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韓宏韜

摘要:含蓄是中華民族的基本性格。含蓄美,是中國古代詩歌最高的審美境界。自古以來,“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等有關(guān)內(nèi)斂風(fēng)格的審美范疇,成為古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原則。正是因為詩人善于將自己的感情隱含在詩作的字里行間,寄托于自己精心營造的意象里,所以給讀者的鑒賞帶來很大的難度。在多年的詩歌教學(xué)中,筆者總結(jié)了一系列的鑒賞原則和方法,即,從詩人創(chuàng)作的角度出發(fā),揭示詩歌的含蓄美;同時,讀者應(yīng)該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參與詩歌的再創(chuàng)作,使詩歌的“能指”大于“所指”。a

關(guān)鍵詞:含蓄美;鑒賞;詩歌;能指;所指

中圖分類號:I106.2文獻標(biāo)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7-0183-02

含蓄賦予中國古代詩歌無限的東方神韻,是詩人最為執(zhí)著的審美追求。她是清晨草尖上將要墜落的露珠。她猶抱琵琶,欲說還休。中國古代第一句詩歌“侯人兮猗”,就已經(jīng)彰顯了這種品格。詩人像是神奇的魔術(shù)師,將含蓄之美織進錦繡霓裳。古來讀者吟賞贊嘆,探幽尋蹤,欲解其中奧秘,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經(jīng)·蒹葭》道出了讀者鑒賞的苦惱。晚唐司空圖言其“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綠滿酒,花時返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二十四詩品·含蓄》)[1],他用詩的語言總結(jié)了詩歌“含蓄美”的審美特征及其創(chuàng)作規(guī)律。不過,這只是鑒賞的總綱,而要想在詩的王國里盡情領(lǐng)略含蓄的魅力,則須掌握一定的方法。本文不揣谫陋,在教學(xué)中總結(jié)了以下幾點。

一、涵詠字句

在古代漢語里,單音節(jié)詞居多。而古典詩詞的篇幅又多半是短小的,很講究用字的經(jīng)濟。優(yōu)秀的作品,每個字都有每個字的作用,都是經(jīng)過認真選擇的。所以,在閱讀古典詩詞的時候,就要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體會,不要滿足于了解大意。只了解一首詩大概的意思,或者只了解詩里每一句大概的意思,都不算弄懂了這首詩,也就無從分析欣賞。如杜牧《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逼渲小白鴲邸钡摹白?在我們所見到的唐詩選注和杜牧詩的選注中,都作為副詞,釋為“因為”。意思是說:我停下來,是因為喜愛著傍晚的夕陽照耀下的楓樹林。德國著名漢學(xué)家顧彬先生認為杜牧這首詩的后兩句非常了不起,超越“悲秋意識”,進入到一種全新的意境?！鴲劬褪恰U的意思。因為杜牧和他的朋友經(jīng)常到寺廟見面,他寫寺廟的詩非常多。著名的有《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題揚州禪智寺》等首。他這首詩的標(biāo)題是“山行”,可能是經(jīng)過寺廟,在那里下來,在那里坐禪,自然地看到了山上火紅的楓樹林。唐代許多詩人受佛教的影響,杜牧是其中之一。他在佛教影響下寫的詩,對人生的態(tài)度越來越超然澹泊。詩人把自我消逝在他所描寫的情境之中了。因為從詩人謝靈運開始,不少文人認為看山水和坐禪是一樣的,所以他們經(jīng)常從山水中看出禪意來。[2]顧彬先生對杜牧《山行》的闡釋是夠新鮮的,使詩意顯得更加曲折、含蓄、豐富了。

二、咀嚼意象

中國古代詩歌與西方最大的不同就是關(guān)于意象的營造。西方的詩先是“思”,然后才是“詩”,所以哲理詩很多。如歌德的詩確實有豐富精深的思想,但他總是把思想直接說出來,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不讓讀者自己聯(lián)想、想象和思考。而中國古代的詩,卻是以意象為主,詩人總是不告訴你他要表達什么思想感情,而是用心血創(chuàng)造意象。好像詩中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其實思想感情都融注、滲透在詩中的人物或山水景物中去了。如韓翃的《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边@首詩看似只注重寒食節(jié)景象的描繪,并無一字涉及評議。但聯(lián)系中唐以后宦官專權(quán)的政治弊端來看,此詩“借漢諷唐,寓意明顯”。在漢朝的時候,每當(dāng)寒食節(jié)到來的時候,全國禁火。但皇帝卻破例賞給五侯之家蠟燭照明,以示恩寵。足見皇帝恩澤只及官宦,不給百姓。錢鐘書先生曾說過:“理之在詩,如水中鹽,蜜中花,體匿性存,無痕有味?！盵3]詩歌講究的是曲折回環(huán),不能把想說的直接說出來,而是借助于意象表現(xiàn)出來,給人以回味無窮之感,其含蓄的內(nèi)涵,需要我們用心去體會。

三、體味修辭

1.比喻。有些事情不宜在詩中正面直說,通過比喻手法來表現(xiàn),則顯得雅致大方,別有風(fēng)神。例如朱慶余的《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這是作者寫臨考前,怕自己的作品不合主考官的要求,因而小心翼翼地作詩訊問。這種意愿不便直說,就換一副筆墨,寫洞房天明,新娘梳妝打扮后,含羞征求丈夫的意見來作比,含而不露,就耐人尋味了。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從屈原以來形成了以香草美人自喻的抒情傳統(tǒng),后人許多閨怨詩,大都借以自傷不遇,在風(fēng)格手法上不出含蓄一路。

2.婉曲。即從側(cè)面落筆,不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磉_本意,只用委婉曲折的方式含蓄閃爍的言辭,流露或暗示想要表達的本意。清人吳喬《圍爐詩話》說:“詩意大抵出側(cè)面。鄭仲賢《送別》云:‘亭亭畫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fēng)雨,載將離恨過江南。人自別離,卻怨畫舸,義山憶往事而怨錦瑟亦然。文出正面,詩出側(cè)面,其道果然?！盵4]唐代李益的《伴姑吟》:“十六做伴姑,含情語鄰母。今年新嫁娘,問年才十五。”此詩寫一位情竇初開的思春少女在做伴娘的時候大有“新娘為啥不是我”的感慨,但年輕姑娘的心事不好向父母明說,而是在閑談之中委婉地說給鄰家嬸娘聽,看似無意,實則敘中蘊情,別具風(fēng)神。

3.雙關(guān)。運用雙關(guān)的詩句,字面上是一種意思,字里面又是另一種意思,顯得含蓄蘊藉,如劉禹錫的《竹枝詞》:“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薄扒纭薄ⅰ扒椤蓖?是雙關(guān)隱語。從字面上看,是指天氣“無晴”與“有晴”,而字里則是說戀人的“無情”與“有情”。要說心愛人兒對自己“無情”嘛,她又羞羞答答地向自己表示了愛意;要說“有情”嘛,她表示的愛意卻又是那么朦朦朧朧,叫人捉摸不透。詩意顯得含蓄有味。

四、參悟語境

詩歌是最集中、最凝煉的文學(xué)樣式,它要求以最簡約的篇幅表現(xiàn)盡可能深廣的內(nèi)涵,從有限中見無限,因此,古來詩人精心的營造詩的結(jié)構(gòu),正如中國書畫中的 “計白當(dāng)黑”, 留給供讀者在欣賞中想象的余地,充分發(fā)揮空白之處“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shù)效果。如《鄭風(fēng)·溱洧》:“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彝^乎?洧之外,洵汙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薄朵阡ⅰ酚涗浟松纤裙?jié)良辰美景中的一次艷遇。其中,士與女對話時的神態(tài)和心里充滿讓讀者想象的空間。在如織的游人里,懷春的少女看到了讓她砰然心動的靚男,于是大膽的邀請他去水邊游玩。他說去過了。少女再次盛情邀請,終于促成了一對美好的姻緣?？此坪唵蔚娜鋵υ?實則隱含著少男少女剎那間豐富細膩的復(fù)雜心理。兩人是否認識,他是真的拒絕還是故作矜持,如果她因為他的第一次拒絕而生氣,他是不是會很失望,等等。誦讀此詩,我們要還原遠古上巳節(jié)“于是時也,奔者不禁”(《周禮》)[5]的生活場景,聯(lián)想春水渙渙、芍藥爭艷自然風(fēng)光,當(dāng)此之時,走進少男少女的心田,才能盡情體悟初戀男女的愛情歡愉,年輕人的爛漫淳樸,所有這些都彌漫在原始歌謠的字里行間。如果讀者走馬觀花,則會錯過如此美妙的一瞬。

五、同類比較

把不同詩人同一題材的作品加以比較,也是鑒賞詩歌含蓄美的一種可用的方法。例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王維的《送沈子福歸江東》都是送別詩,而且都是七絕。李白詩云:“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后兩句寫自己目送老朋友的帆影漸去漸遠,直到帆影消失在碧空之中,仍然舍不得離開。他望著不盡的江水滾滾東去,天水相接,浩渺無垠,其中的情意該是多么深摯啊!這情意,詩人并沒有說出來,但讀者從久立江邊目送故人的詩人的身影完全可以體會得到。王維詩云:“楊柳渡頭行客稀,罟師蕩槳向臨圻。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蓖蹙S的詩說,我雖然不能親自送你到江東,但是我的相思之情卻像大江兩岸的春色一樣,一直伴隨著你,送你歸去。王維的情是說出來的,而李白則是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但王維也不是直說自己如何想念友人,而是通過一個巧妙的比喻抒寫出來。把相思比作春色,一來見出相思之盛,二來也毫不感傷,多么新鮮!兩相比較,李白的含蓄在深沉悠長,王維則寫得闊達鮮亮。

在古詩鑒賞中,讀者是鑒賞的主體,作者所創(chuàng)造的詩歌是鑒賞的客體,主體的“所指”則是詩作的含蓄之美,詩人常常故意使用多種技法,而又不漏痕跡的將其深深的隱藏在客體的字里行間。因此,古詩鑒賞并非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宋代陸九淵云“讀詩切勿太匆忙,涵詠功夫興味長” (《讀書》詩)[6],這確是含蓄美鑒賞的真諦:我們不僅需要耐心,而且在涵詠之中要善于使用各種方法去解構(gòu)作者隱藏在詩作中的秘密。其實,鑒賞主體并非完全受制于客體,有較高修養(yǎng)的鑒賞者則往往能跳出客體之外,對其進行再創(chuàng)作,賦予客體新的內(nèi)涵,則主體的“能指”不限于客體的“所指”,如德國漢學(xué)家顧彬?qū)τ诙拍痢渡叫小返蔫b賞,如此,讀詩的“興味”方感彌長。

參考文獻:

[1][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載《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陶文鵬等.我喜歡中國古典詩歌意象——德國漢學(xué)家顧彬訪談錄[J].文學(xué)遺產(chǎn),2007,(2):151.

[3]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

[4][清]吳喬.圍爐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6][宋]陸九淵著,鐘哲點校.陸九淵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0.

(責(zé)任編輯/彭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