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壽民
巴青是一個純牧業(yè)縣,當(dāng)?shù)厝罕娦枰目诩Z(青稞),歷來都是通過鹽糧交換從昌郁、山南農(nóng)區(qū)換來。1960年以后國家每年都要從農(nóng)區(qū)購買一部分青稞供應(yīng)牧區(qū)群眾。但是,牧民群眾的生活不斷改善,對青稞的需求日益增長。因此,每年組織鹽糧交換,就成了各區(qū)的一項重要工作。高口區(qū)歷年馱鹽就是向北翻過唐古拉山后,沿著當(dāng)曲(長江上游的主要支流)河,直奔長江源頭,到長江的另一支流——布曲附近的布查爾鹽湖去挖‘布察(布鹽),這條鹽路比較近,而且那里的潔白鹽巴很受農(nóng)區(qū)群眾歡迎。但有的年份,因為天氣原因,或者是當(dāng)年去布察鹽湖挖鹽人太多,新鹽來不及結(jié)晶,就只好去“馬察”鹽湖了。那條鹽路也是先翻過唐古拉山,再往東北,直指黃河源頭,路比布查爾遠,鹽巴還是褐紅色的,農(nóng)區(qū)群眾不太歡迎。每每聽到馱鹽回來的群眾談起馱鹽路上的見聞,我很想跟著他們?nèi)ビH身體驗一次。
這時候,扎西區(qū)長早就調(diào)到扎東特委工作去了。1964年底,縣里派來了仁青,但沒有宣布他擔(dān)任何種職務(wù)。聽說前塔的馱鹽隊馬上就要出發(fā)了,我就跟仁青談了自己的想法。他說,“這馱鹽一個來回聽說就要兩個多月,你的工作這么多,加上一路上天寒地凍,特別辛苦,你受得了嗎?我看你就別去了?!蔽艺f:“我現(xiàn)在可是阿波霍了,連鹽都沒有去馱過一回,人家會看不起的。再說我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這次去馱鹽的人有不少是貧苦牧民,他們馱牛很少甚至沒有馱牛,主要是幫一些有牛人家出勞力,賺一份工資,我一路上若能幫助他們打到幾只黃羊,也算是替他們辦了件好事,還是個四同一通的好機會。”仁青說:“聽說馱鹽路上不準(zhǔn)打獵,你還不知道嗎?”我說:“馱鹽路上不準(zhǔn)打獵我知道,但就在民主改革之前,馱隊行進途中,在“幫”(組)與“幫”之間(距離約三、四百公尺)若闖進了野獸,也可以開槍打死它,還會受到大家的歡迎。而且,我就是打獵,也會到離馱隊遠一點的地方去的。”仁青又問:“你這一去兩個月,工作誰替你干?”我說:“你來區(qū)里幾個月,情況也都熟悉了。我那文書和助理員的工作,想請老陳幫我代理兩個月?!比是嗖恢每煞瘢S即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次前塔鄉(xiāng)的馱鹽隊,每個行政組有一個“噶本”(領(lǐng)隊),格爾灘的“噶本”是西饒南杰,一個憨厚的中年牧民。聽說我想跟他們?nèi)ヱW鹽。將頭搖得像個“達路”(撥浪鼓),連聲說:“則給馬熱,則給馬熱(不行,不行)。馱鹽路上太辛苦了,‘根拉受不了?!蔽矣瞄_玩笑的口吻對他說:“西饒大哥,我雖說在區(qū)里工作,可現(xiàn)在也算是格爾灘的男子漢了,您說對嗎?”西饒連連點頭。我接著說:“阿媽東江也說了,我既然是格爾灘的男子漢,一次鹽也沒有去馱過不像話,你就讓我去吧。”我還早就打聽好了,這次的馱隊共有三十個人。但不少貧苦牧民沒有馬,西饒就是個沒馬人。見他不說話,我又笑著加上了一句:“我知道這次你沒有馬,昂巴就歸我們兩人騎。我還可以帶上個藥箱,一路上給人畜治點小毛病?!蔽揖瓦@樣參加了馱鹽隊。
馱隊出發(fā)前,阿媽東江專門捎口信讓妻一定耍將那張狗熊皮墊到我的馬背套里面,說:
“這一去兩個多月,一路上都要在冰凍的野外睡覺,身下涼了最容易得病?!钡任襾淼礁駹枮?,她也已經(jīng)將我需要的糌粑、奶渣、酥油、一腿牛肉和一些風(fēng)干肉、茶葉全都準(zhǔn)備好了。由于藏北氣候嚴(yán)寒,絕大部分地區(qū)從無農(nóng)田,也不種植蔬菜,牧民的主副食就都由畜產(chǎn)品——牛、羊肉和奶制品來代替了。每到秋末冬初,此時牛羊膘肥體壯,肉的品質(zhì)上乘;二來因為氣候轉(zhuǎn)寒,家家都有了個天然的“大冰箱”,利于畜肉的保存。這時候,家家戶戶都要宰殺牲畜,準(zhǔn)備下年的口糧了。宰牛的方法也挺簡單:先將牛的四只足捆住,再用毛繩擁緊鼻子,將牛悶死。據(jù)說是牛血保留在體內(nèi),肉吃起來味道更好。吃肉的方法有:生吃、煮吃和風(fēng)干吃。我的吃法是:在家時吃煮肉;外出時煮的、風(fēng)干的遇到什么吃什么,但絕對不吃生肉。有的區(qū)干部便給我提意見,說我這樣做是脫離群眾。我也就告訴他們:牧區(qū)流行的人畜共患的肝包囊蟲,人傳染的主要途徑就是吃生肉。前塔鄉(xiāng)就有兩個人被肝包囊蟲折磨得苦不堪言。后來,這頂脫離群眾的帽子也就被摘了下來。那風(fēng)干肉雖然也未經(jīng)高溫滅菌,但還從未聽說風(fēng)干肉能傳播肝包囊蟲。我吃了幾十年的風(fēng)干牛羊肉。就是在1978年我調(diào)回了拉薩。算是進了城,還經(jīng)常要到內(nèi)地去出差,但就是離不開酥油、糌粑、風(fēng)干肉這三件寶。除了自己吃,就連一些從未上過高原的漢族同志,吃過那沒有添加任何佐料的風(fēng)干肉之后,也會贊不絕口,說:“香甜可口,別有風(fēng)味!”
阿媽除了給我準(zhǔn)備的食品之外,又另外用口袋給我裝了兩塊‘腿(用酥油、奶渣混合揉制成的食品)、幾塊肉、一大坨酥油、一塊茶葉和一小包鹽巴。我說:“我的食品剛才都裝好了,又帶這么多,哪里吃得完?”阿媽笑著說:“老規(guī)矩說鹽湖女神見不得女人,女人去了鹽湖,那鹽鹵水‘察恰格麻熱(無法結(jié)晶),我們女人從來沒去馱過鹽,但馱隊的老規(guī)矩我還足聽說過一些。巴青馱鹽。沒有朵巴人(巴青人對班戈、申扎等北邊幾縣的稱呼)那么多的規(guī)矩,也很少聽說過馱鹽的“察格”(鹽語)。但你是個‘波沙(第一次參加馱鹽的人),按照規(guī)矩,你就要請全馱隊的人吃一頓飯。這些東西就是為請客準(zhǔn)備的。當(dāng)然,你這個‘波沙也有個好處,那就是到了鹽湖,不用下水去挖鹽巴。”
藏歷“達扎”(馬月。也就是藏歷元月)的一天,天剛亮(我看了下手表,剛剛8點鐘)小村里家家?guī)づ耖T前都煨了“桑”(柏樹枝),輕煙裊裊,香味撲鼻。馱隊就馱著皮口袋、甲棱c有點像部隊行軍時攜帶的長方形雨布)、甲結(jié)(燒牛糞的鐵架子)、甲協(xié)(打茶桶)、單帳篷,帳篷桿、帳篷鐵釘、達如(拴牛繩)、察達(裝鹽的毛口袋),在人們的聲聲祝福中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全隊按行政村分成三個“幫”(大組),每兩個人為一個“拉恰”(對子)。行進時,“幫”與幫之間還要留出幾百米的距離。這天,西饒趕著屬于他的20頭牛和另一個叫做扎西的人的18頭牛走在了馱隊最前面。我背著區(qū)長原來的那支三零槍,牽著昂巴,走在他倆的旁邊。牛群差不多是邊吃草邊前進,速度很慢。我心想,這可真的是‘游牧了。
我們這次去的是“貝察爾”鹽湖。第一段路程就要翻過唐古拉山。這唐古拉山藏語就叫“唐拉”?!疤啤痹诓卣Z中是平原的意思,“拉”就是山。唐拉贏譯成漢語,就是“平原山”。但直到現(xiàn)在我電沒有弄明白當(dāng)時譯成漢語時為什么偏要加了個“古”字?
出發(fā)的頭幾天。我們都是在唐古拉山南麓爬漫坡,我只覺得那山愈來愈矮,那溝愈來愈淺,那坡也愈來愈緩。那天中午。我們越過了一條封凍的小溪,牛自動停了下來。西饒說:“今天就住在這兒了?!蔽铱纯幢?,對他說:“剛剛下午一點鐘。就不走了?”西饒指著一頭大馱牛笑著說:“你去問問它,今天還想不想走?”我說;“它又不會說話,我怎么去
問?”西饒說:“你用鳥兒朵去‘問呀?!蔽覐奈黟埵掷锝舆^烏爾多,用勁驅(qū)趕那頭大馱牛,它先是一動不動,還扭過脖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甕”地叫了一聲??此潜砬?,我不由想到,若它會講話,那句話一定是:“你想干啥子?什么也不懂,多管閑事!”我不甘心。又抽了它兩下,它干脆掉轉(zhuǎn)屁股,朝著來路跑了回去。西饒笑著說:“快別趕了??靹e趕了。別說挖鹽人,就連老馱牛,一上了馱鹽路,也都知道每天應(yīng)該在哪兒住下來。只要到了站,你就是用鞭子抽它,它也不會再前進一步。今天若再往前走,我們就只能喝‘果曲若多,肚子也就要跟著遭秧了。”說到這兒,他竟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羌塘的氣浪耀人眼;
路上的石子將鞋底磨穿;
草坑里的渾水讓人肚子遭了秧。
西饒的這首鹽歌開了頭,我們這個“幫”里的另外幾個人也就按撩不住,全都扯開嗓門大聲地唱了起來。人們常說,藏北牧人喝起青稞酒來,往往是醉了還不愿“休”;如今我卻發(fā)現(xiàn),他們唱起歌來,同樣是沒完沒了。一時間,此處未伏彼處已起的歌聲回蕩在群山之間。若只是西饒一個人唱,我用心去昕。還大概能聽出點名堂來??墒沁@么個“多重唱”,卻將我弄得暈頭轉(zhuǎn)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唱些什么了。過去,我常常想,為什么藏北牧人歌兒那么多,還都唱得那么好,今天總算是得到了個初步的答案。那是因為這片廣袤高峻的大地和高遠冷峻的天空給了他們無窮的靈感;而同時,還是這片天空和大地,還有那么多可親可愛的牛、羊、馬和犬,都是他們忠實的聽眾。
西饒的鹽歌唱得正酣,沉默寡言的扎西已經(jīng)將馱牛上的食品口袋和“察達”(牛絨織成裝鹽巴的專用口袋)從馱牛上卸了下來。牛群搖頭擺尾,哞哞叫著,四處散開,或去溪旁踏開冰層找水喝,或去附近的矮山坡上尋草根。我們這個“幫”的牛接二連三都到齊了。留兩個人負責(zé)照看牛群,其他人搭帳篷,揀牛糞,我將阿媽為我準(zhǔn)備請客的那包食物拿出來交給了西饒,輪流值班的炊事員動手煮好肉,燒好茶,大家吃了馱鹽路上的第一頓飯。西饒說這叫做第一道茶。吃完飯后,人們或縫補口袋,或整理鞍韉,或躺下休息,更有兩個人玩起了骰子,過了不到兩個小時,炊事員又燒好了茶。西饒說:“這是二道茶?!敝皇沁@次大家只喝茶,沒見有人吃糌粑。眼看著太陽偏西了,人們紛紛從自己的食品口袋里取出大小不等的肉塊交給炊事員,煮了一大鍋肉。肉煮好了,茶燒開了,人們從鍋里拿回自己的那塊肉(一點也不會拿錯),邊吃肉邊喝茶。這次沒等西饒開口,我說:“這次該是了第三道茶吧?”西饒笑著連連點頭,說:“對,對?!背酝炅孙?。大家將栓牛繩,成正方形釘好,放牧員將馱牛趕了回來,大家動手將各自的牛拴好,再將牛鞍上的肚帶放松一點,中間的空地就自然形成了一個牦牛圍成的四合小院子,將馬匹牽到牛群夠不著的一塊較遠的草攤上,再用長長的拴馬繩牢牢拴住。我問西饒;“馬離我們那么遠,晚上來了狼怎么辦?”他看著我笑笑,說:“牦牛和馬從來都是死對頭,馬不拴遠點,被牛頂了怎么辦?再說,你別看這羌塘人煙稀少,但這兒的狼疑心特別重,看到那么多的拴馬繩還以為是套它們的,早就嚇跑了?!?/p>
幾天之后,我們翻過了長乃沃玉拉山口,下到唐古拉山的北麓,我終于踏上了這神秘的馱鹽路。書上說唐古拉山體最寬處可以寬到160公里,這是不是地球上最寬的山?而且這里的平均海拔高度大都在4500米以上。但我知道,它還算不上最高的山。
這里沒有了巴青一帶那沒完沒了一眼望不盡的高山峻嶺和深澗峽谷,沒有了尖銳的山峰,沒有了峭拔的巖壁,也沒有了咆哮的河流。它是被地質(zhì)學(xué)家稱之為“年輕山脈”的山??墒俏矣X得,它遠比唐古拉山南麓那狹山細水的局促之地更為宏大和剽悍?,F(xiàn)在,我們牽著馬趕著牛,就一直行走在它那冷峻而寂靜的北坡上。偶爾一陣山風(fēng)刮過,帶來一陣輕微的嘩嘩聲,仿佛是風(fēng)在對山悄悄地敘述著一個古老的故事;我往右邊看去,是千里冰封的當(dāng)曲河,冰層晶瑩透明,就像一條曲曲彎彎的布滿細碎花紋的長長絲帶,在陽咣的照耀下,閃耀著熠熠光輝,系在唐古拉山的腰上。
這時,我想起去年(1964年),區(qū)委曾經(jīng)接到黑河地區(qū)公安處直接發(fā)至各區(qū)的一個通報,說是靠近安多多馬地區(qū)的牧民在放牧?xí)r在野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像小帳篷那么大的帆布包,幾個人也抬不動。他們沒敢動那包,立即騎馬趕到區(qū)上去報告,但等到區(qū)上再派人去察看時,那帆布包早已無影無蹤。上級要求凡是與該地區(qū)接壤的縣區(qū)都要注意收集有關(guān)這方面的情況,一有情況立即報告公安處。為此我還根據(jù)曹書記的指示,專門開過一次鄉(xiāng)干部會議,傳達了這個通報。那時我就想,這么大個包包肯定是國外反動勢力的空投物資??赊D(zhuǎn)念一想,叛亂分子消滅都好幾年了,該不會是外星人來到了二號地區(qū)?直到現(xiàn)在,這還是我心中的一個謎,一次我去縣里給劉書記送工作報告,他就向我講起過那里的情況:
唐古拉北麓的這一段地區(qū),1959年被平叛部隊稱為“二號地區(qū)”。而巴青的群眾歷來都稱之為“仲”(巴青方言稱北方為仲)。長江源頭主要支流之一的當(dāng)曲河就發(fā)源于巴青縣貢日鄉(xiāng)的瓦雷山腳下。那源頭只是一條曲曲彎彎的小溪,狹窄處行人隨便就能跳過去。但它自東南流向西北,一路上廣納唐古拉山北麓眾多雪山的涓涓細流,在安多多馬匯入通天河時已經(jīng)稱得上浩浩蕩蕩了。歷史上西藏、青海就是以此河為界,河南岸是巴青、聶榮縣的夏季草場。每到夏季,巴青西三區(qū)(巴青、長乃、本索區(qū))的牧民就會趕著牲畜到那兒去放牧。叛亂前夕,叛亂頭目散布謠言說:“在唐古拉的北方,有一個叫做烏金帕域的地方,那兒的糌粑堆得像小山;融化的酥油如大海;牛奶似山泉。”就是這么個荒唐透頂?shù)膹浱齑笾e,竟騙得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跟著他們?nèi)チ硕柕貐^(qū)。1959年底,美國在該地區(qū)三次空投藏籍美特昂旺沛窮、卓馬登珠等十六人和大批武器、彈藥和電臺。1960年3月二號地區(qū)成立了武裝叛亂組織“青??傊笓]部”由羅布次仁、老娃喇嘛任總指揮,與解放軍對抗。解放軍平叛部隊以三個步兵團和一部分重炮、輕型裝甲車、騎兵的兵力,在航空兵的有力支持下,于當(dāng)年6月5日,共斃、傷、俘、降叛亂武裝總司令羅布次仁以下五千余人。繳獲無坐力炮七門,高射機槍六挺,輕機槍一百八十挺,各種槍支二千二百多支,降落傘一百四十八頂,電臺六部,摧毀了美帝煞費苦心支持起來的武裝叛亂中心。(見《中共西藏黨史大事記》122頁)
如今,平叛戰(zhàn)斗的硝煙早就沒了蹤影,“二號地區(qū)”又恢復(fù)了原本的寂靜和荒涼。在這里,我看不到一丁點人工雕飾的影子,但又覺得有一種古老、本真而又深沉的氣氛緊緊包圍著我。一路上,我跟著人們趕牛群慢慢往前走,但是走著走著,幾天之后,我忽然覺得,在這冷酷而又神奇的唐古拉山區(qū),雖說動物、植物等有形存在的生命同這里的氧氣一樣稀少,但它卻有一種看不見,但又確
實感覺得到的內(nèi)在生命力,深深地震撼著我的心。我更加感到大自然的偉大和自己的渺小。這時,我的一切思維統(tǒng)統(tǒng)都被濃縮成了兩個字——敬畏。
再低頭看看腳下,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廣袤而又如波浪般起伏的孤寂荒原。但它的每一次起伏,又都是那樣地平緩,就如同一匹光滑卻又有著柔和褶皺的綢緞。放眼遠眺,偶爾也能見到塊塊沙地和大小湖泊,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就像是鑲嵌在草原上的晶瑩寶石。我似乎發(fā)生了幻覺,好像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招呼聲:“馱鹽的人們,我在這里喲?!?/p>
偶爾也有群群野驢和黃羊旋風(fēng)般從我們眼前一馳而過,但沒有等到你去“端詳”,眼簾里就只剩下了被那高原精靈矯健的步伐卷起的串串黃塵。
草原是如此地遼闊,馱隊像搬家的螞蟻排隊慢慢前進,人前是緩緩行走并“哞哞”哼著的一群馱牛,人后跟著幾匹備著空鞍的馬匹。還有那忽前忽后跑著的兩只獒狗。人們不時“嗚——喔”地發(fā)出幺喝聲,又隨手從地上揀起塊小石子,套在“烏兒多”(拋石器,也可以用來趕牛)里掄成一個呼呼作響而又十分漂亮的圓圈,然后一松手,呼地石子飛向牛群,牛們也就嘩拉嘩拉加快了前進的步伐。但用不了多久,人、牛又都恢復(fù)了“常態(tài)”,荒原也恢復(fù)了原本的靜穆。這時候,最具活力的怕就只剩下那妖艷無比、瞬息萬變的朵朵白云了。它們一朵一朵又一朵,在那倒扣在人曠頭頂?shù)乃{色海洋般的天空里自由自在地翔舞。有時候一朵云明明像是一只渾身純白的大狗熊,可一眨眼的工夫,那狗熊沒了蹤影,一只漂亮的蒼鷹正在藍天上飛翔;有時候云朵像是一只綿羊,可很快又幻變成了一匹馬;但更多的是變成了人們根本叫不出名稱,但又是實實在在的一種形狀。這樣倒也好,因為它給人們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這白云,一直伴隨著我,它帶給了我無邊無際的想象與快樂,讓我真正覺得自己已經(jīng)鉆進了一個變幻莫測,五彩繽紛的萬花筒。
有時候,一大片云彩剛好從頭頂飄過,就如同一個巨人為我們撐起了一把碩大無比的遮陽傘。傘影隨著人和牛,在荒原上緩緩移動。可一會兒,那巨人似乎加快了腳步,傘影也就遠離我們,移到緩坡對面去了,和煦的陽光重新撒在了人們的身上。這時,我抬起頭放眼向遠處望去,天邊飄浮著塊塊閑云,與雄偉聳立的雪峰頂上那千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已經(jīng)融為了一體。讓你感到,那云就是雪,那雪就是云,它們正在廝磨親昵,悄悄耳語哩??上У氖俏夷秦毞Φ南胂罅δ睦锬苴s得上這荒原天空變化的速度啊。
我們就這樣朝行午歇,日復(fù)一日,牽馬趕牛,緩緩行走在這唐古拉山的北麓。
一路上,每個“拉恰”趕的牛數(shù)量有多也有少。而且“幫”與“幫”之間還留有一塊幾百米的空檔。牛群前進時,常常會遇到十來匹,甚至幾十匹棕色的野驢。也能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黃羊,它們的膽子非常小,剛剛露頭,又箭一般地向草原深處射去。馱隊前進時最忌諱這些野獸從“幫”之間的空檔中跑過去,認為那樣最不吉祥。因此,只要一見驢們接近牛群,趕牛人就會立即用烏爾多將石頭捧向野驢,再加上高聲的吆喝,將它們趕開。我也想過用槍來打,但又想起剛來巴青時,黑河養(yǎng)護段的何師傅在車上對我講的他槍走火打死連隊通訊員的故事。我想,萬一我開槍誤傷了人和牛,那后果可就比何師傅嚴(yán)重得多了。我從來也沒敢在這空檔里放過一槍。
馱隊里有一個叫甘普的人,他的老家在巴青區(qū)的貢切鄉(xiāng),后來在前塔安了家。民主改革前他就去馱過鹽。我就請他給我講講過去馱鹽路上的故事。甘普講:
“在巴青,小伙子人人都要去馱鹽。一個二十歲的男子漢還沒有去馱過鹽,人們真的就會瞧不起他?!泵裰鞲母锴叭ヱW鹽,路上不太平,一般都要帶上槍,晚上住得也比較集中,馬更要栓在人的附近?!闭f到槍,甘醬拿起我?guī)У娜銟?,端詳了半天,說:“這種槍我沒見過。那時的馱隊有俄國造的762步槍、英國的英吉、日本的三八式,還有漢陽造的槍。晚上也要輪流站崗,而且每個幫都會帶上一條比較機警的狗,一旦晚上發(fā)現(xiàn)了土匪,可以提前報警?!蓖P似蹋又f:“1953年,巴青賈切地方的馱隊經(jīng)過安多地方。碰到了土匪。雙方發(fā)生沖突,各死了一個人。過了一年,貢切部落的頭人本嘎桑與對方的頭人安多本昂則一起談判,經(jīng)過調(diào)查證明,土匪來自朵馬部落,安多朵馬部落賠給貢切部落150頭牛。但貢切馱鹽人防衛(wèi)過當(dāng),賠給安多50頭牛。結(jié)果是150減50,安多賠100頭牛給貢切(其中大部分牛是用長槍頂了賬)。雙方告別時,安多本昂則又特意送給嘎桑一匹小野驢駒。這野驢駒被帶回了貢切部落,就放在馬群中喂養(yǎng)長大。后來,最后一代(第二十一代)“霍爾本”的嫡孫本杰沙·永忠杰娃的弟弟南卡寧波到丁青縣嘎日本家入贅當(dāng)了上門女婿,這匹野驢也被他帶到丁青去了。但令人驚奇的是,這野驢不忘貢切,竟獨自跑了兩百公里,又回到貢切來了。本嘎桑十分高興,指派牧民照顧這匹野驢,平日里它就跟著馬群一起行動,但每到夏天,它還是愛跟著小馬駒一起玩?!?/p>
我又問起“察格”(鹽語),甘醬說:“民主改革前我只去馱過一次鹽。巴青地方的鹽語好像不太多?!彼?dāng)時告訴我,而我現(xiàn)在還記得起來的有,用具:“布嫫”(皮火筒)、“林特”(繩子)、“白麻”(鋁鍋)、“久莫”(茶勺)、“德奧”(小木碗);食品:“降”(肉)、“啊兒”(推,酥油奶渣做的食品)、“嘎覺”(酥油);動作:“啊日角”(吃‘推)、“降角”(吃肉)、“長正”(煮肉)、“角兒學(xué)(倒茶)、“嘎協(xié)”(起床)?!皫汀?到了住宿處,將鹽包卸下并壘好)。真正有葷腥味的并不多,如裝鹽的“查杰”破了,就說;“杜當(dāng)(女性生殖器破)”,而將查杰縫好,就說:“日”(性交)。
通過這些鹽路隱語,讓我想起了小說《林海雪原》里土匪的隱語,那是為了保密,讓外人聽不懂,但鹽路上的這些隱語,真是如人們所說。是因為鹽湖女神“愛”聽“葷段子”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嗎?我覺得根據(jù)并不充分。但鹽路上確實又一直使用著隱語。這里的“奧妙”,直到如今,我也沒有搞明白。
我又問,“過去挖鹽還要交稅嗎”甘普瞟了我一眼,并不回答,卻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天上:公物日、月、星,
大地公物山、水、湖。
十二個寶貴的鹽湖,
個個都是上天賜,
誰也無權(quán)去分配,
只能歸大眾。
我記起老陳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三十九族的本扎西哈甲征服安多本之后,安多本答應(yīng)再不征收三十九族群眾鹽稅的故事,就問甘普,“到底是哪個對?”甘普笑著說:“你問我,我又去問準(zhǔn)?”
一天要翻山了,西饒扯開嗓子高聲唱道:
北邊馱鹽路上要經(jīng)過三座大山。
高高的西佳雪山,
是只漂亮的鳥喲;
那雄偉的巴哈神山,
像只盤旋在空中的大神雕;
灰黑色的噶嘿山,
像匹飛快奔馳的野馬。
我說:“你唱的歌真好聽,但我覺得這歌好像還缺個尾巴。”西饒高興地笑著說:“先
生,你現(xiàn)在能聽懂我們‘霍兒的鹽歇了,太好了!那就請你加個尾巴來聽聽?!蔽艺f:“再加一句:翻過了三座大山。就到了鹽湖啦。”西饒說:“先生你錯了?!彼殖似饋恚?/p>
除了這些山喲,
前面還有二六一十二座山;
除了這個湖喲,
前方還有十二個湖;
除了藍色的貝曲河喲,
還要跨過二六一十二條河。
就這樣一路走著、聊著和唱著,時空也好像起了變化,一眨眼的工夫,一天又過去了。很多內(nèi)地人開始對西藏的印象往往是:高寒缺氧,荒無人煙。一句話:不毛之地。但我在西藏——特別是農(nóng)牧區(qū)——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感情也就慢慢從量變發(fā)生了質(zhì)變。就拿這馱鹽路上來說,一路上天寒地凍暫且不去說,自從翻過唐古拉山,直到快要接近安多朵馬區(qū)的“木策”地方之前的那二十多天里,除了草地上不時飛馳而過的黃羊、野驢,草叢中探頭探腦的地老鼠,還有就是從天上偶爾掠過的一只鷲鷹之外,壓根兒就沒有遇見過一個人??蛇@些自稱為“查花”的馱鹽人,每天天剛亮,翻身起來,草草收拾收拾東西,就趕牛牽馬慢慢往前走。太陽出來了,天氣熱起來了,他們將皮襖上半身脫下來,用那長長的腰帶緊緊地扎在腰上,高挺著胸脯,赤裸著肩膀,健美的肌肉在陽光的照射下油光發(fā)亮,遠遠望去就像是一群移動著的花崗石雄偉雕像。我心想,這可能就是書上說的生命的力量吧?
每天來到了歇息地,牛們立即像一堆灑開的珍珠,自動分散開來,搖頭晃腩,喝水吃草,一些頭次踏上馱鹽路的年輕牛,偶爾還會來個追逐撒歡。人們也就開始燒那一天四道茶中的頭道茶。幾個人圍成一圈,吃著牛肉、糌耙,喝著二號地區(qū)那味道怪怪的泉水熬出來的同樣是味道怪怪的磚茶水,重復(fù)著那些說了無數(shù)次的“葷腥”老故事(但絕大多數(shù)并非是用鹽語,而是用平常的藏話直截了當(dāng)?shù)刂v了出來),發(fā)出陣陣暢快的歡笑。太陽剛剛吻著西邊的山梁,嚴(yán)寒就施展起了淫威。唐古拉北坡的氣溫飛快地直接降到零下二十來度,可是那些小伙子放著帳篷不睡,偏愛在露天地上墊上一條薄薄的毛墊子,解開皮袍將全身一裹,最多再在上面蓋上一條羊毛織成的毯子,就直接在這曾經(jīng)被西方探險家稱之為“生命禁區(qū)”的凍得硬梆梆的大地上酣然大睡,就像睡在溫暖的大火爐旁。我問西饒:“他們幾個不冷嗎?”西饒說:“這些小伙子都讓‘火烤昏了頭,恨不得趕快去找個姑娘來降降溫,哪里還會冷?”我見西饒也只有一條又小又薄的墊子,就問:“你的墊子這么薄,你也不冷嗎?”他說:“別看我今年三十五,年輕人身上的那把火雖說沒有了,可現(xiàn)在就是沒有這個小墊子我也不會冷。再說這小墊子跟著我已經(jīng)馱過三次鹽了喲。”
我鋪好了馬背套,先將下半身鉆進套子里去,再用皮大衣將頭和上半身緊緊蓋住,將那桿三零槍壓在身側(cè),然后用馬鞍子作為枕頭,就睡了下來。不久,身下透上一絲暖意。我知道這是那狗熊皮送來的溫暖。那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如此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漫長的鹽路,我甚至都有點后悔沒聽仁青的話,不該來馱鹽了。可是,我看到身邊其他的人,每天都是興高采烈,過得有滋有味,根本就看不到一丁點憂愁的影子。倒好像是有一把火,將他們的生命燃燒得如此色彩斑斕!可是,這把頑強的生命之火的火種來自哪里?它怎么就不“照顧”我一點點呢?這時候,我突然想起西饒一路上經(jīng)常唱的那首由他自編自唱的“新”鹽歌:
神靈教人真、普、美,
黑頭眾生講究吃、穿、用;
瞬息之間萬事空,
啊嘛志牟耶沙勒杜(苯教的六字真育)。
這時,我又想起了鹽人們的另一首自編的鹽歌:
我心愛的馱牛察察(花牛)啦,
你快快走啊快快行,
快到貝察湖馱回銀鹽巴,
我去洛隆換回金青稞,
我去貢噶換回銀氆氌。
那時候,民主改革過去不到四年,西藏由封建、農(nóng)奴制度一步跨入到了社會主義,藏北的廣大牧民群眾,也由三大領(lǐng)主眼里會說話的牲畜,成為了國家的主人。在政治上來說真正是一步登了天。但是在經(jīng)濟上,他們雖然初步改變了過去那衣不遮體,食不飽腹的悲慘境地,但距離小康還有很大距離。就拿西饒自編的歌里的吃、穿、用和另一首歌里的金青稞、銀氆氌來講,都是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物,也都是他們起早摸黑,含辛茹苦去追求的目標(biāo)。可是在這條件艱苦的馱鹽路上,人人精神抖擻,個個身體健康,處處心安理得,時時瀟灑自如。我覺得,這就是真、善、美這些抽象名詞的具體體現(xiàn)啊。
馱鹽隊清一色的男子漢,是一個雄性的天下,馱牛當(dāng)然也全都是健壯的公牦牛。但人們帶來的十幾匹馬中竟然有五匹是母馬。我奇怪地問西饒:“女人為什么不能去馱鹽?”他說:“女人連孩子都不準(zhǔn)生在帳篷里,哪能去神圣的鹽湖馱鹽?”,我說:“現(xiàn)在解放了,男女平等,女人就不能去鹽湖嗎?”西饒并不回答我的話,開口唱了起來:
女人若去馱鹽巴,
口袋已經(jīng)裝滿了;
心兒還不能滿足,
(牛)尾上電想裝鹽。
唱完歌后,他又補充說:“這只歌說的是,過去有一個女人趕著馱牛到了鹽湖,跟見著那么多不要錢白花花的鹽巴,滿心歡喜,就使勁裝鹽,恨不得將馱牛的尾巴也用來裝鹽,后來,后來竟連自己那兒,那兒也塞滿了鹽巴,貪心實在是太大了喲。結(jié)果惹惱了鹽湖女神,鹽湖也就干枯了。”見他一連說了兩個“那兒”,再看看他那滿臉的尷尬,我立即改換話題,問:“你說鹽湖女神討厭女人,為什么就不討厭母馬?”他說:“不討厭。不討厭。老人們說。若是多年配不上種或習(xí)慣流產(chǎn)的母馬、母牛,只要跟著馱隊去馱一次鹽,回去后大都能夠配上種?!?/p>
每到下午馱隊休息時。忌諱女人參加的馱鹽隊吃飽了喝足了,接著就擺開了有關(guān)兩性話題的精神大會餐。我覺得,這飲食男女,乃是人之本性。也沒有什么好非議的。他們說的那些事情,有些我還聽不太懂,又不好意思去問西饒;即便是聽懂了的,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想將它們照樣寫出來。下面就將(電是多次在書報上見到的)“打狗”故事記下來吧。
按照巴青傳統(tǒng)習(xí)慣,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就會“打狗”(藏語叫啟洞)了?!按蚬贰逼鋵嵈蠖际悄杏星榕幸?,又經(jīng)事先約定,晚上男方還要等待自家母親和姊妹都陲著后,(在巴青,直系親屬乃至骨頭親都特別講究男女忌諱,女兒的隱私,只能告訴母親,父親兄弟是絕對不能過問;反之,男兒亦然。在這方面比超漢族有過之而無不及。)方可悄悄起身去姑娘家相會。至于有些文章上說,一人去“打狗”另有幾個人一起去“保護”,這“幾個人”只能是小孩子。如若是成年人,一位在巴青工作了四十年的原籍拉薩的老干部看到這樣的文字后,搖著頭說:“胡說。那不就是最壞的輪……了嗎?”在我看來,那些“打狗”勇士最大的威脅來自兇猛的獒犬。我開西饒的玩笑,說:“你深更半夜偷偷跑到別人帳篷去,就不怕狗將你‘那個也咬掉?”西饒聽了我的話,笑著說:“只要有了目標(biāo),那小小獒狗有什么了不起?”我說:“獒狗連狗熊都敢
咬。你比狗熊還兇嗎?”他說:“小伙子去打狗前,事先都要準(zhǔn)備好幾塊牛羊骨頭或肉,一見到狗就丟過去,狗有了骨頭啃,也就顧不得管人的事情了?!蓖A艘粫海黟堄中χf:“還有些小伙子,他們的辦法更絕。一種辦法叫做‘巴美多加,就是到山上去挖一種絨毛植物來曬干,搓下絨毛,再去山上挖來一種空心植物燒成灰,與絨毛混合在一起,沾上口水再粘到圓石頭上,‘打狗時若遇到狗,用火鐮一打,絨毛立即燃燒起來,向狗打去,再兇猛的狗也就逃之夭夭了。還有一個法寶就是找一個空的牛蹄子,在蹄子里面塞滿濕的糌粑,往狗前一丟,狗就會專心去‘舔那牛角尖里頭的濕糌粑,這時候,人也就進到帳篷里面去了。”
馱鹽本來就是藏北牧區(qū)的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也是牧區(qū)男人的“專利”。隨著社會的進步,經(jīng)濟的發(fā)展,汽車代替了馱牛,精制碘鹽代替了“貝察”和“瑪察”,馱鹽也將成為一種歷史的記憶。鹽人們一路上,開口必帶的“葷腥”,也與牧民們直率的性格有關(guān),他們真正是心直口快,想到哪兒立馬就說了出來。但是他們還真是“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就問過甘普:“過去的馱隊在鹽路上也‘打狗嗎?”甘普連連搖頭,說:“沒有。只是聽說若是有誰在路上千了那樣的事情,幫本就會用繩子拴個三斤來重的石頭吊到犯事者的‘那個東西上,再押著他圍著全馱隊的駐地轉(zhuǎn)一圈,然后再罰他給全隊人員熬一次茶和煮一次土巴。若是這時剛好碰上馱?;剂瞬。透型泼摬涣说呢?zé)任。因此這樣的事情我從來沒有遇到過。”
因為話題說到了狗,甘普順手撫摩著爬在自己腿邊的那條狗說:“屎好的狗是渾身漆黑,額有白點,第二等的狗就是內(nèi)地的四眼狗,有些狗同人一樣,還是‘六指這樣的狗也挺不錯?!苯又钩堕_嗓子唱開了:
尾巴要像“星吉”的繩子長又長;
腳爪要像罪孽一般大;
耳朵要像幡旗飄呀飄;
嘴唇要像又長又大的藏袍袖;
溫暖的毛要長又厚。
胸膛要像雄獅般威風(fēng);
下半身要像魚一般靈活。
唱完了,他就問我:“先生,你覺得我這條狗夠得上哪幾條?”
這時候,我突然覺悟到。在牧民們的心目中,我是個吃國家糧的干部,所以他們開口閉口都喊我先生,但此時此地,我卻越來越感到,我這個先生過去一直認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心里頭總是揣著那么一點不平衡。遇到點不順心的事,就更加感到六神無主、惶恐不安,不知何處是安身立命之地,哪方是棲息歸宿之處。而且看不透,沖不破,走不出。這次的馱鹽路,這坦蕩無垠的大革原,以它那包容一切,化解一切的神奇魅力感化了我。是這些“目不識丁”的牧民,用他們那始終如一的寧靜、寬舒、坦然、達觀、淡泊、樂趣、充實的心境教育了我,我對自己說:“從今往后,我也要好好學(xué)學(xué)他們,胸心開闊一點,眼光放遠一點,遇到不舒心的事,就想象著自己是行走在遼闊無垠的大草原上。那么,縱然遇到了天大的事情,都會變得很小很小,路就會變得平平坦坦。愿所有憂愁的、不快樂的人都到高原來一次吧,這里才是人類靈魂的真正修養(yǎng)園啊。”
前后兩次,我一共在藏北生活了二十一年,好多現(xiàn)如今流行的疾病(如病毒性感冒,肝炎,四處蔓延的性病)那時候我就壓根兒沒有聽說過。那次馱鹽,去的路上,我這個小伙子做的全部事情就是騎著昂巴去距離馱隊較遠的地方獵過若干次黃羊,給馱鹽人添加了一點肉食品。還有一點,那就是昂巴好像更加理解我,也更能配合我了。只要一見到黃羊,它就會一動不動,站在那兒給我既當(dāng)掩體又當(dāng)了槍架。我悄悄下得馬來,將槍往馬鞍上一架,瞄準(zhǔn)、擊發(fā),它依然是一動不動。待我翻身上了馬,不用勒韁繩,它就會朝著獵物快步跑過去,又將獵物馱回來。一次去打獵,走了好久,黃羊毛也沒有見到一根,卻遇見了幾頭離群的野驢低頭在吃草。我可從來沒打過這么大的家伙,猶豫了半天,還是咬著牙,大著膽子開了一槍。看著那倒在地上流著血的兩百來斤重的家伙,我立即騎馬回到馱隊,請西饒派人跟我一起去馱肉。西饒聽我說完,連連搖頭,又嘆了一口氣,說:“又不能吃,先生打它干什么?”我看著他,不知說什么好。西饒說:“長有上門牙的動物我們從來都不吃?!蔽宜闶前酌盍艘魂?,傷害了一條無辜的生命,還糟蹋了一顆子彈。但我也知道了一些不為外人知曉的規(guī)矩。一是牧民只吃偶蹄類的牲畜,而奇蹄類牲畜,如馬、騾、驢和長有上牙的野獸,如兔子、旱獺等等,一律不吃。二是不吃魚??墒?,我來到高口區(qū)吃的頭頓飯,就有老陳從索河“取”來的魚。那闊嘴巴的花魚睬道實在是太香了。我就拿1962年在堆龍德慶縣下鄉(xiāng)時,聽到阿爸益西給我講過的一個諺語:秋天的魚連狗也不吃;春天的魚國王也吃不上。作為理論依據(jù),經(jīng)常對人說:“魚還是可以吃,但要講究季節(jié)。”我在巴青整十年,釣了不少魚,也和不少牧民兄弟一起吃過魚。但牧區(qū)群眾有一條鐵的紀(jì)律,那就是絕對不能吃狗肉,別說吃。就是想吃也是一種罪過。
那一天,西饒對我說:“快到鹽湖了,我們?nèi)齻€人(就是三個幫的幫本)已經(jīng)商量好了,一些人騎馬先去挖鹽巴,先生留在后而,跟著馱隊慢慢走?!蔽覇枺骸盀槭裁创蠹也灰黄鹱?”他說:“這里到鹽湖大約還有五天的牛程,我們騎馬先過去將鹽巴挖好,馱牛也就快要跟上來了,再休息兩三天,鹽巴水漉千了,裝進鹽袋就可以回家了喲?!蔽艺f:“這一路上我一點活也沒干,我還是跟你們先去鹽湖。雖說我這個小伙子不能下湖挖鹽,那就專門給你們當(dāng)炊事員燒茶吧?!蔽逄斓呐3蹋覀凃T馬者兩天輕輕松松就到了。看著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貝察湖,我差點出現(xiàn)了錯覺,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班戈湖。這時西饒又唱開了:
我前生(喲)莫非是那湖里的黃鴨,
如今來到這藍色湖中挖鹽巴?
我前生(喲)莫非是那羌塘長角羚,
為馱鹽來到這范茫大漠趕馱牛。
準(zhǔn)備挖鹽了。我對西饒說,自己好不容易來到了鹽湖,還是想下湖去挖鹽巴鍛煉鍛煉。他板著面孔說:“你說來燒茶,怎么現(xiàn)在又變了?再說小伙子不能下湖是老規(guī)矩,誰也不敢改變,你要鍛煉,也只能等下次了?!蔽疫€能說什么呢?只好老老實實地去幫著燒茶。每年來貝察湖馱鹽的馱隊很多,牛糞實在是好揀。但鹽湖附近的水比一路上草坑里的渾水還難喝。這下子,我總算是找到了一件新工作:按照西饒的指點,每天到遠處的小溪邊去挖冰塊,再用馬馱回來燒茶。
因為這次馱隊里只有我一個小伙子。西饒用酥油做成個拳頭大小的犏牛,又給它披上一條潔白的哈達,教了我三句話,讓我將那酥油牛拿到鹽湖中心去放好。
我仔細聽著他教給我的話,還將那三句話重復(fù)了一遍,然后低頭準(zhǔn)備去脫鞋。西饒一把將我拉住,說:“快別脫。要穿著鞋進湖!”那鹽湖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可鹽層上面,卻是淹及小腿肚的鹽鹵水。幸好我那天穿的是一雙解放膠鞋,捧著酥油作成的牛和那條哈達,涉著鹽鹵水向湖中心走去。陽光照射下的大鹽湖熠熠發(fā)光,讓我睜不開眼。我來
到了湖中心,找到一個較高的地方恭恭敬敬安放好了牛和哈達,然后恭恭敬敬地祈禱:
鹽湖玉姆措根啦,
白酥油母牛獻給您,
寶貴白鹽賜給我。
但是,后來又有人對我說,西饒的說法不對了。貝查鹽湖的神靈名字叫做力嘎甲嫫。那祈禱的歌詞應(yīng)該是:
寶藏的主人力嘎甲嫫啦,
白酥油母牛獻給您。
鹽的寶藏賜給我。
上而的這個小小不同,也表明了,藏北高原即將消失的馱鹽現(xiàn)象,應(yīng)該算是一種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似有進行研究的必要。
就要開始挖鹽了。西饒帶領(lǐng)大家來到湖邊,齊聲唱起了鹽歌:
黃澄澄的酥油做只犏牛,
用吾兒多甩往鹽湖中心;
神靈啊,請接受我的頂禮,
神靈啊,請賜給我潔白鹽巴。
我問他:“你不是已經(jīng)讓我將犏牛送到湖中心去了嗎?”他說:“送去了。但今天的歌還是要唱。”這時,人們紛紛脫掉了身上厚厚的光面老羊皮襖,換上了只有夏天才穿的又輕又薄的舊衣襖,脫掉藏靴,卷起褲腿,兩人一個對子,站在冰涼的鹵水里,先用木扒將鹽扒到牛毛織成的粗毯,兩頭縫有粗繩,套在兩個肩頭上面,再一起使勁將裝滿鹽巴的牛毛毯拖到湖岸邊,倒成一個一個的小堆。不多時人們的兩只腳就被鹽鹵水浸泡得又紅又腫,一些人的腿上還流著血。凡是馱過幾次鹽的老鹽人,多是遍腿傷疤,就連腳上的汗毛都要比一般人的又粗又長,這是因為,鹽巴在汗毛上結(jié)晶之后,連帶著就將汗毛拔掉了,不僅當(dāng)時鉆心般地痛,以后再長出來的汗毛就會長些了。這時,我才注意到整個馱隊,只有甘普在下湖挖鹽時穿著一雙薄薄的靴子。我問他,其他人怎么不穿鞋?甘普說:“過去挖鹽時都要穿鹽鞋,現(xiàn)在的小伙子嫌麻煩,不穿了。等到腿痛起來了又要喊:啊察察!痛呀痛呀?!?/p>
挖鹽的工作實在是太辛苦了,可人們的勁頭卻越來越高。幾天之后,后面趕牛的人派一個人騎馬前來報信:“馱牛到了鹽湖附近,正在一處水草較好的地方休息。”大家又挖了一天鹽,西饒說:“差不多了。”就停了下來。
休息了兩天,鹽里的鹵水也濕得差不多了。大家用抓鬮兒的辦法得到了屬于自己對子的那一堆鹽巴,并立即動手裝了起來。我對西饒說:“這下我該有事干了吧?!彼χc了點頭。剛裝好一袋鹽,我看那袋子里的鹽巴松垮垮的,便想用手去壓壓緊,西饒的對子扎西竟像老師教學(xué)生般對我唱開了鹽歌:
馱鹽的小伙子你聽著,
快別用手指‘壓鹽巴,
要用小木棍去插實;
再用木柄手榴彈大小的木頭羊羔般(在鹽上)‘跳、‘壓;
快將專門裝鹽的牛絨口袋四周全壓實;
瞧!這口袋在我手里如紙片股輕巧。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些牛絨口袋大小不等,大的可以裝70來斤,小的連50斤也裝不下,大概有四種類型。我問西饒。你們怎么將口袋做成了這個樣子,大的大小的小?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狡獪地對我笑了笑,指著個子矮小的扎西問我:“先生,你們兩個能穿著同樣大小的皮襖嗎?”我說:“他個子那么小……”我感到奇怪,這牛絨口袋大小跟我和扎西穿衣服有什么關(guān)系?西饒又笑著伸出右手,問:“這五根指頭一樣長嗎?”我說:“別兜圈子了,快點告訴我。”這時他又笑嘻嘻地唱開了:
五根指頭有短也有長,
三十頭馱牛有弱也有強,
馱的鹽巴有輕也有重,
口袋哪能做成一個樣?
別看這小小的牛絨口袋,里頭不也有學(xué)問嗎?
最近,我看到一些介紹藏北馱鹽的文章,都說在裝滿鹽袋、踏上歸途之前,總要恭恭敬敬地向鹽湖祈禱拜別,并祈求鹽湖母親保護一路順風(fēng),平安回家。可是我那次卻沒有見到這個場而。
馱隊回來的路上,多了一項工作,同時也是馱鹽的一項主要工作:每天早上上馱子,下午休息時再將馱子卸下來。每兩只牛絨口袋配成一對,一只上面有一條較長的帶子,而另一只上而是一個帶有一段短木棍作成的活扣子。上下馱子挺方便。每袋鹽也就是一袋面粉那么重,我也就要求參加了早晚的上、下馱子的工作?,F(xiàn)在我才感到自己真的成了個鹽人,一路上無所作為,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如今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平衡點。
馬上就要到前塔了。西饒又笑瞇瞇地對著我唱起來:
千山萬水來到亮晶晶的鹽湖旁,
雪白的鹽巴讓老鹽人心發(fā)慌;
馬上就能見到妻子了喲,
勸小伙子您別著急莫發(fā)狂!
西繞的俏皮歌剛唱完,我狠狠地給了他一拳。西繞和扎西一起“哈哈哈”大聲笑著逃開了。
三個“幫”趕著屬于自己的馱牛回了各自的行政組,各家各戶立即將各自的馱牛趕了網(wǎng)去。我也興高采烈地回了家。阿媽東江笑著說:“很好,很好,現(xiàn)在你真正成了我們牧人的男子漢了?!蔽乙埠芨吲d。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個牧人。我想,湘江之水哺育我長大成人,現(xiàn)在,我又在藏北高原有了個愛我的母親。三十九族故事的發(fā)源地——格兒灘,真正成了我的第二個故鄉(xiāng)。
那次馱鹽,還讓我記起了縣委劉書記“將心比心”的那句話,進一步感悟到了人類與其他生命一樣,都是大自然的子孫。人們要生存,就應(yīng)該敬重大自然,盡力去適應(yīng)大自然。要說到這次馱鹽給我?guī)砹四男┦斋@?我覺得最大的收獲就是這次馱鹽讓人們承認了我這個牧人,這收獲還不夠大嗎?
第二天,回到高日區(qū),妻只說了一句話:“辛苦了。”就忙著張羅給我打酥油茶抓糌粑去了。聽說我回來了,區(qū)干部老陳也連忙跑了過來,說:“快將你的工作接過去,我可要跟你再見了?!痹瓉?,他已經(jīng)托人聯(lián)系好,要調(diào)到西藏人民廣播電臺去搞藏文翻譯了。
我和老陳相處了一年多,現(xiàn)在他卻突然說走就要走了,心里實在有點舍不得。那天晚上,大家在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為老陳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歡送會。第二天,我提出由我送他去縣里。路上他搖頭擺脯地說:“索曲河水躍千尺,怎及老哥送我情?!蔽一卮鹫f:“我記得這好像是李白的詩,你怎么就敢胡亂改起來了?!彼f:“我哪里有那膽子?只是感到我倆相處時間雖不長。但友情深長,就只好借索曲來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情喲?!?/p>
仲吉林卡學(xué)藏文
1961年6月,我們結(jié)束在藏北土門煤礦的工作,回到了拉薩。原來與我同住一間房的小陸卻不見了。一打聽,說是到拉薩河北邊的西藏地方干部學(xué)校學(xué)藏文去了。學(xué)藏文,這可是我多年的夢想呀。1956年我們住在西安時,一天,西藏駐西安辦事處安排幾位藏族同胞與我們同住。見來了藏族同胞,我想,這不是老師送上門來了嗎?就立刻跑去與他們交朋友。一位四十來歲的人會說幾句漢活,我就拜他為師,竟也學(xué)到了好幾句藏話。我知道了,天叫“朗”,地叫“沙”,吃飯就叫“喀拉薩”;我還知道了藏文有三十個字母,一、二、三、四、五就叫“幾、尼、松、西、阿”。職安辦事處的劉處長知道這事后,還表揚了我。我的那位老師名字叫扎西,家住在羊八井的薩馬沙。幾天之后。他們要返回西藏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一直將他們送到火車站,并相約到拉薩再見。但我進藏以后,
拉薩的形勢十分緊張,基本上不許外出,所以一直無法與他聯(lián)系。
1958年,我們來到班戈湖,隊上配有兩個從青海來的翻譯,一位留在隊部,一位隨普查分隊去了阿里。我雖然來到了西藏,還是找不到學(xué)習(xí)藏文的機會。但1959年秋天發(fā)生的一件事,使我學(xué)習(xí)藏語的心愿更加強烈了。
事情是這樣的。1959年,我們有一個分隊在扎曲藏布江西邊一帶進行普查??斓绞粐鴳c節(jié)了,普查分隊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趙隊長決定派人前去慰問。慰問小組一共是六個人:由機要員老張帶隊,翻譯老馬,大隊工會干事小張、隊醫(yī)小錢、加上我和警衛(wèi)班的小王。老馬提前幾天,就跟附近的藏族老鄉(xiāng)聯(lián)系,雇好了馬匹。但就在臨出發(fā)時,老馬不小心崴了腳,根本無法騎馬了。趙隊長很著急,老張說:“這條路我們常來常往,我們五個人,五支沖鋒槍(另有兩匹馬馱著慰問品),有什么可怕的?”9月28日,那天天氣特好,我們清晨出發(fā),下午一點便過了扎曲藏布江。過江后,老張讓大家原地休息。人吃點干糧,馬兒啃點干草。正在這時,我們熟悉的牧羊娃小普布趕著羊群向江邊走來,看樣子是趕羊群到江邊來飲水。遠遠見到我們,他丟下羊群,急急忙忙跑了過來。見到張汝元,小醬布十分著急的樣子,一只手緊緊地拽住了老張的槍背帶,一手指著遠處的山溝,說了一大堆話??伤f了些啥,誰也聽不懂呀。老張說:“他肯定是說山溝里有黃羊,讓我們?nèi)ゴ颉?晌覀儸F(xiàn)在還要趕路,哪有那時間?”說完后老張從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糖塞在小普布的小皮襖里,我們便出發(fā)了。小普布還在大聲嚷嚷著什么,我們卻將他的聲音遠遠地丟在了腦后。我說:“孩子好緣還在哭……”可話還沒說完,老張說:“別說了,趕路要緊。等后天回來時遇到他,再多給他一點糖,有時間我們也上山去打兩只羊?!焙芸欤覀兙瓦M入了山溝。但就在這時,山上響起了槍聲。糟糕,我們遇上了叛匪!大家連忙從馬上翻了下來,又趕快學(xué)著老張的樣子,爬在地上,也不管看沒看到目標(biāo),朝山上就開了火。幸虧那天我們帶的是清一色的50式?jīng)_鋒槍,火力挺猛,沒多久,山上槍聲沒有了,又等了好久,還是不見動靜,老張利用山溝掩護,爬上山去,不久竟在山上站了起來,揮舞著那支沖鋒槍,大聲告訴我們:“叛匪全都逃跑了。”可是這時候大家才想起來,我們那七匹馬,還有馱在馬上的慰問品,還有我們五個人的馬被套(每人的鋪蓋都在里面),都給跑丟了。沒法子,我們五個人,緊走慢走,走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第二天天亮了才筋疲力盡網(wǎng)到班戈湖。
那次的事件對我刺激特別大。我想,那天小普布對我們說了那么多的話,那話里“土匪”、“槍”這兩個單詞肯定少不了。我們中間哪怕有一個人,哪怕就只是能聽得懂這兩個單詞,也不會將小普布的“救命話”錯當(dāng)成讓我們上山去“打黃羊”呀。那天還真算是老天有眼,我們雖說有五個人,但真正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場面的只有一個老張。王奎三雖說是個轉(zhuǎn)業(yè)兵,也沒有真槍實彈打過仗。后來趙隊長總結(jié)說:“‘一個半兵(王奎三只能算半個兵)帶著三個‘老外(趙隊長說我們?nèi)齻€是打仗的老外行),東西讓馬給馱丟了還是小事。那天與土匪幸好是突然遭遇,雙方都沒有準(zhǔn)備。若是土匪稍有準(zhǔn)備,你們五個人的小命就都要留在扎曲藏布江邊了!”從那天起,我就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學(xué)好藏文。但在班戈湖,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今天,學(xué)習(xí)的機會終于來了,我還能放過嗎?我急忙去找局辦公室唐主任,要求去學(xué)藏文。主任說:“人家開學(xué)都一個月了。你真想學(xué),也只能等下期再去了?!蔽覜]有再說什么,跑出小院,又一口氣跑過了拉薩河大橋,向守橋戰(zhàn)士打聽藏干校的地址。他哈哈大笑,一指橋下,說:“你就站在藏干校圍墻外面,還找藏干校?”藏干校的楊孝彬主任接待了我。我說:“主任,我要求來學(xué)藏文?!睏钪魅握f:“開學(xué)一個月了,拼音已經(jīng)教完,你下期再來吧?!蔽艺f:“主任,這一次我一定要參加學(xué)習(xí)?!苯又?,我就向楊主任講述了1959年發(fā)生在扎曲藏布的那個小故事。主任聽著我的話,好久沒作聲。后來,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說:“那好吧,只要你們單位同意,你就來??墒俏覍⒊笤捳f到前頭,你若跟不上班就必須立刻回去?!蔽伊ⅠR趕回地質(zhì)局,找到唐主任。主任笑瞇瞇地聽我將藏干校楊主任的話講完,抬起頭,看了我一會兒,說:“那你就去吧?!蔽艺f:“主任,這次學(xué)習(xí)我拿不到前三名,就不回來見您!”
藏干校的住地叫作仲吉林卡,也就是現(xiàn)在的西藏大學(xué)老校區(qū)。那時,除了校部有幾座藏式小樓和兩棟平房外,學(xué)生教室和宿舍一律都是帳篷。好大的林卡,不多的帳篷,靜靜流淌的拉薩河,真是個學(xué)習(xí)的好地方。藏文班的班主任叫阿旺,四川藏族,聽說原來在北京工作。還有兩個教員。為了趕上班,別人睡覺了,我就躺在床上,用手在肚皮上劃著:噶、卡、嘎、啊……三十個藏文字母。真是工夫不負有心人,第二個月的月考,我竟拿到了全班第五名,排名在我們那位來自某新聞單位且自認學(xué)習(xí)優(yōu)秀的女班長之前。我正在暗地高興,想找個機會回去向唐主任報告一下好消息,可就因為這個排名,卻惹來了女班長和另外一些人的不滿意。也不知他們向阿旺主任反映了些啥問題,反正后來就組織我所在的學(xué)習(xí)小組開會批判我走“自專道路”,還非要我聯(lián)系自己的家庭出身來“挖思想根源”。女班長用她鄧不好懂的江浙話問我:“你拼命學(xué)習(xí)藏文,可對政治學(xué)習(xí)一點也不關(guān)心,究竟是什么目的?”我說:“就是想學(xué)好藏文,同去后好好工作?!彼f:“你嘴里說好好工作,心里其實想的是成名成家。這就叫做什么樹開什么花,什么階級說什么話。家庭出身決定了你的一切。”我實在受不了了,站起身來,會也不開了,一口氣跑到楊主任那兒。楊主任聽完了我的匯報,又是半天沒說話。后來,他站起身走到我身旁,說:“1946年我跟著部隊去東北,東北農(nóng)村有句老話‘拉拉古叫了,可還得種莊稼,拉拉古是一種專門吃幼茁的害蟲。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你沒有權(quán)力去堵住別人的嘴,那就讓人家說去吧??墒悄阋嘈劈h的政策,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背思想包袱?!焙髞砺犝f是楊主任找班主任談過話,那以后再沒有開過我的批判會,可那位女班長從此一見到我就是氣沖沖的。
在藏干校學(xué)習(xí)了幾個月,西藏工委決定藏文班學(xué)員全部下鄉(xiāng)去實習(xí),配合宣傳工委制定的“六十六條”(農(nóng)村26條,牧區(qū)30條,邊境10條)。學(xué)員們分成了四個組,分別去山南、林芝、日喀則和拉薩??吹椒峙涿麊?,我發(fā)現(xiàn),凡是留在拉薩的,除了組長老單(他是工委一個直屬單位的黨支部書記)和幾個黨團員骨干外,剩下來的十幾個人,幾乎個個都有“問題”。后來聽人民醫(yī)院的小張告訴我,拉薩屬于“腹心地區(qū)”,讓我們這些有問題的人留在拉薩,上面才放心。
那時,我一心想著下鄉(xiāng)好好學(xué)藏文,這些話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回到局里,我興沖沖地去找保衛(wèi)干事借槍。姓趙的保衛(wèi)干事
問:“你要槍干什么?”我說:“這次我們下鄉(xiāng)去,干校領(lǐng)導(dǎo)說在原單位借槍?!彼p蔑地看了我一眼,問:“有文件嗎?”我說:“沒有文件,其他同學(xué)都是在原單位借。”他站起身來,一邊說:“沒有文件,那就對不起了?!币贿吘拖蜷T外走去。我只好跟了出來,他將門一鎖,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站在那兒,只能怪自己投錯了胎,不該生在那個家。
下午,我將要去堆龍德慶實習(xí)的事情向唐主任作了匯報,主任說:“下去后,好好工作,學(xué)好藏文,回來后局里還要另外安排你的工作哩。”聽到我講起借槍碰壁的事,主任的眉頭皺了起來,說:“這個老趙——”話沒說完。他轉(zhuǎn)身進到里屋,拿出一支卡賓槍和一支漂亮的骨質(zhì)手柄的左輪槍,外加一條嵌滿左輪槍彈的皮腰帶,說:“這兩支槍都是我從四川帶來的,你想借哪支?”看到那卡賓槍,我立即想起了1958年進藏時在格爾木領(lǐng)槍的情況。我說:“卡賓槍我會用?!碧浦魅螁枺骸澳銈兺瑢W(xué)有帶長槍的嗎?”我說:“好像沒有?!碧浦魅涡χf:“那你也別要卡賓槍了。將左輪拿去吧。別讓人小瞧了咱們地質(zhì)局。”主任從槍套里抽出槍來,用手輕輕撫摩著。說:“這槍還是1942年我親手從鬼子手里奪過來的,跟著我剛好二十年了。它的最大好處是不怕‘臭子?!笨吹轿乙荒樏H?,唐主任解釋著說:“一般的手槍,擊發(fā)時若是遇到了‘臭子,再想打第二槍,就要重新拉栓上膛,時間可就來不及了。這左輪子遇上了‘臭子,能自動轉(zhuǎn)過去,連扣槍機就能擊發(fā)??赡阋欢ㄒ⒁獍踩?。還有,子彈最多只準(zhǔn)打五發(fā)?!毙α诵?,他義補充說:“當(dāng)然,特殊情況例外?!?/p>
我們的實習(xí)地點在堆龍德慶縣。縣里派來了幾輛馬車,裝上我們的行李,人再坐在行李上。上午由仲吉林卡出發(fā),經(jīng)過布達拉宮西邊的白塔,中午時分,才到了堆龍德慶縣。縣里安排我們住下后,主要學(xué)習(xí)工委頒發(fā)的六十六條(我們主要學(xué)農(nóng)村二十六條)。兩天以后,我們分成三個組,一組去拉薩河南的柳梧區(qū),二組去德慶區(qū),我們算是第三組,幾個人跟著單書記去馬區(qū)。區(qū)里接我們的馬車中午到縣,天快黑時才到區(qū)。區(qū)里招待我們吃的第一頓晚飯是:饅頭,稀飯,炒雞蛋,蓮花白菜,土豆,還有糌粑,酥油茶,真是豐富極了。盡管時間過去了四十多年,這期問我出差、開會,幾乎走遍了全國,但只要一回想起那晚在馬區(qū)的頭頓飯,仍然是嘴有余香。第二天,又是學(xué)習(xí),同時聽區(qū)委書記仁增介紹馬區(qū)的情況。兩天后,我和貿(mào)易公司的張澤夫分到南巴鄉(xiāng)。并知道了該鄉(xiāng)原來已有中央民院藏文專業(yè)三年級的兩個學(xué)生在那兒實習(xí)(也就是在那兒工作)。臨走時,單書記說:“老王,你多操點心。”這也可以算作組織對我這個另類人委以的“重任”吧。
兩個大學(xué)生住在南巴寺下面的小上屋里。我和小張一來,小土屋攤上四個地鋪,中間再放一個小藏桌,連轉(zhuǎn)身的地方也沒有了。
大學(xué)生小劉,河南人。小沙,聽口音好像是江浙人士。當(dāng)時他們的工作就是動員群眾賣余糧。小劉介紹情況說,很多小戶(堆窮)手中糧食不多,主要動員賣糧的對象是少數(shù)中農(nóng)和富農(nóng)(差巴),但他們惜售情緒嚴(yán)重。已經(jīng)好多天了,幾乎沒有人愿意售糧。從他講話的語氣中,我已經(jīng)感到。兩位大學(xué)生并沒有將我們這兩個“半成品”看在眼里。這也不能怪他們,論工作經(jīng)驗,他們比我們早到南巴;論藏語,他們是在大學(xué)專門學(xué)了三年的大學(xué)生。我們可是在拉薩河邊才學(xué)了幾個月的“小半拉子”。學(xué)生小劉看著我倆,慢吞吞地說:“群眾不愿售糧,據(jù)我了解,其實他們手里也沒有多少糧。我已經(jīng)給區(qū)委打了報告,請求減免南巴的購糧任務(wù)。”我和小張唯唯諾諾,因為我倆根本沒有發(fā)言權(quán)。
那天下午,小劉說要帶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熟悉一下南巴的情況。幾個小孩跟屁蟲似地,一直跟在我們后面。轉(zhuǎn)到村外,剛好看到一只鴿子站在一幢土屋淌水的木槽上?!肮竟竟尽钡亟小P⑿敝?,似笑非笑看著我說:“老王,能不能將它打下來?”看到他那陰陽怪氣的樣子,我想,他心里的潛臺詞一定是:‘你挎著個槍,不過是豬鼻里插蒜蔭——裝象??礃幼?,這劉大學(xué)(以后我和小張都是這樣稱呼兩位大學(xué)生)硬是要將我的軍了。若說長槍,我在班戈湖就打過不少,把握也有七八分,要說手槍,十多年前在給郝部長當(dāng)通訊員時雖說也打過好幾次,可一次也沒中過靶,而且經(jīng)過了這多年,今天肯定是要出丑了。但轉(zhuǎn)念又一想,反正這左輪槍我過去碰都沒碰過,今天就當(dāng)試試槍,過把槍癮吧。想起唐主任說的左輪槍不用拉栓上膛就能夠擊發(fā),我拔出槍來,對著那鴿子就是一槍?!芭尽钡匾宦?,噯,真是老天爺保佑,鴿子應(yīng)聲掉到了地上。劉大學(xué)很吃驚,嘴里連連說著:“不錯不錯!”幾個跟屁蟲拍著手,跳起腳,高聲喊:“特下、特下!(打中了,打中了)”我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收好槍,什么也沒說。但這一槍,后來竟幫我和小張演成了一曲“空城計”。在后來偵破的一起預(yù)謀奪工作組槍支的案件中,據(jù)犯罪人交代,開始時我和小張就是他們的目標(biāo)。就因為我那歪打正著的一槍,一個壞分子說:“那‘些米(跟鏡)槍打得準(zhǔn),我們還是另外找機會吧?!钡@已是后話了。
劉大學(xué)給區(qū)委的報告,很快由區(qū)委上報了縣委。沒想到,縣委批示:“該學(xué)生思想右傾,對其進行批判教育,然后退回民院實習(xí)組?!狈衷诟鬣l(xiāng)實習(xí)的學(xué)生和我們工作組,統(tǒng)統(tǒng)集中到區(qū)里開批判會。劉大學(xué)拒不認錯,挨了批判。沙大學(xué)作了檢討。會后,仁增書記口授讓我以區(qū)委的名義給縣委寫了個報告。劉大學(xué)的問題是:目無組織紀(jì)律、右傾思想嚴(yán)重。也就是兩頂帽子。我問:“書記,不能寫得輕一點嗎?”書記說:“同志,共產(chǎn)黨的哲學(xué)就是斗爭的哲學(xué)……”我當(dāng)時真犯了迷糊,不就是說征購任務(wù)重了點,怎么就扯到斗爭哲學(xué)上去了?加上那時候“哲學(xué)”兩個字對我來說就如同天書上的名詞,我一點也弄不明白。也可能書記感覺到了什么,用一種難以琢磨的眼神飛快地瞟了我一眼,那句話說了一半就打上了句號。聽了他的這半句話,我還能說什么呢?我想,在仁增書記眼里,我可能還不是個“敵人”,但我也一定算不上是他的“自己”人。我想起那時候的一句話:“拉一拉可以過來,推一推就過去了。我真后悔,我充其量也就算是個中間分子,剛才真不應(yīng)該去多嘴。最后報告完全按照書記的意思寫好上報了縣委。不久,兩位同學(xué)被退回了住在拉薩的民院實習(xí)組帶隊老師,區(qū)委書記和單書記又找我談話,大意是,兩個大學(xué)生都走了,南巴的工作由你來負責(zé)。我說:那位劉同學(xué)在南巴犯了那么大的錯誤,我的出身比他差得多,若是再出了差錯怎么得了?請求組織上讓小張負責(zé),我保證好好配合他的工作?!苯酉聛恚瑑晌粫浫绯鲆晦H的話就來了諸如: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組織相信你等等,沒辦法,只好和小張回到了南巴。
兩個大學(xué)生走了,小土房寬敞多了,但我的心也空掉了,總覺得像是丟了個什么東西一樣。雖說在藏干校,我是老師公認的好學(xué)生,可那是在學(xué)校,學(xué)的也多是一些:吃過
飯了嗎?請坐;今天天氣真好;今天老師給我們上了新課:今天我病了,請假一天;今天的電影很好看;西藏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百萬農(nóng)奴翻身而歌唱;解放軍是我們的親人……等等??涩F(xiàn)在,來到了鄉(xiāng)下,四周全是藏族群眾,我倆心里有著滿肚子的活,可用藏語根本無法說出來;群眾說的藏話也像流淌的堆龍河水,嘩啦嘩啦一路響過去,我們很多聽不懂。那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茶壺里煮餃子,肚子里有貨倒不出來”和“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這兩句話說得真是太形象了??扇缃駞s要靠我們這兩把“茶壺”,四只“擺設(shè)的耳朵”去向群眾宣傳黨的政策,去組織群眾搞生產(chǎn),特別是還要去完成上級下達給南巴鄉(xiāng)的余糧收購任務(wù)的硬指標(biāo)。甚至,還要去了解和收集敵情社情。說起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稍?961年的堆龍德慶縣南巴鄉(xiāng),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實在撐不下去了,就到區(qū)上去找單書記,向他提出,要么派一位懂藏語的同志來,要么我就不干了。單書記說;“懂藏語的?你是我們十幾個人中最好的,你說讓誰去?不干了,你是在為誰干?”短短的兩句話,兩個問號,就像是兩把鐵鉤子,將我逼到了絕路上。看來,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條“獨木橋”——想方設(shè)法盡快學(xué)好藏語文!
回到鄉(xiāng)里,我跟小張說:“上級要我們與群眾‘四同一通(同住、同吃、同勞動、有事同商量,政策一通到底),我們快別住在這小屋里頭了,清鄉(xiāng)長給我倆安排兩家‘四同戶。我們真正下去學(xué)藏文?!毙堻c頭答應(yīng)著。他被安排住到阿佳(大嫂)姑桑家,我搬到阿爸益西家去住。真正過起了“四同一通”的生活。
阿爸益西老倆口現(xiàn)在住的小土房子,是民改時分到的。房子不太,但勤快的兩位老人將它收拾得干干凈凈,小小的窗戶上還鑲著一塊破玻璃。一縷陽光在泥地上照出一個多邊形,那光柱里映出上下飛舞著的細微的塵土。我在阿爸給我準(zhǔn)備好了的地方鋪好地鋪(阿媽早就將那兒打掃得干干凈凈,還在上面鋪了兩張舊羊皮。)又將從區(qū)上領(lǐng)來的三十斤糌粑,一斤茶葉,一斤酥油全都交給阿媽曲珍,開始了我的新生活。
那天晚上,我跟著阿爸、阿媽坐在小土灶旁喝“土巴”,一邊聽阿爸講過去那凄慘的身世。
阿爸益西家原來是個小“差巴”(領(lǐng)種份地而支差的農(nóng)奴)。一年,他家實在交不起“差崗”(份地地租),父親無奈只好咬牙去寺廟借債。阿爸說:“那時候農(nóng)奴借債,先要給管家送禮,還要交點值錢的‘抵押品??赡菚r候,全家除了幾件破衣服,剩下的真的就只有虱子了,拿什么去抵押呀?好說歹說,總算借來了債,父親累死累活干了一輩子,可直到離開人世,欠下的債比剛借來的還多出了二十克(青稞)。父親去世之后,這個債就落到了阿爸益西的頭上。他那時候年青,成年累月起早貪黑地勞動,還幫別人支差,替人家砍柴火,總想快點將那催命債還清。可是又過去了好多年,阿爸益西也由一個青年人變成了老人,欠的債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變成了五十克(青稞)。他實在想不通,一次大著膽子找到寺院管家,小心翼翼地問:“聶巴拉(管家),我什么時候才能還清債呀?”管家冷笑一聲,那聲音就像烏鴉叫。他答道:“你想還清債?那就等,等著烏鴉頭上長出白毛來吧?!笨商煜聻貘f一般黑,世上哪里去找白烏鴉呀?這個債也就永遠還不清了。說到這里,阿爸低沉地唱起了一首民歌:
阿爸單增啦,
請您告訴我,
家里未見一粒糧,
為何欠下了萬克債?
還在藏干校時,我就聽老師給我們講起過這首歌。說的是堆龍地方有一個牧羊的孩子,家里欠了領(lǐng)主上萬克青稞的債務(wù),一家人被債壓得抬不起頭。他在山上給領(lǐng)主放羊時,就自編自唱了這首歌。后來事情傳到領(lǐng)主耳中,孩子竟慘遭殺害。其實,在舊西藏,所有的農(nóng)奴差不多都是終身負債。我來南巴的那些日子,在他們中間幾乎沒有見到一個民主改革前是“無債一身輕”的人。可他們明明知道高利貸比虎狼還可怕,但為生活所迫,又不得不去借??芍灰阋弧敖琛?,就再也沒有還清債務(wù)的那一天了。
阿媽曲珍的身世就更加凄慘了。阿媽家是幾代的朗生。“朗生”譯成漢文就是“家中飼養(yǎng)的奴隸”,是舊西藏農(nóng)奴中最悲慘的階層。他們沒有任何生產(chǎn)資料,沒有絲毫人身權(quán)利,在農(nóng)奴主的眼里,就是“會說話的牲畜”。朗生長大了,也要成親生子,對此農(nóng)奴主倒不禁止,聽說有的地方,朗生生孩子時,主人還會給點清油和食品??赡鞘且驗椋噬聛淼暮⒆舆€是郎生。又給農(nóng)奴主增加了一個奴隸!而且,阿媽曲珍人還沒有長大,就已經(jīng)被主人轉(zhuǎn)賣了好幾次,最后被賣到寺廟當(dāng)傭工。
聽著阿爸阿媽的講述,我們?nèi)齻€人——講述者和聽講者——都難過地流下了眼淚。阿爸用手擦了一把淚,擤了下鼻子,說:“孩子,別難過,這些傷心的事情都過去了,如今,我們農(nóng)奴的金太陽升起來了喲!”
每天,我跟他們一起吃糌粑。這糌粑是由青稞——西藏高原的主要糧食作物。(有的書上說是屬于大麥一類的糧食,但我也看過一本書,說青稞的營養(yǎng)比小麥還要好)——曬干、炒熟后再磨成粉而成(在堆龍農(nóng)區(qū),大都是用水磨來磨糌粑)。吃糌粑時,要用茶水來攪拌。再加上點酥浦。你若從來沒有吃過糌粑,開始的時候,可能會有一些不習(xí)慣,主要是感到肚子有點發(fā)漲。但只要習(xí)慣了,它那獨特的風(fēng)味,還是令人難忘的。我每次去內(nèi)地,就總要帶上些糌粑、酥油和奶渣在路上吃。可是,在四十幾年前的1961年,由于民主改革剛剛結(jié)束。農(nóng)區(qū)群眾的生活還是很艱苦,酥油也很是珍貴。我們這些下鄉(xiāng)的工作人員,每月每人就由區(qū)里的伙食管理員發(fā)給三十斤青稞,一斤酥油和一斤磚茶。
每天早上,我先跑到屋前的小水溝里去洗臉?biāo)⒀溃氐郊依?,阿媽也已?jīng)將早飯準(zhǔn)備妥了。一般都是在我那個搪瓷碗里放上半碗糌粑,上面放著一小片酥油。見我回來了,阿媽就在那碗里倒上熱氣騰騰的清茶。那小酥油漂在茶水里,好像是一只小船。我用右手食指將被茶水浸濕了的糌粑攪成糊糊,喝下去。然后阿媽又會立即第二次倒上茶,接著是:攪成糊糊,再喝下去……。如此幾次,碗里的糌粑全部“消滅”掉了,我也吃飽了,喝足了。這種吃法叫做“覺馬德”。但兩次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阿媽只是給我的碗里放了酥油,老倆口卻一點酥油都不放。我問阿媽:“您們?yōu)槭裁床环潘钟?”阿媽笑笑,沒有回答我的問話。我說:“您們不放酥油,那好,明天我也不吃了?!边@樣兩位老人才在吃“覺馬”時也放了點酥油。
每天的中午飯,一般都是由阿媽在“湯庫”(羊皮做成的口袋)里先將糌粑揉好,然后一坨坨分給阿爸和我吃,喝的同樣是清茶。這不禁讓我想起當(dāng)?shù)氐囊痪渲V語:“阿爸權(quán)利再大,但‘湯庫掌握在阿媽手里?!币惶熘形纾寷]有在湯庫里揉糌粑,卻拿來一只小瓷碗,滿滿地盛了一碗糌粑,上面放著薄薄的一片酥油,遞給了我,笑吟吟地說:“你的藏話有了進步,但直到今天,也還沒有自己抓過一次糌粑,這可不應(yīng)該。今天就由你
自己動手來抓一次糌粑吃吧?!弊谝慌缘陌中Σ[瞇地連連點著頭。我從阿媽手里接過那碗糌粑,那糌粑堆得尖尖的像座小山,讓人覺得無從下手。我剛要動手去抓,糌粑就撒到我的褲子上、地上到處都是。連那塊小小的酥油也差點掉了下去。阿媽還是一聲不響,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倒是阿爸忍不住了,從我手里接過那搪瓷碗,用左手托住,右手食、中兩指輕輕壓住糌粑,無名指和小指置于碗外,再轉(zhuǎn)動左手,搪瓷碗也就不斷旋轉(zhuǎn),不久,糌粑上面的那塊酥油慢慢被揉碎了,融入了糌粑,糌粑下面的茶水也浸透了干干的糌粑。這時。只見阿爸右手外的無名指和小指也進到碗里來了,瓷碗又轉(zhuǎn)了幾圈,滿滿一碗干糌粑,就成了一團香噴噴的糌粑面。阿媽在一只小瓷碗里給我倒上清茶,我一邊喝著清茶,一邊用手從那糌粑團上慢慢撮著吃。就是這次學(xué)習(xí)抓糌粑,也讓我感到,先別說工作,就是在生活上,我需要向群眾學(xué)習(xí)的東西也實在是太多了。
每天到了晚上,改善生活的時間到了。腳剛邁進小屋,就能聞到灶上那只小陶鍋里酸里帶甜的“上巴”咕嘟咕嘟響著,冒出陣陣誘人的香味。這土巴里,主要的原料依然足糌粑,但加上了碎骨頭和元根絲,有時候還會有點羊的內(nèi)臟和腸子。今天的土巴沒有吃完,就剩在陶鍋里,明天加上些新材料,接著熬。開始時我真有點吃不慣,后來喝習(xí)慣了,還真離不開它了。勞動了一天,回到家,烤著暖暖的灶火,喝著熱熱的土巴,聽著阿爸講“阿古東巴”和“尸語故事”。還享受著阿媽那慈祥的目光,你剛喝完一碗,她就會將空碗接過去再給你添上。
但新的問題又來了。那就是我那一斤酥油很快就吃完了。我成天吃著“糌粑”(沒有酥油的糌粑)肚子漲得難受。一天我與小張談起這件事。他說他的酥油也吃完了。后來他又說,他可以回拉薩去搞些清油來。我想這辦法倒也不錯。酥油、清油都是油,只要能“潤滑”腸子就行。現(xiàn)在我們不就是最需要潤滑嗎?我讓他趕快回拉薩去,兩天后還真弄回來了幾斤清油。我們將清油熬開,裝到瓶子里,吃糌粑時就倒上一點,還真解決了大問題。后來連阿爸阿媽也接受了我的這種吃法。
開始時,阿爸講的故事,好多我都聽不懂。連比帶劃,也只能知道個大概。一次,各工作組到區(qū)里開碰頭會,我遇到了當(dāng)時還留在色新鄉(xiāng)實習(xí)的中央民院大學(xué)生王興先,他可能聽說了我的一些情況,休息時走過來跟我打招呼,還主動提出可以送給我一本他們學(xué)校編的《拉薩地區(qū)口語詞典》。這可真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呀!我拉住王興先的手直搖晃,真恨不得給他磕上個響頭。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起了個早,由南巴去色新。頭天夜里剛下過雪,堆龍河谷一帶叉常有雪豹出沒,我拿著唐主任借給我的槍,一個人走在寂靜的山路上,平安地到了色新。王興先還沒有起床,我喊起他,拿到書,高高興興就回了南巴。到家時,阿爸正在吃“覺馬”,他問我:“飯也沒吃,這么早干什么去了”?。我說:“請老師去了?!薄袄蠋?”爸拉向門外望望,問:“老師在哪里?亞拍學(xué),亞拍學(xué)(請進來)?!蔽夷贸瞿潜竞竦孟翊u頭、手工刻印的《拉薩口語詞典》,笑著說:“爸拉,這就是老師呀!有了它,您以后給我講‘阿古東巴(東巴叔叔)和‘若五珠多杰(尸語故事),我聽不懂時就可以問它了!”感謝阿爸益西拉,感謝王興先,到南巴的第二個月,我雖然結(jié)結(jié)巴巴,但終于可以用藏語向群眾宣講農(nóng)區(qū)二十六條了。
那時正是冬季農(nóng)閑時節(jié),我每天都要跟阿爸益西去地里干農(nóng)活。所謂農(nóng)活也就是撿撿田里的石頭,積積肥,還有就是參加鄉(xiāng)、村組織的集體修水渠。再后來。又跟他趕上小毛驢往地里送糞。撿石頭時,我看到阿爸手上裂著那么多口子,就送給他一雙棉紗手套。他接在手里,翻過來覆過去看了好久,然后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我。問:“你要我戴若這么好的手套去撿石頭?不要不要!”他這樣一來,弄得我也不好意思戴手套了。幾天下來。我的兩只手上也裂開了好幾道大大小小的口子,白天還好受點,一到晚上睡覺時,雙手痛得鉆心,只好用膠布纏上。
我最高興的還是跟他去修水渠。十幾二十個人一起來到堆龍河邊,挖土、背石頭,一邊干活,一邊高興地唱著山歌。別看阿爸不識字,他肚子里的歌真不少。而且,他的歌還往往是“有感而發(fā)”。他經(jīng)常唱的是:
雪山頂上升起金太陽,
朵朵白蓮花含苞待放:
首都北京傳來了好政策,
藏族人民個個心花怒放。
可是有一天,也不知阿媽什么地方惹他生氣了,他整天不高興。在水渠工地上,他竟唱起了:
不管是哈巴狗還是獒狗,
喂熟之后它就不咬;
可家里的那只四眼狗,
喂了幾年卻更加兇暴。
這時,我記起在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情歌里就有一首:“無論虎狗豹狗/喂熟它就不咬/家里的花斑母虎/熟了卻更加兇暴”的詩歌,難道說阿爸益西又將它改編了?我們還沒有收工,也不知是哪個耳報沖,就將這首歌傳到阿媽耳朵里去了。下午,我倆回到家,家里一片冷清,真正是屋冷、灶冷、肚子冷。阿媽也不見了蹤影。阿爸說:“你等一下,我去找她?!蔽彝罾锾砩闲└刹窈团<S,將爐火點燃,又往鍋里添上冷水,準(zhǔn)備燒茶,聽到老倆口吵吵鬧鬧朝這邊走來。阿媽說:“我是四眼狗,你還找我干什?”阿爸低聲下氣地說:“請原諒!請原諒!總不能讓孩子餓肚子吧?”一進屋,看到我正準(zhǔn)備燒茶,阿媽一把將我拉開,連連說:“坐下,阿媽給你熱土巴?!蔽沂藲q只身來到西藏,今天又有了一個好媽媽!
在工地勞動,聽大家唱山歌,聽不懂的地方就問阿爸益西。有時候,大家拉家常,我就豎起耳朵聽。有些聽懂了,還大著膽子去插上幾句話,雖然每每鬧出些笑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笑話越來越少,我記的單詞、短語卻越來越多了。
在堆龍農(nóng)村,每家每戶都有一個簡便廁所,除了糞便,平時的灶灰也都倒在那里面。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糞便與灶灰都凍在了一起。那天,爸拉讓我跟他趕毛驢去送糞。先用鐵鎬將廁所里凍得硬梆梆的糞土刨碎。然后裝進毛口袋,馱到驢子背上,接下來就是手拿鞭子,跟在驢子后面,趕著毛驢往地里走。這時,阿爸就高聲唱著山歌。那些日子真正快樂!跟著他,我很快就突破了生活上的語言關(guān),但要正常開展工作,還是有差距。
一天,我又跟著阿爸送了一天糞,下午回到家,阿媽已經(jīng)給我們盛好了土巴。吃飯時,阿媽悄聲問我:“聽說,現(xiàn)在內(nèi)地正在鬧饑荒?”我點點頭,說:“這幾年內(nèi)地不是旱災(zāi)就是澇災(zāi),群眾生活挺困難,聽說毛主席都不吃肉了?!卑址诺土寺曇簦瑔栁遥骸澳钦@次買余糧,都運到內(nèi)地去了?”我說:“現(xiàn)在內(nèi)地生活困難是真,但這次在西藏農(nóng)區(qū)買余糧,主要是滿足拉薩、日喀則、澤當(dāng)這些城鎮(zhèn)居民和寺廟喇嘛的需要,也還有一部分糧食要運到牧區(qū)去?!卑终f:“你說的有道理。但每天那么多汽車往內(nèi)地跑,有人說,糧食都拉到內(nèi)地去了?!蔽艺f:“阿爸,那些下去的汽車可都是空車呀?!钡诙?,我又跟著阿爸去
送糞,過了堆龍河,就是青藏公路。我說:“阿爸,我們休息一下,順便去看看汽車?!币簿褪且恢煹墓し?,剛好有八九輛滿載物資的大汽車從北邊開過來,往拉薩方向去了,也有幾輛車向當(dāng)雄方向駛?cè)?,但車廂里而都是空蕩蕩的。我說:“阿爸,您看到了嗎?這就是實際情況?!卑钟檬忠慌哪X袋,笑著說:“對呀,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點呀!”但他又提出一個問題:“不帶篷的汽車看一眼就明白了,但金珠瑪米的汽車都蓋著一個篷篷,它里面裝了些什么,誰知道呀?',一個想法閃過我的心頭,對呀,讓群眾到青藏公路邊上來親眼看看,下格爾木的汽車都裝了些什么東婚,那“糧食都拉到內(nèi)地去了”的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嗎?但仔細一想,又有難處。因為,當(dāng)時正是冬季,下格爾木的地方車,幾乎都沒有蓋篷布,一眼就能看個一清二楚,可軍車啥時候都蓋著個大蓬布,車?yán)锩婢烤寡b了些什么東西沒法子看見呀,這咋辦?我跟小張一商量,小張笑著說:“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痹瓉?,他叔叔在軍區(qū)后勤部工作。第二天,小張到青藏公路上搭便車回拉薩,再過一天,竟同一位中尉軍官一起,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我太高興了,請中尉坐下,又趕快請阿爸去借點酥油來。請阿媽給他打了一壺酥油茶。中尉同志說:“你們反映的情況有代表性,首長很重視。其實,這也是我們?nèi)汗げ康谋痉莨ぷ?,還要請你們多多協(xié)助?!蔽艺襾磬l(xiāng)長,當(dāng)即通知每個自然村選出兩個代表,第二天一早,都帶上糌粑、茶葉、鹽巴和茶壺,就在青藏公路旁建起了一個小小的“檢查站”。由羊八井過來的進臧車都是重車,我們只是看一眼,統(tǒng)計一下車數(shù)就行了;由拉薩回去的出藏車,因為是冬季,不下雨,地方車基本上都沒有盞布,又多是空車,我們也是看一眼,統(tǒng)計車數(shù),一律放行。出藏的軍車,南中尉同志戴上檢查袖章,示意他們停車,帶隊軍官都十分配合中尉同志的工作。我們整整在公路上“檢查”了兩天,有幾輛車?yán)巳ツ乔袔纵v車上裝著空油桶,其余都是放空車。下午,鄉(xiāng)長過來對我說:“大家說,不用再看了,我們?nèi)济靼琢??!蔽矣謱iT請阿媽再打一壺濃濃的酥油茶,請中尉同志吃過糌粑,他騎著摩托回拉薩去了。那天晚上,各村代表回去組織群眾開會,“糧食拉到內(nèi)地去了”的謠言不攻自破,在馬區(qū),南巴鄉(xiāng)第一個完成了余糧收購任務(wù)。完成任務(wù)的那天晚上。好多群眾自動聚集在南巴寺下面的一塊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唱歌跳舞,痛痛快快玩了一個通宵。
在南巴鄉(xiāng)工作了四個月,藏干校通知大家可以回拉薩了。我問仁增書記,能不能給我?guī)蛡€忙,讓我留在馬區(qū)工作?他說:“你能留下來我們當(dāng)然歡迎,但你是拉薩派來的,別說我一個小小的區(qū)委書記,只怕縣里也沒有這個權(quán)力。你回拉薩后,若上級同意你來,我親自趕著馬車去接你?!蔽一氐侥习停职屢酪老e,回到馬區(qū)。每人又湊了兩元錢。交通局的小張從他們單位雇來一輛大汽車將大家拉回藏干校,總結(jié)、評比,各自回單位。當(dāng)時,我問楊主任:“我可以留在堆龍工作嗎?”他問:“為什么?”我說:“這幾個月,我學(xué)到了不少藏語文,還有了兩個愛我的阿爸阿媽。我想繼續(xù)留在那里?!睏钪魅握f:“你學(xué)好藏文的想法我完全同意。但藏干校沒有權(quán)力讓你留在堆龍。不過,今后有什么困難隨時可以來找我?!蔽抑缓昧x同到地質(zhì)局。
難忘班戈湖
1958年我到班戈湖時,剛好二十歲,今天動手寫這有關(guān)班戈湖的小片斷,已經(jīng)年過古稀。說起來,人的記憶細胞也真奇怪,有些事物,你想牢牢記住,結(jié)果卻是過眼即忘;但有些事物,你并非刻意要去“記”,但它卻像是用焊條牢牢地“焊”在了你的心里,永遠也去不掉。半個世紀(jì)過去了,班戈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往事,就時時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一、英雄的群體
1958年成立的青海省地質(zhì)局(西藏)班戈湖地質(zhì)隊,可能是當(dāng)時全國所有綜合地質(zhì)勘探隊中的小弟弟了。建隊之初,全隊人員全部算上也只有百來個人。但它“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綜合地質(zhì)隊?wèi)?yīng)有的地質(zhì)、測量、鉆探、山地、化驗測試工種樣樣齊全。這個隊還很特殊:建制屬青海,工作區(qū)域卻遠在鮮為人知的西藏班戈湖。剛組隊時,不少人誤以為班戈湖就是橫跨中印邊境的班公湖。有人就說:“這下好了,我們可以到印度去‘留洋了?!币晃焕系刭|(zhì)工程師卻搖著頭說:“局里也太粗心了,班公湖怎么就寫成了班戈湖?!币灿腥藛枺骸鞍雮€湖?能有這么一個湖嗎?你們到那去干什么?”可就是這么個小不點的班戈湖地質(zhì)隊,它的組建竟受到了地質(zhì)部副部長何長工的特別關(guān)注。當(dāng)時,我到青海局不久,不知道這位何部長是個什么人物。隊上的機要員老張睜大了雙眼,說:“何部長還是你的湖南老鄉(xiāng),你連他都不知道?!”那意思倒好像我是個外星人。接著,老張如數(shù)家珍地向我介紹了何部長的故事。他說:“小王,你千萬別以為何長工只是個副部長,但他是地質(zhì)部黨組書記,跟李四光部長平起平坐。另外,何部長魁‘最老的老革命!當(dāng)年毛主席和朱老總上井岡山會師,就是由池牽的線?!闭f到這里,老張更加來了勁,伸出左手,搬起指頭,說:“第一。何部長參加過長辛店罷工和五四運動;第二、何部長勤工儉學(xué)去巴黎留過學(xué);第三、他投筆從戎支援北伐軍;第四。他秋收起義上了井崗山;第五、新中國成立后他義受命組建航空工業(yè)?!边@時。老張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的五根指頭已經(jīng)握成了拳,不夠用了。他將拳伸開又接著說:“1952年8月,又是周總理親自向毛主席提名,主席點了頭,老部長拖著一條跛腿,又當(dāng)上了咱們這些游擊隊員的統(tǒng)帥。”
聽了老張的介紹,我也覺得這位何部長確實不簡單。但管著這么大個國家那么多個地質(zhì)隊,日理萬機的部長,怎么會對班戈湖這個小不點如此關(guān)注呢?我聞老張。他說:“西藏去年(1957)就已經(jīng)在班戈湖建立了硼砂廠。那班戈湖的晶硼品位特高,能達到90%以上,聽范敏忠講,她拿著樣品去北京地質(zhì)學(xué)院,不少教授說他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這種晶硼。聽說是華沙八網(wǎng)會議,要求中國提供這種硼砂。化工部黨組請求地質(zhì)部派隊伍幫助他們勘探,這才成立了咱們這個隊?!焙髞砦以陉犐献饔媱澖y(tǒng)計員,果然看到班戈湖地質(zhì)隊1958年的地質(zhì)任務(wù)書上赫然寫著:“華沙八國會議要求……”、“化工部請求地質(zhì)部派地質(zhì)隊勘探班戈湖……”的文字。比我們早到班戈湖的“西藏化工廠”的數(shù)千名轉(zhuǎn)業(yè)官兵,一說起進藏,共同的一句話也是:“上級說:去西藏化工廠,為了保衛(wèi)馬列主義……”
后來出版的《中共西藏黨史大事記》上記載:“一九六零年,周總理指示硼砂廠擴大生產(chǎn),中央解決設(shè)備困難,并調(diào)汽車一千輛,加強運輸工作。當(dāng)年生產(chǎn)原硼十四萬噸。當(dāng)時蘇聯(lián)逼債,硼砂出口蘇聯(lián)還債?!?/p>
這就是五十年前班戈湖地質(zhì)隊進藏的歷史背景。我想,這也應(yīng)該就是該隊受到何長工副部長特別關(guān)照的主要原因吧。
小小地質(zhì)隊的兩位主要指揮員,一位是隊長趙斌,1938年入伍的老八路。1950年入
朝,任志愿軍某部獨立營長。歸國后轉(zhuǎn)業(yè)到地質(zhì)部工作。趙隊長給我的印象就好比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特別是在班戈湖這樣的高寒地區(qū),這把火更是溫暖了大家的心,電受到了大家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戴和歡迎。我因為作計劃統(tǒng)計工作,更有深刻感受。一次,趙隊長回青海地質(zhì)局去開會,在他離隊期間,那鉆探進尺曲線圖上的紅線就開始往下掉,可他一從西寧回來,那紅線很快又升了上來。趙隊長并沒有天天上工區(qū)去搖手搖鉆機,我想,這可能就是“干部決定一切”的原因所在吧。
另一位是技術(shù)負責(zé)人范敏中,北京地質(zhì)學(xué)院的高才生,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同志。若依照現(xiàn)在的時髦說法,她那時候還只能算是一個“女生”,或者就干脆叫作“女孩”也不過分。我在西寧街上第一次見到她,一個中等身材,留著短發(fā),臉部顴骨處出像高原女子一樣有著兩塊因強烈紫外線照射而留下的淺紅包印記,再加上一副厚厚的近視眼鏡,一身勞動布工作服,一雙翻皮登山鞋,就是走在1958年西寧小城的“大”街上,在人們眼里,也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小學(xué)教員抑或是一個年輕女工。我挺納悶,那時候全國支援大西北,青海地質(zhì)局技術(shù)人員也算得上人才濟濟,高手如云。何部長為什么偏偏就選上了她?到班戈湖后,我開始時要求到地質(zhì)科去學(xué)習(xí)地質(zhì)技術(shù),同她有了較多的接觸,我才感覺到,老部長真是慧眼識英雄。一開始野外施工,老范絕大部分時間都“泡”在了工地上。我眼里的范敏中,什么時候都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老范就是人們心中的“花木蘭”。
他們二位都是1956年西藏成立地質(zhì)局時進的藏。1957年一同撤回青海?,F(xiàn)在又要再赴班戈湖了。
還有隊上的二十幾個鉆工師傅。他們的來歷也很不“尋常”。與我同坐一輛車進藏的鉆探班躍趙文虎,人稱“話簍子”。他一路上就擺了很多有關(guān)這些鉆工師傅——當(dāng)然也包括他自己的故事。老趙說:在朝鮮時,我們部隊的番號是志愿軍總部二分部獨立團。1954年1月,上級命令全團撤出戰(zhàn)區(qū),去執(zhí)行新任務(wù)。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目的地又在哪里?別說普通戰(zhàn)士,就連班排長也不知道。直到悶罐軍列轟隆轟隆開過一座大橋,又過了好一陣子,車停了下來,外面有人喊我們下車。我們才知道已經(jīng)過了鴨綠江,回到了祖國。車站上沒有歡迎的人群,更沒有電影上的狂歡擁抱,有的只是很快又響起來的集合號聲。張希樂團長站在隊列前,向全團官兵舉手敬禮,然后說:“同志們,奉中央軍委命令,從現(xiàn)在起,我部被編為中央人民政府地質(zhì)部勘探獨立團。上級命令我們立即出發(fā),去執(zhí)行新任務(wù)。上車!”服從,是軍人的天職。這些共和國“最可愛的人”,沒有來得及脫掉血染的軍裝,也無法洗掉身上的征塵,更別說同親人見上一面,就又開赴了新的戰(zhàn)場。悶罐軍列“轟隆轟隆”繼續(xù)在嚴(yán)寒中疾進。開了停;停了開……也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列車又一次停了下來。這次又聽到車外有人在喊:“下來吧,同志們。目的地到了!”我們來到了一個新戰(zhàn)場。這戰(zhàn)場就是祖國的大西北。我們先是到了甘肅白銀。當(dāng)年就提交了幾十萬噸國家經(jīng)濟建設(shè)急需的銅儲量。1955年,陸續(xù)撒出白銀,立即轉(zhuǎn)移到新的礦區(qū)。但誰能想到,這次卻是“西天取經(jīng)”——進藏了。
還是那位‘話簍子趙班長,車過五道梁時,他感慨頗多地回頭對坐在他身旁那位文文靜靜的技術(shù)員小劉說:“這扛槍打仗、上山找礦,原本就是我們這些當(dāng)兵的干的活,你們這些學(xué)生娃哪里吃得了這個苦呀?!毙⒋鸬溃骸摆w師傅,您就放心好了。去年5月17日晚上,國家副主席劉少奇在中南海接見北京地質(zhì)學(xué)院畢業(yè)班學(xué)生代表時,我也在場。劉副主席說,地質(zhì)隊員是建設(shè)時期的游擊隊。偵察兵。我們這些‘學(xué)生娃也是個兵喲?!闭f完這活,小劉意猶未盡,他清了清嗓子,說:“伙伴們,我們一起來唱個自己的歌好嗎?”是那山谷的風(fēng),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戰(zhàn)勝了一切疲勞和寒冷;背起了我們的行裝,攀上了層層的山峰,我們滿懷無限的希望,為祖國尋找出豐富的礦藏。
1958年底,藏北形勢日益緊張起來,聽到的消息是有數(shù)千“四水六崗”叛亂分子在班戈湖周圍流竄活動。大家挖交通溝,站崗放哨,就這樣度過了1958年的冬天。也就是在這天氣極度寒冷,敵情特別嚴(yán)重的1958年的冬天,北京地質(zhì)學(xué)院根據(jù)上級指示,挑選優(yōu)秀學(xué)生提前畢業(yè)前來加強硼礦勘察的工作也在抓緊進行。
下面是我的小伙伴朱亞一幫我從網(wǎng)上下載來的兩份資料的摘要。
資料一的作者:張明亮。原北京地質(zhì)學(xué)院54級大系醬查專業(yè)4班學(xué)生。1958年因國家急需的硼礦勘探任務(wù)提前畢業(yè)進藏。在班戈湖硼礦勘探工作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60年代中期又先后參加了珠穆朗瑪峰及希夏邦馬峰的登山科學(xué)考察活動,兩次均榮獲三等獎。西藏的72個縣,他去過70個。后任西藏地質(zhì)礦產(chǎn)局第一地質(zhì)大隊總工程師(教授級高工)。該隊曾被授予“功勛地質(zhì)隊”光榮稱號。張工在藏工作35年。他的回憶文章是這樣寫的(摘抄):
1958年底我們結(jié)束了在湖北的畢業(yè)實習(xí)之后,接學(xué)校通知:提前畢業(yè),速返北京待分配。到北京后,地質(zhì)部總工程師親自來交代任務(wù),大意是:國家急需硼砂,要求大家前往西藏。1959年1月8日我與其他20位同學(xué)從北京出發(fā)前往青海。但到青海后,上級宣布去西藏只有兩個名額,其他人留在青海。我為了能夠進藏,甚至還亮出了曾經(jīng)獲得的國家二級運動員證章,以此證明我身體好,應(yīng)該去西藏。最后終于如愿以償,我與54級區(qū)域地質(zhì)測量與找礦專業(yè)二班的朱允鑄同學(xué)兩人被批準(zhǔn)進藏。
張工回憶說:1959年2月我們乘坐敞蓬大卡車進藏,那時正是冰天雪地的嚴(yán)寒季節(jié),公路沿線為冰雪覆盞,我們的汽車以每小時20--25公里慢速爬行……沿途兩次躲過了土匪的襲擊……經(jīng)歷13天,終于到達班戈湖。艱難的13天是如何過來的,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很快就開展了野外工作。班戈湖中行走十分困難。進入湖心工作更是規(guī)定至少要有兩個以上的人互相幫助才準(zhǔn)行動。有一天我和曾章仁(普查系54級1班)兩人進入湖心取水樣……我們距離岸邊只有1050米,卻在淤泥里艱難地爬行了兩個小時55分鐘。張工寫道:“在這近三個小時的行程中,不能停下休息,因腳步停下來,就會不斷向下沉,如果沉到不能自拔時,將會發(fā)生生命危險?!?/p>
資料二的作者:朱允鑄。54級區(qū)域地質(zhì)測量與找礦專業(yè)2班學(xué)生,1958年提前畢業(yè),為班戈湖硼礦的勘探工作作出了自己的貢獻。1964年調(diào)回青海,后任青海省鹽湖勘查開發(fā)研究院一室主任,高級工程師。朱工在回憶中寫道:
1958年我們到“三峽實習(xí)隊”實習(xí),我分配在荊山中隊任分隊長。12月底被告知已經(jīng)提前畢業(yè)?;氐奖本┖螅刭|(zhì)部李總工程師和北京地質(zhì)學(xué)院黨委負責(zé)人召集我們開會。李總說:你們提前畢業(yè)是去完成兩個任務(wù),一是20個人去青海、西藏找硼礦:另外20
個人去找鈾礦。他又說:這兩項任務(wù)是周總理直接下達的。我被分在找硼礦的20人中。我1959年1月9日離開北京,15日到達青海。到青海后被留在西寧幫助整理資料。1959年2月下旬得到通知,進藏人員立即到格爾木集結(jié)。3月6日我們一百多人乘坐七輛大卡車,開赴班戈湖。當(dāng)時西藏的反革命武裝叛亂即將發(fā)生,青藏公路沿線治安形式異常緊張,上級專門派了一個機槍班保護我們。7日又起了暴風(fēng)雪,氣溫降到零下二十多度,當(dāng)晚十時我們到達五道梁,有人一下車就暈倒了。有人下車時忘了戴手套,手就被車廂上的鐵器粘住了。那時沿途的零星叛亂分子,他們不敢正面與車隊交鋒,就躲在山上放冷槍。我們快要到達溫泉站時,就遭到了叛匪的冷槍襲擊。車隊只好改為夜間行車,白天休息。好在那時青海地質(zhì)局不少汽車駕駛員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下來的,他們在戰(zhàn)場上早就練就了一手跟美國飛機“捉迷藏”的本領(lǐng),現(xiàn)在這套本領(lǐng)又派上了用場。他們時而打開汽車前大燈,飛速前進,時而閉燈前行。好在那時公路很多路段也就是條條車轍,隨處都可通行。就這樣走走停停,有時甚至迷了路。9日晚4時我們終于到達了班戈湖。這些二十來歲的青年人并不感到有多么害怕,而是感到興奮和新鮮。
朱工接著寫道:10日休息了一天,11日由范敏中帶領(lǐng)去班戈二湖察看了硼砂開采現(xiàn)場。12日領(lǐng)出野外用品。13日我被指定為負責(zé)人帶領(lǐng)16名技術(shù)人員,90多個工人,開赴二湖進行地質(zhì)勘探。由于缺氧,初到班戈湖別說走路,就連早上起來穿衣服都是氣喘吁吁?!m然睡在棉帳篷里,但第二天起床時,被頭已被冰凍僵硬了?!畲蟮睦щy是我們這些人幾乎完全沒有鹽湖知識。我作為一個五年制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說來慚愧,因為在學(xué)校學(xué)的是“區(qū)域地質(zhì)測量與找礦專業(yè)”,不但不懂鹽湖,第四紀(jì)地質(zhì)知識也知之不多。但大家憑著一股熱情,邊干邊學(xué),一個月共挖淺井500多個,為當(dāng)年的硼砂開采及時提供了資料。
我跟著張汝元就去挖過朱工他們布置的淺并。當(dāng)時看著那些剛由北京來的大學(xué)生,也沒當(dāng)一回事。今日讀了朱工的文章,再回想那時的情況,五十年前的那些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心里感到陣陣作痛。想想看,一個來自北京的大學(xué)生,3月6日從格爾木出發(fā),一路上的寒冷、顛簸自不必說,拿了十幾年筆桿子的手還要拿上槍,要像戰(zhàn)士那樣時刻提防叛匪的突然襲擊。10日凌晨4時到達班戈湖,那天算是休息了一天,11日就去看施工現(xiàn)場,12日領(lǐng)野外用品,13日正式開展野外工作。而且“干”的還不是自己所學(xué)專業(yè),還得要邊學(xué)邊干。但最后,誠如朱工所言,他們“用羅盤測繩布置的鉆孔竟達經(jīng)緯儀布置位置的精度?!跊]有地形圖情況下用羅盤、步測,所填草圖與后來的衛(wèi)星照片對比也相差無幾,所算儲量也仍可靠?!?/p>
二、進藏路上
1958年,小小地質(zhì)隊進軍班戈湖。幾臺蘇制吉斯151和嘎斯51載重汽車,拉著人員、設(shè)備以及吃、穿、用的全部家當(dāng)從西寧出發(fā)了。剛出西寧,路還算湊合。來到格爾木,我們住在河?xùn)|地質(zhì)部直屬的原632地質(zhì)大隊的幾間小土房里。房子住不下,一些同志就只好住帳篷“招待所”。第二天,全隊人員又被分成好幾撥到幾家?guī)づ耧堭^去吃八寶飯。趙隊長說:“今天大家多吃點吃飽點。離開格爾木,再想吃到這么好的八寶飯,就要等到年底收隊了?!?/p>
離開格爾木,翻過昆侖山,路況越來越差。很多路段實際上只是汽車車輪輾壓出來的道道車轍。而且到處是坑坑洼洼,時不時還會遇到無數(shù)大小石頭。每輛載重汽車上面都蓋著厚厚的蓬布,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個東倒西歪移動著的帳篷。車廂下半部放的是一些不怕踩壓的物品,上面再放上人們的行李,大家就坐在各自的行李卷上。人們上車坐好之后,司機便會將蓋在車尾部的帆布用繩子捆緊,目的是想擋住車輪卷起的灰塵進入車廂??蛇@樣一來,車廂里一片漆黑,人們最最需要的那一點稀薄的新鮮空氣,也被厚厚的帆布擋在了車廂外面;而人們最討厭的塵上。依舊無孔不入地鉆了進來。那滋味真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汽車在這種路上行駛,有時像是風(fēng)浪中的小船,搖搖晃晃,車上的人被晃得東倒四歪;有時遇到“搓板路”,汽車又變成了一把篩子,人被拋得五臟六腑好像顛倒了位置,反應(yīng)大的人更是翻江倒海般不斷嘔吐,連膽汁都吐了出來。開始時,有人還想拿個缸子將那嘔吐物接住倒到車外去,可后來,人被晃得根本拿不住缸子,吐到缸子里的東西又潑到了旁邊人的身上。后來便只能用毛巾捂住嘴,吐到毛巾里,結(jié)果是搞得那嘔吐物到處都是。趙隊長安慰大家:“同志們,堅持一下,等到了工區(qū)就好了?!笨擅刻靵淼竭\輸站,人人骨頭架子都快被顛散了,賴在車?yán)锊辉敢庀聛怼S质勤w隊長在車下一陣吆喝,原“勘探獨立團”的戰(zhàn)士們率先下了車,剩下的那些學(xué)生娃這時卻沒了路上唱“勘探隊員之歌”時的那股氣勢,有氣無力好不容易大家才都下了車,互相一看,人人嘴巴、鼻子里鉆滿了塵土,連眼睫毛都好像變成了根根土黃色的細灰繩。人雖下了車,個個像是喝了酒,腦袋發(fā)暈?zāi)_發(fā)軟,明明腳下是凍得硬梆梆的土地,感覺倒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想站站不穩(wěn),走又走不動??蛇@時還要自己動手卸行李,再搬到運輸站那大棉帳篷里去打地鋪。有的人高山反應(yīng)強烈,一下車躺在地上實在起不來了,反應(yīng)稍輕的人。就要咬緊牙關(guān)。先幫他們鋪好床,再扶他們?nèi)ヌ上?,最后才去搬自己的行李卷。那時隨隊的只有一個衛(wèi)生員錢南琪,唯一能派上用場的藥也好像只有阿司匹林。誰不舒服了,就給幾片阿斯匹林。從那以后,大家干脆不叫他的名字,一律都叫他“阿司匹林”了。
那一路上,我倒沒有感覺到高山反應(yīng)有多么厲害。在唐古拉山腳下的溫泉站,我們幾個人還相約去泡了個溫泉澡。下山過安多,在東巧遇上一群黃羊,車隊停下休息,大隊管理員老曲下車去,三槍打到了兩只羊,我第一個跑過去,幫他將羊搬到了車上。也不記得是第幾天了,反正那天傍晚,車停了,趙隊長在喊:“工區(qū)到了。下車,都下車?!币宦飞项嶔るy熬時,大家都在盼,快點到呀快點到,我甚至想若能像孫悟空那樣,一個筋斗翻到班戈湖那該有多棒呀。反正大家心里都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只要一到班戈湖就萬事大吉了。現(xiàn)在,聽到趙隊長的喊聲,大家不由從心底里嘆出一口長氣:謝天謝地。就好像真是新媳婦終于熬成婆婆了。就連一路上高山反應(yīng)比較嚴(yán)重的幾個同志,這時候吐王都像剛剛注射了一支強心劑,憑空增添了許多精神。大家連滾帶爬,很快就都下了車??僧?dāng)兩足真站到了地上,又感到力不從心,結(jié)果又都躺了下來。
我下了車,好奇地往四周望望,這時太陽已經(jīng)收斂起刺眼的光芒,變成了一只紅燦燦的沒有一點溫度的月亮,在云彩的簇擁下,正在向西方雪山背后漸漸隱去。夕陽的余輝映照在班戈湖那凹凸不平的堅硬芒硝殼湖面上,真像是一幅五彩繽紛而又色彩對比強烈的油畫。可一轉(zhuǎn)跟,這油畫就好像被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給網(wǎng)住了,在那冥冥穹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