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燕
作者簡介
丁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生于20世紀70年代新疆哈密。參加第六屆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研討會。詩作收錄進1999年、2005年、2008年《中國最佳詩歌年選》,被譽為“葡萄詩人”。已出版長篇小說《木蘭》、詩歌集《午夜葡萄園》、隨筆集《和生命約會40周》等十余部?,F居烏魯木齊。
1
七月的戈壁灘燥熱。嘎蛋躲在傍晚的林子里看兩只公羊頂架,聽旁人說他爸回來了,撒腿就往家跑。旁人問,有啥稀奇?他爸還領了一個女人。是給他叔從老家領來的媳婦?像從畫上走下來的觀音菩薩。
火辣辣的汗滴煞得嘎蛋睜不開眼,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繼續(xù)飛。一路飛過長著稀疏芨芨草的青石灘,飛過用坎兒井水澆灌的大麥田,飛過半截子人高的土夯院墻,看到煙囪里冒著濃烈的黑煙,嘎蛋停住了腳,咧開嘴,笑了。
正要掀起門簾,卻見一個黑衣婦人端著塑料紅盆從灶間走出。盆子在她的手里一高一低。低的那處,污水流了出來,濺到黑條絨布的鞋面上了。不是盆子長得歪,是婦人的一條腿短了半截兒。只用眼睛挖了一下男孩,不說話。男孩趕忙緊走幾步,伸手接過盆子,一個轉身出了院門,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移動在土墻外面。
這是一排土坯房,白楊木上的房梁。墻外抹著白灰。木格子窗戶,鑲著透明的大玻璃。一塊塊,反射著陽光,晃人的眼。開了兩個門。西頭的門里是里套外兩間屋子,東頭的門里是單開門的一間房。
東屋后是羊圈。墻是夯筑的干打壘。有一個很大的柵欄門,用紅柳棍條釘成的。羊圈很大,裝上個百十頭羊都不嫌擠??墒乾F在,圈里空了一大半。羊兒們顯得稀稀拉拉的??匆姼碌?,都“咩咩”地呻喚起來。伸長脖子,瞪著環(huán)眼,把鼻孔里的氣吹得呼哧呼哧直響。夏天的羊和夏天的人一樣,渴的時候眼睛都紅了。嘎蛋把水倒進了柵欄外的大黑桶里,眼看著那群羊開始擠成一團搶水喝,腦袋是一個蹭一個,成了一個糾纏在一起的棉花團子??筛碌皡s沒有心思把那團棉花扒拉開。他丟下羊群,轉身就進了院子。掀開西屋的門簾,進了屋。
先是聞到了一股香氣,幽幽的。再眨眨眼,看到他爸老李在低頭抽煙,他叔小李端著白瓷缸子,并不喝水,只是望著炕上傻笑??谎剡?,多了個斜斜坐著的女人。兩條辮子,耳朵上吊著兩只閃光的小環(huán),光溜溜的額頭,穿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像個觀音。
老李看兒子愣成個樹樁,道,傻了?咋不叫嬸子!
女人抬眼看他,笑了。紅唇白齒的,桃花開了般,暖烘烘的。
嘎蛋慌了神。不知道女人竟能這么笑,心跳得更加撲通通,臉紅到了耳朵根,張開的嘴里舌頭打了個轉,卻沒發(fā)出一點響聲。一轉身,他掀開門簾,跑了。老李笑道,沒出息的貨!掐滅了手中的莫合煙,嘆了口氣:他嬸子,不怕你笑話,咱這十一間房的娃娃們,沒見過幾個像樣的女人……
十一間房就是嘎蛋的家。十一間房并不是只有十一間房。大約一開始,只住了十一戶人家,得了此名。后來風沙太大,直吹進人的院子里、被窩里、飯鍋里。人一說話,滿嘴沙子。人一走動,是個沙堆。人種莊稼,種啥死啥。人沒法活,就給沙子騰地方,往更遠的地方搬。最后,只留下些破損的院墻立在這里。
十一間房就成了一個空空的地名。
又不知過了多久,風沙突然小了,從口里來的開荒人,零零散散地住進了那些舊房子。他們挖了坎兒井,將地下水引到大田里,種上麥子、葵花、西瓜、蔬菜,過起了日子。
過了幾年,看這個地方能活人,就揀了個背風的地方蓋了些房。房子蓋好了,就在周圍百里尋女人。有了女人有了娃娃,這個地方就成了一個像樣的村子。
小時候,嘎蛋總愛問他媽:十一間房只有十一間房嗎?他媽就拍他的屁股,指了指外面,你姥姥家在四棵樹,可那里一棵樹也沒有。這十一間房是地名,懂了嗎?嘎蛋不懂。長大了,上學了。嘎蛋聽從四棵樹來的同學說,四棵樹以前有很多樹,毛驢車都趕不進去呢!嘎蛋就說,我們十一間房以前有很多房,大馬車都趕不進去呢!
夏天的林子里最涼快。男人們喜歡在這里扎堆。這些男人都是從口里來的。都是些闖日子的男人。生得高高大大,虎虎有威。肩可扛手可提,啥重活累活都難不倒他們。個頂個是些好男人。新疆人稱這樣的男人為:兒子娃娃!這稱呼是頂帽子,專門扣那些頂天立地有血性的男人的腦袋的。
可這些兒子娃娃的男人,卻一個個沒有娶到好女人。不是瘸了拐了,聾了瞎了,就是老了丑了的女人。甚至,連這樣的女人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了。光棍漢們急得夢里都直跺腳。
方圓幾十里,自然也有別的村子。可別村的情況和十一間房差不多,大多是從口里來新疆闖日子的男人。有女兒的,多是揀近處的老鄉(xiāng)嫁。難得有嫁到外鄉(xiāng)去的。除非是那個男人有格外的本事、格外的錢財、格外的人才。都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蓪τ谑婚g房的男人來說,光棍見光棍,才是兩眼淚汪汪呢!
甘肅人老李是在夏種之后背起行囊,到老家尋女人去的。老李給小李找媳婦,可是關系到甘肅人臉面的大事情。老李自己的老婆是瘸子,卻要發(fā)著狠給兄弟找個好看的女人回來。這話放出去后,那些河南人、江蘇人、四川人、山東人……都咧著嘴等著看呢!他還能給討朵花回來?!
在十一間房,說起來也怪,只有老李一家是從甘肅來的。獨門獨戶的,怨不得老李要跑回老家去說弟媳婦。說媳婦是大事情,咋不讓他兄弟自己去說呢?他那個兄弟,是個放羊倌,整日里呆在戈壁灘上,最喜看小畫書,最喜說羊的事情,可對于迎來送往的這些人情世故,他卻是個白癡。老李讓兄弟理了發(fā),穿了新衣,專門到鄉(xiāng)里照了張大頭照。一看,不壞——像個學生娃。是女人喜歡的那種小白臉型。又發(fā)了狠,賣了一大半羊,再加上往年的積蓄,揣上照片,才出了門。臨走的時候拍打著兄弟的手說,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
老李足足實實地在老家轉了三個月,硬是找了朵鮮花回來。比起他自己的婆娘,可是天上地下。在林子里看頂羊的男人們都愣住了,紛紛揪住光棍雜三的脖領子,真有你說的那么好看?雜三搖著腦袋瞇著眼說,我看得真真切切呢!雜三嘆氣說,那樣一朵花配給小李?唉,還不如配給我呢!村長大吳斜眼看他,人家命好,有哥給張羅媳婦,你有啥?
雜三氣短了半截子,憋了半天,發(fā)狠道,金山配銀山,寒山配雪山。龜找龜,蟹找蟹,王八找的是鱉親家。瞧小李那孫子樣,配個好女人他也不會玩!大吳說,人家口里姑娘嫁到李家,是跳進清水盆子里洗澡——自己愿意,你操的是哪門子心?小心老李跟你扳手腕……
雜三不怕小李的瘦長白臉,卻害怕老李的大黑圓臉。老李是座鐵塔,渾身都瓷實得嗡嗡作響。一雙蒲扇掌,雖說少了根小拇指頭,但扳手腕,十一間房沒有一個人能贏過他;論種麥子、西瓜、葵花、蔬菜,老李樣樣都是好把式??伤莻€白臉弟弟,就知道拿本小畫書傻看,天生一個悶葫蘆。雖不招人惹人討人嫌棄,但咋樣也算不上是有血性的“兒子娃娃”。可人家命好!
雜三氣呼呼地坐在了地上,一時沒話。大吳又笑了,說起了
一個剛聽來的笑話。說是在四棵樹,有個老頭相中了一個男子,想讓他當女婿,就對他說,娃,你給我磕個頭,我就給你個媳婦。
后來呢,后來呢?
雜三噌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那男的當真磕了頭,老頭也就當真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大吳嘿嘿直笑。雜三聽著臉都嘬在了一起,“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對著天邊直著嗓子喊,誰給我個媳婦,我就給他磕一萬個頭,磕死都愿意!誰給我個媳婦!大吳笑著扯了他一把,努努嘴,別在小孩子面前丟人現眼!遠遠的,嘎蛋那毛茸茸的腦袋飛了過來。
新媳婦叫碎荷。嘎蛋是從一個紅本本上看到這個名字的。那本子上,碎荷和叔叔小李并排坐在一起。叔叔的嘴都笑歪了,可碎荷沒笑。嘎蛋將本子丟在了貼著“喜”字的紅被子上,來到東屋的窗戶底下。聽到里面唧唧喳喳一群女人,就抬頭往里看。只見大吳媳婦拿一根光滑堅韌的縫衣線,在水碗里蘸了蘸,一折二,打個刀剪扣兒,一頭咬在牙間,兩頭扯在手上,將扣兒貼近碎荷的面額,一松一扯,便絞凈了汗毛,直絞得臉面光光堂堂。推過面鏡子說,照照。碎荷看了一眼,低下了頭。一屋子媳婦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說,怨不得別人都說沒結婚的女人是黃毛丫頭。這臉一開,果真像個女人了。大吳媳婦看了又看,嘆道,今兒個才算見了啥叫女人!
嘎蛋媽手提水壺從灶間走進,招呼女人們來喝水。大吳媳婦轉臉看著嘎蛋媽就笑了,瞧瞧,為給小叔子娶媳婦,忙得她都沒時間洗臉。嘎蛋媽的額頭是一縷黑鍋灰。眾人都笑了,嘎蛋媽也咧了咧干裂的嘴。
人走了,碎荷抬眼看到窗外的嘎蛋,向他招手。嘎蛋低頭進門后,碎荷拽住他的手說,咋不進屋呢?嘎蛋不說話。碎荷說,好嘎蛋,你給嬸子引個路行嗎?嘎蛋點點頭,說去哪?碎荷說,去個人少的地方。嘎蛋說,戈壁灘上到處都沒人。碎荷笑了,不要太遠就行。一會兒你爸和你叔就回來了。
碎荷往筐子里裝了些紙錢,拿了火柴,就跟著嘎蛋出了門。嘎蛋尋思著嬸子是要到沒人的地方燒紙錢,就將她帶到了一個下風口的拐彎處。見碎荷在戈壁上畫了個圈,將紙放在圈里點著。那火焰騰起來的時候,碎荷兩腿跪倒,眼淚就嘩嘩流了下來,嘴里說,爺爺奶奶和爹娘,你們就當俺碎荷死了吧!嘎蛋看著她彎腰磕頭,一下一下。那天邊是黑洞洞的布。
結婚那天早上,碎荷只吃了一個雞蛋,不敢多喝水。省下了“娶親”的麻煩,席就開在了打谷場上。碎荷穿了一身紅衣紅褲紅鞋,頭發(fā)盤了起來,美得讓十一間房的男人們多喝了好幾壇酒。新娘的麗質讓這些戈壁灘上的男人們只能喜悅和興奮,而這種麗質又使他們逼退了那一份輕狂和妄膽,只得對著大碗中的酒撒氣。一口接著一口,桌子上接連倒下去了幾位壯漢。
雜三端著酒碗擋住新郎的去路,一定要再喝三碗。小李的臉更白了。碗被一雙黑臂接了過去,一仰脖,再一仰脖,又一仰脖,一口氣三碗下肚,老李就癱了,被幾個小伙子背了回去。大吳咧著油嘴說,這老李,看把他高興的。
半夜醒來,老李出門撒尿,提了褲子往回走,又停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東屋窗下,豎起半個耳朵聽——里面沒啥動靜。老李又往前湊湊,手卻將窗戶外的煤油燈打翻在地。圈里的羊“咩咩”地叫了起來。
東屋的燈亮了。老李閃到了羊圈后面的暗處,伸長脖子等了會,就坦然地從屋后繞了個圈,回到了西屋。小李光著脊梁探出了門,四下望去,天黑得像個鍋底。四周沒有活物??吹乖诘厣系挠蜔羲嗔税炎樱檬滞兄鬃凵黻P上了門??簧系呐苏f,咋了?小李說,不知哪來的野貓,把油燈摔了。女人探出一對粉臂來說,給我看看。
是個老式煤油燈,一看就有了歲數。鐵皮底座上面是一個玻璃罩子,罩子用兩根細鐵絲固定在左右兩邊。頂上的把子是細鐵絲的,一邊摔斷了。碎荷伸手拿出個包袱,將自己帶來的舊毛衣抖出,從松下來的下擺處扯斷了一根線,從洞里穿過去,又繞在把子上,剛好把那個洞給系上了。那舊毛衣原本是綠色的,可穿的時間久了,變成了黑色。綁在把子上,竟然和鐵絲融為一體,不細看,看不出來穿的是舊毛線。
小李拿著煤油燈甩了兩下,果然,一點也不晃蕩了,回頭說,你的手真巧。碎荷抿著嘴笑了,這點活算啥?我們那里的女子手都巧得很,打毛衣繡花,樣樣不差??戳丝葱±睿终f,要不是我哥一直沒娶上媳婦,我爺我奶我爸我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我,我才不會到你們這個半天見不到一個鬼的地方來。小李不說話,只是笑。
碎荷伸出拇指點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這個人奇了,就知道傻笑!看照片眉清目秀的,像個讀書人。一傻笑,就真成了個羊倌。那是拿在老李手中的照片,最終轉到了她的手上。老李將一疊包好的東西放在了她家的炕上。整個晚上,全家人都為那疊錢的數目激動著。沒容碎荷細想,爺奶父母的淚水就將她送上了火車。呼呼一陣,她就來到了新疆。再坐汽車,坐毛驢車,她就來到了十一間房。一下車,碎荷看到戈壁灘上四處空蕩蕩的,一片林子旁稀疏地坐落著一些人家,真想折回身子就走,可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老李的后腦勺,她像木偶般,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掛著,就走到了李家,成了小李媳婦。
新婚之夜后,碎荷一早起床,換下紅衣褲,穿上月白小褂,開始收拾屋里屋外,又舀水做飯,待餅子烙好,釅茶燒滾后,才見太陽大亮。老李看了看那擺在桌前的大蔥和煎餅,微微點頭說,這新媳婦沒白娶。瘸腿婦女臉拉得老長,嘀咕著烙餅子也不用放那么多油。那油可精貴著呢,哪能滿鍋里都放……看到老李瞪眼,就咽回了啰嗦。
小李洗了臉,咧著笑就進門了,看到嘎蛋已經坐好,用手摸了摸他的腦門子。老李看兄弟臉上平展喜悅,一口咬在嘴里的蔥卷餅子有了別樣的滋味。嘎蛋急著上學,抓起張餅子塞進嘴里就往外跑。背后他媽喊道,別噎著,餓死鬼,沒吃過油東西嗎?小李也要出門。壺里灌著泡好的釅茶。塑料袋子里是兩塊餅子一根剝了皮的大蔥。都放在一個黃色小包中。碎荷撣了撣小李肩頭的灰塵,看他打開圈門,趕著羊出了門。
走在上學路上的嘎蛋被光棍雜三拽住,問:你新嬸子叫了沒有?嘎蛋很迷惑。雜三又問:昨晚,你爸進了東屋還是西屋?嘎蛋小小年紀,已經覺察出雜三的惡毒,冷不防吐了他一口臭唾沫,撒腿就跑。雜三用手摸了一把,咧開嘴嘿嘿笑了。
吃草的羊群走了。它們整齊地往前移動。只要小李的鞭子不從前邊攔截,它們就會一直朝一個方向吃下去。仿佛天下最鮮美的牧草永遠在前邊。晚上的時候,黑壓壓的羊群像洪水一樣從戈壁上漫卷過來。一天的草食奔波,把每只羊的肚子都撐得圓鼓鼓的。而現在,大羊們成群結隊地被趕著去了戈壁灘找草吃,圈里只剩下十幾只小白羊和小黑羊。它們擠在一起,一個腦袋挨一個腦袋。這都是些剛出生兩三個月的小羊羔,跑不動,容易掉隊,被挑了出來。
開始沒人管它們??涩F在,卻多了一個人。碎荷端了盆麩皮走進了圈里。有一兩只膽大的,還抬起前半個身子用剛冒出來不長的小犄角頂她的腿。她不理它們。它們卻一直圍著她,頂個不
停。碎荷用手拍拍它們的腦袋。
傍晚聽見羊回來了,碎荷手上沾著面就從廚房里跑了出來??裳蛉壕谷徊蛔吡耍颊卣驹谀抢?,耷拉著兩個大耳朵。碎荷說,咋了?小李嘿嘿一咧嘴,你是外人,羊害怕。碎荷一撇嘴,我咋是外人呢?小李笑著一揮鞭子,她不是外人,你們不用害怕,她是咱家里的人呢!
一只膽大的羊貼著柵欄,溜進了羊圈。進圈后,它快速地朝最里面的土坯墻邊跑去。另一些羊也學著它的樣,貼著柵欄鉆進了圈。后邊的羊就不管那么多了,呼啦啦潮水一樣涌進了羊圈。等羊都進去了后,小李抬起那個一頭擱在地上的大柵欄門,關上。把上面橫桿上的一根鐵絲扯下來,摟住門板后用力擰上。接著,再把門框下邊的那截細麻繩扯出來,拴住柵欄門的下端。
碎荷有些不放心,問,都回來了嗎?小李說,都回來了。碎荷說,一只都不少?小李說,不少。
聽見嘎蛋媽在叫她,一扭身,就進了灶間。嘎蛋媽指著白面說,面都皴了。又說,當個家不容易。碎荷趕忙把手伸進面里去,開始和了起來。胸前的奶子鼓脹脹的,看得嘎蛋媽直想閉眼??锤碌斑M了灶間,順手扯過來,拍打著他褲腿上的土,嘴里說,就知道糟蹋東西,不知道掙錢人的辛苦!嘎蛋一抬頭,看到和面的碎荷的臉紅撲撲的。
老李從地里回來了,嚷著找笤帚疙瘩。嘎蛋媽就一瘸一拐地出去了。戈壁上土大,老李好干凈,每次回家都用笤帚疙瘩掃掃褲腳上的土。可嘎蛋不想走,幫著往灶火里添了些紅柳棍子。木頭交叉著架起來,小風一吹,燒得噼啪直響。
大鍋里滾著沸水,碎荷將和好的面拉成一根根細細的長條,兩手從胸前往外一抻,直抻得面細如鐵絲,扭身丟進鍋里,沸水一滾,再撈上來時,是一條條白溜溜的細長銀魚。碎荷將一盤盤面撈進了盤子里,臉龐在霧氣騰騰中若隱若現,幾縷黑發(fā)耷拉下來,一搖一晃。嘎蛋看得眼睛發(fā)愣。碎荷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腦勺,努努嘴,說端飯吧。
嘎蛋聽話地捧起一碗面就往外走。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說,嬸子,剛才你的臉咋紅了?碎荷指指那灶火,火照的。嘎蛋點頭出門。
夜里,忽然聽到一只小羊“咩咩”叫個不停,碎荷著急了,趕忙推門出來看。小李也提了煤油燈出來,嘴里說,別急別急!他進了羊圈,隨手朝圈里撥弄了一下,羊就不叫了?;氐轿堇铮娦±顚⒚河蜔舴旁诖芭_上,碎荷突然說,你真神了!就那么輕輕一撥,就能把小羊的哭聲給治好?小李憨笑說,是羊的尾巴夾住了!又說,羊叫得快,叫個不停,就說明它疼,在呼救!碎荷說,你呀,真是個羊倌!
小李說,羊倌咋了?
碎荷又說,我就想不通,一群羊回來,你也不數一數,夠數沒有?小李說,夠數不夠數,往圈里瞅一眼,啥都清楚了。先是種公羊的反應。再看頭羊和母羊的表情。如果羊群動靜不大,說明每只羊都回家了,要是少了一只,頭羊們就會著急。它一急,別的羊也會著急,不出幾分鐘,每只羊都會著急起來。這個時候的羊群呀,就像開水鍋一樣來回翻騰,那么大的響動,我還能不知道出事情了么?碎荷躺了下去,墨黑的頭發(fā)鋪了滿滿一枕頭,抿嘴笑了,你呀,真是個羊倌!
窗外,老李蜷著腿縮著脖子聽里屋人的動靜,聽著聽著,臉憋得赤紅,氣喘得像牛。一陣心慌打鼓一般,就想抬腳回去。剛一轉身,忽地看到前面有個黑影。揉揉眼,卻不是離圈的羊,是兩條腿的人??s成一個黑影,一點點向這里移動,目標就是這窗下。老李的頭發(fā)爹了起來,兩手擰在一起,準備將那人一頓好打。影子近了,細看,卻是光棍雜三。
老李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外拽。雜三扭頭看到是老李,雖疼得眼淚直流,卻不敢大聲叫喚。老李一口氣將他拽到二里地外的青石灘上,才松了手。卻又一掌劈在臉上,罵道,讓你騷情!這一掌實在有力,摑得雜三跳了起來,你個老不死的,你不也是來聽房的么!那女人是你們家的么?
老李奇了,不是我們家的,是你們家的?雜三捂著臉說,看一眼能掉塊皮么?聽一下能死人么?看著老李,語氣緩和了許多,誰讓你有眼光,找個菩薩來?我這心里實在是癢得慌!老李聳著肩膀笑了。這雜三。他伸手摟住了雜三的肩膀,兄弟,是男人,心里都會癢!雜三也笑了,我就知道你的心也癢了!老李擺手說,我是出來撒尿!
雜三笑得更歡,我也是出來撒尿。尿著尿著,就想那菩薩小佛了??蠢侠钅樕徍土讼聛恚s三說大哥你坐一會,我馬上就回來。不等老李說話,他一路小跑,從家里拿了袋油炸花生米和一瓶燒酒。兩個男人就著戈壁上的夜色吃喝了起來。喝著喝著,臉也紅了嘴也歪了。雜三的眼淚嘩啦啦地瀉了下來,大哥,光棍漢的日子,苦——呀!老李拍拍他的肩膀,無話。
雜三瞪著紅眼珠子,突然湊到了老李面前,一咧嘴,大哥,有句話我說了就當是放屁!老李不解。雜三仰頭又喝了一杯,趁著醉意說誑話,大哥,那小菩薩你就沒想著給自己用?你是兒子娃娃的好漢一個呀。這就叫——英雄無好妻,賴漢占朵花呀!老李長舒口氣,抬頭看天,黑幽幽的鍋底上鑿出些能眨眼的洞洞。那洞洞似乎是老李胸中的不甘。
突然吹來一陣涼颼颼的晚風,冰得老李打了個激靈,拍拍雜三,兄弟,你喝多了。老李拽起雜三的身子,麻袋一樣往肩上一放,就著月色進了村子。背上的那人雖然爛醉,嘴里卻一聲聲地叫喊著,小菩薩,小菩薩……
說來也怪,心里沒鬼,看啥都平整。這心里藏了鬼,啥都走了樣子。自那次醉酒之后,老李的心里就藏了一個鬼。
早晨起來的碎荷在晨光中洗臉;灶間的碎荷在拿著鍋刷洗鍋;端飯上來的碎荷低垂著眼睫;給羊喂水的碎荷彎著腰身;正午往繩子上搭衣服的碎荷兩手濕漉漉的;夜里飯畢,端來一杯釅茶的碎荷臉紅撲撲的……老李心里有了鬼,自己家的女人就成了空氣。來了走了,都看不見。
2
轉眼八月底,眼見著天就變冷了。這一天,老李趕著毛驢車要去集上賣菜;嘎蛋被他媽帶著去四棵樹姥姥家過壽,說是住上一夜才回來;小李照例出門放羊;送走了別人,家里就只剩下碎荷一個人。收拾飯桌,刷鍋洗碗,喂小羊羔,洗衣晾衣,去菜園子里拔草。吃了塊餅子當午飯,一直干到傍晚時分。
沒注意,天色已大變。一陣黃風吹來,裹挾著風沙石子,旋在空中,發(fā)出噼啪響聲。
碎荷是口里人,第一次見到這么厲害的黃風,一時間愣了神。突然丟了手中的鏟子,直奔回院中,看那晾起的衣服被風拋起又落下,搖搖欲墜。趕忙伸手扯下衣服,歸攏了抱進屋中。又起身看了看院子外的柵欄,伸手晃晃,看關得牢不牢實。
這樣折騰到夜間,家里竟然沒有一個人回來。心里著急,當下就走出去,想站在路口等等看。卻見雜三提著酒瓶子搖晃在風中,便上前問,三哥,看到嘎蛋他爸了嗎?看到嘎蛋他叔了嗎?雜三斜睨著眼,看出是碎荷,咧嘴笑了,將手中的酒瓶子塞給她,你喝了這酒我告訴你!碎荷看他不像是誆人,笑了,三哥,我不會喝酒。雜三說,你看風這么大,心里急慌是吧?喝一口酒,哥哥我馬上告訴你他們在哪里!碎荷看看天,風是越來越大。手中的酒瓶
子就仰了起來,喝了一口。在雜三的喝彩中,就又喝了一口。
最后,被雜三抓住全都灌了進去。
雜三樂了,好妹子,嘎蛋他爸在集上被老鄉(xiāng)拽著喝酒呢!嘎蛋他叔,我就不知道了!看看風,咂咂嘴,肯定是摟著羊躲風呢!雜三搖晃著走了。手中的酒瓶子掉在了地上。碎荷的頭突然就大了起來,腳下的路也搖晃了起來。進了家門,強撐著把丟在炕上的衣服疊起來。眼睛澀得厲害,渾身像是被抽了筋,頭一歪,躺在炕上睡著了。
老李在集上被老鄉(xiāng)拽著多喝了兩杯,躺在毛驢車上回來了。幸虧是老驢識路,老李一路都是閉著眼睛睡回來的。事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推開東屋的門。難道,推開這扇門已經在他的夢里演練了千百回嗎?那么順溜,他搖晃著自己,一步步離開自己的屋子,轉身卻推開了兄弟屋子的門。他的身體里澎湃著酒精。這東西就是一團團鬧騰的火焰,一寸寸的皮膚都被它點燃了,發(fā)燒了,灼痛了。他忘記了自己是人還是鬼。
他像鬼一樣地推開了這扇門,摸著黑就上了炕。他知道,那圈里的羊沒有回來,他那白臉的兄弟就沒有回來。他想起雜三說的那句話來:英雄無好妻,賴漢占朵花!他自詡是英雄,他也認定了碎荷是朵花。打在甘肅老家頭一眼見到她,他就知道自己的眼里再也放不下別的女人了。他掏出了口袋中所有的血汗錢,只為了這個女人。這個好看的女人。那個時候,他想,即便不是給自己說媳婦,每天能看到這樣的女子,也算沒有白活;可是娶回了家,眼前整日里晃動著女人的影子,那大腿,那奶子,那臉蛋,已經煎熬得他不敢抬頭看女人了。
他心里有了鬼,自己就開始變成了鬼。
這鬼摸到了炕上,手就摸到了熱乎乎的東西,渾身就都熱了。男人就是這樣,一熱就啥也不知道了。
碎荷睡得快沉到底的時候小李回來了。他直接就上到了她身上。她懶得去管他,接著睡自己的覺。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徹底扔給了他。但那不時出現的幾絲疼痛使她的睡眠開始斷裂。她口齒不清地抱怨一句:咋咬起來了?又說,輕點。
終于結了尾,她抽出身轉向墻臥著。疼痛卻不退去,一點點把她的困意醉意都弄碎了。夜色濃黑。風吹打著柵欄上的木頭發(fā)出噼啪噼啪的聲音。一縷月光從門縫里射了進來??簧系呐送蝗恍蚜?,一把抓到了燈繩。灰白的日光燈下,碎荷看到自己,當內衣穿的舊襯衣被撕開了懷襟,兩個紐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處火灼一樣,一些被咬噬的紅痕。再扭頭一看,身旁是一張鍋底似的黑臉。
碎荷突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直著嗓子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匕首般,要將那洞黑的夜劃出個窟窿來。又聽“撲通”一聲,一個人滾下了炕。
老李癱坐在炕下,傻了眼??吹脚伺^散發(fā)地從炕上丟下件褲子,才知道自己做下了啥事情。哆嗦著轉身穿上褲子,再轉過身來時,眼淚就噼噼啪啪地掉了下來,嘴里絮叨著說,我該死,我該死!接著就用手摑自己的臉,一下一下,清晰響亮。
看炕上的女人胡亂地穿了衣褲后,呆呆的像座供佛,沒有絲毫反應。老李就站起來,伸手來拉女人的手,讓她來打自己的臉??膳讼袷潜挥|了電,一哆嗦,用力將他推倒在地,嘴里尖叫著,離我遠點!
男人傻了,但很快,又從地上站了起來,走近了女人,再次將手掌伸了過去,讓女人看個清楚——那右掌只有四個指頭。
老李突然堅強了起來。似乎這四個指頭是一種支撐,他找到了言說的根據地。他說,這指頭是怎么沒的?是鍘刀鍘的。為啥讓鍘刀鍘了?是為了多干點活夜里沒留神。為啥要在夜里多干活?就為了多掙幾個錢。多掙的那些錢到哪里去了?都送給了你的父母,讓他們給你大哥說媳婦去??墒牵疫@手指頭……老李哆嗦著,舉了起來,從胸腔里憋出句話來:永遠都沒有了!永遠都沒有了!
碎荷聽著聽著,咬了咬牙,不哭了。
她在想那些祖祖輩輩就積攢下來的最野最惡毒的語言。她想喊出來,好讓自己胸口悶著的這口氣噴出來??墒撬齾s腦子一片空白,張著嘴,動了動,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來。她的眼睛死死地橫掃著,希望能找到點什么救命的東西。
一點銀色的光透出了笸籮,那是一把大剪刀。她知道,那剪刀的刃雖然用了很多年,但卻很鋒利。她握了握手掌,捏成個拳頭,又舒展開,一下子揭開了蓋在笸籮上的布,抄起剪刀就朝脖子上扎。
她感到那剪刀如同她伸長了的指甲和牙齒,痙攣地發(fā)著狠勁,一下子就要進入到自己的身體里去。那透心的鐵的冰涼,正要將她送去沒有疼痛的地方。她心里是快活的,這日子,這屈辱,這荒誕,都將隨著那冰涼一并消失。
碎荷并沒有消失。老李劈手奪下了剪刀,不放回笸籮,反倒是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老李一橫心,說話的速度也就快了許多。老李說了那么多,其實就是一個意思:如果你過不去這個坎,我死好了。我死了,家里就少了一個勞力。你瘸腿的嫂子和上學的嘎蛋就沒了親人。你和我兄弟就可以分家單過,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都不要讓那恓惶的娘倆看見,我就在九泉之下含笑了。我給恩人磕頭了,我磕頭了……老李搗蒜一樣磕著頭,眼睛卻觀察著碎荷。
剛才供佛一樣的碎荷現在卻變成了一攤泥,眼里依然沒有淚,但像是走錯路的孩子,突然沒了主意。其實,老李自己也沒什么主意??墒桥藳]了主意,男人就有了主意。
他開導著碎荷——在十一間房,這樣的事情算不上啥事。那些睡小叔子小姨子的人都美滋滋的;睡個別人老婆,就像是吃顆糖。這里沒有祠堂,沒有王法,出門就是戈壁,走三五天都碰不上一個人,男人見了女人都格外親,睡一睡也無妨。
老李甚至還想起了一個當地的風俗:如果看到路邊有兩條鞭子搭成十字形的樣子放在一起,就說明在附近的沙丘或草叢里,有一對野合的男女。你就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一定要成人之美。人家想得多開!何況我們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排屋子的東頭西頭,說起來都是一家人,不算是誰吃虧誰占便宜了
碎荷突然大喝一聲:放狗屁!老李嚇得趕緊收回了舌頭,看女人堅硬的臉上沒有一點柔軟,突然兩腿就軟了下去,開始磕起了響頭,直磕得額頭冒血,嘴里念叨著,你放我一條活路吧!你放我一條活路吧……炕上的女人咬著牙說,你也別給我磕頭,要磕,磕給你兄弟!他若能放你一條活路,我也就……
話沒說完,兩股子熱淚汩汩地噴涌了出來,可以聞到一股血腥味。這雖然是個半截子話,可老李卻像死了一樣硬在了地上,腦袋里一片空白。
門就被轟隆一聲推開了。
炕上炕下的人都傻了眼,趕忙將衣衫收拾得入眼一些??墒峭砹?,一個影子走了進來,卻不是站著的,而是蹲著的。再一細看,根本就不是人,是一只頭羊頂開了門。
老李急慌慌下了炕,出門一看,羊都回來了,柵欄門沒打開,一攤墨汁般散在院子里,黑乎乎一片。老李喊著小李小李,無人應答。又急慌慌進了門,說,你把羊趕進圈里,我去找小李。
炕上的人抹了一把眼淚,趕忙下來,哆嗦著穿鞋,打開柵欄,將羊群趕進了羊圈。又端了幾盆水倒進黑木桶,看羊們擠成一疙瘩喝水的樣子,知道它們渴急了。
羊都渴成這樣,人呢?圍著院墻
找了幾圈,連小李的半點影子都沒找到。碎荷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呼在空中的“小李、小李”瘦瘦的,還沒飄幾米遠,就又被風吹了回來。轉了幾圈,碎荷兩腿一軟,坐在了羊圈的柵欄前,眼淚又汩汩地流了出來。
那邊老李已經回來了,進了院門就開始找煤油燈。眼睛不敢看女人,只是說,從村長大吳那里打聽來的消息說,今天戈壁上刮了一陣幾年不遇的黑旋風,厲害得很,竟然把一棵胡楊樹都連根拔了起來。
碎荷搖晃著站起來,那小李……會不會出事?老李不說話。碎荷跌跌撞撞地走進東屋,拿了放在窗臺上的煤油燈,找了火柴,遞給老李。老李接過燈,點亮了,看到眼前的女人突然變得恍恍惚惚起來,像是從哪部鬼戲中走出來的可憐人。
心里一酸,說,你快進屋吧,我兄弟一定是躲在哪個地方避風呢!我兄弟放了好幾年羊了,戈壁灘就是他的家。他熟悉得很呢!你放心回去吧,我找他,一準能找得到!
碎荷聽著,卻依然站在燈影里。老李催促著,你回去吧,這里風大……碎荷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我不回去。我要等他回來!老李渾身僵住了,瞪著環(huán)眼看她。這個鬼一樣的女人,賭咒一般說——我還有話要對他說……
老李提在手里的煤油燈突然抖了一下,幾乎要掉到地上。腿腳全軟了,只是沒有跌倒。心里翻騰出萬般驚濤駭浪。
這個黑暗中的女人似乎豎立起了頭發(fā),幻化成一頭餓極了的母狼。這頭狼,似乎并不會輕易放過傷害了它的人。老李聽到心里撲通一下,好像什么東西折斷了。他捂著肚子,扭曲著臉,提著那一簇搖搖晃晃的火焰,消失在了黑暗中。
女人碎荷一直癱坐在院子門口。淚已經干在了臉上。風已經變得不那么緊了。初秋的戈壁灘,夜里很涼。女人伸出胳膊將自己環(huán)抱起來。遙遠的天邊是看不見的。遙遠的家鄉(xiāng)也是看不見的。沒有一個人回來。只有風。越來越涼的風圍繞著她的身子。
這么坐了一夜。
待到第二天嘎蛋回家后,發(fā)現嬸子躺在地上的身子滾燙。急急地呼喚他媽說,嬸子發(fā)燒了。發(fā)燒的女人一嘴的胡話。一直到了傍晚,院門響動,女人打了個激靈,突然從炕上坐了起來,馬上就要穿鞋下炕,嘴里還喚著“小李,小李”。
門開了,進來了提著煤油燈的老李,卻沒有看到身后跟著小李。女人慘笑說,小李跟我鬧著玩呢!我去羊圈背后找他!攔都攔不住,女人就出了門,繞著羊圈開始轉圈,嘴里輕聲呼喚:小李,出來!小李,出來!老李對著自己的女人喊,還不快把她拉回來!嘎蛋媽拽住碎荷,嘴里哄著她說,小李回來了,已經回屋了。我們到屋里去找他。
進了屋,老李使了個眼色,讓嘎蛋媽將碎荷安置在了炕上,蓋上被子,才訴說了這一天一夜的尋找。據老李分析:風刮起來的時候不是從小開始往大刮,而是一下子就是黑旋風,連續(xù)不斷的黑旋風。一下子就把人和羊群吹開了。羊們先是躲了一陣子,等待著小李召喚它們。可是小李很久都沒有出現,就在頭羊的帶領下摸回了圈;小李不是藏在哪個山包下,就是哪個枯樹坑里,或者被另一個放羊人帶回他們的家??傊?,小李連個影子都沒有留在戈壁灘上。
碎荷聽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話,那么說,小李是死了?老李瞪了她一眼,喝道,可不敢這么說!
老李說,新疆的地就是邪乎。別的地方的怪事在新疆就不是怪事。
老李說,以前有個十一間房的人出門去借鐮刀收麥子,刀是借到了,可是路過一片地的時候看到別人家的一片麥子已經黃了沒人割,他看著著急,就割了起來。餓了就嚼點麥粒吃。麥子割完的時候,他看到了遠處有一戶人家,院子里空蕩蕩的沒人,灶臺上還有燒過火的痕跡,炕上也有被褥,可就是一個人也沒有。他背著麥子放進了院子,等著主人回家,可是左等右等不見人來,他就開始自己刷鍋做飯吃。
老李說,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主人不回來,他就出門收拾那塊曠野中的麥子地。一鐵锨一鐵锨地把地給翻了后,冬天就到了。走過來一個女人,說是累了討口水喝。喝了水后,這女人就不走了。他們開始搭伙過日子。一過過了幾十年,炕上的娃娃也滿一堆了。
老李說,有一天,他拿著把鐮刀出門去,走了一段路就迷了方向,三拐四拐竟然又拐到了十一間房。他找到了自己的家,發(fā)現老婆娃娃還都等著他呢。別人問他從哪里來,他也說不清。他的手上,拿的就是那把要去還的鐮刀呢!
這個故事聽得碎荷張大了嘴,一下子握著嘎蛋媽的手問,嫂子,這是真的嗎?
嘎蛋媽看看老李,點點頭。嘎蛋媽說,新疆實在太大了,一個村子和另一個村子離得那么遠。一個人見到另一個人也不容易。走出去后,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岔路。岔路上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意外。走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家,這就是新疆人。反正是已經離開了老家。在這里,也就無所謂哪里才是真正的家。
碎荷的眼里亮起了盞燈。她想,也許,一天或者兩天,迷路的小李就會回家了。想著想著,倒頭就睡了去。
村長大吳推門進來。老李搓著手說,我兄弟,不見了……大吳擺擺手,我都知道了。又探身看了看碎荷,睡了?老李說,熬了一天一夜,著風了。
大吳就招呼著老李走到門外,詳細地詢問了昨天小李穿的是什么衣服,幾點鐘出了門,啥時候發(fā)現人不在了,要不要組織村里人再去找……老李說他在戈壁灘上找了一夜一天,能找的地方都去了,少說也轉了三圈,還是不見人。又說,說不定我兄弟躲到哪個地方避風,過上兩天就回來了呢。
大吳拍打著他的肩頭,你們兄弟我知道,心連著心,你三圈都找不到,別人最多找一圈,更找不到了。
老李拽著大吳的手說,還是有組織好呀!這我心里就有底了!大吳說,這個時候都是秋收的時候,家家都忙。那就再等等看?老李說,等等看。我兄弟會回來的!
3
十月的戈壁就要開始飄雪了。風一天比一天緊,千千地打在人的臉上,硬邦邦的。田里的麥子葵花早都收拾到了倉里,菜園子是更早就沒了綠色,早都成了一片帶著田壟的黃土地。只是這羊還得放,早晨出去得晚,晚上回來得早。
沒辦法,日頭短了,怨不得人也想偷懶,早早就偎在炕上,吃烤洋芋,烤南瓜。這一天,大吳媳婦正往男人嘴里塞半塊洋芋時,門響了,走進來一個帶著寒氣的女人。是碎荷。大吳媳婦倒吸了口涼氣。
不單是這女人身上冷,眼見著她瘦得眼窩深陷下巴尖尖,簡直快沒了人形。想到三個月前開臉時的水靈女人變成了這樣,不禁心里喊了聲“作孽”!趕忙就下炕來,將女人的手拉著坐在了凳子上。
女人在戈壁上又站了一天。大吳忙著秋收,聽旁人說碎荷沒事就站在戈壁上朝遠處看,說是等小李回家??蛇@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個多月都過去了,小李卻一直沒有回來。
碎荷低垂著眼睫,咬著唇說,我男人,一定是……死了!大吳皺起了眉頭,頓了頓,燃起根紙煙,吐了一口,我看,還是報案吧。大吳媳婦也點頭,人命關天,可不敢馬虎。大吳瞪了媳婦一眼,又頓了頓,小李沒啥仇人吧?碎荷傻了,仇人?大吳說,照現在的情形,不是迷路這么簡單……碎荷的眼淚就嘩嘩淌了下來,我男人是個不惹是非的人,哪里有什么仇人!
大吳點點頭。小李的為人在十一間房也算是有口皆碑,是個文氣的人。可這世上的事情總是那樣,你不把別人當仇人,別人把你當仇人;再說,這戈壁灘上地廣人稀,從哪里走來個流浪漢,見了小李想劫財,兩人斗起來,你死我活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還有那風……口里人自然是不知道戈壁上的旋風多么可怕,隨便一棵大樹都能連根拔起,把一個人吹到哪個溝溝坎坎里憋死撞死的,也不算啥稀奇事??墒沁@些話,大吳卻又怎么能對眼前這個抖動肩膀的弱女子說出口呢?
大吳媳婦遞給碎荷一塊濕毛巾,說擦擦臉,看你瘦的!碎荷再次抬起臉望著大吳時,竟然使這個男人的心抖了一下。只是那么一抹,這個女人的動人之處就流露了出來。如水如柳,活脫脫一個仙女下凡,眼睛里卻沒有一點渣滓,只是緊緊地盯著眼前的男人,盯得那男人手里的煙頭抖了一抖。
大吳揮手說,我明天去鄉(xiāng)里報案,你要放寬心……看女人走出門,大吳媳婦嘆息道,她的命咋這么苦!大吳瞪了女人一眼,突然有一股無名之火亂竄,吼道,管好你自己!
碎荷走在林子里。其實,從大吳家到自己家,原來是有一條小路可以插過來的??墒撬楹蛇€不想回家,就順著大路走到了林子里。這里有戈壁灘上沒有的一大片陰影。女人是害怕陰影的,可是現在的女人碎荷,卻想將自己的臉,自己的身體完全埋藏在陰影中去。
她是想找個大哭的地方。在家里,在院子里,在田里,在任何一個有人的地方,她都沒有辦法盡情地哭泣。她看著自己的身體像個水袋,儲存了越來越多的液體,已經到了快要脹破的地步。她必須給那水袋上來一刀放放水,才能讓自己輕松起來。
黑暗中,碎荷坐在了一根木頭樹樁上,開始給自己松綁了。先是嚶嚶的小聲啼哭。越來越大。是這片哭聲惹得身體深處的那些海水都翻騰了起來,一波接著一波,洶涌澎湃,以至于到了后來,簡直是一場暴雨傾盆而下。
哭聲引來了出門撒尿的雜三。光棍漢就是閑時間多。聽到女人哭,心里就癢癢起來,尋著就走了過來。透過斑駁的月色,看到那林子里的女人起伏著肩膀,突然就勃發(fā)出偉人的感覺,似乎要想將自己的全部溫情都奉獻了出去,以求得女人展顏一笑。雜三將手搭在了碎荷的肩頭,嘴里喃喃地說道,妹子,別哭了
碎荷猛然站起來,一扭頭,看到林子里突然冒出個男人,驚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雜三趕忙說,妹子別怕,我是雜三。聽到哭聲我就尋了過來……
碎荷辨認了一下,確實是雜三不是鬼,腿一軟,跌倒在了地上。雜三看女人嚇癱了,趕緊俯身去扶,手卻被女人打了回來。女人自己撐著地,站了起來,扭身就走了。
雜三突然一個激靈,趕忙緊走了幾步,跨過女人,堵在了她的前面。女人站住了,眼睛逼視著他,不說話,卻從旁邊的樹上拽下根棍子來。女人是想要打狼。打色狼。女人是死都不會讓色狼咬一口的??磁诉@么堅貞,雜三一下子軟了,卻“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雜三求女人嫁給他。雜三沒想傷害女人。只是看女人日子難過,自己也不易,倒不如兩個人搭伙一起過。雜三說,只要你不嫌棄我是單個的光棍就行!雜三說,我會像菩薩一樣把你供起來的。女人突然笑了。在月色下,咧開嘴,嘿嘿嘿地笑了。直笑得雜三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
女人說,我男人生死不明,我咋能嫁給你!雜三說,這么大的戈壁灘,一天不喝水就渴死了,你要等個僵尸回來呀!女人突然撲到他的身上,開始拳打腳踢起來,嘴里罵著,你才是僵尸!雜三不是打不過女人??涩F在,卻由著讓女人的巴掌劈下來。
雜三說,你打吧,打打你心里就不苦了!
女人卻住了手。愣愣地看了一眼男人,突然將手搭在了男人的肩上,又開始號啕起來,我的命——咋這么苦呢!女人的淚水流滿了雜三的脊背。雜三自己也哭了,哭得像是才死了媳婦的男人那樣傷心。
碎荷病倒了。自從大吳帶著鄉(xiāng)里的公安在戈壁灘上轉了一天回來后,碎荷就徹底病倒了。大吳搖著頭從老李的屋子里出來,跺著腳,啐口痰說,球,連個毛都沒找著!老李看著院子外面停了輛警車,眼神直勾勾的,憋出句話來,受累了!大吳說,要不是你弟媳找到我家說男人死了,這大冷的天,誰還往戈壁灘上跑!老李喘了口氣,碎荷,去你家了?
大吳招呼著那幾個穿制服的人去他家烤烤火再走。邁出院子門時又一回頭,老李呀,你家的事情可算是有個交代了!老李愣愣地說,咋么個交代?
大吳說,我們可是認真負責地找了一圈?,F在戈壁灘都凍硬了,雪一下,啥也看不見。人是沒找著,就先當失蹤處理吧??纯疵髂甏禾煊袥]有啥動靜。過了春天,就定案了。又努努嘴,你那弟媳婦,可是個心重的人,你做大哥的,可要好好勸勸。飯不能不吃!老李點頭。眼看著那幾個人和大吳勾肩搭背走了。
小李沒有回來。再也沒有回來。一陣風,就可以讓一個人消失。在戈壁上,只需要一陣風;在人多的集市上,風也許只能旋起幾個塑料袋子;可是在空曠的戈壁上,一陣風就是口鍋,一口張著大嘴的鍋,把一切都能吸進去。風沙、樹枝、芨芨草……和小李,都被風收進了那口鍋里,不見了。
又找了一天,連個腳印都沒看著。
戈壁灘如果不大,那叫戈壁灘嗎?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藏在地下的坎兒井外,戈壁灘就是一片裸露著胸膛的墳墓,啥東西都能被它吞噬下去。包括小李。小李終究沒有回來。碎荷口吐鮮血,病倒了。
嘎蛋媽坐在灶火前燒一大鍋水。水開了,揭開鍋蓋,嘎蛋媽把自己罩在水汽里,半天都不想出來。這水汽朦朦朧朧的,隔著一層薄薄的紗,似乎把一切都能抵擋在紗之外。她愿意躲在里面,永遠不出來。不出來,就聽不到村里人嘴里的閑話。不出來,她就不用瘸著腿躲在拐角偷著抹眼淚。
碎荷病了。軟軟地躺在床上,起不來。家里的活,都是嘎蛋媽一個人干的。這些日子,老李是夠忙的。先是收拾菜園子、收拾大田,再去戈壁灘放羊,臉都瘦下去了一半。羊知道老李不是小李,可羊要吃草。一天不吃還行,幾天不吃,羊就全蔫了。羊蔫了,就等于丟了李家的錢匣子。錢呀錢!嘎蛋開學已經過了兩個月了,可還欠著學校的學費呢。嘎蛋媽心里屈呀。
當年老李剛到新疆,自己一身爛衫,還帶著張嘴吃飯的兄弟。有人介紹四棵樹的女人,老李也就點頭了,說,是個女人就行。如若不是腿瘸,嘎蛋媽也不會剩到那時,單等著嫁給這樣一個盲流??蛇@盲流有勁,干活吃苦都行。
結婚后,老李名正言順地把自己和兄弟的戶口遷了過來,在村子里分了地,正正式式地成為了新疆人。沒過兩年,攢了錢,就在十一間房蓋了房,開了荒,索性就搬了過來,獨門獨戶地過起了日子。
這倒是讓四棵樹的人都瞪圓了眼珠子。行呀——甘肅盲流有一把刷子!
辛苦掙了些錢,老李說要給兄弟討婆娘。給兄弟討個婆娘不是啥事,可老李卻心高氣傲,要討個好的。說自己那個時候窮,討了賴的,讓外鄉(xiāng)人都笑話死了,可不能讓兄弟再受這個罪。討好的容易,大把的票子花出去,自然有人愿意跟了來。
這些年甘肅老家雖說也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