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老黑
老黑是個女的,在十字街口住。她的丈夫姓黃,是個殘疾,雙腿沒了。好在他家的地利,靠大街,便在家門口開了個行。所謂“行”,也就是交易所。行分多種,有木材行、漁行、雞行、豬行、糧行、面行、家具行、草料行等,分類很細,極便宜買賣。一般木料行、草料行、家具行是需要場地的,而雞行、漁行、羊行、豬行多是早集一會兒。開行者占個地盤,扯上一根繩子,拎桿盤子秤或勾子秤,換些零錢,就可開行了。鄉(xiāng)下人來賣雞賣豬或賣羊什么的,各歸其行,進行交易。而開行者只是收幾個交易費,成交額越大,收入越多。所以開行人嘴巴要會說,盡力促成交易為能事。黃家老宅占的地勢好,就開了個雞、鴨、漁綜合行。由于黃家開行童叟無欺,一手托兩家,公平交易,信譽就高,生意頗紅火。
老黃雖沒腿,卻有點兒文化,也會打算盤。每天早集,他只坐在木車上算賬。老黃的木車是自己人研制的,一塊厚木板,下面四角安了四個軸承,可以前后左右滑動。執(zhí)秤的是他的老婆老黑。老黑不姓黑,姓柳,是潁河南岸柳樹莊人,叫柳五妞。由于皮膚太黑,所以鎮(zhèn)上人都喊她老黑。黃家生意好除去地利人和信譽好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老黑是個“罵滿街”。從早到晚,老黑不但給鎮(zhèn)上的生意人罵玩兒,也給鄉(xiāng)下趕集的熟人開玩笑。有人問老黃:“你老婆臉黑肚皮白不白?”不等老黃回答,老黑就搶先掀起布衫對那人說:“是不是餓了想吃奶?來吧,老娘的奶子正脹哩!”鎮(zhèn)上人都傳言老黃不但雙腿殘,連那個也沒了。可老黑卻一連生了三個孩子,而三個孩子三個樣兒,沒一個仿老黃的。老黃并不見生氣,對人說:“槽頭上沒人認驢駒兒的,三個孩子雖三個樣兒,但都姓一個黃都得認我為爹!若是哪個敢來認親,他個龜孫非挨打不可!”
小時候,我們愛踢毽子,做毽子需要雞毛羽,尤其是紅公雞毛最受歡迎。為弄到雞毛,我們常趁下早自習路過黃家門前時,偷拽拴在繩上的雞毛。那時候小,從人縫子里鉆過去,趁賣雞者不備,拽幾根就跑。雞被拽得又飛又叫,老黑就罵是誰家的小雜種。我們在遠處一齊高喊:“老黑老黃,不一個床!要兒要女,別人幫忙!”當時只知道數這順口溜兒卻不知啥意思,更不知是哪個編的。現在想來,很可能是跟老黑有過結的人編的,有意教給娃子們取樂。老黑聽到后并不生氣,反而大笑,對眾人說:“俺孩子一百個爹,你們想爹多還尋不到哩!日他娘,這幾個小雜種屌毛還沒扎,就想來幫忙哩!”
惹來的又是一片笑聲,黃家的生意就更紅火了。
沒想到三年困難時期,老黃卻餓死了。據說老黃餓死全是為了孩子。大食堂里分的飯又稀又少,他舍不得吃,全勻給了三個孩子 。他對老黑說:“我是個廢人,活著也沒啥用。只求你將他們養(yǎng)大!若不是你,黃家就沒后了!你就是再嫁人,也不要讓他們改姓!”老黑就覺得對不住老黃,將臉貼過去,對老黃說:“孩他爹,你要是個男人,就照臉打我?guī)装驼?”老黃說:“我怎舍得打你!這些年你屈身于我,侍候我,感激還來不及,你說,我怎舍得打你?”那時候,老黃的雙眼已浮腫得睜不開,只用腫脹的手摸著老黑的臉說:“是我對不起你!到了陰間,我一定要給閻王爺算賬!下輩子脫生個全人,咱再做夫妻!”老黑哭了,淚水滴在丈夫腫得又黃又亮的臉上,哽咽道:“若有下輩子,我一定長得好看些,跟著你安分守己過日子!”
老黃死時,老黑的三個孩子還小,像是要彌補什么,盡管有不少人勸她再嫁,她都是滿口拒絕。也可能是為了顧老黃的聲譽,老黃死后,老黑再也沒懷過孩子。聽說過去的相好去找她,她也是滿口拒絕,對相好們說:“老黃活著時那么大度,我已對不住他?,F在他沒了,我要為他爭個好名譽,讓眾人相信這三個孩子全是他的!”
1960年市場開放,老黑一人在街頭上開行。也可能是眾人可憐她們孤兒寡母,不少鄉(xiāng)下人賣雞賣羊什么的都去她行里交易??上]過幾年,文化大革命來了,大運動套小運動,一個接一個,集市上的人越來越少。再后來又來了個“割資本主義尾巴”運動,搞什么“社會主義大集”,連行也不讓開了。那時候,幾個小孩兒正長身子,睜開眼就要吃的。萬般無奈,老黑只好又重操舊業(yè)找相好的。只是過去找相好是為了生孩子,現在是為了養(yǎng)孩子。她又覺得如此一來又對不起老黃,所以每來一個相好的,她都是要他和她一齊先跪在老黃面前謝罪。相好的找她本來是尋樂子,不想被她弄得悲悲凄凄的,來找她的人逐漸就少了。再加上她人老珠黃,瘦得像根鐵棒,對男人毫無了吸引力,最后連皮肉錢也掙不到了。
為了養(yǎng)活孩子,她就去公社大院里要救濟。當時國家也窮,救濟糧、救濟款極少,大多是春節(jié)時發(fā)一些,也全是按大隊平均分配的。現在老黑半晌不夜地跑到公社大院里要救濟,自然要不到。要不到,老黑就鬧。她原想鬧一鬧就可以鬧來一些,不料卻惹怒了那些當公社領導的造反派,認為她是有意給社會主義抹黑,又有人挖她的底細,便派民兵將她拉到大街上,脖子里掛一串兒破鞋,胸前掛了紙牌子,開始敲鑼打鼓地游街示眾。
這一下,老黑非但沒討到救濟,名聲卻臭不可聞了。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她的三個在學校上學的孩子都遭了殃,被同學們稱為野種,還有聰明娃兒給他們編了順口溜兒:兄弟三人三個爹,母親是個大破鞋!有朝一日認了姓,哥是孫來弟是爺!如此一來,三個孩子都不愿進學校了。也可能是他們真的嫌母親太丟人,最后在老大的帶領下一同出逃,去外地流浪了。
三個孩子突然失蹤,老黑如瘋了一般,四處奔跑去尋找。一直尋了一年多,不見蹤影。她尋不到孩子,精神受到極大的刺激,整天呼喚三個娃兒的名字在大街頭游走。老黑最后一次外出尋兒子,大概是1970年的春天。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更令人奇怪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母子四人至今杳無音信,甚至連個謠傳也沒有。當然,知道他們母子當年出走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因為小鎮(zhèn)上的不少人都帶著對他們母子的各種猜測離開了這個世界。
關同
逮捕關同的時候,是1963年的春天。關同作案是在項城,所以是由項城公安局來抓的人。那時候逮捕人多是五花大綁,兩個公安帶著槍支,很威嚴地押著關同從大街上過。那時正趕放午學,許多學生娃子圍在后面觀看。那時候,我上小學五年級,對逮捕人之類的事情很有恐怖感,所以只是遠遠地跟隨,看不清關同是什么模樣,只看到拴他的繩索很細。很細的繩索將關同的雙臂拴得很緊,那繩在其脖頸后面綰了個花兒,又將雙手高高地吊了上去??赡苁茄鞑粫?關同的雙手被勒得發(fā)紫,紫得能讓人引某種憐憫心。
很少人知道關同是犯了什么案子。
大街上人的相互打聽,最后終于證實:這個關同,竟是在一年前偷盜了項城百貨大樓上的貨物。
就有人傳說關同是飛毛腿,雙腳心里長有兩撮黑毛,雙手一拍,“嗖——”就飛上了百貨樓。要不,那么高的大樓他是如何上去的?還有人說關同參加了一個偷盜集團,那個偷盜集團用繩索攀上高樓,打開窗戶朝下卸貨物。主要是布匹,偷了整整一馬車。
再后來,項城的大街上就貼出了照片,將傳說幾乎全部推翻了。事實是關同伙同另一個人,在百貨樓下班打烊時潛藏在了樓內,等到半夜后,用布匹當繩索從窗戶上朝下卸下十匹布,每人扛五匹,連夜趕到很遠的地方銷了贓。
櫥窗里的照片是后來拍的, 讓兩個人重新將偷盜過程演釋了一遍,拍了照片,警示眾人。
關同被判刑五年。
1968年關同刑滿釋放后,正是“文革”中期,雖然釋放了,回來仍要接受貧下中農的監(jiān)督和改造。那時候我初中畢業(yè)已參加生產隊勞動,常被派到大隊里出官工。當時大隊里的官工主要是修水渠,遇路要修倒洪,遇溝要修架槽,多是些水泥活。因為關同在勞改廠里干過泥瓦工,所以也常被抽到大隊里干活。記得他在第三隊,我家在第十隊。一個隊有時抽一個,有時抽兩個。我雖然不會水泥活,但干活實在,受到大隊領導的青睞,所以一有官工活計就點我的將。后來,常出官工的人員幾乎就固定了,于是我才開始對關同有所了解。事實上,在此之前我?guī)缀蹙筒徽J得關同。因為鎮(zhèn)子大,又不是一條街,小學五年級時我才十二歲,對鎮(zhèn)上的人認識是有限的,對關同的全部記憶就是五年前逮捕他時他那被捆綁的雙臂和他那雙被勒得發(fā)紫的手。
與我的想象不同的是,關同卻是一個很文氣的人。他家成份高,解放前曾在陳州上過成達中學。他個子不是太高,但長相很秀氣。若不知底細,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曾是一個偷過百貨大樓的盜賊。
論輩分,我應該喊他為叔,雖不一姓,但鎮(zhèn)上人還是論輩分的。這輩分多是上輩人定下的,沿襲下來,一代代傳了下來。這樣卻像有了親情。
平常時候,關同很少說話,做活很踏實。他穿著雖破,但講究,破衣的款式皆有城里人的味兒。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他的不同。據說他的老婆已于幾年前病故,只撇下兩個兒子??磥?很可能是由于他的犯案導致了他的老婆早逝,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家庭悲劇?,F在他又當爹又當娘,包括自己身上的衣服,很可能也都是他自己縫制的。
按說,關同雖然沒了女人,但他聰明能干,把兩個兒子操持成人問題也不是太大。不想人有旦夕禍福,大概就在他刑滿釋放的第二年,一個意想不到的禍事卻突然落在了他身上。
事情的起因是由鎮(zhèn)供銷社被盜引起的。1970年的夏天,鎮(zhèn)供銷社的倉庫被盜,偷者用的是穿墻入室術,就是在倉庫后墻挖洞,盜走了不少當時的緊俏物資,價值上萬元。供銷社發(fā)現失盜后,立即報了案。因為是大案,公安局刑偵隊聞風而到,還帶了警犬。那警犬邊聞邊跑,不想到了潁河邊卻亂了陣腳,尋不到目標了。沒辦法,破案人員只好發(fā)動群眾揭發(fā)檢舉,然后對鎮(zhèn)里鎮(zhèn)外有過劣跡的人進行排查。因關同曾經偷過百貨樓,自然是重點排查對象。那時候不講法,更不講什么人權。公安局先去關同家搜了一遍,然后問他這些天都在干什么,有誰證明。關同一一說了。因為他被判過刑,受審過,很注意如何說,說得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毫無漏洞。論說,人家家中沒贓物,又沒作案時間,就應該排除嫌疑。不想就因為關同說得太滴水不漏,更加引起了刑偵人員的懷疑。為能抓住什么把柄,公安局的人便決定審問關同的兩個兒子。這一下,關同大為光火,他說這事別說不是我干的,就算是我干的與我兒子有什么事兒?他們還是孩子,最好不要讓他們與你們供事,他們的心靈現在還是一片藍天白云,我已經因過去的犯罪給他們的心靈造下了陰影,你們千萬別再雪上加霜,我求你們了!
公安局偵破人員看關同這般反對,就以為他是心虛的表現,借機給他施加壓力:“不問孩子可以,那你就自己交待吧!這一回是單干還是合謀?若是合謀作案,合伙人是誰?”
關同一聽這話,傻了一般看著審訊他的人,說:“怎么,我不讓你們問孩子你們就斷定是我干的?你們憑什么?有何證據?”公安局的人說:“證據我們暫時還沒有,不過會有的!我們要審問你的孩子就是為了獲得證據!”關同一聽公安局審案子是這種邏輯,哭笑不得,許久了才說:“我再次聲明,此案與我無關,我也不同意你們審訊我的兒子!”
公安局一看關同硬上了,很高興。因那時候不喜歡軟的,就喜歡硬的,尤其是像關同這種刑滿釋放人員或地富反壞右分子,態(tài)度越硬越有辦法治他們。公安局的偵破人員叫來派出所的人,對派出所的人說:“這人很硬,先把他交給群眾專政指揮部吧!”
當時為抓階級斗爭,各縣各公社各大隊都成立有“群眾專政指揮部”,簡稱“群專部”。群專部的打手可以不講政策,審訊人多用土改時斗地主的辦法:吊房梁,香火燒生殖器,灌辣椒水,上老虎凳什么的都能用。換句話說,就是跟當年國民黨監(jiān)獄里審訊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差不多。關同被帶到公社群專指揮部,先吊了一夜,問他招是不招。關同沒偷,所以態(tài)度仍是很硬,說我沒干讓我招什么?群專指揮部的同志說你沒干為什么公安局的人找你不找我們?關同一聽又是這種“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渾蛋邏輯,便知道這回是冤定了,就招了??闪钏氩坏降氖?招了更麻煩。因為招了就要供出如何作案、贓物現在何處,是合伙還是單干一大堆問題,關同自然說不清。審訊他的人就認為他不老實,太頑固,想蒙混過關,只得又將他交給了群專部。群專部的打手們就認為關同太麻煩,說上次就沒給你動刑,看來你是皮癢癢了!那好吧,那就給你治治癢!幾場下來,關同招架不住,只好編。公安局按他說的去搜,一場空,便說他太狡猾,故意跟無產階級專政搞對抗,便又把他送到了群專部。關同心想如此循環(huán)下去是決不會有好下場的,當天夜里,就趁民兵們不備,一頭撞到了水泥墻上,撞得頭破血流,沒等搶救就斷了氣……
大概就在關同死后的第三天,鄰近公社的供銷社又被盜,作案手段與鎮(zhèn)上的失盜案子大同小異,公安局此時才覺得是冤枉了關同,放了他一碼,讓派出所出錢給他買了一口薄棺材。
紅女
紅女真名叫什么,沒人知道。聽上輩人說,她年輕時是周口萬貫街妓院里的窯姐兒。1948年,周口解放,上級疏散妓女,先在一起訓練,強迫她們勞動,戒掉煙癮,然后讓她們從良。當時,紅女的丈夫雷中雨正在周口鏌鋪當學徒,在其師傅的幫助下,報名領回了一個,她就是紅女。
我上小學的時候,紅女雖已年近三十,但眉眼間仍閃動著一種嫵媚??赡苁浅錾肀容^卑賤,她很少抬頭看人,更少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偶爾碰上,目光總是躲躲閃閃?,F在想來,可能是因為她的青樓生涯使她覺得很壓抑。盡管如此,仍是蓋不住她的美麗。她個頭兒比一般女性高一些,頭盤得也極規(guī)正。她是標準的鴨蛋臉型,杏眼,柳眉,蜂腰肥臀,不胖不瘦,渾身都透著一種說不盡的耐瞧。據說當年紅女曾在萬貫樓掛過兩年頭牌。她八歲那年被賣進妓院,在老鴇的指導下,不但會彈一手好琴,還會唱一口好梆子戲。尤其《白蛇傳》中“斷橋”一出,很是令人傾倒。十六歲那年,萬貫樓主為其舉行開苞儀式,滿街披紅掛彩,很是轟動。為她開苞的是一位政府大員。那大員從南京來視察沙河防御,當地政府就將紅女當了進見禮。那大員見過紅女后,大為震驚,說是若到南京城,能技壓秦準河兩岸。因為蘇杭女子偏瘦,燕趙女子偏肥,而這女子,恰在其中。為此,那大官還作了一首歪詩,曾在周口官場中流傳一時。
如此美女,能屈尊下嫁一位學徒,原因有二:一是新社會取消了妓院,二是雷中雨長相不俗,贏得了紅女之心。更重要的是,紅女自認在周口“臭名昭著”,想遠離那個傷心之地,所以,就隨雷中雨回到了潁河鎮(zhèn)。
開初,雷中雨實行的是“金屋藏嬌”,悄悄將紅女帶回家中,一點兒也不敢張揚。但此地距周口只有幾十里路,紙中包不住火,紅女之身份慢慢也就成了公開的秘密。雷中雨像是也不怕這些,他是個善良人,可憐紅女的出身。更令人不解的是,他竟還為紅女當年紅遍周口城而驕傲。連國民黨大員看中的女人如今到了他手中,反倒成了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慰藉。雷中雨家中極窮,弟兄幾個都是光棍兒,唯有他娶到了女人,所以他對紅女格外呵護。只可惜紅女已喪失了生育能力,不能為雷家傳宗接代了。為此,紅女就覺得欠了丈夫什么。雷中雨倒開通,反勸紅女說:“像我這種家庭,人老幾輩都是窮光蛋,不傳也好?!逼匠r候,雷中雨在飯店給人當雜工,活煤拉面,掙了錢,第一件事總是先給妻子撕一件衣料,買一些化妝品。他覺得,把妻子打扮漂亮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事兒。
大概是1954年,鎮(zhèn)上的腳行班改成了搬運隊。當時潁河通航,生意紅火,搬運隊實行了工資制,剩下的錢沒處花,就成立了一個業(yè)余劇團。有人知道紅女的底細,就向劇團推薦紅女。開初,紅女不同意。那時候雷中雨正想進搬運隊當裝卸工,看是個機會,就努力勸說妻子。紅女看丈夫不在乎,方答應試一試。那時候紅女還年輕,由于不生育,身段仍如未出閣的大姑娘,到團里一試弦,技壓群芳。搬運隊的頭頭兒如獲至寶,當下拍板將其夫妻二人招下。頭場戲《白蛇傳》,紅女飾演白淑貞,一炮走紅,轟動了潁河兩岸。人生就是這么回事兒,只要有一俊便可遮百丑。由于紅女戲好人漂亮,能給人帶來說不出口的精神享受,人們就再不講她的身世。她自己一走進社會,心中的陰影也慢慢消失,很快就成了小鎮(zhèn)名流。
由于妻子原為風塵女子,長相出眾,現在又當了演員,演藝界歷來傳聞較多,雷中雨開始對妻子不放心了。每天無論干活多累,他總要陪妻子演出結束后一同回家。紅女自然懂得丈夫的心,在劇團里,她很少與人戲言,將自己封閉起來,幾乎不與男人來往。男人也知雷中雨護得緊,怕引起誤會,也極少有人打紅女的主意。
不想這一年,從部隊轉業(yè)到鎮(zhèn)上一位男演員,叫周季云,年不過三十,長得很帥。小伙子在部隊文工團呆過,復員回來后被安排在搬運隊。由于登臺演出過,被劇團留下了。周季云雖沒演過大戲,但性靈,腔口也好,不久就成了劇團的臺柱子。他多與紅女配戲,《白蛇傳》里飾許仙,《劉??抽浴防镅輨⒑?。一來二去,二人就產生了感情。紅女雖出身青樓,但一直未有愛過。跟隨雷中雨從良,里邊感恩的成分很大,也就是說,她的愛一直還未釋放過。她看到周季云對自己不是演戲中的那種愛,心里開初很害怕。周季云在外面混過世界,愛得很大膽。雖然他比紅女小兩歲,但他卻把她當妹妹看待。紅女明白他的心事,曾經躲過他一時。不想這周季云的進攻性很強,很快就攻破了紅女的防線。二人開始愛得死去活來。
這一切當然逃不脫雷中雨的眼睛,回到家中,他開始審問紅女,紅女不說,他就動武。紅女愛了苦,第二天就找周季云訴說。周季云說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就給他離婚。一說離婚,紅女有些不忍心,說是自己原為青樓女,畢竟是雷中雨將自己從了良,而且他又是那樣地愛護自己,也從不嫌棄她的出身。周季云說你的翻身決不能算在他雷中雨身上,若不是共產黨革命成功,他怎么有能力讓你從良?現在他把你看成了他的私有財產,當個物件先將你藏起來,后來又利用你進了搬運隊,現在他雖然讓你唱戲,可每天卻像看押犯人一樣看著你!你知道嗎?這是對你的污辱!你完全有理由反抗,更有權力爭取自由。紅女畢竟是愛周季云,比較來比較去,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回到家中就向丈夫提出了離婚。一聽說紅女要離婚,雷中雨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詫萬分地又問了妻子一遍兒,一下就傻了。他呆呆地望著紅女,再沒說一句話。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當天夜里,雷中雨竟將紅女殺死了。更令人不解的是,雷中雨殺死紅女之后,竟不跑不躲,單等公安局來抓他。殺人自然是死罪,不久雷中雨就被執(zhí)行槍決。臨行前,問他還有什么交代,他很得意地說:“我死后只求與紅女埋在一起。這一回,看哪個還能奪得走她!”
遺憾的是,鎮(zhèn)上人全罵紅女不是東西,因她卑賤的出身,雷家家族都不同意讓她進老墳地,更不答應雷中雨與她合葬。
甘以正
甘以正是河邊甘老全在河里撈的兒子。
據說甘以正是潁河上游康灣人,家是富豪。有一年土匪搶了康家莊院,將其全家殺害。那一年甘以正才四歲,一土匪要殺他,另一個好心的土匪說他還小,給他留下全尸吧!當時潁河水大半槽,水流急湍,打著漩渦兒,那個土匪便順手將其扔到河里。也算甘以正命大,正巧落在一個大老龜蓋上,那老龜可能是個靈物,馱著甘以正順河而下。大概是黎明時分,甘以正嚷著要撒尿,被打魚的甘老全聽到。他開初以為是什么妖怪,后來仔細一聽像個是娃娃在喊,說道:“別管你是妖是怪,我先搗你一家伙再說!”言畢,順篙就搗了一家伙。沒想沒搗著甘以正,他反而抱著船篙爬了過來。被甘老全救到了船上。
幾天以后,從上游傳來土匪搶康灣的消息,甘老全有心想將甘以正送回康府,但又怕他親人已亡,沒人收留。趕巧他只有三個女兒沒兒子,便將甘以正留了下來。
又過了幾年,甘以正的姐姐聽說小弟弟沒死,被一個打漁的人救了,便順河挨村打聽。我們那個鎮(zhèn)距康灣幾十里路,沿河近百個村莊,甘以正的姐姐打聽了七八天,終于尋到了甘老全家。那時候甘家已離不開甘以正,怎舍得讓他姐姐領走!最后兩家達成協議,等甘以正長大了,可以去姐姐家探親。因為甘老全是甘以正的救命恩人,再說康家已敗,甘以正的姐姐便答應了。但她有一個要求,一定要甘老全供弟弟上學,經濟上若不寬裕,她可以資助。
甘老全心想這個孩子大命不死,肯定是個大貴人。是貴人都有文化,若不供他上學,豈不辜負了那個靈龜的好心!于是,甘老全就答應了甘以正的姐姐。七歲那年,他就讓甘以正入蒙學。甘以正的名字就是教蒙學的老學究為其起的,意是甘以正若學業(yè)有成,要當一個正直的人。
解放前鎮(zhèn)上蒙學堂是由幾家財主捐資舉辦的,學堂安在北街的圣人廟內。廟很小,除去正殿外,只有六間廊房。三間為學堂,剩下的是先生起居之地。蒙學也稱簧學,先生教四書五經。廢除科舉之后,變成了國文,也教算術。但不論年級,混班,上午授高班課,下午授低班課。甘以正聰明伶俐,學業(yè)突出,有先生師有事,就由他代師給低班上課,讓許多家長羨慕不已。
民國31年,甘以正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河南國立大學,并在學校里加入了共產黨。1943年,他被地下黨派到太行山軍械廠制造槍支彈藥,到了全國解放的時候,他被任命為許昌專署工業(yè)局的副局長。本以為他能升大官,不料到了1957年底,他竟被劃成了右派。
當時的右派有兩種:一種是全開除回原籍的,一種是保留工資在農場集體改造的。不知甘以正說了什么對共產黨不滿的話,被遣送回到了原籍勞動改造。他的老婆為和他劃清界線,與他離了婚。當時他的一雙兒女剛上小學,全歸了他們的母親,留在了城里。
甘以正一個人回到了小鎮(zhèn)上。
那時候鎮(zhèn)上已回來了好幾個右派,最大的右派姓雷,是商丘專署水利局的副局長,同是副處級,因雷右派回來得早,鎮(zhèn)人稱其為大號右派,而甘以正只好屈尊第二。甘以正回到小鎮(zhèn)上的那一年,甘老全已年過古稀,三個女兒早已出嫁,老伴兒也過世了。甘以正回來之后,父子倆相依為命。原來的時候,甘老全能打魚,現在年歲大了,拎不動漁網下不動鉤了。甘以正從小隨父親在河里打魚,回來后又將漁網釣鉤拾了起來。他白天參加勞動,夜里到河里下釣鉤。那時候鄉(xiāng)間的階級斗爭抓得還不是太緊,又都是知根知梢的鄉(xiāng)親,眾人對他很放松。大躍進過后,是三年困難時期,農家少吃無穿,不少人都外出逃荒。鎮(zhèn)上的大禮堂里,住滿了外地來的逃荒人。人們餓得吃草皮吃樹根,連花生殼兒、棉籽殼兒都成了好東西。甘以正會打魚,比別家略好一些,最起碼能用白水煮生魚充饑。父子倆靠一條破魚船維持生命,本來可以渡過荒災,不料有一天,卻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給他們父子的雪上加了霜。
那一天,甘以正從河里撈出兩條魚,剛上河坡,突見大堤腳下有一個娃娃正趴在一個女子身上哭媽媽。甘以正上前一問,方知那女人是餓昏了過去,趴在她身上的娃娃才四五歲,瘦得皮包骨頭露青筋。甘以正覺得救人要緊,急忙用刀子將魚割開,用生魚片兒救活了那女的。那女人才三十歲左右,雖然瘦弱,但眉目還顯出秀氣。她醒來之后,很感謝老甘,對他說她家原有五口人,公公婆婆和丈夫為保下這條根全餓死了?,F在走投無路,只求恩人收下這個娃娃!甘以正當時也沒多想,一心只為救人,便把她們母子領回了家,給他們熬了魚湯。不想那女人喝過魚湯之后,又給甘以正磕頭,哀求留下她們母子。這下可讓甘以正作了難,連連勸說那女人,說是家中只有我和老父親,留下一個女人不合適。那女人哭著說:“我家丈夫已死,你是單身一人!只要能保住這條根,我那死去的公公婆婆在九泉之下也會感謝大哥的!”甘以正還欲推托,不料甘老全發(fā)了話,說你那女人跟你離了,來個女人給咱洗衣做飯有何不可!既然她愿意,咱富了富過,窮了窮過,餓不死咱,也就餓不死她們母子!甘以正說:“爹,這不是趁人之危嗎?”那女人搶過話茬兒說:“這怎么是趁人之危?要說趁人之危,我才是趁大哥你之危呢!”萬般無奈,甘以正只好遵照甘老全的意思,留下了那個女人和娃娃。
可是,令甘以正想不到的是,河里靠打魚充饑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不好打,有時一天還打不上一條魚來。為此老甘很犯愁,原來兩張口時,一條魚可以撐一天,現在四張口,一條魚只能夠一頓。為能多打到魚,老甘整日苦思冥想,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在部隊里曾用炸彈炸過魚,于是他便舊技重拾,開始配制炸藥,將藥裝進一個大瓶子里,劃小船到河心的深水處去炸魚。因為沒有雷管兒引爆,他只好土法上馬,用很長的細膠管兒做捻子,用膠泥密封瓶口兒,在船上點燃,點燃后,再用膠泥封死管口兒,劃船遠離。第一次就試驗成功,一下炸了上百斤,轟動了潁河兩岸。饑餓的鄉(xiāng)民看到河中漂的魚,個個眼紅。甘以正看災民可憐,自己只留了幾條,剩下的全分給了鄉(xiāng)鄰。
試驗一成功,甘以正就覺得炸魚能幫眾人一把,便加緊配藥,想多炸一些。他把回來時帶回的一點兒錢全買了硝酸氨鈉,配了炸藥,然后到處去尋找能盛放二斤炸藥的大瓶子。每配好一瓶,就下河去炸。炸了魚,自己留一些,剩下的全分給了鄉(xiāng)鄰。不想有一天,他剛放響炮,河南岸的災民就跳進水里搶魚。河北岸的災民就跳進水里去搶魚。河北岸的鄉(xiāng)親一見有人搶魚,也跳下了水,雙方差點兒打了起來。
這是甘以正沒想到的,他怕因此引起械斗,便停了幾天。后來他想用瓶子裝藥威力太小,如果換一個大家伙,一定會炸死更多的魚。如果魚多了,兩岸的鄉(xiāng)民都可以撈到一些,那樣就不會發(fā)生械斗了。想到這一點,甘以正很高興,心想自己雖然被劃成了右派,用這種行動為鄉(xiāng)親們做好事,如果將來有摘帽兒的機會,也算具備了好條件。為將藥力加大,他到處尋找盛器,最后選定了一個甕,小口兒大肚的那種,能裝十幾斤炸藥。將土炸彈制好,他又選擇了很偏僻的河段,那段河道又寬又深,兩岸幾里無人煙。他心想水深藏魚就多,此一炸若能翻出千把斤魚來,就能照顧到更多的災民。為配合這次行動,他還提前做了宣傳。眾人為能得到魚,奔走相告,消息很快傳開。到了那一天,早早地就有人在河岸上守候,到了半中午時分,來人更多,兩岸的國防大堤上,河坡里,黑壓壓的全是人。
那一天甘以正也打扮得很利索,穿上了多年不穿的老軍裝,還扎了皮帶,打了裹腿,打扮得像個老八路。為了安全,他一人撐船,從上游來到那個河彎處,選準位置后,放下大甕,然后點燃了導火索,很熟練地封了膠管兒口,這才將船朝下游猛劃。不一時,只聽一聲巨響,水花竄出幾丈高,天上河中一片迷蒙。待眾人定眼看時,河內一片寂靜,不但不見甘以正,連小船兒也不見了……
潁河兩岸,頓時一片嚎啕。
事后人們分析,可能是那甕下水后是半漂著的,由于甘以正劃船急,超過水流,那甕一直與船保持著很近的距離,所以才出現這種慘狀。
令人感動是,那個逃荒的女人一直未走,是她為甘以正的父親甘老全送的終。
后來她的孩子也改姓姓甘,叫甘心泉,初中畢業(yè)那年入了伍,據說現在已有大校軍銜了。
(責編: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