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頔
2009年3月9日下午,我們走進位于月湖北岸的市政協書畫院,走訪散文家、戲劇家楊東標。
灰墻黑瓦的老式建筑物,一灣清澈寧靜的月湖水,把城市的喧囂與騷動統統都擋在了一邊,我們猶如來到了世外桃源,浮躁的心也隨著那份寂靜沉了下去。
院門打開,一身樸素的衣著,一副大大的眼鏡,睿智祥和的眼光……暖暖春陽下透露著文人特有的儒雅,這就是我們 “寧波作家面對面訪談活動”的采訪對象楊東標。
淡淡的茶香、悅耳的鳥鳴,已悄然開放的杜鵑和室內幾幅意境清幽的畫卷,愈顯書畫院的靜雅、恬淡與書卷氣。按著預先約定,楊東標開始向我們娓娓講述他的文學人生。
一 濃濃鄉(xiāng)情心間繞
記憶如同茶杯里的香茗,被開水輕輕地沖開,氤氳的熱霧,舞蹈的茶葉,我們隨著他的講述,走進了那個依山傍水的古老縣城……
楊東標的家鄉(xiāng)寧海擁有悠久歷史和深厚的文化積淀。談起家鄉(xiāng),楊東標的眼里閃爍著深情的光芒,他告訴我們,“寧海這塊土地的歷史文化積淀很深,她是一個人文悠遠的縣城。寧海是位于寧波和溫州之間的。如果把這一塊地帶劃成一個十字架,從北到南,即寧波到臺州、溫州。縱線的南端是臺州,北端是寧波。她(寧海)就是界于甬、臺之間的中心位置。從東、西這一個橫向來說,西面是山……天臺山,東面是海,寧海又處于山海文化的交匯點。所以說,寧海文化是甬臺文化、山海文化交匯而成。寧海這個地方出了很多名人,古代有方孝孺、葉夢鼎,近代有王錫桐等,現代有潘天壽、柔石等一大批人。在他們身上體現著寧海文化剛強與柔軟兩種氣質的文化的結合。她既有臺州式的硬氣,這個可以在方孝孺的身上體現出來。同時又有水的柔情,她又受北面寧波文化的風氣影響。甬臺文化和山海文化的交匯造就了寧海一大批的文人、作家,這是有極大的關系的。我小時候就又受這塊土地的培育,離不開這塊土地的影響。我從小就知道有方孝孺,有柔石,有潘天壽。文化的強大的力量影響了我。到現在為止,寧海出了一批批文人、作家。解放初五十年代就有一批人,比如方牧,方牧是臺州人,長期生活在寧海。還有薛家柱、章以武,集中在寧海的城關那個地方。后來又有潘家萍、王可等人?,F在還有二十幾歲的冒出來,真可謂是生生不息。雖然是在商業(yè)大潮的背景下,仍然有作家源源不斷地涌現出來?!?/p>
少年楊東標出生在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五個孩子的負擔全由擺攤做小生意的父親承擔著。雖然物質財富是少的,但是卻有一筆可觀的精神財富。楊東標的大爺爺是清末的秀才,在那個小縣城也是小有名氣,這個知識分子的大爺爺給小東標留下了一個個裝滿書的書柜以及一抽屜珍貴的金石刻章。兒時的楊東標并不知道那些書以及金石的價值究竟是多少,于是以一個少年的淘氣去接觸這些舊物,線裝書被拿去當了草稿紙、金石刻章被打磨平以后重新刻了新的內容,雖然說,舊物被破壞了,但是也使得小東標受到了文化的熏陶。他愛書法,好圖畫,大抵也與這些經歷是分不開的。
楊東標憑著自己的聰慧,在學校期間,成績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原本還可以指望上一個高中,然后再上一個大學,但是家里的條件并不允許他完成他的學業(yè)。為早日分擔父親肩上的家庭重擔,在初中畢業(yè)之后,楊東標就上了一所師范學校??梢哉f,師范是發(fā)掘、培育他文藝細胞的一個搖籃。在師范里,他學習的不單單是學科知識,他還參與到各項文藝活動中,唱歌、跳舞、自編自導話劇等等。從師范畢業(yè)之后,他當了半年教師,就轉入到寧海越劇團工作。在劇團的生涯跟早年的莎士比亞有點相似,最初只是畫舞臺布景的,后來他就開始創(chuàng)作戲劇,成為一個編劇。當他執(zhí)筆去寫劇本的時候,也意味著一條嶄新的文學之路在他的腳下鋪展開來,從此楊東標這一輩子就與文字結下了不解之緣。即使“從政”,他也一直擔任文職干部,從縣文化館館長、縣文聯主席、縣文化局局長,再到寧波當文聯副主席,黨總書記,浙江省作協副主席等等。他說,他這一輩子一直是一個文人,文人就是他永遠的名片。
在他的作品里,隨處都閃現著故鄉(xiāng)的影子,在他的言談間也會時不時地跳出方言的詞兒來。作為一個寧海人,他擁有的是那滲透到靈魂深處的靈性和文人的硬氣。
二 妙筆巧構眾生態(tài)——關于戲劇
在我們心目中,編劇猶如造物者一樣,他可以憑借自己的天馬行空的想象去構建世間眾生的生活,控制著舞臺上的人或喜或怒或哀或樂……同時也時時攪動我們每個觀眾的心弦。所以我們給他提出的第一個話題就是有關戲劇的戲劇性問題。
作為一個戲劇家,楊東標說他這一輩子都是和戲劇打交道。
楊東標告訴我們,創(chuàng)作一部好的戲劇,首先要使這部戲劇有戲劇性。沒有戲劇性的戲又能算是什么呢?觀眾坐也坐不牢了。戲劇這個品種跟其他文學品種是不一樣的。你讀長篇小說,心理活動大量的寫進去,會讓人覺得感動。戲劇可不能老說心理活動。我們看小說的時候,今天看累了,可以隨意夾個書簽,明天接下來看。戲劇要在一段時間里完成。所以要用最強烈的感情去打動觀眾。你必須要能讓觀眾在走進來之后,能哭能笑。演到大悲的時候催人淚下,演到大喜的時候能夠開懷大笑。這個就要注入非常強烈的情感因素了。曾有人說過,觀眾是傻子。觀眾的情感愿意接受戲劇的折騰。他們的感情得不到折騰,他們反而會感覺不好。平淡如水的戲演下來之后,使得人感覺不舒服。戲劇性就是要有極其強烈的矛盾沖突。其次,戲劇是要有思想性的,有一些戲在演出的時候嘻嘻哈哈,老百姓在看完之后卻不知道在講什么,沒有任何品味,也是沒有價值的。無論這個戲你提供給人們是怎么樣的思考,你的思想是什么,你所用的語言、文字也是要有品味的。你要做到的就是讓有文化的人欣賞,讓沒有文化的人得到引導。這才是很成功的戲劇。
當談到戲劇的社會作用時,楊東標說:因為戲劇也是對人生,對社會思考之后的一個表達形態(tài)。寫戲是要有思想的,你在向人們告訴一個什么道理呢?實際任何文藝作品都是這樣的道理。沒有主題,或沒有深刻主題的文學作品是沒有靈魂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作家、劇作家必須是要有思想的。有思想就要站得高。比如魯迅先生,因為他是一個思想家,他的思想尖銳深刻、對人生、對社會的理解和解剖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但是這是我們追求的。如果有這么一個追求點在,那么你的戲劇就會高一層,你的品味也會高一層。戲劇里有可看性、思想性,還有一個就是趣味性。
對于歷史戲和現代戲,尤其是談到當今現代劇的藝術生命時,楊東標告訴我們,“在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中,郭沫若主張‘實事求似。郭沫若還說‘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大事不虛構,小事不拘泥。這說明什么呢?《王陽明》在創(chuàng)作中也碰到過這樣的問題。它說到的就是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的關系。寫王陽明這樣的歷史人物,他的歷史必須是真實的。你如果虛構大的歷史事件,去改編、渲染、夸張、不符合歷史規(guī)范的話,不但是歷史學家,連老百姓也會提出質疑。但是如果你被歷史真實所拘泥,那么戲劇性這方面就很難體現了。所以就要在藝術上進行大膽創(chuàng)新,比如在語言什么的地方要允許夸張,允許虛構的。做一些恰當的虛構是完全必要的,因為舞臺上還有一個藝術真實。處理好藝術真實與歷史真實這兩者的關系,對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嚴峻的考驗?;蛘哒f是處理好這個問題是(歷史劇創(chuàng)作)很重要的原則。在現代戲里,就是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的關系。原則是一樣的?,F代戲離不開現實,不敢夸張,不敢虛構,不敢想象,缺乏想象的翅膀是飛不起來的。所以要處理好這兩者的關系,戲才能搞好?!?/p>
隨后,楊東標結合自己的作品作了具體闡述,他說“《王陽明》這部戲,體會特別深刻。在《江南女巡按》里也有虛構,而且成分比較大?!督吓舶础肥俏鋭t天時代的故事,還有謝瑤環(huán)這個人物。它的年代是盛唐時期,民間也有許多謝瑤環(huán)的傳說,所以邁的步子就大了一點,而且發(fā)揮的空間也大了一些。而現代戲的壽命不大長,這話有道理,但是并不是絕對的?,F代戲的一般要求是緊貼時代,更真實地、更快速地反映當代生活,要做到‘三貼近——貼近生活、貼近群眾、貼近基層。‘三貼近要與當代人的生活狀態(tài)、思想風貌、行為、動作等等,眾生百態(tài)都要反映出來?,F代戲比歷史戲條件更為有利,我們可以直接沖上去,很敏捷,很真實地反映現代的生活。關系現在生活,緊貼時代,這會引起觀眾強烈的共鳴。古裝戲恰恰是不一樣的。它(古裝戲)通過歷史事件來反映當代人的情懷。你要把當代的人生觀、價值觀注入到歷史劇中,讓人一面看歷史劇,一面聯想到當今的社會。如果是這樣的歷史劇,肯定是好看的。如果你跟當代一點也不搭界,那么你演的古裝戲與我們當代就沒有關系了。
我作的《王陽明》就是很好的例子,王陽明在受到迫害時,他的父親勸王陽明,‘你在官場要小心啊,話不能瞎說。王陽明受不了,一定要講真話。他父親就說了句,‘真話,真話?現在官場上幾個人說真話?這話很厲害啊,引起了人們的共鳴。我再舉個小例子,王陽明的父親在去世之前回顧,前面他錯怪了他的兒子王陽明,他支持了王陽明選擇的道路,官不做不要緊,做學問教書育人也是很好的。這樣也和當代人的情懷貼在一起?!?/p>
對于戲劇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問題,楊東標認為,“處理好這兩者的關系是很重要的。這里也涉及到了一個如何對待經典的問題。如何對待經典?經典是不能被隨意顛覆的,如果把經典顛覆、扭曲、生編亂造,那么老百姓是接受不了的。他還給了我們一句話,‘經典是一座高山。唯有敬仰它,才能攀登它,超越它。由于當今的舞臺技術什么都提高了,所以舞臺形式和過去就是不一樣的。故而就在編劇方面和過去不一樣的。畢竟戲劇也是朝著前面發(fā)展的?!?/p>
對于創(chuàng)作中的情感與理智的關系問題,楊東標告訴我們,“戲劇也是一個投入感情的文藝形式。情感是戲劇的命根子,一個戲如果沒有情感就是蒼白無力的。無論是男女愛情、父子之情、或者是朋友之情,情感是戲劇的基石。有情感支撐的戲劇才會好看。情感要抒發(fā)出來,品味要高一些。檔次要高,不要太庸俗。在情感上的升華就是哲理。這個哲理跟思想性是一樣的。為追求哲理而寫的戲劇,就是為哲理而哲理的戲劇,往往是不成功的。觀眾走進劇場不是來接受什么教育,他們是來娛樂的。在娛樂中不知不覺受到教化,受到感悟,這才是成功的。不要為哲理而哲理,也不要強求哲理。如果掌握好情節(jié),使之很飽滿,故事也很好看。那么要關注的就是哲理的提升。所謂要有哲理,要有思想,現代戲缺乏生命力就是缺乏這種思想主旨的提煉。如果他有一種很深的思想蘊含在里面,那么它就不會過時。思想的火花是要很自然地爆發(fā)出來,這才叫好看。如果你是故意去求這種東西,現在的戲劇創(chuàng)作也存在這種東西,就是思想大于形象,形象就會顯得很蒼白,也是比較失敗的戲了。這也解答了為什么現在很多現代題材的戲容易馬上過時的問題?!?/p>
三 絢爛之極歸平淡——關于散文
最早接觸過的楊東標的散文集是《一線文緣》。那是一本小小的散文集子,給我的印象是,文字樸實,毫不艱澀。看得出來,他是投入了極大的情感去寫的。對于散文的創(chuàng)作方面,楊東標告訴我們,“寫散文是要有一種平淡美的,他引用了蘇軾的一句話,‘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他并不喜歡那種華麗的文章。他覺得大凡文章是有一種辭情美的,但是在平淡的文字中展現辭情美是不容易的。從自然的美中說出很深邃的道理,道出很深刻的人生體驗,他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本事。樸素的美并不等于沒有文字功力。華麗的文字也并不能表明你有多少才氣。寫戲、寫散文都要有一種辭情美。越樸素的東西要突出辭情美越難,這就需要有一種很深的文字功力。貌似平淡無奇的文章蘊含著很深的文字功力,這恰恰是我們需要學習的。平淡的文字說出很深的道理,偶爾會跳出很精妙的句子,這些精妙句子對你的人生體驗等有一針見血的穿透力?,F在那么多散文深不下去的原因就是道理說不出來。我并不喜歡現在流行的那種沒有主題的那種‘小女人散文云云的文字。”
他認為散文是具有智慧性的,他欣賞王蒙的散文就是因其具有智慧性。楊東標說“好散文要寫得高,寫得深,寫得獨樹一幟,在散文的汪洋大海里跳出來,其智慧性是一個重要的標志。我覺得現代散文缺乏的是智慧性。作家追求的是什么,我寫一篇文章,如果在文章中,沒有智慧的體現,這個文章還不如不寫。智慧要如何表達出來?文字要如何智慧地去表達,思想要如何智慧地去表達?除了你本身的文化素養(yǎng)之外,表達也是需要功力的。有智慧的散文可以讓你拍案叫絕。散文的知性美是很值得研究的?!?/p>
他還特地提到了一個游記的寫法。在我們的印象里,游記是屬于比較簡單的一種文體,因為主要是寫寫你游覽的這個地方的風光。但是楊東標告訴我們,如果只是照搬游歷風光,那么層面太低了。游記一定要把作者自身的感情,自身的體驗放進去。你對這片山水有什么自己個人的體驗,而不是公眾的體驗。這個是你的文章區(qū)別于別人的分水線。另外你還要研究跟這片山水有關的歷史地理,使文章朝深處方向走。還要調動你的記憶中的對于這片山水可以對照的景物,這樣寫才能增加文章的厚度,而非單薄地就是寫這片山水。游記的語言不宜過于花哨。不要像小學生追求形容詞那樣一片一片都是描寫,這樣也太輕飄了。同時也讓我們明白,要做一個優(yōu)秀的散文家,首先要做一個生活的有心人,既要關注自己的人生,也要關注社會。
同時我們也明白了,創(chuàng)作散文并不是信手拈來這么易如反掌的事情。要靠大量的文字積累、知識積累、生活積累。憑空地云里霧里地去寫是不行的,而是要對描寫對象有一個很深、很透的了解,有一個很好的構思角度,有很深刻的感情。從前,他曾經作過一部《柔石傳》,那部《柔石傳》是在他的奔波勞碌中完成的。他走訪了很多盡可能有柔石資料的地方,也訪問了一大批和柔石當年有交情的人們。通篇讀來就是句句激昂,表達了他一個小小文人對英雄的崇敬之情。時隔二十幾年之后,楊東標再次提筆寫“柔石”,雖然是同個題材,但是二十多年來的生活也在變化,使得楊東標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更多的認識。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振臂高呼、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而是一個閱盡世間百態(tài)的花甲老人。在后來的《柔石二十章》中,我們品讀那些語句,已經尋不到當年的半點狂熱,取而代之的是那平淡的文字,以及蘊含在文章背后的深深思索。
歷時兩個多小時的采訪結束了。那輪春陽斜斜地將光和熱照在他的辦公樓的一個飛揚的檐角上。
曾有人說,楊東標的散文是適合在秋陽下讀的,因為它的寧靜和溫暖,因為他絢爛洗盡后顯露的嶙嶙風骨;有人說,他的作品如山澗清流,是浙東一方水土浸潤出的委婉和細膩。他的心也如他的文字一般,真實,深邃。寫到這里,我們突然想起了他在《月湖隨想》里的一句話,“一個剛性的城市,因為有了它們的存在,才會顯得豐富和柔軟。寧波因為有了月湖,才平添了幾分靈氣和嫵媚?!彼褪且粋€擁有著錚錚鐵骨,又有著一顆感懷生活的細膩之心的文人吧。
王頔,浙江萬里學院漢語言061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