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集解》訂補（《越語》部分）

戎輝兵

摘要：徐元誥《國語集解》，網(wǎng)羅各家之說，于讀《國語》者甚為便利，可稱當前《國語》校注本之最佳者。然其中亦有可商榷、補充之處。今就可商榷、補充之處，成札記數(shù)條，以就教于方家。

關鍵詞：《國語集解》訂補越語

《國語》成書以來，東漢鄭眾、賈逵，魏晉王肅、唐固、虞翻、韋昭、孔晁等為之作注。唐宋以來，各家之注多亡佚，惟韋昭《國語解》存于世。北宋時，宋庠(字公序)曾整理《國語》及韋解，并作《國語補音》三卷，成為主要傳世之本(公序本)；又有仁宗明道年間所刊之本(明道本)，清黃丕烈重刊之，并作?？痹浺痪怼Ｗ郧逯衅谝院?，明道本與公序本同為《國語》通行之本。清代學者校注《國語》者主要有：汪遠孫《國語校注本三種》(《三君注輯存》、《國語發(fā)正》、《國語考異》)、董增齡《國語正義》、劉臺拱《國語補?！贰⑼糁小秶Z校文》、陳球《國語翼解》，又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俞樾《群經(jīng)平議》、于鬯《香草校書》亦有重要校釋成果。清末民國間吳曾祺之《國語韋解補正》，采摭各家之說較多。徐元誥《國語集解》，行世最晚，而能網(wǎng)羅各家之說，詳于其前各書，于讀《國語》者甚為便利，可稱當前《國語》校注本之最佳者。然其中亦有可商榷、補充之處。今就可商榷、補充之處，成札記數(shù)條，以就教于方家。時賢有論及且得其義者，茲不贅述。

《越語》上

臣聞之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稀，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頁五六七一五六八)

韋解：“資。取也?！?/p>

今按：韋解疑非確詁?！百Y”疑訓“積聚”義長。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資者，積也。旱則資舟，水則資車；夏則資皮，冬則資褥絡。皆居積之謂?！薄妒酚洝の汗恿袀鳌罚骸摆A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彼抉R貞索隱：“舊解資之三年謂服齊衰也。今案：資者，畜也。謂欲為父復讎之資畜于心已得三年矣。”是其證。

遂使之行成于吳，曰：“寡君勾踐乏無所使，使其下臣種，不敢徹聞于天王，私于下執(zhí)事曰：‘寡君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請勾踐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國之寶器必從，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得此國也，其孰利乎?”(頁五六八)

“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韋解：“言赦越罪，是得帶甲萬人事君。”

《集解》引汪遠孫曰：“五千人，人人致死，勇氣自倍，一人可得二人之用，故曰‘帶甲萬人。戰(zhàn)而言‘事君者，遜辭耳。韋注非也。”

今按：韋注不誤?！坝袔Ъ孜迩藢⒁灾滤溃吮赜信肌?，韋昭注：“偶，對也?！笔侵^己方拼死以戰(zhàn)，一人可對吳方一人?！坝袔Ъ孜迩藢⒁灾滤馈保蝗说謱σ蝗?，則死者萬人。故其下文曰：“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汪遠孫所云：“五千人，人人致死，勇氣自倍，一人可得二人之用，故曰‘帶甲萬人?！蔽吹闷淞x。《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作：“不幸不赦，勾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zhàn)，必有當也。”司馬貞索隱：“言悉五千人觸戰(zhàn)，或有能當吳兵者，故《國語》作‘耦，耦亦相當對之名。又下文云‘無乃傷君王之所愛乎，是有當則相傷也?！笨勺C。

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之歸下也。今寡人不能，將帥二三子夫婦以蕃。(頁五七0)

“寡人不能”，韋昭無解?！都狻饭璉吳曾祺《國語韋解補正》曰：“謂不能使四方之民來歸，故以生聚為要?！?/p>

今按：吳謂“能”為“能夠”，可商。此處“能”疑訓l‘‘賢能、賢德”?！稄V韻·登韻》：“能，賢能也?！薄秶Z·魯語下》：“使予欺君，謂予能也?！表f解：“能，賢能也?！薄肮讶瞬荒堋?，與上文“古之賢君”相對，殆謂己無賢德，猶言“不轂不德”?！蹲髠鳌べ夜哪辍罚骸岸?，王使來告難曰：‘不轂不德，得罪于母弟之寵子帶。鄙在鄭地泛，敢告叔父?！薄秶Z-楚語上》：“恭王有疾。召大夫曰：‘不轂不德，失先君之業(yè)，覆楚國之師，不轂之罪也?！薄蹲髠鳌は骞辍罚骸俺蛹?，告大夫曰：‘不觳不德，少主社稷，生十年而喪先君，未及習師保之教訓，而應受多福?！瞧浔?。

當室者死，三年釋其政；支子死，三月釋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宦其子。(頁五七一)

“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宦其子”，韋解：“宦，仕也。仕其子而教之，以廩食之也?！?/p>

今按：韋解疑非確詁。疑“宦”恐“官”之形訛，“宦”下“其子”為衍文?！盎隆泵鞯辣炯醋鳌肮佟?。汪遠孫《國語明道本考異》卷四：“‘官字誤。公序本作‘宦，注同?！庇谯恕断悴菪Z》：“鬯案：既云‘孤子，又云‘其子，必不可通。‘其子二字蓋衍文。上文云：‘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此即涉彼‘其子而言也。韋解云：‘官，仕也。仕其子而教以廩食之也。則于此‘孤子、‘其子之抵牾竟似未悟。即其語亦頗難解。子既可仕，必不須教；既須教，又焉可仕?又曰‘廩食之，將教之以廩食乎?(宋庠本正文‘官作‘宦，解同。‘教下有‘之字，‘以廩作‘廩以。)竊謂‘官當讀為‘館?！罟伦?、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官者，謂‘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館也。古‘館字本止作‘官。觀‘官字從一可會。說見俞陰甫太史《兄笛綠》。《左襄公十六年傳》：‘改服修官。《哀三年傳》：‘官人肅治?！薰偌础摒^，‘官人即‘館人。說并見俞太史《平議》。皆‘官即‘館之證。意當時越王必設諸館，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人居之。故曰令納館也。”于說于文意為洽。

夫差行成，曰：“寡人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請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勾踐對曰：“昔天以越賜吳，而吳不受命；今天以吳予越，越可以無聽天之命，而聽君之令乎!吾請達王甬句東，吾與君為二君乎!”夫差對曰：“寡人禮先壹飯矣，君若不忘周室，而為弊邑宸宇，亦寡人之愿也。君若曰：‘吾將殘汝社稷，滅汝宗廟。寡人請死，余何面目以祝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頁五七二一五七三)

“越君其次也”，韋解：“次，舍也?！?/p>

于鬯《香草校書·國語》：“鬯案：越君，以越為君也。越為君則吳為臣矣。自越言之，故曰‘越君；若自吳言之，即曰臣越可也。上文云：‘余何面目以視天下乎!是吳王所恥在無以視天下，至于臣越猶為恥之次，故曰‘越君其次也，即猶之曰‘臣越其次也。次者次第之次。韋解乃以為次舍之次，則昧于‘越君之為義矣。不知上文勾踐曰：‘吾請達王甬句東，吾與君為二君乎!‘二君者，辭令耳。《吳語》所謂‘諸侯無二君，而周無二王，則一越焉得有二君?意正謂己為君，而使吳王臣已也。故吳王謂是猶恥之次者。然則此句即所以答勾踐‘二君

之語也。”

今按：韋解失其訓。于說強生曲解。皆未得其義。玩文義。夫差對勾踐之言有二：一曰：“寡人禮先壹飯矣，君若不忘周室，而為弊邑宸宇，亦寡人之愿也?！倍唬骸熬粼唬骸釋埲晟琊?，滅汝宗廟。寡人請死。余何面目以視天下乎!”“次”疑訓“比、比次”。《詩·小雅·車攻》：“決拾既做，弓矢既調(diào)?！编嵐{：“做，謂手指相次比也。”“歆”、“次”通?！段倪x·張衡(東京賦>》：“決拾既次，雕弓斯彀。”李善注引《毛詩》鄭箋曰：“次，謂手指相次比也。”呂向注：“次，比也。”《周禮·考工記·弓人》：“凡居角，長者以次需。”孫詒讓正義：“次，亦言相比次也。”故“越君其次也”之“次”訓“比、比次”，猶言“比較、權衡”。

《越語》下

四封之內(nèi)，百姓之事，時節(jié)三樂，不亂民功，不逆天時，五谷睦熟，民乃蕃滋，君臣上下，交得其志，蠡不如種也。(頁五七八)

“五谷睦熟，民乃蕃滋”，韋解：“睦，和也?！?/p>

《集解》：“宋庠本‘睦作‘程，非?！?/p>

今按：韋解、《集解》疑俱非，似當從宋庠本作“桂”是。《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jīng)·觀》作：“然則五谷溜孰(熟)，民乃蕃茲(滋)?！闭硇〗M注釋：“帛書溜字讀為程?！薄澳馈薄ⅰ俺獭苯詮墓绲寐?，當可通假?！墩f文》：“桂，疾孰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周禮-內(nèi)宰》注鄭司農(nóng)云：‘后種先熟曰穆。桂或從蓼?！蓖躞蕖墩f文句讀》：“至于《越語》曰：‘五谷程孰。韋注曰：‘程，和也。則以程、睦聲近而義通也。故與此不同?！蓖跽f似亦可商。“桂熟”、“蕃滋”皆同義連文?！稄V韻·元韻》：“著，滋也?！表f昭注：“蕃，息也?！币灰??！肮稹?、“熟”亦當無異義。“程”當渾言訓“熟”義長。黃丕烈《國語札記》引段玉裁說：“段云：‘作“程”非?！蹲髠鳌吩疲骸皣鵁o道而年谷和熟，天贊之也。”“和熟”、“睦熟”一也?！滨洽?段氏未審文例，說似可商。此作“程熟”未必非。

逆節(jié)萌生，天地未形，而先為之征，其事是以不成，雜受其刑。(頁五八一一五八二)

“雜受其刑”，韋解：“雜，猶俱也?！?/p>

《集解》引俞樾《群經(jīng)平議·春秋外傳國語》：“俞樾曰：‘雜者，幣也。《呂氏春秋-圜道篇》：“圜周復雜。”高注曰：“雜，猶幣也?！薄痘茨献印ぴ徰云罚骸耙詳?shù)雜之壽，憂天下之亂。”高注曰：“雜，猶幣也。”《說苑·修文篇》：“如矩之三雜，規(guī)之三雜，周而又始，窮則反本也?！币嘁噪s為幣?！墩f文》：“幣，周也?！敝軒牛瑒t有反復之義。《太玄》有“周首以象”復卦，范望注曰：“周，復也。”然則幣亦復也?！皫攀芷湫獭闭?，復受其刑也，猶上文言“反受其殃”也?！?/p>

于鬯《香草校書·國語》：“笆案：雜(攤)，蓋當作離(靛)。離(躲)、雜(攤)二字形近，傳寫易訛?！吨芏Y·形方氏職》：‘無有華離之地。鄭注引杜子春云：‘離當作雜?！稌芬嗷蜃?《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作為‘為。)雜。《急就》顏師古本：‘分別部居不雜廁。他本‘雜皆作‘離。并其證矣。韋解云：‘雜，猶俱也。訓‘雜為‘俱，卻與‘離義相近。《易·兌卦》陸釋引鄭注云：‘離，并也?！逗鬂h書·鄧皇后紀》李注云：‘離，并也?！安ⅰⅰ⒘x即‘俱義。則韋本或正作‘離，亦未可知。要訓‘離為‘俱義，亦未確?！x之言‘罹也?！对姟ね脨燮罚骸纛居诹_。陸釋云：“‘罹”本作“離”?！段倪x·盧子諒<贈劉琨詩>》李注云：“‘離”一作“罹”?！半x受其刑者，猶云‘罹受其刑也。《書·湯誥》：‘罹其兇害。傳云：‘罹，被也。《史記·管蔡世家》：‘無罹曹禍。司馬貞索隱亦云：‘罹，被也。然則謂‘被受其刑也。《說文》無‘罹字，見新附。而云‘罹古多通用‘離，蓋古止有‘離字，故曰‘離受其刑?！x訛為‘雜，斯不可解矣。”

今按：韋解失之，俞說迂曲，皆不可從。文中“其刑”相對“逆節(jié)萌生，天地未形，而先為之征”一事而言，并無其它數(shù)種情況。故“雜受其刑”，若依韋解：“雜，猶俱也”。則文中無所指。且《國語》連文者夥矣。于謂“雜(攤)”殆“離(雕)”之形訛，“離”之言“罹”，訓“被”、“遭”，與“受”同義，于文例得之。可從。

臣聞古之善用兵者，贏縮以為常，四時以為紀，無過天極，究數(shù)而止。天道皇皇，曰月以為常，明者以為法，微者則是行。陽至而陰，陰至而陽；曰困而還，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頁五八四一五八五)

“無過天極，究數(shù)而止”，韋解：“極，至也。究，窮也。無過天道之所至，窮其數(shù)而止?！?/p>

今按：韋解訓“極”為“至”，失之?！墩f文》：“極，棟也?！薄夺屆罚骸皸?，中也?！睒O為棟，居室之正中，因通訓極為中。惟中正可為法則，故極亦為法。《詩·商頌·殷武》：“商邑翼翼，四方之極?！编嵭{：“極，中也。商邑之禮俗翼翼然可則效，乃四方之中正也?！薄逗鬂h書·樊準傳》準上疏稱《詩》曰：“京師翼翼，四方是則。”李賢注：“韓詩之文也。”極與則音近而義同，故通用。極由法制引申可得常規(guī)，常道之義。下文“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必順天道，周旋無究”，是其比?！恶R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jīng)·觀》：“力黑已布制建極。”制謂法度、制度。極、制對文，其義甚明?！盁o過天極”之“過”，殆非“超過”之“過，疑訓“失”。《國語·周語上》：“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表f昭注：“過，失也?！薄豆茏印ぐ匝浴罚骸胺蚺e失而國危，刑過而權倒。”黎翔鳳《校注》引丁士涵說：“過，猶失也?！薄豆茏?，勢》作：“毋亡天極，究數(shù)而止?！薄巴觥?、“失”義近?！恶R王堆漢墓帛書-經(jīng)法·國次》：“過極失當，天將降央(殃)?！雹蟆?“過極”與“失當”對文，此處之“極”，當訓“常”或“當”?！斑^”亦與“失”同義?！恶R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jīng)·姓爭》：“過極失當，變故易常?！笔瞧漕悺?/p>

“目困而還，月盈而匡”，韋解：“匡，虧也。”

《集解》引宋庠說：“字書無訓‘匡為‘虧者，此當有所本。俗本作‘昃，非?！?/p>

今按：“匡”，疑讀為“鞋”。“蜒”從“匡”得聲，當可通借?！墩f文》：“軀，車戾也?！豹q今言車輪扭曲，不圓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戾者，曲也。鞋不專謂輪，凡偏戾皆是。”《廣雅·釋詁》：“框，墼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眶者，《說文》：‘框，車戾也。字通作匡?！犊脊び洝ぽ喨恕罚骸嗠m敝不匡。鄭眾注云：‘匡，枉也。枉，亦戾也?！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匡，假借又為枉?！对秸Z》：‘月盈而匡。，注：‘虧也。按：猶曲也。”月盈時則圓，其它時曰則有偏缺曲，偏曲則不圓，不圓即不盈，不盈則虧。《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jīng)·觀》：“刑德皇皇，曰月相望，以明其當，而盈口無匡?！闭硇〗M注釋：“匡，虧損?！彼握f是，今試為之補證。

注釋：

①汪遠孫，國語明道本考異埔：道光丙午振綺堂刻本卷四，第18頁

參考文獻：

[1]徐元誥撰，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

[2]汪遠孫，《國語》明道本考異，振綺堂，清道光丙午

[3]于鬯，香草校書，北京：中華書局。1984

[4]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馬王堆漢墓帛書(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5]《國語》(國學基本叢書選印本)，上海：上海書店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