些男的,凡讓老太太看上眼的都已有了家室,剩下的就是半拉眼都沒瞧起的。后來,老太太就像一個私家偵探一樣,也許叫臥底更合適。她離開幸福橋,打入了平安路勞務(wù)市場,然后對那里的幾百號男人進行海選,方法依然是老調(diào)重彈的“淘汰制”。一輪一輪地淘汰,首先是用眼睛,去掉兩頭,即淘汰掉歲數(shù)很大和歲數(shù)很小的。很顯然,這兩頭的男人,一頭是早已成了家的,已經(jīng)兒孫繞膝也說不定,另一頭是青澀的半大小子,黃嘴丫子還沒褪凈呢。這是第一輪。第二輪是用嘴巴,用嘴巴的好處在于,可以糾正上一輪由眼睛導(dǎo)致的偏差和失誤,還可以考查到一個人的聰慧、木訥或機靈程度,是否聾啞、口吃,以及某些性格和品質(zhì)因素。等等。而且,通過拉家常還可直接,或者是間接,了解到一個人真正的婚否情況,甚至包括他的擇偶觀和審美喜好,等等。這樣肯定又淘汰
掉一批,這還不算,本著實事求是,量女配夫的原則,忍痛割愛地去掉一些高分的,盡量往后排看,但也不能太委屈自己了,所以得把末尾一部分去掉。然后進入第三輪。第三輪比較復(fù)雜,因為差不多到了具體的操作實施階段了。說白了,就是其它的全留做候補,具體落實到一個人頭上。問題是落實到哪一個頭上?要更好一點的,還是稍差一點的?越好可能性就越小,反之可能性就越大。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的??稍捳f回來,世上哪有絕對的事?尤其是男女之事,不僅是不絕對,有時讓外人看著都犯迷糊。比如,一個丑女偏身邊配了一個溜光水滑的俊男,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卻又心甘情愿地嫁給了一個武大郎。這樣說來,就不光是落實到哪一個頭上的問題了,甚至連第二輪的取舍都有問題了,而且絕不是一般的問題,說不定就是關(guān)乎兩個人一輩子幸福與否的大問題呢。這一下,可把太太給難住了。拋開此不說,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即使是已經(jīng)落實到哪一個頭上了,那么,該創(chuàng)造一個什么樣的機會,以一個什么樣的方式讓兩人見面?見面之前是不是應(yīng)該先跟兩個人分別通一下光?還是只跟一個說?跟哪一個說?怎樣說?看來,世上凡事,看上去簡單,一旦做起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還沒做呢,只要一細(xì)想就先給嚇住了,怪不得是說的人多做的人少??椿ㄈ菀桌C花難。有些事只說一說,想一想,不去做是可以的,有些事卻是必須要做的,難也得做,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得做。不做不行。比如,對老太太來說,上述這件事就是這樣。
問題在小黃毛。
小黃毛從小到大頭發(fā)一直是黃,又黃又焦,用多少洗發(fā)水和護發(fā)素都不行,就像每天都讓火苗給燎過一遍似的。不光是頭發(fā)黃,面皮也黃,甚至連眼珠、眼毛和眉毛都是黃的,黃得厲害。牙齒不黃,是黑,灰黑,就是那種四環(huán)素牙。小時候總拉肚子吃當(dāng)時最常見的帶糖衣的四環(huán)素片造成的。而且,小黃毛還干瘦,個頭倒還可以,差不多有一米六五、六七,就是干瘦,跟個竹簽子似的。工作也算可以,初中畢業(yè)讀了技校,技校畢業(yè)就分到燈泡廠吹燈泡去了。千萬別小看吹燈泡這一行,這是技術(shù)工種,在燈泡廠舉足輕重,工資獎金也高。而且小黃毛吹燈泡的技術(shù)堪稱一流,抽檢合格率大都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按理,老太太在她身上應(yīng)該是省心的。事實呢,省心的只是工作上那一小方面,其它方面就不是這樣了,尤其是戀愛方面。
小黃毛雖然身子骨干瘦,看起來就像沒發(fā)育一樣,談戀愛那方面卻天生在行,一點也不遲。從讀初中開始,就一場接一場地戀愛,戀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的。這是好事,雖然早了一點,可早有早的好處,對于早晚都一定要去做的一件事情,早比晚好,早做完早凈心,而且機會更多,選擇性也更大。先下手為強。所以誰也沒攔她,由她可勁兒愛去。說不定隨著精氣神一天天好起來身子骨也會一天天好起來。誰知正好相反,小黃毛一場接一場進行的,全是單戀。其投入程度,展開的規(guī)模,以及反作用于她的殺傷力,卻一點都不亞于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雙戀,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主要怪她自己——自己的眼力,當(dāng)然,一部分愛玩惡作劇的壞心眼男子也絕對是脫不了干系的。需要強調(diào)的是,小黃毛的眼力絕對是沒有問題,而且應(yīng)該說是絕對一流,甚至是超一流的,這點僅從她單戀對象們的外表便能說明。他們清一色是帥哥,帥極了。不怪小黃毛,他們是太吸引人眼球,太賞心悅目,太具有殺傷力太容易讓人情不自禁身不由己欲罷不能想入非非了。誰都抗不住,小黃毛也是絕對的有勇氣和有攻擊力,就像一個小勇士,就像一張拉滿的弓。她永遠(yuǎn)都是主動出擊,因為她不想坐失良機。
帥哥們大部分都跑了。剩下的小部分有的是跑了一段,有的是跑了幾天,然后又回過頭來,他們好像幡然醒悟一樣,或者,就像被小黃毛堅韌不拔的毅力和執(zhí)著精神所打動了一樣,他們回過頭,然后很像是那么回事兒似的,從初中里的男孩,到技校里的男生,再到燈泡廠內(nèi)外的男青年,他們對待她的態(tài)度就像一個人的翻版一樣,全是坐在金鑾殿上皇帝的派頭,區(qū)別僅僅是小皇帝、稍大的皇帝和青年皇帝。最好的態(tài)度也就是嘴丫上擰著一絲笑,平視她幾回,就幾回,閉著眼睛都能數(shù)過來。他們就是這種樣子,抽她用買筆和買本的錢從校門外小鋪買的劣質(zhì)煙。用她買衣服買化妝品的錢去小飯館喝酒。用她的工資和獎金到酒店歌廳等地方消費一通,就像賞賜一樣,這是她工作以后。最讓人傷心和想不通的是他們竟連她的手都不碰,從來都沒碰,更別說接吻了。怎么可以這樣?他們胡亂地消費一通,就揚長而去。然后,要么就從此徹底隱形和蒸發(fā),要么就像從來都不認(rèn)識她這個人一樣,要命的是連重新認(rèn)識的機會都不給,連再掏空一回她腰包的面子都不給。就那么斬釘截鐵,就那么干脆利落。一點都沒商量。這多么令人傷心,太傷心了,肝腸寸短傷心死了。不光傷心,還傷自尊,傷元氣。小黃毛容易嗎?怎能不瘦?沒有道理。
可能是皇天不負(fù)苦心人吧,可能是小黃毛想開了現(xiàn)實了吃一塹長一智了,也可能就是老太太說的話生效了起作用了。老太太在這方面從不摻言,從不指手劃腳,很吝嗇,一點正面經(jīng)驗和反面教訓(xùn)都不提供,像坐山觀虎斗一樣,任由她自己鬧騰。這回卻說話了,這回情況比較嚴(yán)重,小黃毛事先可能已經(jīng)預(yù)感到這一次失戀,跟以往都不再一樣了,以往是彩排,是預(yù)演,因為還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可這次不同,因為之前已經(jīng)有人找上門提親來了,這是破了天荒的,而且不光是老太太動了心的,就連她自己都想一賭氣嫁了算了。只是還不甘心,關(guān)鍵是又瞄了一個新目標(biāo),她跟自己說,這或許就是最后的一次機會了,再失去則意味此生跟帥哥永訣,跟自己心中的愿望永訣。因為她已經(jīng)抗不住了,不光是精神上的,體力也不行了。而愛絕對是需要體力的。更多時候它是一個體力活兒。所以這一次她很用力,非常用力,可以說是孤注一擲地拼了全力,而且是帶著相當(dāng)程度的悲壯色彩,很有點壯士一去不復(fù)還的味道。結(jié)果就不用說了,需要說的是,這次她真的很受傷,連形容都是多余的。她喝了藥了。還好,喝得不多,五十粒安定片,本來是要喝夠一百粒的,喝到五十粒就不喝了,剛上來困意就后悔了,就喊人,拚命喊人,然后只在家門口的小衛(wèi)生所洗洗胃,掛了兩個吊瓶,回家睡了一小天就沒事了??衫咸珔s說話了。
老太太說,什么事都不能剃頭挑子一頭熱,一個巴掌只能打蒼蠅,拍不響。自古就是龍配風(fēng),蝦配蝦,西葫蘆頂多配個大窩瓜。還沒等小黃毛完全從失戀的陰影里走出來,老太太就張羅著給她定了婚。正是找上門提親的那個,燈泡廠從郊區(qū)菜社招的合同工,姓張名華,在廠里做學(xué)徒,學(xué)習(xí)機器維修和養(yǎng)護。不僅人跟小黃毛很配,論資歷和身價,比小黃毛還矮了一塊。小黃毛可是堂堂的技校畢業(yè),正式工,中專文憑,而且做的還是技術(shù)工種。局面終于被扭轉(zhuǎn)了,還扭轉(zhuǎn)得很大。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老太太每天早早就出門,令人奇怪的,她不僅不拿那塊木牌,不背那個工具包,也不穿那套職業(yè)裝,而是收拾得十分干凈利落,根本就不像是出去等活,而像一個出去找別人來干活的雇
主,偏偏又走得那么早,就像去搶一個手把好的小工一樣。還讓人奇怪的是,那段時間,晚上她好像總失眠。年深日久,她和小黃毛早已習(xí)慣了她像打雷一樣的鼾聲,突然沒了,讓人心里一下子就空了,有兩回猛地醒過來,睜開眼頓時嚇了她一大跳,她在看她,而且是目不轉(zhuǎn)睛地在看她。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嘴邊的煙頭就像磷火一樣一閃又一閃。她干嘛要這么看著她?不認(rèn)識嗎?
有一天早飯,老太太突然就像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有了!她盯著她,嘴里咬著一塊饅頭,說完就一下子釘在那兒。過了一會兒,她就像從身上卸去一副很重的擔(dān)子一樣,站起來,還左右擰了兩下脖子,然后笑了,多笨,她自言自語地說道,你看我有多笨,笨死了。小黃毛說,怎么啦?什么笨死了?老太太說,上你的班去,不關(guān)你的事。
小黃毛走后,老太太說,我琢磨著把房子收拾收拾。
她說,你打算讓他們結(jié)婚住進來嗎?
誰說的?他們住進來到時候你結(jié)婚住哪兒?老太太點著一棵煙說,不可能的事。
她愣了一下,說,我不結(jié)婚。
什么話?連我還想結(jié)婚呢。老太太獨自笑了一下,可惜老了,倒退十年嘛。
她說,老了也容易。誰結(jié)婚都比我容易。
老太太看了她一會兒,說,好了,呆會兒我去把人領(lǐng)過來,先看看再說。
然后老太太就開始收拾屋子,里里外外,又擦又洗。連院子都掃了。忙完這些不算,還去小鋪買了水果、瓜子、茶葉和香煙。不是她抽的那種,是較貴的。她把它們弄好,一一擺在餐桌上,邊換衣服邊說,昨個兒跟他們都定好了,你也換身好看衣裳,穿那套小碎花裙子,今個兒咱不糊紙盒了——老太太愣了一會兒,還有點慌——你看,你這么看我干啥?咱不能讓人小瞧了是不是?我是說……免得他們看人下菜碟,黑咱。走到院子,老太太又回來,說,你在家先琢磨著,回頭你跟他們說要啥樣式的。
老太太用了兩天時間,分別領(lǐng)回來六個人,他們所從事的行當(dāng)依次是,電工、油漆工、木工和水暖工。當(dāng)然不是絕對,因為他們幾乎全是一專多能,只不過在這一項上更有造詣,或說更拿手更厲害??蛇@卻跟裝修房子的正常順序完全相反,省力賺錢的順序倒是由大到小。這些她知道,日積月累地聽老太太說的??蔀槭裁匆阉鼈冾嵉惯^來?難道她糊涂了嗎?對此,老太太一句也不解釋一句也不交待,好像一點都不怕她弄亂,說錯,甚至她說與不說都不要緊。奇怪的是來的那些人,他們的個頭、長相跟所從事的主打行當(dāng)?shù)膬?yōu)劣有點成反比關(guān)系,雖然區(qū)別不是很大,但還是可以看出來。總的說,這些人個頭都很高,長相都很好,若是單挑,看不出多少上下,若是粗心,或?qū)π蜗蟾杏X不是很敏銳,也看不出多少上下。關(guān)鍵是一前一后把他們放在了一起,比較就產(chǎn)生了,區(qū)別就產(chǎn)生了,稍一歸納,規(guī)律也就產(chǎn)生了。具體點說是這樣的,電工的個頭長相跟油漆工相比,要稍遜一點,油漆工跟木工相比,也要稍遜一點,木工跟水暖工相比呢,情況也是如此。這樣一來,就他們每一個人的完整情況來說,就達到了某種平衡,有點不相上下,旗鼓相當(dāng)?shù)囊馑?。實際上,如果僅從表面或大體情況上來看,這的確是一種評估人的好做法,直接而又客觀。問題是,老太太這樣去衡量別人的時候,別人怎樣來衡量她?
她明白了。
這些人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根本就不是來聽她對裝修提想法提要求,他們好象已經(jīng)和老太太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或者已經(jīng)全然了解了老太太的心思。他們來只是參觀一下,參觀房子的同時,也捎帶著參觀一下她,他們當(dāng)中有三個既對房子沒興趣,也對房子里的主人沒興趣,來了好像就立即后悔了,只在屋里象征性地轉(zhuǎn)了小半圈,就緊跟老太太屁股后走了出去,走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另外三個則是對房子很有興趣,他們在屋里逗留的時間也稍長一些,不是轉(zhuǎn)半圈一圈,而是轉(zhuǎn)上三五圈,嘴里還吃著老太太塞過去的瓜子或糖,連后院都轉(zhuǎn)了。然后看她的目光就會拉長一些,專注一些。那個漂亮的水暖工甚至還特別專注了一下她的腿,同時還好像在找一件什么東西。事后她才發(fā)現(xiàn),她的拐杖被老太太不知什么時候給塞到床下面了。她坐在地桌旁邊的椅子里,專心致志地糊紙盒,并不跟他們說話,因為她知道他們對她跟不跟他們說話這件事不感興趣。比如那個漂亮的水暖工,看她臉的時間還沒有看她腿的時間長,讓她說什么?關(guān)鍵是還沒等她想好說什么,他就把興致給收了回去,而奔后院去了。老太太站在大門口,就好像一下子站在了風(fēng)口浪尖上,她灰白的頭發(fā)在后腦勺那兒東一下西一下地擰著,亂七八糟,衣服鼓蕩起來,就像一葉漲滿的帆,并且隨時都能航行出去。她就這么一直站著也就罷了,還不時地回頭,樣子很奇怪,活像一個遇事替主人干著急卻又有勁使不上的老家丁。可憐的老家丁。老太太追到后院,又尾隨著小水暖工到外屋,咋樣?她說,都瞧見了吧?再過倆月打發(fā)完二丫出門子,我就開始備料,在后院再蓋它兩間,到時候把這兒全改成門式,就是自己啥都不干躺著吃租金也夠。小水暖工漂亮地笑笑,說挺好,打算得挺好。然后就走了。跟電工、油漆工和木工們一樣,走了就走了,就沒動靜了,就再也不來了。
然后,老太太就領(lǐng)來這個三級泥瓦匠。
這回她沒坐在地桌旁邊糊紙盒,而是坐在床上,不僅坐在床上,還倚在床頭那兒,還把右腿從裙子里面拿了出來。而且,老太太一走,她就把拐杖從床底下拽出來,然后明晃晃地立在床邊。
他跟他們不一樣,進了屋轉(zhuǎn)都沒轉(zhuǎn),伸手就把桌邊她坐的那把椅子給拉了出來,咯吱一聲就坐了上去。那把原來很寬大的椅子立刻就變得小起來。他卻像害怕自己坐不住它似的,來回緊了緊身子,那椅子立即又咯吱咯吱地叫了兩聲。我叫許強,家是農(nóng)村的。椅子的叫聲一停,他就開口說道,官房場。我屬豬的,今年二十六了。她的思路一下子就被打亂了,想好的話已經(jīng)變得沒有意義了,于是閉了嘴,瞇眼打量他。他開始局促起來,又緊了緊身子,開始搓手,搓了兩下然后開始咔咔掰指關(guān)節(jié),那種聲音很特別,介于脆和鈍之間,聽起來讓人感覺有點癢。陽光從窗子的邊沿照進來,他的臉在陽光里呈現(xiàn)出檀木般的光澤。他低著頭,避開她的視線,開始專心致志地掰著自己粗大的指關(guān)節(jié)。咔巴咔巴,咔巴咔巴。一陣陣車輛行駛的突突聲從遠(yuǎn)處傳來,有兩只綠蜻蜓在窗外幾株向日葵上嗡嗡地飛,讓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和這個夏日午后一道,變得模糊,而且奇怪。他看上去也很英俊,只是粗。粗和土氣,是一種又粗又土氣的英俊,典型的農(nóng)村人的那種英俊。她把目光移開,想往回縮縮右腿,卻沒能夠,于是她扯了一下裙擺蓋了上去。
他抬了一下眼睛,說,你媽都跟我說了,你就是腿腳不大好。
她說,我拄拐。
他說,沒看著的時候,我還尋思你指不定咋樣呢,現(xiàn)在見著了,你這條腿跟好腿差不了多少,不走道一點也看不出來。比我們屯盧瘸子強多了,她那條腿又細(xì)又軟,跟面條似的。他看了她一眼,停了一會兒,又說,我這人有啥說啥,肚子里沒長花花腸子,其實我是說腿有時不光是用來走道,還是給別人看的,如果不在乎別人看,咋樣都無所謂,一個女人一輩子能走多
少道?不想走可以就呆在家里,不像我們男的。
他前面的話讓人聽起來有點別扭,可后面的說法卻挺新鮮。所以她既沒生氣也沒反駁,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他說,像我這歲數(shù)在我們那兒絕對算大齡青年,一點都不好找媳婦,弄不好就得找個寡婦了。
她突然笑了。
你別笑,真的,小丫頭差不多都走光了,進了城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樣,剩下的都是早早就有了主的。我老早就出來打工了,一開始是不想找,怕拴住,等想找了,黃花菜都涼了。那我也不后悔,我不愿意在農(nóng)村呆,我們那地少,又都是山地,得往死里上化肥才能打點糧食,一年到頭除了吃的連化肥錢都剩不出來。我想在城里找個媳婦安家,我有手藝,人也不懶,餓不著。
她說,你可以找一個腿腳好的?;蛘哒乙粋€打工妹。
他說,說了不怕你生氣,腿腳好的城里人誰嫁我啊,打工妹要想嫁回去壓根兒還不走了呢。
她說,那你父母呢?
沒了,就有一個哥,大我兩歲,早就成家了小侄都上小學(xué)了。他抬起臉,看著她說,聽你媽說,你挺愛看書的,還特愛干凈,這都是好處,就是話少,不大愛搭理人,這也不算啥毛病,是沒遇上對心思的人。我平常也不大愛說話,也不大愛干凈,書就更不愛看了,就念了小學(xué)四年級,認(rèn)的字早就扔腦瓜后頭去了。我還抽煙,兩天一包,酒也喝兩口,高興了一頓能喝四兩六十度老白干,喝完了就睡覺?,F(xiàn)在想起來說的就這些,不好的地方我可以改,反正就這一堆一塊,你要是覺得行,咱倆就處,處好了就結(jié)婚,你媽說把這房子給你,我想了,不用,就在后院給塊地方就行,到時自己蓋。別的我也沒啥要求,只要會做飯能給我生小孩就行了。
她張了張嘴,說,那,我要是不會做飯呢?
他說,我做。
她說,那我要是不會生小孩呢?
他一愣,立即就笑了,說,怎么會呢?生小孩跟腿腳好壞又沒關(guān)系,就我們屯盧瘸子那樣,一下子還生出個龍鳳胎呢!
她臉一沉,說,那我要是不給你生呢?
他說,那就是你沒看上我。
許強經(jīng)常來,來了并不閑著。老太太今天安排他修修門把手明天安排他修修門弓,捎帶著把后天大后天的活計都給安排出來了。像個老板,或者監(jiān)工一樣。最后把家里所有的東西差不多都安排他給修理了一遍,包括桌子腿、水龍頭和暖氣片,卻沒有一樣是瓦工活兒,除了木工就是水暖工,甚至什么工都不是,就是雜活兒??傊蛇@些并不是他的強項,所以有的就修理好了,有的非但沒修好,反倒三下五除二給鼓搗壞了。比如靠墻的那排暖氣片,本來看上去好好的,老太太卻偏說排氣閥有毛病。其實,即便有,也不必現(xiàn)在就修的,用的時候還早呢??伤稽c都不反駁,指哪打哪,叫干啥就干啥。那排暖氣片在靠墻的位置,抵達它需經(jīng)過她的椅背和另一面墻之間留出的小空當(dāng),他接過老太太手里的鉗子,徑直奔向那兒。在經(jīng)過那個小空當(dāng)?shù)臅r候,突然發(fā)生了一件事??赡苁悄莻€空當(dāng)太窄,或者他身子太寬,本來她是可以再往里讓一讓的,都因為他經(jīng)過得太快太急。她感覺椅子突然翹了起來,然后屁股迅速一滑,還沒來得及叫出一聲,整個人就出溜到桌子底下了。而他卻像被椅子和墻卡住了一樣,半天沒動。她去抓拐杖,拐杖不見了,她抓著桌腿,先支起上身,坐起來,正想回手去抓椅子。椅子卻跑了,被他拎跑的,她聽見它咔的一聲撞在墻上,緊接著,她感覺忽悠一下,自己就懸了起來。他抱起了她。從后面,不是攔腰抱的,是把兩手伸到她的腿下,然后向上一托。是他的力氣太大,還是她太過瘦小?反正讓抱或托這個動作顯得過于迅速了,甚至是突然和突兀,同時也讓她沒一點兒準(zhǔn)備,忽悠一懸,上身一栽,整個就仰在他的懷里去了。這時候,他的嘴巴就伸了過來,她還在驚魂未定,他的嘴巴卻伸了過來。對于她來說,這非常的不是時候,可對于他卻不是這樣,而是感覺正好,好像恰恰是這么一折騰,才讓他有了這樣的好感覺。看來,這不僅屬于兩個人的個體差異,可卻讓兩個人在這樣要緊時出了小變故。他的嘴巴伸過去,還沒捉到緊要處,就被擋了回去。是被一只手堅決地毫不客氣地?fù)趿嘶厝ァ7砰_我!她喊道。于是她感覺身子一墜,就落到椅子里了。椅子突然又向后翹了起來,她兩腿奇怪地向上一飄,身子向后迅速一仰,忽悠又一下,整個身子再次懸空,這次是跟椅子一塊懸起來的。一眨眼工夫,當(dāng)?shù)囊宦?,她身子一突,就回到了桌子旁邊?/p>
然后他蹲在那兒開始修暖氣片上的排氣閥。她聽見咯嘣一聲。完了,他說,禿魯扣了,擰錯方向了。
他站起來。有點煩燥。
突然,他又做了那件讓她沒想到的事。就跟偷襲一樣。她沒緊張,是因為沒來得及。太猝不及防了。太迅雷不及掩耳了。他扔了手里的小銅塞,上前一步,左手抓住椅背,右手從她膝彎處飛速一伸,抓住椅座,然后就端了起來,一下子就端了起來。端得輕盈極了,就像端著一盤菜一樣,眼看就要端到門口了。然后他突然原地轉(zhuǎn)了三百六十度,她感覺頭一暈,就叫了出來,只叫了一半,嘴就被熱乎乎地堵住了。差不多連鼻子也一塊被堵住了。立刻,她就變成了一條窒息將死的魚,絕望,絕望極了。終于想到了手,她的手被這個突遭的意外,刺激得一下子麻痹了,毫無知覺毫無作為了,就像兩個飾物一樣掛在那兒。現(xiàn)在終于被她想起來了。想起來就好,她摳住兩邊座沿,扭了扭身子,使勁地扭了扭,然后緩緩地舉起了它們。
她左手抓住了他后腦勺上的頭發(fā),右手捏住了他一只耳朵,兩者同時用力一拎情況就一下子發(fā)生了變化。先是被堵住的鼻孔變得通暢起來,然后是自己的嘴巴從另一個嘴巴里掙脫出來,又濕又熱地掙脫出來。她看見了他的眼睛,因為離得太近,看清的反倒不是眼珠,和眼珠里面的東西,而是上下的眼毛。不濃密,卻又粗又黑,看上去硬得就像一顆顆鋼針一樣。她的心一動,伸出舌尖舐了一下嘴唇。這時,情況突然又變了。他張嘴就銜住了她的舌頭,就像一條水蛭,或者就像一個抽子一樣,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地吸牢了她的舌頭。她動彈不得,卻不再絕望,因為鼻子沒被堵住。她的手胡亂地在他后腦勺上抓了一陣,漸漸又變成了兩個掛件,一左一右地垂了下去。
遠(yuǎn)處又傳來了車輛行駛的突突聲,綠蜻蜓在窗外盛開的向日葵上面嗡嗡地飛。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正一下一下地變輕,輕得像一張紙,一片羽毛,輕得讓人泛困,讓人禁不住打哈欠,或發(fā)出嘆息。他的嘴巴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了,手派上了用場,它們早就離開了椅背和椅座,早就改換了地方和位置,只是她沒注意,她沒有精力注意,不想注意,他在嘴巴變輕的同時,手卻開始一下一下地用力,并開始一點一點逼近要緊處。她開始覺醒起來,只是覺醒,并不想去管,沒精力去管,懶得管。她只微微地扭了一下頭,微微地張了張眼睛,有一片陽光在眼毛上晃得厲害。這時,她看見,早晨放在窗臺上的那盆打骨朵兒的紫羅蘭,不知是什么時候突然就盛放了。老太太的一張皺巴巴的臉突然就從花的后面轉(zhuǎn)出來,并且猛地咳嗽了兩聲。她笑了,扭回頭,按住他的腦袋。
他卻掙脫出來。我熱了,他弓著身子站在那兒,好像有什么東西頂?shù)盟幌伦诱静黄饋?。我熱了,他說,
我去洗一把臉。
她突然憤怒起來,喊道,你給我站起來!
她又喊道,滾!都給我滾!
原來是小黃毛回來了。
她在大門口遇見像哨兵一樣的老太太,感覺非??尚?,可她沒笑,因為笑不出來,她剛跟小合同工吵了一架。操他媽,他想強奸我?她對老太太說。然后老太太一下子就慌了,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她要進來。別,別進去,老太太攔住她,說,咋不晌不晚的就回來啦?你這是什么意思?不晌不晚我就不能回來嗎?小黃毛撥開她,好啊,你們現(xiàn)在就想往出開我啊。老太太一把拽住她,等等,我的小祖宗,媽有話問你,你——剛才說什么?小黃毛說,我不能跟他結(jié)婚,他長得太他媽難看了。是不是泥瓦匠又來了?小黃毛甩開老太太的手,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我上廁所。
老太太立即從大門口踅回身。邊走邊嘟噥著,好看的有,一個一個,那是別人的,不是你的。眼饞也白搭,是命。
老太太開始忙起來。
不是出去接活,也不是在家收廢品,垃圾箱她已經(jīng)不翻了。她要造房子。
造房子可不是簡單的事,因為不簡單,所以老太太在心里差不多已經(jīng)盤算了許多年,幾乎是從自己還很年輕的時候起,只是沒有付諸實施。這主要因為她們還小?,F(xiàn)在是到時候了。因為錢已經(jīng)攢夠了,地號又是自己的,無非是找一些部門和人,辦理一些證件,說白了,頂多是花些不該花的錢。首先泥瓦匠有了,省一份錢不說,關(guān)鍵是一個不是外行的,能心甘情愿,跑前跑后忙里忙外張羅這件事的頭兒有了。有什么不心甘情愿的?造房子難道不是為了他自己?花的又不是他的錢,便宜占大了,便宜死了??傊笓]當(dāng)然不是他,即使不是她自己,也不可能是他,否則太讓人心理不平衡了。讓老太太心里平衡的是,她覺得自己還算沒看錯人,人是她選的,雖然不是最滿意的,也還算比較滿意,關(guān)鍵是在此基礎(chǔ)上,讓自己的孩子滿意,而對方呢,最好也滿意——起碼是看不出有多不滿意,這就好,強扭的瓜可不甜啊。
但辦法總是有的。比如造房,說白了就是給他造一個家,在城里造一個家。這是他的愿望和理想,或說是招他做女婿的條件,而且是被他明確提出來的,事實上,是她先給的,就像給的一份陪嫁一樣。他又明確地提出來一是有強調(diào)的意思,二是想確定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這未免太直截了些,有點像做交易,可是,誰敢說婚姻就一定不是一筆交易呢?所以,直截了當(dāng)總比拐彎抹角要好。比心懷鬼胎要好。
他張羅得很有分寸,仿佛再過一些,就讓人覺得是撿了便宜而沾沾自喜,再收一點就是因不滿意而打不起精神??烧凑醋韵?,哪怕是喜不自禁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因為是要結(jié)婚了呀??伤麤]有。就連接吻這樣的平常事都沒有再發(fā)生。好多時候她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不僅僅是準(zhǔn)備好了,是很期待,差不多已經(jīng)把自己給點燃了。而且環(huán)境也不是問題,問題是他,他像是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或者忙,以忙當(dāng)幌子,匆匆逃離現(xiàn)場。這真?zhèn)俗宰稹:?。很好。她在心里恨恨地想。然后,有一天他汗流夾背地溜進屋,就像偷襲一樣,突然撩起了她的裙子。是抓住了她兩個腳踝,嗖地把她拽到床邊,然后忽地撩起她的裙子。她在午睡。本來她是倚在床邊看書,偶爾也看一眼窗外,窗外院子里他裸著上身,穿一條又肥又大的短褲,正率領(lǐng)著兩個小工和泥。陽光白花花的,晃得他們就像電影里某個部落的野人。也晃得她漸漸泛困。然后她就躺下,睡著了。還睡得很實。直到裙子被撩上去,她也沒完全地醒過來,他又撩了一把她的襯裙,就是一條像襯里一樣的白色短裙,因為短,撩上去又落了回來,又一撩才知道,原來里面還有一件小褲頭。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正把自己的短褲像擼袖子一樣往下褪,那個東西一別,突地一下就跳了出來。他叉了叉腿,有點絆,干脆就把一條腿從短褲里抽了出來。他奇怪地擰了一下嘴角,然后伸手去拽她的褲頭,來吧,他說,這工夫正好沒人。
他一手握著自己那個東西,一手去拽她的褲頭,說,來呀!快點兒!
褲頭被按著。他急切地說,快點兒!我知道你想跟我這樣。
褲頭被按住了。他急切而又煩燥地說,你不是天天都想跟我這樣嗎?快點兒!裝啥呀?
她笑了。打開他的手,一一撫好褲頭、襯裙,撩下裙子,說,穿上,干你的活去。
她不是成心想報復(fù),沒什么可報復(fù)的,只是沒有一點兒準(zhǔn)備,有點被嚇著了,這是睜開眼睛一瞬間的真實情況。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出現(xiàn)了那種奇特的無力感和癱瘓感。她按著褲頭,僅僅是一種必要的矜持手段,說故做姿態(tài),欲擒故縱也可以,有準(zhǔn)備也好,沒準(zhǔn)備也罷,事實上他只說中了一半。她確實是想,天天想,是想那樣本身,之所以想到和他那樣,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具體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對象,另一只巴掌,肯定不是一只最好的巴掌。他卻說得那么肯定,這也無妨,男人在那種時候是絕對需要自信和霸道一點的,這樣或許能幫助他們耀武揚威,否則就很危險,很難說,也許,恐怕不行。就算是自以為是,或打腫臉充胖子也是應(yīng)該,她并不反感。關(guān)鍵是急,急也罷了,還煩燥,這就破壞情調(diào)了,竟然還說她裝。這是什么話?這就很貶損人,很傷人自尊了。當(dāng)時,她看著他一臉的自以為是,想說的話是,提上你的褲子,它們太難看了。話沖到嘴邊的時候,她禁不住看了看他手里握著的東西,這回她不是被嚇著,而是被震撼了。說心里話,它們的確是難看了一點兒,卻跟她許多次夢里看見的一樣,是讓她喜歡的那種難看,于是她的心就有點軟,還有一絲后悔。
這家伙卻沒再堅持,像遭到一次重創(chuàng)一樣,只呆愣了一會兒,就一把提上短褲,硬撅撅地走了。
她開始變得悵然若失。
證件全辦下來的時候,一天在晚飯桌上,老太太給全家開了個會。并不包括小合同工和泥瓦匠,只一家三口。老太太夾了一片肉給小黃毛,說,我要在后院蓋兩間房子,只能蓋兩間,就這些錢,就這么大地方。你有工作,兩人又在一個單位,結(jié)婚單位能給解決住的地方。小黃毛夾起那片肉,停住,說,要是不給解決呢?老太太說,那也用不著我想招兒,找他爹媽。小黃毛把那片肉塞回盤子,說,好啊。
老太太說,十個手指頭伸出來,我咬哪個都疼,手心手背都是肉。
小黃毛說,是啊,十個手指頭伸出來,并不一般齊。
老太太說,關(guān)鍵是你有工作。
她沒說話。本來她是想要說話的,比如,象征性的,或者賭氣似地說——我不結(jié)婚!就是結(jié)婚我也不會要家里的房子!可是,她剛要張嘴,就被老太太的眼神給制止住了,那意思是,你什么也不要說,聽著,就聽著。同時,她看到小黃毛眼睛里的意思卻是,說呀,說呀,看你怎么說。她一瞬間就有點被激怒的感覺,她明白老太太的苦心,同時也能接受小黃毛的妒意,可她沒有辦法,她有什么辦法呢?房子就像拐杖一樣,代替著她的右腿,像砝碼一樣平衡著她的身價,她只能按各取所需這樣的原則找男人,說難聽點,就像一好一孬搭配著甩貨一樣??伤龥]有辦法,因為她想結(jié)婚,需要結(jié)婚。很想。很需要。如果她的腿像她倆一樣好好的,這樣的事就不會發(fā)生了,如果她不是生在這個家,她的腿完全可能不是現(xiàn)在的這種樣子,那多好,她
寧可選擇凈身出戶,連這個家的一個草棍都不要。她不稀罕,包括這個家里的人。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她們,越遠(yuǎn)越好?,F(xiàn)在,別人——不光是小黃毛,包括鄰里,包括老太太本人,都以為她占了大便宜呢。不是嗎?看上去確實是??烧l知她心里的委屈。她端著碗,一口一口往嘴里夾飯,一句話也沒說。
老太太說,就這么定了。
小黃毛說,好啊。
婚禮暫定在十·一,應(yīng)該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房子當(dāng)然已經(jīng)竣工,很漂亮,而且還簡單地裝修了一下。這段時間老太太和她正忙著采購,主要是床上用品和一些小擺設(shè)。所有東西差不多都是雙份的,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是小黃毛的。小黃毛的那一份在價格上要更貴一些,是她要求這樣的。好像只有這樣,她才可以更安心些。
許強留在家,東擦擦西抹抹,一是他對那些東西根本外行,二是即使不外行也不會參考到他的意見,因為花的不是他的錢。他當(dāng)然識趣,他又不傻,既然花的不是他的錢,理所當(dāng)然就由不得他挑挑撿撿,再說,他干嘛要挑挑撿撿——他哪里見過這么多好東西!想都想不到——歡喜還來不及呢。何況還白撿個新房子呢。但他把歡喜藏在了心里,藏在了臉皮下面,他怕樂極生悲,還怕她們因此會更加小瞧他。事實上,她們已經(jīng)小瞧他了,他能夠看得出來,并且能夠感覺得到——是情不自禁的,或有意無意的,從骨子里流露出來的那種城里人的優(yōu)越和傲慢。當(dāng)然是面對像他一樣的鄉(xiāng)下人。這讓他不由得記起了小時候,那些像叫花子一樣下放到他們那兒的“黑五類”們,他們都已經(jīng)像叫花子一樣了,卻依然傲慢得很,既不去鄉(xiāng)下人家串門子,也不跟鄉(xiāng)下人拉家常,更不跟他們?nèi)〗鑱硗麄冎粊硗谧约旱男∪ψ?,那些同來的城里人。沒過多久,他們就開始報怨鄉(xiāng)下的各種不好,甚至開始暗暗嘲笑鄉(xiāng)下人。完全忘了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鄉(xiāng)下人,只不過在城里留了一身的疤。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面對他好心好意遞上去的煮紅薯,竟豎起眼睛說臟死了!還說吃了會拉肚子!
她說,走開!離我遠(yuǎn)點兒!我不會要你的東西!我討厭你們這幫鄉(xiāng)巴佬!
這句話他一直記到現(xiàn)在。當(dāng)然,他不是因為這句話而來城里的,也不是因為這句話要留在城里的,事實卻是他來了,不僅是來了,而且還將留下來,子子孫孫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留下來。為此,他娶她做老婆并不覺得委屈。而且,他還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使是一個靠撿垃圾為活的城里人,到底也還是一個城里人。城里人就是城里人。面對鄉(xiāng)下人,他們的優(yōu)越和傲慢是天生的,就像狗面對生人一定要汪汪幾聲一樣,否則反倒讓人覺得奇怪了。這沒什么,何況只是小黃毛有點出格,而老太太和她,即使是這樣,恐怕也只是在心里。再說她,已經(jīng)是一個快做自己老婆的人了,讓她可勁牛還能牛哪去?不過是怕小瞧了她裝裝樣子而已。大凡像她這種條件的女人,都是心比天高呢,在男人面前勢必是要裝一裝樣子的。還以為他看不出來么?就說那件事,看樣子她比自己不知還要多想呢。按理說,這種好事早就應(yīng)該做成了,第一次她已經(jīng)給信號了,可卻讓老太太給沖了,應(yīng)該說是讓小黃毛給沖了,可第二次呢,讓她硬生生給推了。不光是怨自己急呢,男人急有什么不好?不急才是問題呢。這前后兩回一比較,他就明白了,一拉一推,她是殺自己一個回馬槍,給自己還個顏色看。現(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他反倒不急了,不是不想,是覺得急得沒有必要了,差不多已經(jīng)是放到鍋里的煮熟的鴨子了,難道還擔(dān)心它飛不成?不妨也抻它一回橡皮筋,說不定還能抬一抬自己的身價,掌握一點主動權(quán)呢。免得她更小瞧了自己。這很重要,通過這件事讓她知道,不是什么事都得由著她。他是男人,頂天立地得很呢。
再說小黃毛,總在有他的飯桌上整事情。比如,大伙正吃得好好的,她突然拿筷子邦地一敲碗邊。頓時就嚇了他們一跳,然后她邊緊鼻子邊皺眉頭,說,你們聞聞,這么臭,是誰身上這么臭?她的目光像剃須刀一樣,貼著他的眉棱向下刮了一遍,跳開,在她眼睛上停了一會兒,最后落在老太太的眼睛上,她說,難道你沒聞到嗎?你鼻子不是最好使嗎?還沒等老太太回過味來,就被她用筷子給制止住了,不用說,我明白了是近墨者黑,是久聞不知其臭。說完撂下筷子就走了。一時把老太太弄得愣呵呵的,而他更是尷尬,是心里說不出來的堵。再比如,飯菜端上桌子,大伙正要動筷子,不,是他已經(jīng)把筷子伸了過去,伸到了菜盤里,而且夾住了一口。這時,小黃毛的目光再一次像遞須刀一樣掃過來,她不說話,而是飛快地站起來,轉(zhuǎn)身去廚房拿過來一只空盤子,刷刷刷把菜挨樣兒拔拉來一部分,就像吃自助餐一樣。為什么要像吃自助餐一樣?就是不和他們在一只盤子里攪和筷子。為什么以前她不這樣?因為以前飯桌上沒有他。他明白了,她在用這種方式向他聲明,她嫌他臟。她討厭他。瞧不起他。
走開!離我遠(yuǎn)點兒!我討厭你們這幫鄉(xiāng)巴佬!
他笑了一下,僅僅是在臉皮上做了一個笑的樣子,然后把菜放進嘴里。那是一盤冷拼,黃瓜絲蔥絲姜絲什么都有,所以被他嚼著聽起來就格外響亮,咯嘣咯嘣的,就好像那牙齒是一把刀,正在用力揮舞收割著一茬什么東西。
這天一大早,許強按吩咐蹬著三輪車從木器加工廠把訂制的大床拉回家,又按吩咐放在該放的位置上。本來,老太太和她臨出門并沒吩咐他鋪床罩床單什么的,他站在門口抽完一棵煙,回頭又朝屋里打量了一會兒,就去老太太屋里把那些東西一股腦給抱過來了。往回走的時候他從嗓眼里使勁地咳出一口痰,低聲地操了一句,心想,難道這些東西就不是我的嗎?就算如此,難道我連使用它們的權(quán)利都沒有嗎?這樣一想,他覺得不但應(yīng)該鋪上它們,而且應(yīng)該躺在上面先睡一覺。他在鋪的時候著實猶豫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雙的,他以為這不過就是圖個吉祥。只是花了一點時間做了一下選擇而已,鋪好,他并沒有立即躺上去,而是遠(yuǎn)遠(yuǎn)近近十分憐惜地看了好一會兒,到院子涂了肥皂沖了一個冷水浴,完了才回屋。
剛鉆進被窩,小黃毛就進來了。
好啊,你倒是挺會享受啊。小黃毛說。
一小般吧,沒有你會。他翹著腦袋,怕濕頭發(fā)弄濕枕巾。
我?小黃毛愣了一下,說,你什么意思?
沒意思,一點意思都沒有。他看她一眼,摸過一棵煙點著。
我看也是。不跟你吹,臭他媽男人我領(lǐng)教多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一頭算一頭,他媽的一撅尾巴要拉幾個糞蛋兒我都知道。
那你可確實厲害。屬于見多識廣那伙兒的。
可就你這套號的沒見識過。
那就好好見識見識。別錯了機會。
我倒想向你取取經(jīng),看你用哪根花花腸子把老太太給套牢的。
取經(jīng)行,要多少給多少??蓻]長花花腸子咋辦?那玩藝兒你自己不就有嗎?
你混蛋。小黃毛伸手撩開了他的被子,罵道,滾開,這是我的床單我的被子。然后她就愣住了,像中彈一樣突然就愣住了。確切地說是一下子僵在了那兒,甚至就連伸出去的手都忘了收。她看見了一個雄赳赳一絲不掛的男人。這時她像樹枝一樣伸出去的手一下子有了著落——它被攥住。她看見他兩個瞳仁就像兩個小刀片一樣刻在自己的眼珠上,他說,怎么樣,這下
見識到了吧,我就是這套號的,比起你那位怎么樣。她依然僵在那兒,竟連一點反抗的意識都沒有。他說,你不是想從我這兒取經(jīng)嗎,沒問題,足得很,要多少給多少,管你飽。她嘟啷噥噥地說,這是我的床單,我的被子。他說,正好,現(xiàn)在你來享受享受它,要不一會兒就該被我弄臟了。她兩腿一軟先坐在了床邊上,只坐了一秒鐘,全身就一下子軟得不行了,比爛泥還軟,像癱下來的一堆沙子。他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哼了一聲就勢癱了下去。不行,他扶住她,說,我沒洗澡,好多天都沒洗澡,身子臭死了,難道你沒聞到嗎?還有,我沒刷牙,好多天都沒刷,肯定也是臭死了,你沒聞到嗎?
去你媽的。閉嘴。小黃毛身子一扭,死死地壓住了他。
飯桌上小黃毛趾高氣揚的勁頭突然不見了。她的眼神開始變得躲躲閃閃,一副無處安放的樣子。即使只有她們?nèi)齻€人。她竟然變得勤快起來,卻總是心手不一,常常幫倒忙。比如,做早飯,幾十年來這一直是老太太雷打不動的功課。不光是早飯,是一日三餐。什么時候見過她伸一把手?現(xiàn)在好了,小黃毛起得比誰都早,她好像就為了做早飯這件事而一夜未睡。她頭發(fā)零亂,雙眼布滿血絲,還戴著一副黑眼圈,在廚房里煮粥。取米、淘米,包括整個走動的過程又細(xì)又輕,幾乎不發(fā)出任何一點多余的聲音,連呼吸都是十分的節(jié)制。品種多樣的早點和葷素搭配的各式小熗拌菜,是她從早市上買的,是她花自己的錢從早市上買的?;ㄗ约旱腻X——這是破了天荒的。用老太太的話說,是小母豬一下子生出個大象來,出息大發(fā)了。她把它們一樣一樣擺上餐桌,然后就坐在那兒煮粥。然后問題就出現(xiàn)了。粥撲到了鍋外,或粥被煮糊了。而這一切并不是由于技術(shù)方面的問題,是她不知道,她坐在離粥鍋很近的餐桌旁,明明是在看著,一眼不眨地看著,卻是視而不見!再比如,有一天洗碗,她一連弄掉了好幾只小碟子,它們接二連三地?fù)湎虻孛妫拖衩偷卣懸淮”夼?,是一種叫大地紅的小鋼炮,又脆又響。其實不小心弄碎幾只小碟子十分正常,那些小東西本來就需要常碎常新的,碎了就用笤帚一掃,抽空再買回幾只就罷了。可她卻一下子變得十分慌張,這就令人奇怪了,她以前可絕不是這個樣子,就算一把火把這房子點了,她都未必??涩F(xiàn)在只弄碎了這么幾個小東西她就這么的驚慌。她一下子蹲下身,伸手就摟了一把。她的手被刺中了,她看著她的中指和食指,指肚上像用鉛筆分別畫上了兩道白印,白印逐漸變青,最先冒出幾粒小米一樣的血珠,血珠一輪一輪變大,連成一排,在指尖上迅速聚成一顆,就像紅瑪瑙一樣。它們一顆顆砸向地面,聲音悅耳,彈性十足。
瓦工許強好多天沒來了。
一天吃早飯,老太太剛夾了一口飯放進嘴里,小黃毛就嘔了起來。她像打嗝一樣先呃了兩聲,接連又吞了好幾口口水,還是沒忍住,撂下飯碗就跑出去了。老太太正伸向菜碟的筷子停在了半路,同時連咀嚼都停住了。她的嘴就像一只塞多了雜物而合不攏的箱子,有幾顆飯粒率先逃了出來。她顧不上吞下它們,直著眼珠看著她說,小許咋這么長時間沒來?你們倆是不是鬧別扭了?
他回老家了。
小張呢,怎么也沒見著他來。
我怎么知道。你問她。
老太太撂下筷子,像噎著了似的,一邊打嗝一邊說,不行,我呆會兒就去找他。
找也沒用。她推開飯碗,冷冷地說。
這天傍晚,老太太和小黃毛在后院吵了起來。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后院,老太太走得很快,邊走邊大口抽煙。直到抽完把煙屁擲到地上,用腳碾碎,小黃毛才一步一蹭地走過來。老太太四面張望了一下,說,就這塊背人,趁你姐不在家,我有話問你。你必須跟我說實話。小黃毛說,沒啥好說的。老太太又點了一顆煙,說,下午我找過小張了。小黃毛說,找他干什么。干什么你自己知道,我問你,他說你連嘴都沒讓他親過,這是啥意思?
沒啥意思,他他媽有口臭。
口臭?
對,口臭,不信你聞聞。
我聞,你讓我聞?那是讓你給整上火了,誰上火嘴都有昧,嘴沒味那還是人嗎?好了,我先不跟你說這些,我問你,你是不是懷孕了?
你啥意思?
我問你是不是?
孩子是誰的?
說吧,敢做敢當(dāng)。
說就說!你以為我怕你們呀?我早就受夠了,從小時開始,你就處處偏向她,什么好事都可她先來,連找對象都是。你一見著她就像耗子見了貓,大氣不敢喘,低三下四,低眉順眼,你都成她生的了。知道我為啥找不到好對象嗎?因為我長成這個樣子,那幫該死的男人一見著我這一口牙,嚇得連親一口都不敢,把他媽的尿都嚇出來了。是你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天天吃他媽該死的四環(huán)素,因為我天天拉肚子。知道我為啥天天拉肚子嗎?因為我天天吃你用一雙撿垃圾的手弄出來的臟東西。不吃不行,因為你不給我買奶油餅干,不給我買方便面,你連給我的碗筷都是臟的,跟你一樣,臭烘烘的,看一眼都惡心十年!
老太太叭地抽了她一個大嘴巴。我讓你們惡心?惡心你們還吃?咋就沒把你們給餓死?!狼心狗肺的東西!我這輩子光為你們活了,到頭來還派了我一身的不是,你們兩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小黃毛用手摸了一下臉,突然笑了,好!她說,打得好!請問你敢不敢把這些話當(dāng)著她面再說一遍?不敢是吧?你只敢對我說是不是?只敢打我往死里欺負(fù)我是不是?只敢把一肚子怨氣沖我撒是不是?告訴你,我現(xiàn)在不怕你這一套不受你這一套了!你跟誰報辛苦?為誰活為我還是為她?你為你自己活,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誰攔著你嫁人了嗎?你是嫁不出去,沒人肯要你,連一個撿破爛的男人都不肯要你,你怨誰?怨我們嗎?他嫌你丑!嫌你臟!又丑又臟!洗都洗不干凈,扒了皮都白搭!我爸就是受夠了你,才整天喝酒,不喝酒能出車禍嗎?是你害死了他!
老太太又揚起了巴掌,卻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朝小黃毛一頭撞過去,被小黃毛一推,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一下,她突然伸長脖子干嚎起來,嚎得聲嘶力竭。
你用不著這么虛張聲勢,小黃毛說,孩子的爹是你給千挑萬選的。
老太太突然止住哭,迅速地從地上爬起來,說,你這是啥意思。
沒啥意思,小黃毛說,你自己尋思去。
老太太說,我尋思不出來。
那是你心眼偏得太厲害,腦瓜進水了。小黃毛叉了叉腿,把臉別向一邊說。
老太太說,我明白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但我告訴你,不行,你別動一點兒嫁他的念頭。別問我為啥。你能跑能踮兒,有能耐跟外人去爭去搶。你做到這一步已經(jīng)壞了良心了,趕緊打住。過兩天我領(lǐng)你去醫(yī)院,神不知鬼不覺就當(dāng)睡覺走錯屋了。你說我偏心眼兒我就偏心眼兒了,就是再打我?guī)装驼莆乙策@么定了!
小黃毛愣怔著,過了好半天才說,你定?啥叫你定?我要是不呢?
老太太說,不?沒有不。否則我只好把他趕走,趕回老家。小黃毛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我就是看她成天到晚拉著個臉生氣,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似的,她壓根就沒關(guān)心過我,像對你一樣壓根兒就沒看得起我,我就想殺殺她的威風(fēng),我承認(rèn)自己長得丑,俗不可耐,可我不想從她眼睛里看出來!我就要看看這些到
底誰看了算數(shù),是他還是她?在他媽的男人眼里到底是臉蛋值錢還是好胳膊好腿值錢?
夠了,你已經(jīng)玩過火了,到此為止吧,老太太說,我實話跟你說,啥都白扯,在男人眼里,啥都沒錢值錢。
小黃毛說,就那么絕對?
絕不絕對事兒都在那明擺著呢,最好啥事兒都別去較真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叫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小黃毛哼了一聲,抬腿走了。
過了一會兒,老太太突然沖天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你說,他那么好的一個人,干嘛要總打探我到底有多少存折啊。我也是活該,難道留著它進棺材嗎?
她僵在廁所里,動彈不了。
她睡了一小天。像昏迷一樣,把眼皮睡腫了,腦袋都睡大了。
實際上,應(yīng)該是一夜零一小天??墒牵且灰沟哪骋欢螀s成了空白。那一段記憶里面某些具體的段落和情節(jié)被吞噬了,就像一勺豆腐腦或者雞蛋羹一樣,不知是被一張什么樣的來自哪里的嘴給一口吃掉了。她的記憶在那一夜發(fā)生了斷裂,就像一條斷流的河一樣。這是她二十四歲生命里前所未有的事。是第一次。
她嵌開沉重的眼皮,第一個本能的反應(yīng)就是,有一件事情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令她奇怪的是,她竟一點都沒感覺到沉重,相反,她覺得有一種解脫了似的輕松。一件東西被拿走了,一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早晚都是別人的東西被拿走了。它是一件寶貝。一拿走就變成了一張破紙。這個變化在她曾經(jīng)的想象里,重大得幾乎能要了她的命,簡直就與神圣旗鼓相當(dāng)。而那個過程呢,自然應(yīng)該動人得不行,因為是隱秘的、甚至是有那么一點可恥和下流,所以動人得不行。因為經(jīng)過了那么漫長的煎熬和絕望的等待,所以一旦事到臨頭,肯定會有那么一點難以置信、茫然甚至是慌亂,因為新鮮因為陌生,所以顫栗。所以動人得不行。然而事實呢?事實是這一過程變成了她記憶的一個盲點,一個黑洞。它像一口滑軟的食物被吃掉了。沒有回味,因為根本都沒通過牙齒,甚至都沒經(jīng)過舌頭,嗖的一下就進入了食道。原來,神圣滑向卑賤竟是如此之快,只需眨眼之間。只需一個閃念。而神圣本身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假惺惺的不過就是一只紙老虎。寶貝變成垃圾的過程也是如此簡單,只需捅破一層破紙。
她笑了。
內(nèi)心深處忽然升出一縷隔世之感。
然后是一種既荒誕又滑稽,并隱穩(wěn)透著一絲淫蕩和無恥的快樂來。
盛夏兩三點鐘的太陽像一汪鐵水一樣汪在窗子的右上角,那一塊塑鋼窗欞、玻璃和亞麻窗簾化在了一起,粘粘乎乎顫顫微微,好像就要掉下來,卻一直不肯掉下來。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腥糊味,像燒焦了一灘血。她死死地盯住那兒,憋足一口氣,把眼珠一下一下瞪大,讓它突破極限,跑到眼眶外面去?;蛘呔桶阉鼈儺?dāng)成兩只氣球,充氣,不停地充氣,然后叭的一聲爆掉。太他媽的好了!她在心里叫道。
她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而且很餓,快要餓死了,卻不肯起來。她赤條條地躺在被窩里,而且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被窩被弄得很臟,自己被弄得很臟,可她卻還是不肯起來。她這樣做,一開始還有那么一點羞恥感,因為臟,因為一些疼。過一會兒就變成了自我放任,到后來干脆就變成一種展示和一種示威了。她想,只有我才可以理直氣壯地在這間屋里和他這樣。在其它任何地方和他這樣。包括在你小黃毛的家和你小黃毛的床上。她不能起來,她就想這樣等著他們其中任何一個進來,一起進來也沒關(guān)系,當(dāng)然最好是小黃毛自己進來。她敢保證不會給她任何一點難看的臉色,她會十分和顏悅色,甚至十分含混曖昧,最好還帶著那么一點放浪那么一點輕佻,吩咐她,去,把他給我Hq回來。她絕不會說后半句——讓他給我弄點吃的。盡管她都快要餓死了。她不說她就會那么想,她覺得一定會是這個效果。一定,她,不說,她就會,那么想。往那方面想。
老太太說,這片棚戶區(qū)要拆了。她想,這和我有什么相干。老太太在黑暗里說,你也別恨許強,好歹也算一家人,肉爛在鍋里,肥水沒流外人田。再說是他幫你蓋的房子,這下好了,你賺了。老太太說,你是拿錢買房子呢,還是拿錢找男人?看來這是最好的一步棋了。拿錢找男人,找你喜歡的男人。我已經(jīng)給你物色得差不多了,同意,我就把人給你領(lǐng)回來。不過有一條我得先告訴你,你要讓他知道你有錢,但不能讓他摸到底,你既得吹著說又得捂著說。去他媽的吧,她說,我要拿錢找錢。一回事兒,老太太嘟噥道,殊途同歸。一連抽了兩棵煙,老太太又說,我說話算話,這個房子的錢我給你一半,全當(dāng)補你那一條腿了。剩下的再分一半給小黃毛,手心手背都是肉。存款呢,還有點兒,是我撿了一輩子破爛,扣除吃喝拉撒后剩的,我誰也不給了。我也看透自己這步棋了,誰也指靠不上,養(yǎng)你們一回,就全當(dāng)肚子沒疼過。也好,錢一分,這個家就算散了。我呢,也得找自己的水喝去了。
你要嫁人嗎?
我才知道,那死鬼原來打探我存折是啥意思,他要在他農(nóng)村老家蓋一所學(xué)校,錢不夠。后來學(xué)校到底還是蓋起來了,他也娶了人,只過了不到一年,人家就不干了。那兒太苦,吃水跟吃油似的。一輩子也洗不上幾回澡。
你要去嗎?
他人快要不行了,兒子兒媳恨他把錢填了大坑,面都不見,學(xué)校倒有良心,派人輪流侍候著,可能侍候好嗎?
什么時候走?
就這兩天。
兩人一齊沉默下來。她從老太太煙盒里抽出一棵煙點著,咳了兩聲,然后一口口抽得就順了。
別愁,老太太說,愁也沒用,總會有一個人在那兒等你,前生土地佬就給配好了。
媽,她突然叫道,想喝酒嗎?我請你出去喝兩杯!
從酒店出來,兩個人都有點喝多了。本來是要打車的,可一連幾個都沒停,有的是有人。有的不是,本來想要停的,而且差不多就要停下了。卻嗖地一下又開走了。司機怕我們兩個醉鬼不給錢。老太太說,你,說得不對,他是嫌拉一個瘸子麻煩。再,再打。不,我想走,她說,我感覺痛快極了,想飛。那好,媽陪你一塊兒飛。去你的吧,跟你的人民教師飛去吧。我看,媽在那兒給你物色一個得了,保準(zhǔn)人又帥又好,到時也好給媽做個伴兒。不行不行,一年不洗澡,臭死了。你要是愛上一個人,他……就是一輩子不洗澡,你也不會嫌臭。我說的是真的。
可他會嫌你臭。
那是他的事,只要你喜歡他,連他臭都喜歡,你就幸福。
就像你對我爸,和這個男人?
你喜歡他,喜歡得把自己都忘了,就是為他死你都眼皮不眨。你恨不得把心掏出來送給他,恨不得讓他把你拴在腰帶上。離開一步離開一會兒你都受不了,你想把他嵌進你的骨縫兒里,想讓他一下子把你弄死,一口把你吃了。你天天都活在一種盼望和想頭里,就好比天天都在口渴都在想水一樣,你所拼命干的一切都是為這一件事,盼他回家。給你一個笑臉,對你說一句暖心的話,吃你做的飯菜,睡你暖的被窩。你在這種盼望和想頭里,感覺一天好比一年,感覺天也不藍(lán)了樹也不綠了,你以為自己眼看就要完蛋了,就要死了,其實沒有,不但沒完蛋沒死,反倒越來越有勁越來越精神了,就像跟什么東西較上了勁,就像莊稼被上了糞,人抽了大煙一樣。
王玉梅感覺心里有點發(fā)冷,她想說這能叫幸福嗎?扭頭看,老太太雙目放光,臉上果然是一副較勁似的表情。她在跟什么較勁?跟她愛的而不愛她的男人,還是跟她自己?愛上一個并不愛自己的人,和被一個自己并不愛的人愛,哪一個更讓人難過?問題是,會不會有一個人愛自己,不管他是一個什么人。難道在自己面前,只有一條跟老太太所走過的一樣的路了嗎?一種絕望——種來自心底的絕望,以及和絕望同步而來的一種深深的厭惡,就像胃里被酒攪翻的食物,就像突然竄升到嗓眼的嘔吐感,就像洪水猛獸一樣。瞬間便擊垮了她。擊昏了她。
不!王玉梅突然爆發(fā)一串大叫,絕不!我絕不能和你一樣!走開!你離我遠(yuǎn)點兒!
別過來!我討厭你!討厭你們!
她感覺一股巨大的惡氣從胸腔被釋放出來,它們嘭地發(fā)出一聲巨響,在她頭頂自燃了,爆炸了。爆炸形成一股渦流,一股巨大的向上的抽力,先是自己的頭發(fā)飄了起來,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飄了起來,然后是手里那兩支該死的家伙飄了起來,緊接著自己的腳跟開始離地,一點一點開始離地。天啊!她心底涌出一股巨大的狂喜,就要沖口狂喊出來了,我要飛啦——可是她還沒喊出來,具體地說,是腳尖剛要離地,還沒等把手里那兩支該死的家伙扔了,她就被拉了一把。滾開!她喊道。她沒滾開,非但沒有,還像一只丑陋的張牙舞爪的大猩猩一樣朝她撲來。滾開!求你了——她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因為忍無可忍,而變得心灰和絕望了。
——別攔我——讓我飛——讓我離開你們——這幫骯臟討厭的家伙!
她狠狠地抓住就要扔掉的拐杖,拼盡了從童年開始從使用它的那一天開始,一點一點蓄積起來的所有力量,掄圓了,朝她揮去!她奇怪她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就像一截朽木,就像被一場火燃過的一截朽木的余燼,一歪就倒下了。無聲無息,就像飄落一樣迎著兩束眩目的光倒下了,真的就像飄落一樣,一彈,就飄了起來,然后便落下來。
現(xiàn)場像一張混亂的畫一樣。她就像她自己所想的那樣,果然扔了手里的家伙,果然一飛就飛進了畫里。
她看見兩條美麗的蚯蚓分別從她兩邊嘴角蜿蜒著爬向她的手腕,她的胳臂。又濕又滑,就像剛從新犁的土里爬出來的一樣。剎那間奇跡便出現(xiàn)了,她覺得眼前這張看了二十多年,丑陋的讓人討厭的臉突然變得年輕生動和美麗起來,讓她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還是那個撿垃圾的女人嗎?還是那個從來就沒年輕過的女人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竟很像自己呢!她把手放在那上面,慢慢地一點一點放在那上面,過了一會兒,又把自己的臉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放在那上面。這時,她聽見了她的聲音,就像一只老蚯蚓慢慢地從松軟的土里爬出來的聲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