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益善,1950年12月出生于武漢江夏,祖籍鄂州,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1973年10月分配至《長江文藝》做編輯,現(xiàn)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副巡視員,《長江文藝》雜志社社長、主編、編審。1969年開始發(fā)表詩作,出版有詩集《我憶念的山村》,散文集《瑪瑙石》,小說集《母親湖》,長篇紀實文學《迷失的魂靈》等20部。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跟著會計童吉喘大叔走上找秧之路時,我正在十六歲里面。吉喘大叔不說話,臉上是一片憂傷之色,就像他的小女兒珍妹淹死時那樣。珍妹和我的小妹妹一年生的,原來約定下個月就去報名讀小學一年級的。那天,大人們都去加高堤圩子去了,大水已經(jīng)淹沒了大田好深,也把在田邊捉一只綠蛤蟆的小珍妹淹沒了。多好的小女孩啊,胖嘟嘟的臉蛋,見人就笑出倆酒窩,喊我“菱角大哥”時很好聽。珍妹被大人從田里撈起來時,小肚子鼓脹著,兩只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珍妹娘哭得死去活來,我娘和隊里的許多女人們哭成大合唱,我也像女人樣地哭了。會計童吉喘大叔沒有哭,他像現(xiàn)在這樣一臉憂傷地望著那片大水。
我的心情也沉重起來。我打赤腳穿了雙棕色的塑料舊涼鞋,這雙鞋我穿了兩個夏天了,底子已經(jīng)磨得很薄,有一只的帶子快斷了,春桃就用一根布帶子系住,還蠻管用的,到底是女孩子有心竅。我提了提短褲,把背著的黃軍用書包往腰后推了推。這軍用書包是我上中學時背書用的,現(xiàn)在里面裝著套換洗的背心短褲,還有夠我吃一天的烙餅。烙餅是我娘今天起早床做的,面粉中還調(diào)進了兩只雞蛋,夠香的。我娘這時正站在路邊的楊樹下,旁邊站著春桃還有我的大妹妹大歡小妹妹小歡。她們的臉上都是黯黯的,就像我家的茅草屋頂樣,沒一點明亮成分。春桃的眼睛望著我,眼光里有些東西,我是不明白的。
我把提在手里的草帽轉(zhuǎn)動了一下,我想我們該動身了。我望望吉喘大叔,他還是那憂傷的樣子呆著沒動。吉喘大叔是個黝黑的漢子,大臉盤絡腮胡,平頭上的短發(fā)支棱著像刺猬。吉喘大叔一手提著頂發(fā)了黑的破草帽,一手提著只白布面口袋,那口袋的內(nèi)容跟我的黃書包差不多,但多一把煙葉子和百十來塊錢。那錢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最后一點家當。吉喘大叔的一雙像棗木樹枝的腿子杵在村頭,腿肚子上爬滿蚯蚓般的藍筋,兩只大腳掌裝在用橡膠輪胎皮做成的涼鞋里,這玩意兒耐用,但太粗糙太難看。
隊長韓癩痢是個小個子,他這時正和一堆男女社員站在另一棵大楊樹下,與我娘他們站的那棵楊樹形成了夾道歡送的儀式。韓癩痢和一堆男女們望望我和吉喘大叔,誰都沒有做聲,但大家的眼光里是千斤的重托萬斤的信任啊!我掂出了人們的希望的分量。全生產(chǎn)隊一百幾十張嘴,他們要吃,一百幾十口人,他們要穿要過日子。還有公糧。
隊長韓癩痢嘆了口很大的氣,朝我們倆擺擺手:“會計菱角呀,你們早點動身吧,全隊人的希望在你們身上啦!你們路上注意呀,有了消息,早點搖個電話回,電話搖到公社,我老大會回村來報信的。唉,你們再看看這田,這是三百多畝田啊,我的天哪!”
韓癩痢說完就蹲下去了,雙手抱著他那顆光禿禿的頭。他身邊人堆中已有女人的抽泣聲了。
是的,要看看這田,這三百多畝田,只有記住了這慘狀,我們就會想天方設地法拼命地弄回一批秧來,有秧就有法,無秧就無收。隊長挑中我和會計吉喘出外找秧,是有考慮的,我年輕,剛從學?;貋?,可能靈活些。會計吉喘昵,是隊里的內(nèi)當家,能吃苦也有權(quán)謀的。我們倆這回出去,是非要找回秧不可的,要不就沒有臉面回來見父老鄉(xiāng)親。
這時大約是早上七點鐘左右。太陽出來了,日頭在東邊逍遙自在地工作著,把紅艷艷的光彩涂染了大朵的云團,離日頭近的云團紅了,離日頭遠一點的云團亮了,紅的亮的云團簇擁著日頭,組合成一塊斑斕東方。是的,太陽這時是美麗的,天氣還不熱,早晨的涼風還沒退盡,站在村口看東方,是一種美的欣賞和享受。
我對著抱頭蹲地的隊長韓癩痢,對著面容凄切的一堆鄉(xiāng)親,還有臉色黯然的娘和春桃們,對著失女之痛未消又添災毀之痛的會計吉喘,我有心思欣賞東邊那日出之美嗎?我在中學時培養(yǎng)的那點詩意早消失凈了。我只感覺到心痛,只感覺到悲涼和壓抑。
東邊,那斑斕的色彩下面是我的鄉(xiāng)親們苦心經(jīng)營的三百多畝好田。半個月前,我結(jié)束了中學的生活,失去了上高中的希望,我悲痛我灰心。我挑著被子行李回村來,當我第一眼看到我家鄉(xiāng)的這一片無邊的綠浪時,我的悲傷失意蕩然無存,我是張開雙臂撲向這片綠海的。
二季稻秧返青拔節(jié),三百余畝稻秧平展展的一望無垠,秧苗綠翠濃青,濃得發(fā)紫,這是我故鄉(xiāng)的稻田才能生長出來的顏色,是我的鄉(xiāng)親用胸脯捂出的顏色,用血汗?jié)矠⒊鰜淼念伾?。這是有生命的碧色,有靈性的碧色。用眼望吧,放開嗓門喊吧,綠色無遮無攔無窮無盡,光滑的綠色,你的眼光可以像飛機在它的跑道上滑行般地滑過這綠色,你的嗓音可以像城里孩子玩的飛碟那樣緊擦過綠色的尖梢而飛向遠方。微風起了,碧色蕩動起來,蕩動得那么優(yōu)雅那么緩慢,像曼舞的少女輕掀她綠色的裙裾。緩緩蕩動,緩緩蕩動,那印象在我腦子中刻印下深深的形狀,若干年后,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夏天,當妻子從冰箱里端出碧色的果凍時,果凍那緩緩的微顫,使我想起家鄉(xiāng)那濃得化不開的綠色稻田。
就是那令人神往的臺不得用手心去碰一碰的綠色,在一個夜晚就消失了。百年未遇的瓢潑大雨下了一夜,某一處圩堤倒口,湖水肆無忌憚地淹沒了綠色,也淹沒了會計童吉喘的小女兒珍妹。
一個星期后,水退了,圩堤筑固了,可鄉(xiāng)親們的三百多畝稻秧,那使人心疼的綠色在哪里?
我的眼前是一片慘相。昔日縱橫有序的爬滿青藤草的嫩綠田塍,如今被亂七八糟地拋撒著,像理不清的爛草繩,像鄉(xiāng)親們百結(jié)的愁腸攤在光禿的田野上。田野里的洪水沒有了,只留下腐爛的發(fā)黑的稻秧的尸體,空氣里有股漚青草的臭味。沒有幸存者,稻秧的美麗的軀體碧綠的青春被洪水們摧殘殆盡,青春天折了。隊長韓癩痢那天早上起來,是號啕著的,今天他都不敢再看一眼稻田的慘相了,他只好抱著頭。一個星期的惡水,再堅強的生命也要被泡爛發(fā)臭。人們悼念著,悼念著失去了的稻秧,悼念著會計童吉喘失去的嬌女。
我不敢再看下去了,那狼藉的田野,那沒有了綠而呈現(xiàn)凄涼無生氣的田塊。太陽照在田塊中的水泡爛泥和耷拉的灰死秧禾上,發(fā)出刺目的光。
我們該動身了,我望了望身邊的會計吉喘,他的目光卻落在村子里。村子是小村,一色的土磚茅草屋,那該冒起炊煙的屋頂,都沒有一絲生氣。全村人都聚在村邊了,他們中有多少人像我娘一樣早晨沒吃東西,或許喝了點清湯拌菜葉之類的東西。一些屋里斷了糧,沒斷糧的家現(xiàn)在也得要把一粒糧食當作兩粒用了,人們準備度饑荒。出去找秧,在被淹過的田里再搶插一季,秋后能收些糧食的。人們作出這種決定,不是什么抗災奪豐收之類的壯舉,而是為了隊里百十口人鍋里有煮的,有活命的糧食。春桃這時從我娘身邊走過來,走到我身邊悄悄問:“菱角,幾時回來
呀?”
我說:“這說不定的,三五天吧,時間要趕早哩,要不就晚了季節(jié),插下去秧也沒用?!蔽液孟穸貌簧?,其實這是我聽隊長說的。昨天晚上他反復叮囑我和吉喘大叔,要我們快去快回。
吉喘大叔毅然地收回目光,把白布面袋朝肩上一搭,喊我:“菱角,我們上路了!”說完頭也不回,抬腳就走。
我看了看我娘我妹妹春桃和隊長以及樹下的男女,也轉(zhuǎn)身跟上吉喘大叔走了。
春桃在后面喊:“早點回來!”
我沒有答她,心里想,我還不曉得早點回。腦子里卻留下我小妹妹的樣子:她懷里抱根竹竿,是我娘為她備的。我娘說:“小歡,你用這去趕雞鴨,莫讓雞鴨糟蹋田里的稻秧啊!”如今我小妹妹沒必要趕雞鴨了,田里的稻秧沒有了。
有個作家寫道:太陽牛卵子熱。這種感覺太奇特了,我想起來我跟吉喘大叔上路時,對太陽的感受就是如此,不過還不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吉喘大叔的大腳掌套著丑陋的涼鞋,踩在地上叭叭響,他的棗樹枝子般的腿邁動起來快而有勁。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也走得很起勁,我渾身有種使命感在涌動。
我們還是走在河東的土地上。要找秧。必須要過金水河,到河西山地里去找。金水河不是北京的那個河,而是長江的一條支流。河東是平地,朝東看過去,平展展的,可以望到長江的大堤,像條巨蟒樣橫亙在遠處。在大堤背后的大片平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湖,在我們家鄉(xiāng)叫做湖區(qū)。湖區(qū)有了不少的水利設施,但還是怕水,下大雨倒堤圩,是我的家鄉(xiāng)最怕的事情,比對文化大革命還怕。文化大革命嘛,別人革命,他們種田,互不相干;下大雨倒堤圩呀,莊稼淹了,沒吃的,最怕。我和吉喘大叔還走在河東的土地上。吉喘大叔不做聲,他在看,看別的生產(chǎn)隊的田淹得怎么樣?結(jié)果是差不多,大家都淹了,都是湖區(qū)嘛,老天爺不講面子的。別的隊淹了,別的隊也要找秧,那我們找秧就更困難了。要快,吉喘大叔走得更快了,我還在鼓足勁緊跟著。
渡口到了。金水河百把米寬,春夏時節(jié),風和日麗,她裊裊婷婷,像個文靜溫順的少女。那時,她水平如鏡,照著白云,照著帆影,戲著小船,輕拍石埠頭,真是條好河。河好河美就逗人喜歡,那時河上有多少漁船,艄婆蕩槳,發(fā)鬢還插那么朵小黃花,艄公立船頭,把那小漁網(wǎng)撒得像花般好看,然后撈起活蹦亂跳的魚來,好有韻致。夜晚,踏著月色,來到河畔柳樹邊,聽河水絮語,年輕人就放聲地笑吧叫吧,好不快活。想當初春桃拉我來過,我看到河上的夜景,岸邊泊兩三點漁火,我“啊啊”了半天,想念出幾句詩來,卻硬是什么也念不出來。現(xiàn)在看起來,春桃那時是喜歡我的。春桃是我姨的女兒,大我兩天,可我從來不喊她姐的。幸虧我們那時沒有相愛,要是愛上了,婚姻法是不允許的。金水河,水性楊花,說變就變的。就在我們的田被淹的那一天,她突然發(fā)起怒來,成了個兇狠丑陋的大肚子潑婦。她膨脹了變粗了,滿當當?shù)囊缓訚崴畵未罅怂亩亲印:恿鴵u擺,金水河披頭散發(fā),拼命地用肚皮撞擊著河岸,大聲呼嘯,我不明白她要沖上岸去干什么,去幫湖水淹田嗎?湖水早把田蓋住了,你何必還來為虎作倀呢?丑陋的潑婦沒人喜歡,漁船們早跑了,河面上沒有插花的艄婆和張開的網(wǎng)花,金水河是個沒人理會的丑婆娘。
我和吉喘大叔在渡口停下來,渡口有排柳樹,柳樹底下已有不少人了,而渡船在河西還沒過來。吉喘大叔站在柳樹下,敞開赤胸,摘下他的舊草帽扇風。我也摘下草帽扇起來,扇來的風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剛才一陣急走,使得我有些氣喘了,額上滿是汗。吉喘大叔見我的樣,問:“累了嗎菱角?你看這些人,怕還得等兩船才過得完!鳧過去吧,往上頭找個僻靜些的地方!”
我望望河面,河水不清不濁,在瘋狂過幾天后,現(xiàn)在安靜了。太陽在一點點地大起來,現(xiàn)在比牛卵子熱多了。我感到熱,正想到水里去涼快一下。這百把米寬的河,對我們這些湖鄉(xiāng)男人來說,不值得一談。我說:“好!走吧,吉喘大叔,要抓緊時間?!?/p>
我們一前一后沿著河岸往上游走去,河岸呈傾斜狀,不干不濕的泥沙土上長著蓬蓬綠草,這些草的生命力倒強,沒被水淹死。我們踩在泥沙和綠草上蠻舒服的。走了一截子路,看看離碼頭遠了,那兒的人望這邊也不會望得清楚。吉喘大叔停下來,一把扒光了褲子和上衣,將一尊赤銅雕塑現(xiàn)在我面前,那胳膊那大腿那胸脯那肩膀,多么壯實有力,我相信此時即使天垮下來,到他頭頂都要打個頓兒,這根銅一樣的柱子會抵擋一陣的。我學吉喘大叔那樣,也拉下了衣褲,我簡直慚愧極了,我看到我的胳膊胸脯大腿肩膀又小又白又沒勁。我想在吉喘大叔身邊,我像只雛雞,什么東西伸出手來一捏,就能捏碎我。吉喘大叔是棵老楊樹,我是老楊樹邊的一根蒿草。我兩手摸摸屁股,我的屁股蛋子是尖的,我好傷心啦!我父親兩年前去世,我娘拉扯著我們兄妹三個,還要供我上中學。幸虧姨媽姨爹好,春桃也好,隊里的鄉(xiāng)親們都好,他們對我家的照顧我永生不忘。我上中學時,吃的穿的都不如人,我營養(yǎng)跟不上去,到現(xiàn)在十六歲了,還長得這點點個子,太傷心了。
吉喘大叔在我發(fā)愣時,把我的衣服和黃書包再加上他的衣服一齊塞進白布袋中,我發(fā)現(xiàn)他的白布袋好大。他把白布袋頂在頭上,一手高舉他的黑草帽,連他的丑陋涼鞋都沒脫,就走進水里去了。吉喘大叔在水里走著,一直是走著,下巴離水面好高,肩膀掌握方向,往前一拱一拱的,好快。我知道這叫踩水,是游水中的高招。
我也不脫涼鞋,撲進水里。我不會踩水,那時還不會蛙泳,我的蛙泳是后來在省城里工作時在游泳池里學的。我只會兩只手兩只腳一起動的姿勢,我們鄉(xiāng)下叫“打鼓秋”,打得水啪啪響,且速度也不慢。草帽沒有手拿,只好戴在頭上,涼鞋沒脫是大大的失算,穿著涼鞋打鼓秋,好不方便。我在河水里啪啪不停地前進著,我感覺到雙腳在揚起來露出水面時被太陽曬的溫熱,又感覺到雙腳回到水里時河水帶給的涼意,我的身子是伏在水里的,舒服極了。
吉喘大叔已經(jīng)上了岸,穿好了衣服坐在一塊半截磚上,我的衣服和黃書包放在一邊,他看著我打鼓秋,說:“要學會踩水,踩水好!”
我爬上了岸,身子剛從水里出來,立時就嘗到陽光的熱辣尖銳了。我連身上的水都不擦,三下兩下地套好衣褲,背上黃書包。吉喘大叔站起身,一腳把半截磚踢到河里說:“我們節(jié)約了半個小時,要等那破渡船,至少要耽擱三里路呢?!?/p>
我這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草帽出問題了。我的草帽是春桃買的,麥草編得細密結(jié)實,白晃晃的真是頂好帽子。春桃送給我的當天,我在草帽上寫了“扎根農(nóng)村”四個字,毛筆蘸著紅廣告顏料寫的,不是用的紅油漆。我的草帽被水浸濕了半邊,廣告顏料見了水,“扎根”二字成了團紅粑粑,只留下“農(nóng)村”兩個字。我惋惜了一下。見吉喘大叔的胡子,千千的,連點水沫子都沒有。我還是要學會踩水。
吉喘大叔在前,我在后,我們踏上了河西的山地了。
東西是不同,河水是個界限。我們河東地是黑油油的,可是到河西一看,地都是白的黃的甚至是紅的,好有色彩。河東連個
土包都沒有,河西卻有一嘟嚕的山包,挨河邊的小些,越往西望就越大,大到層層疊疊只看得到藍糊糊的影子。到山地了。我看河岸邊的一只小山包被人挖了個坎坡,坎坡裸露的土一層一個顏色,好看得很,真是五彩的土地呀!我跟在吉喘大叔的身后走著,太陽辣辣地照,周圍沒什么人,只聽我們的四只腳踩在路上喳喳地響,時而帶起些碎米石飛濺著。河東河西的路響聲都不一樣,一是“叭叭”聲音有些皮;一是“喳喳”聲音好脆。河西人做活路比較懶散,現(xiàn)在都快九點半了,他們都還沒下地。遠處山包下有白房子黑瓦,有樹和炊煙。河西人做的活路不多,田地薄,收成不如河東好,可他們住的房子比河東好,基本沒有茅屋。他們的底子厚,是世代祖居在這塊土地上,長年積累下來的財產(chǎn)。土改時,據(jù)說河西山地里有一家地主,擁有幢四十八個天井的大瓦屋,簡直可以住河東一個村的人。河東人都是從外省逃荒來的,他們能吃苦,種莊稼精,湖田也肥沃,就是容易遭災,所以他們?nèi)缃褡∶┪?,不如河西人現(xiàn)在還在家里呆著不下地過舒服光陰。
現(xiàn)在就有兩個河東人在奔走,頂著太陽尋找。吉喘大叔說:“菱角呀,我剛才看見渡口人堆里有幾個隔壁隊的人,也提著袋子背著書包的,我敢肯定他們也是出去找秧的,我們要快!趕在他們前面?!?/p>
我緊走幾步,也說:“要快,不讓他們走在前面?!蔽艺f話時,我覺得身上已經(jīng)汗淋淋的了。我拿手在額頭上一抹,抹了一手水,甩到沙土路上,打濕了幾塊灰塵。
吉喘大叔在前面耷拉頭走著,脊背一聳一聳的,好快。我跟著他,我不斷流汗,我都有些氣不勻了。但我不做聲,我不能叫吉喘大叔等我呀,不能要他慢點走呀,現(xiàn)在是要趕時間。剛才看見的那個白房子黑瓦的村莊,似乎不遠,其實好遠,讓我們趕了一個多小時才聽到村口的狗叫。我們到了村頭,見村子邊有幾十畝水稻田,都已插了秧。那秧黃黃的,在太陽下有氣無力地瘦弱著。山地的水田肥力土質(zhì)都不行,水稻產(chǎn)量不及我們河東田里的一半。山地人主要種包谷土豆,種些稻子主要是為了自己有大米吃。我看見那些可憐的稻秧,真有些惋惜,這些秧要是插在我們那田里,嘿,那不是綠油油的才怪。
吉喘大叔在前面“嘿”地叫了一聲,我趕緊跑過去一看,“嘿”,我也叫了一聲。我本來快要消失了的勁頭現(xiàn)在又鼓起來了,一股喜悅在全身散發(fā)開來,太陽都似乎不大了。
我們看到在幾十畝瘦黃秧棵的水稻田中間,夾雜著一塊秧,麻麻密密擠得縫隙都沒有,秧苗兒長得有尺把多長。是塊秧田,我們沒看錯。我緊跑幾步到了田邊,真是塊秧田。天哪,真是老天照應,我們出門就找見了秧。我大致估摸了一下,這塊田有兩畝左右,這秧扯了運回去,可以栽四五十畝水田。雖然秧老了些,這是正常的,現(xiàn)在的二季稻栽秧季節(jié)已過了半月多了,誰還剩下嫩秧?有些隊之所以剩下秧,是因為秧苗出得齊,水田里用不完,他們就把秧留著長高些,到時割了喂牛。我朝吉喘大叔喊:“是秧田是秧田!”
吉喘大叔跑過來,伸出他的大手撫摸著秧苗,輕輕的,就像過去撫摸他的愛女珍妹。我看見他的黑臉上有微笑閃出。他站起身,大手一揮,“走,進村去!”
一個一手提著銹蝕得很厲害的鐵桶、另只手握雙筷子的老頭把我和吉喘大叔帶到隊長門口,他弓著個腰脊站在一邊看著我們,不走。我朝他的銹鐵桶里一看,里面有小半桶雞糞??磥磉@些雞糞是他在村里各處用筷子撿起來的了。老頭有雙渾濁的眼睛。
隊長好半天才從屋里出來,赤著膊披件白布衫子。見了我們,隊長伸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似乎還沒睡醒的樣子。隊長細高個兒,不到三十歲,穿件藍布疊腰短褲子,看上去蠻窩囊的樣子。
隊長說:“么樣?是喊我去公社開會去的嗎?好久沒開會了,隊里又沒得多少活做了,口里也淡了,開會可以打打牙祭喲!”
隊長的屋里蠻涼快的,卻是有些亂糟糟的,也沒什么家具擺設,幾只東倒西歪的凳子臟得使人不敢就座。
吉喘大叔謙恭地說:“隊長,我們是河東的,我們隊的水稻田被水泡了,我們是來找你們買秧的,用谷子換也可以。你們隊里有秧吧?”吉喘大叔這是故意問的。
“啊,不是通知我開會的?”隊長又伸開雙臂打了個呵欠,“當隊長不開會,沒得么意思!再不開開會,我懶得當這個隊長了。公社開隊長會打牙祭,那蒸肉好吃得是沒得說的?!标犻L說完,咽了口涎水,喉結(jié)那兒咕嚕了一聲。
吉喘大叔又謙恭地把買秧的事說了一遍。
隊長說:“秧?有哇!就在村頭那塊田里。差點被犁掉肥田了呢!不是老二那天犯懶病就留不下來。我派他去犁那塊秧田,他請假上街賣豬,就沒犁成。你們?nèi)说烬R了沒有?那塊田四百斤谷子,你們?nèi)说烬R了就去扯嘛。旺才叔,你招呼一下子就行了,谷子你們秋后送過來?!标犻L扯下布衫,準備回里屋去了。
那個撿雞糞的弓腰老頭用渾濁的眼睛打量了我們一下,忙喊:“隊長,不是他們!昨天來買秧的是德寶的親家,他們今天下午來的?!?/p>
隊長又回過身來,看了看我們:“怎么,不是你們,你們不是德寶那個隊的!那就對不起了,我們的秧叫別人買走了?!?/p>
吉喘大叔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拉起我的手就走。我也扭頭跟吉喘大叔快步離了隊長的屋,真是的,這樣的糊涂隊長,噦噦嗦嗦耽擱了我們好多時間。我們快步穿過村子上路,那個撿雞糞的老頭子跟在我們后面,用他渾濁的眼睛送走我們。吉喘大叔說:“狗屁隊長!”
我也大聲說:“真是狗屁隊長,叫他吃不上蒸肉!”
心里有火,時間已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太陽這時和那個狗屁隊長默契起來,毒辣辣地灼人。四處都是熱浪,太陽光如數(shù)萬根燒紅了的針尖,在我和吉喘大叔的皮膚上戳著,身上熱,內(nèi)外夾擊,我看到吉喘大叔臉色鐵青。他在恨狗屁隊長還是在恨這天氣,我無從知道??傊?,我們在這個村耽誤的時間一定要趕出來。我跟在吉喘大叔的身后走著,我們往下一個村子趕去。光走路;又沒人說話,不想點事是做不到的,我的腦子又忍不住想起了事,亂糟糟的。
半個多月前,我還有著許多的夢想:上高中,再上大學,將來搞寫作,到六十歲時就得到魯迅那樣的名氣?,F(xiàn)在看起來,真好笑。我連上高中的命都沒有?!懊镏挥邪撕厦祝弑樘煜虏粷M升?!蔽夷镞@樣說我,她老人家是信命的,在命運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從來不知道反抗一下。我的命就只是在這炎熱天氣里在大太陽下奔行找秧嗎?我不信,我是要反抗一下的。后來我反抗了,若干年后我實現(xiàn)了自己理想的一部分:搞業(yè)余創(chuàng)作。但是得到魯迅那樣的名氣,是太狂妄了點,這輩子莫想,只能當個三流作家。
在太陽底下行走,焦渴難當,我覺得渾身的汗水已被太陽擠干了,喉嚨渴得冒煙了,身軀再曬一會兒怕是要燒著的,燒起一蓬火,燒成一把灰。這時,我對中學生活非常留戀。雖然我們是鄉(xiāng)鎮(zhèn)的中學,而我又是比一般孩子家庭要苦的學生,但那確實比在太陽底下舒服一千倍。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講得昏昏欲睡的,畢竟在屋子里不熱呀!中午,班長逼著大家睡午覺,幾十個人
擠在一間潮濕的寢室里,可以甜甜地睡,雖然那寢室的氣味難聞。待大伙睡著了,幾個好伙伴悄悄溜出去,到鎮(zhèn)邊的金水河里洗冷水澡,打鼓秋,痛痛快快地玩??墒沁@種日子結(jié)束了,沒有了。升高中的名單里沒有我,再說即使有,我也不忍心讓娘和大妹妹養(yǎng)著我,每月供給我四十斤米背到學校。我的路只有一條,回到鄉(xiāng)間來,用我稚嫩的肩膀頂起我們家的屋頂,家里有我這個男子漢,才能叫家。
那天,我拿著個小本本的畢業(yè)證書,挑起我的粗布被子和木臉盆,木臉盆里有我已用不上了的課本練習本,我有氣無力地由學校所在地金口鎮(zhèn)往家走。我知道我沒條件讀高中,到真正已經(jīng)決定不能讀高中時,我少年的心是灰的,整個人也是灰溜溜的。那天我走在回鄉(xiāng)的土路上,慢騰騰地挪著,比起今天的行路速度慢了一整拍。我走呀走呀,十來里路走了整半天。到村口了,我看見了那一大片綠色和在綠色里扯秧草的人群,我的心胸突然開闊了。特別是從秧田里爬起來接過我的擔子的春桃,那晶亮的眼望著我:“回來了!”我說:“回來了,再不去了!”她說:“真的?!”竟有些高興起來。她高興,我也突然高興了。我心上的灰色也變得和稻秧一般綠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春桃的晶亮的眼和家鄉(xiāng)田野的綠色使我高興了吧!我本來就是這塊田野里的一棵秧苗或者是一棵小草的,和春桃一樣。
天越來越熱了,四周一點風也沒有,天空沒點顏色,只是發(fā)亮。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吉喘大叔后面走。吉喘大叔像是和誰賭氣似的,抿著嘴唇,一聲不吭,只聽他的大腳踩得嘩嘩響。我的舊涼鞋有點磨腳了,不過涼鞋在熱地上已變得軟軟和和的,發(fā)燙。身邊是有氣無力的稻棵田,坡地上有弱不禁風的高粱,葉子耷拉著。沒有水,水田的水是濁黃的,漂幾片苔蘚,苔蘚是黑的。我再朝前看,前面有光禿禿的山包,沒有樹。我們這樣走到啥時候呢?這山地的村子怎么這樣少?我想說話,但忍住了,也不吭聲,只任著身體朝前奔著,奔著,跟著吉喘大叔,嘴里呼著氣。此時,我渴望有一杯水,有一片樹陰,然而都沒有。我咬緊牙關(guān)。我讀過作家艾蕪的《人生哲學的第一課》,我現(xiàn)在是在上這一課,何況我身后還有希望的眼睛。
爬上一座山坡時,山路完全變成了黃色。吉喘大叔加快了步子。這時我聽見了知了在樹上熱得叫喚的聲音,雖說這聲干極了,在熱空氣中有些刺耳,接著有狗的叫聲,我心里一喜,這說明前面有個村子。
吉喘大叔在前面甩過話來:“菱角,加把勁,前面有個村子叫白云庵,快到了。我們在那里去歇歇,吃點干糧討口水喝!”
我大聲回答:“好!”腳下的步子快起來,剩下的一點勁就最大限度地鼓起來了。
我和吉喘大叔相跟著進了村子。村子在一片凹地上,綠陰陰的一片大樹掩著十來幢房子,村子周圍也有幾十畝水田,稻秧長得不錯,和我們河東的稻子長得不相上下。房子都是白墻黑瓦。此時炊煙裊裊,飯香四溢,好一派和平安靜的田園正午。此地風水不錯,我們從山坡下到村里,感覺體溫降下了五度,就像從地獄進了天堂一般。但是此地無白云啦,有云只會在高處飄,不會飄到這樣凹處吧!為什么叫白云庵?這里可能有個庵堂。我小時曾看過楚劇《庵堂認母》,庵就是尼姑住的地方?,F(xiàn)在還有尼姑嗎?倒是可以見識一下的。我這人就是愛亂想些東西。
村子東頭有間孤零零的小瓦房,白墻已經(jīng)有些剝落,黑瓦溝里長有青嫩嫩的草,房子后面有株大苦楝樹,枝杈如傘般罩住了小房。小房當門有三級青石階,一扇木門虛掩著,木門可以看出紅的底色來。房檐的四角翹起四只小獸蹲著。吉喘大叔直趨小房子,到了小房門前的青石階上坐下,把肩上的白布口袋和頭上的舊草帽摘下來朝腳邊一撂,擦擦臉上額上的汗水,長長吁了口氣,像回到了家一般。我看見吉喘大叔坐下來,就站下用眼細細打量這小房子,在小房的門楣上望見了塊凹進去的青石板,嵌在磚墻上,青石板上有“白云庵”三個隱隱約約的隸體字。我明白了,這是個真正的庵屋。我也像吉喘大叔那樣摘下書包與草帽坐下來,哎呀,青石板上冰冰的,屁股舒服極了。
虛掩的木門吱扭一聲推開了,小房里走出一個老婆婆,這么熱的天氣,還穿件細布長袍,穿雙黑布鞋,一頭銀發(fā)純凈發(fā)亮,找不出根雜色來。老婆婆顫巍巍的,臉上布滿皺紋,但氣色不錯,一雙眼睛看上去和善清明,給人一種慈愛的感覺。見老婆婆出來,吉喘大叔忙站起身,欠了欠腰身。我被老婆婆的儀態(tài)吸引住了,也站起身學著吉喘大叔的樣子欠了欠身。吉喘大叔說:
“老人家,身子還硬朗啊!好些年沒有來了。您還是這般健旺?!?/p>
老婆婆扶住門框朝吉喘大叔仔細地打量了幾眼,說:“你是河東童家的老三吧?也見老相了啊!我還好,多虧隊里五保,只是年紀大了,八九十歲了,到了閻王不請自己去的日子了。”老婆婆頓了頓,又望了望我,問:“這個后生哥面生啦,是你們?yōu)忱锬膫€的伢呢?骨頭嫩嫩的,跑這遠來做么事喲?”
吉喘大叔答:“他是劉家四伢子的老大,四伢子前兩年過世了。他叫菱角,剛從中學畢業(yè)哩,跟我出來找秧的?!?/p>
老婆婆把雙手朝胸前一合,那個姿勢莊重而好看。老婆婆說:“四伢子死了哇,造孽造孽!我看你們倆面帶晦氣,是遇到難事了。找秧呀,白云庵這村里沒得的。你們喝口水歇歇氣吧,我給你們弄飯去!”
吉喘大叔忙上前拉住老婆婆說:“不用啦老人家,我們帶著面餅子,天氣熱,不吃也放壞了!”
老婆婆說:“那我給你們弄點喝的來,水是有的呀!”吉喘大叔只好松了手。
老婆婆一會兒給我們端出口小陶缸來,陶缸里有兩只帶把的竹筒。吉喘大叔把陶缸接過來放在石階上。老婆婆也在另一級石階上坐下。我和吉喘大叔喝水吃干糧,老婆婆在一邊閉目打坐,作冥思狀。
我用竹筒舀了一筒陶缸中的水,水呈淡青色,亮亮的,我渴極了的喉嚨立即咕嚕咕嚕起來,一筒水喝完,我用口腔細細品了品,水沁涼清香,略帶點甜味,既消熱又解渴。我又舀了一竹筒喝了,身上涼爽舒服,口里甜潤清新,真是好茶水。那時,我一口氣喝了三竹筒,把我娘為我做的雞蛋面餅吃了一半,吃得肚子飽飽的。在那酷暑的八月,在山地的一個凹處的村莊,坐在濃陰罩住的安靜的小庵前,聽村里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雞鳴,旁邊有老尼閉目打坐,飲了山中的仙泉,吃了美味噴香的蛋餅子,暑氣消失了,旅途的饑渴勞頓疲倦沒有了。那種舒服愜意勁兒,那種靜謐安寧逸然的境界,使我終生難忘?,F(xiàn)在想起來,總覺得那小陶缸的水還在潤浸著我的喉嚨,使我回味無窮。啊,美麗的白云庵,雖然沒有白云,但比起白云深處的仙山一點也不遜色。白云庵,我再也沒去過那美妙的小山村。
我打了個盹兒,我在夢里見到了一大塊稻秧如綠毯一般。突然秧苗的綠毯飛起來了,我拼命地追呀追呀,身子輕了,我也飛起來。綠秧毯像塊綠云,與我總隔那么一段距離,我伸出手去抓,可總抓不住。就在這時,吉喘大叔推醒了我,我睜眼一看,我們還坐在小庵前,老婆婆還在閉目打坐。我看到小庵的門前和石階上灑
下了一些水跡。吉喘大叔說,他剛才幫老婆婆挑了兩擔山泉水。吉喘大叔說,老婆婆陶缸的水是用一種草泡過的,這種草泡這山泉水,清冽芳香解熱消暑,我們河東人是很少喝到的,更不要說住在大城市的人了。
吉喘大叔臉上的氣色顯得和緩多了,他高大的身軀看上去充滿活力與自信。小庵前的小憩,使得我們?nèi)缙>肷儆偷臋C器充了油,經(jīng)過修整,立即精神飽滿,渴望快速運轉(zhuǎn)。吉喘大叔提起白布口袋,戴上草帽,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們悄悄離開,不要打擾了老婆婆的好夢。
在我們抬腿要走的當兒,老婆婆睜開了眼睛,眼光朝我們身上一脧,然后站起身來。老婆婆伸手攏了攏頭上的白發(fā),說:“就走呀,這白云庵就不要停了,你們上路后,翻過這道梁子,有兩條岔道,你們沿向西北那條路走,到半下午就有收獲的。千萬莫朝西南那條路走,你們的氣數(shù)不宜在西南,兇多吉少。童家老三,聽我的話沒錯,帶好這劉家四伢子的嫩秧秧,他的日子還長呢!”
吉喘大叔朝老婆婆欠了欠身腰,謝道:“老人家,謝謝您的指點哪!祝您健旺長壽哇,打擾了!”
我也朝老婆婆欠了欠身子,我謝謝她為我們提供了這么好的休息處所和甜香的茶水。
我和吉喘大叔相跟著離開了白云庵,爬上了山梁。我把頭朝凹地看下去,村子還是那么寧靜,老婆婆還在小房前的青石階上坐著,她大約還在閉目養(yǎng)神。這是個多么幽美的小山村啊!
我們又置身在太陽底下了,剛涼下去的身子又增加了溫度,汗很快地尋找一切孔竅流出來。吉喘大叔在前面走,勁頭很足,大腳掌踩在山路上喳喳地響得有節(jié)奏,我努力跟上吉喘大叔踩出的節(jié)奏來。山梁翻過了,那個叫白云庵的小村子不見了。我們朝前走了一截,果然山路分岔了,一條朝西南一條朝西北。我們在岔路口站住了腳,吉喘大叔朝西南那條路的方面望了望,西南那邊的山勢平緩得多,且有綠陰陰的顏色;西北方向呢,此時陽光正熾,只見一片耀眼的荒坡禿嶺,一色的黃土。按常識分析,山地人靠西南方向的水稻田多些,而西北方向的水稻田肯定要少些。我們找秧,肯定應該到水稻田多的地方去找,那里剩秧的機會也多些嘛。
吉喘大叔在岔路口猶豫不決。我望著吉喘大叔的臉,他的臉罩在舊草帽留下的一道暗影里,呈沉思狀。
我指了指西南方向:“我們從這邊走!”我說。
吉喘大叔沒做聲,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朝西北方向堅定地說:“朝這邊走,老婆婆的話不會錯的!”
于是我跟吉喘大叔就沿著西北方向的那條山路走去。山路變得小了,坎坎坷坷的也多,石子變得大起來,大石頭被太陽曬得發(fā)燙。路兩邊的綠色也少起來,有一叢叢的亂茅草棵子,沒有像樣的一棵樹,只有叢叢灌木堆子,整個山景顯得荒涼些。路邊也偶爾有些田地,地里是不足三尺高的包谷秸子,包谷果已被掰了,只留下干枯了的稈子。有點田,田里水少,有幾株有氣無力的稻秧,看來這稻秧是活不了的,純粹是浪費種子。越走,太陽越大,我也越有點喪失信心了。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能有秧苗嗎?我們怎么能相信一個老婆婆的話呢?老婆婆的那一套不是迷信嗎?吉喘大叔呀,家里等著秧呀,我們耽擱不得時間啦,我們要快點找秧啊!現(xiàn)在找秧的人多,河東那大片的湖田被淹,各隊肯定要到河西山地來尋寶的。現(xiàn)在是誰尋到了秧苗,誰就能收到糧食。
吉喘大叔在前面堅定地走,沒有一點猶豫的樣子,好像前面有塊金子等著他去撿似的。我想了許多,但我不敢說,因為吉喘大叔那么堅定有信心,誰又能說前面沒有秧呢?誰又能說朝西南那條路就一定有秧呢!在我們倆人之間,我是應該絕對服從他的。我沒有做聲,只是吃力而強撐著跟上吉喘大叔的步子,冒著毒辣辣的日頭,走完這條似乎沒有盡頭的山路。
我們走過一片荒無人跡的山坡,山坡平緩,但就是不長綠色的生命,只長一些齜牙咧嘴爬著黑藻的石頭。兩面山坡對峙,形成一個小山谷。我們走在山谷中時,四周寂靜,沒有一絲風,太陽似乎離得遠了。我緊跟幾步,和吉喘大叔挨緊了。吉喘大叔無所謂的樣子,不停步往前走,邊走邊對我說:“這個地方我似乎來過,是五八年大煉鋼鐵的時候吧,我和你父親及一群小伙子來打石頭,說這山上的石頭能煉鐵。他娘的,勞神費力把石頭運回去,錘了碎塊,燒了不曉得幾多柴,燒出來的還是石頭疙瘩,只是比倒進爐子時燙手些。嗯,就是這山,不怎么長草,大概是什么礦石吧,只是我們燒不出來罷了!我記得,翻過前面那道梁子,有個叫竹林的村子。哎,菱角,加把勁,到那個村子歇腳!”
我說:“好呀,我現(xiàn)在就想歇呢。竹林村就是種竹子的,能有秧嗎?”
吉喘大叔說:“你這孩子不要說喪氣話。老婆婆要我們朝西北走,肯定不會錯的。竹林村沒有秧,其他村還有嘛!老婆婆說話靈驗,我曉得的,五八年我們試過?!?/p>
“你們么樣試過?”我好奇地問。
吉喘大叔說:“我們打石頭運石頭過白云庵時,在她門口歇氣。她那時還不太老呢,給我們送茶水。她算了我們打的那些石頭,什么都不會煉出來,是勞民傷財。后來果然就勞民傷財了,靈不靈?”
我心想,那有什么靈不靈的。我也曉得石頭燒不出鐵。但我沒有做聲,緊跟著吉喘大叔走。我們倆再沒有說話了。
走出山谷,翻過山梁子,太陽又熱辣辣的了。我的身上臉上又掛滿了汗珠子。皮膚灼得疼,臉上感到熱烘烘的,就如站在一座爐子前朝爐門添柴樣的感覺。肩膀子背脊等處,都感到太陽的熱力,腳每次踩下去,都似乎冒出了一串煙子。塑料涼鞋發(fā)軟,像燒化了般,十分燙腳。吉喘大叔不吭聲,我就決不吭聲,我們在山梁子上奔命,我們尋找,尋找那綠油油的能長谷子的秧苗。山梁子走完了,下到坡底,吉喘大叔有些興奮地說:
“看,前面就是竹林,到了到了!”
我一看,啊,果然在一片郁郁的竹林里坐落著一座村子,村子還不小呢!
這山梁下面的綠色又多起來,與我們剛才走過的荒山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們不覺加快了步子,朝竹林村筆直地走去。
我對白云庵那個老婆婆算是服了,她的指點是靈驗的。她真的會神機妙算?我決不會相信。可事實又擺在我的記憶里不可更改,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想不清楚老婆婆的預言。是巧合?不像。是心靈的感應?但心靈感應又是什么東西呢?老婆婆叫我們朝西北走,朝西北走到半下午就有收獲。老婆婆叫我們不要往西南,往西南兇多吉少。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老婆婆這個預言也是準確的。我們朝西北走,找到了秧。在我們找到秧的第二天,有兩起找秧的人碰上了我,他們說他們在西南方向的幾個村子都問遍了,連根秧毛也沒找到。他們對我說這話時,吉喘大叔正在竹林村的一家農(nóng)戶里躺著,臉上微笑著,還沒等我們村里人進屋,他就咽氣了。
那天我和吉喘大叔到達竹林村時,大約三四點鐘的光景,正是半下午的時辰,與白云庵的老婆婆說的時間很吻合。當我們走進村子時,村里有狗汪汪叫著迎出來。我和吉喘大叔吆喝了狗,轉(zhuǎn)過一片竹林。我們立即停住了腳步,像呆了一樣,眼前的情景使我們簡直難以相信是真的。
我們第一眼看到的是個老人,光著古銅色的赤膊,戴頂碩大無比做工粗糙的草帽子,坐在一只獨腳凳上。獨腳凳的獨腳實際是根圓樹棍,樹棍插進了田埂的泥土里。老人的身邊是毗連著的兩塊田,大約有七八畝的面積。山地里有這么大面積的田是少有的。兩丘田里都是密密麻麻的秧苗,擠得不透風,說明這秧沒受損耗,長得很好。秧苗也有尺把高。四周并無多少水田,大約有三四塊田,但田里沒水,插下去的秧苗已經(jīng)干枯了。而秧田有點濕潤,是因為秧田旁邊有口大塘,塘里的水是黃粉色的,水已不多了。秧苗田里此時正有兩頭牯牛吃秧苗,吃得呼呼的,吃兩口就抬頭咀嚼一會兒,似乎對秧苗不太滿意。老人坐在獨腳凳上,戴副眼鏡,竟在看一本叫做《薛仁貴征東》的書,這是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書名。
看到牛正在殘酷地啃吃秧苗,我和吉喘大叔同時一愣,我們倆的心都疼了??纯?,我們四處像覓寶樣地找秧,這里的秧竟被牛糟蹋,太可惜了。兩頭牛已啃吃了簸箕大的一塊秧了。說時遲那時快,我和吉喘大叔幾乎同時沖到老頭面前,使得老頭吃了一驚,眼睛從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框上望著我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吉喘大叔臉上立即堆滿了歉意的笑,我發(fā)現(xiàn)吉喘大叔臉上從來沒有這樣燦爛過。吉喘大叔柔柔地說:“老伯,請做點好事吧!我們是從河東過來的,我們河東的湖田全被大水毀了,我們正在四處找秧補插。老伯,請您把牛從秧田里吆喝起來吧,這秧太寶貴了,賣給我們吧!”
老頭聽說,呵呵一笑,慢慢站起來說:“怎么,這秧成了寶貝啦?隊長早就叫人犁的,是我留下的,我說留給我的牛吃吧!算你們運氣好!”
老頭不慌不忙地走過去趕牛,那兩頭牯牛伸出舌頭一撩,立即卷出一把秧到嘴里,嚼得咔吧咔吧的響,像嚼著我和吉喘大叔的心,我看到吉喘大叔臉上痛苦的表情。
老頭牽起了牛,看了看被??械舻囊粔K秧說:“問題不大,這半茬子秧也可以插的,返青還快些。”老頭像個種莊稼的內(nèi)行。
老頭把牛安頓好了后,又坐在獨腳凳上看起書來。吉喘大叔上前小心翼翼地說:“老伯,這秧我們買下了,找誰聯(lián)系呢?”
老頭放下書,摘下眼鏡說:“那要找鎖隊長咧,鎖隊長進縣城去了,怕得兩天才能回來?!?/p>
吉喘大叔問:“那村里還有誰當家呢?”
“還有誰當家?誰也不能當家。除非找鎖隊長的娘子,她能當家?!崩项^說完,為我們指點了隊長的家,就又去看他的書了。在這深山里,竟還有這么個識文斷字的老人呢,他大約是個退休老教師或是什么的,我想。離開老頭時,我朝他膝蓋上已經(jīng)合起來的書瞄了一眼,我看見了書名。
我和吉喘大叔穿過一片竹林,到了隊長的屋門前。隊長娘子是個端正直爽的中年女人,看得出年輕時是風流標致的。她從屋里走出來,聽吉喘大叔說明了來意,又朝我望了一眼,那一眼是很親熱友好的。隊長娘子立刻變得熱情開朗起來,忙說:“快進屋坐快進屋坐,就這碼子事嗎?我當家,秧給你們了,秋后收起了谷子,給我們這里送些來就行了,好嗎?”
我和吉喘大叔連忙道謝,說她的心腸好,這下子能解決我們隊很多問題。隊長娘子搖搖頭,說別說這話了。當初是隊長要下這么多的谷種的,說是坡地可以改田的,要搞旱改水。等秧苗長好高了,旱改水才改了幾塊田,而且水源不足,插下去的秧也枯死了,這樣,那兩大丘秧也留下來了,秧田也快干了。你們再遲些來,那秧不叫牛吃光,也旱死了。
隊長娘子讓我們坐了,進屋給我們端出兩大茶缸涼開水,看著我咕嚕咕嚕地喝下去,疼惜地說:“這孩子白嫩白嫩的,累得好狠啦!餓了吧?大嬸給你做荷包蛋吃?!?/p>
我忙說:“謝謝大嬸,我不餓,真的不餓。”
隊長娘子一笑,露出一口白米般的牙齒。
我和吉喘大叔趁這當口將茶缸的水喝完了,仔細回味一下,沒白云庵那婆婆的茶水好,但是對于我們在太陽底下走了這么遠的路的人來說,也蠻好的,解渴生涼。
吉喘大叔說:“他嬸子,這秧的事情我就說好了,說定啦,不變卦吧?”
隊長娘子扭頭對吉喘大叔說:“你這人啰嗦,我又不是三歲小兒開玩笑,說定了,不變卦,你通知人來扯秧吧!”
吉喘大叔說:“那好那好。他嬸子,你們公社怎么走?那里有電話嗎?我跟隊里說好了搖電話通知他們的?!?/p>
“有電話有電話,出村朝西南方向走,有二十來里路咧,走到一個鎮(zhèn)子就是賀山鎮(zhèn)了,公社在那里。再走八十里就是縣城了。這里到賀山不通車?!标犻L娘子爽快地介紹情況。
吉喘大叔問:“朝西南方向走?就這一條路嗎?”
“就一條路,非從西南方向走!”隊長娘子斬釘截鐵地說。
吉喘大叔和隊長娘子一問一答的,就像沒有我這個人似的。秧找到了,我的心放下來了,渾身松了勁,立即感覺疲倦襲來,有點堅持不住了。但我晃晃腦袋,想把疲倦趕走。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不是太真切,再加上隊長娘子和我坐在一條長凳上,她的眼光常來光顧我,弄得我好不自在。但我知道我們必須到賀山鎮(zhèn)上搖電話回河東我們那個公社,告訴隊長韓癩痢的兒子,說我們找到秧了,叫隊長快帶人來運回去。
吉喘大叔站起身,戴好草帽,提著白布袋要走的樣子,我也站起身,背好黃書包,戴好帽子,準備跟吉喘大叔走。
吉喘大叔說:“菱角,你就不要去了,這電話我一個人搖就夠了,你在這里守著秧田,免得再有人來買去了?!?/p>
我說:“不會的吉喘大叔,她已經(jīng)答應賣給我們了,不會變卦的。我陪你一起去吧!”
“菱角你不要去,聽話啦!守住秧,我很快就趕回來的!”吉喘大叔轉(zhuǎn)過身,又對隊長娘子說,“他嬸子,這孩子讓他在你這里呆著,我去搖電話。秧不要再答應給別人了?!?/p>
隊長娘子說:“你這人像個女人樣,放心吧!我說話算話的,你快去快回,時候不早了。菱角這孩子我看也累了,就在我屋里休息,沒得事,我會照顧好的?!?/p>
吉喘大叔轉(zhuǎn)身就走了,我送他到門口。他不許我送。我不知道這里有點什么名堂,吉喘大叔為什么不讓我和他一起去賀山鎮(zhèn)?我很困了。吉喘大叔走了,我打了個呵欠。隊長娘子在屋里喊我,我進了屋。隊長娘子已經(jīng)把一只竹床擺后門口了,有風從后門外吹進來,涼爽爽的。竹床用濕毛巾擦過,竹床上放了只系著枕席的枕頭。隊長娘子端了盆水來,盆里有新毛巾,叫我擦擦臉,然后在竹床上睡一覺。我擦了臉,突然覺得隊長娘子像我娘,或者像春桃,她們是愛的給予者。我感到心里一熱。
疲困的力量太大,我終于抵擋不住竹床的誘惑,就躺在竹床上睡了。我睡得好香好香,什么都不知道,連個夢都沒有做。我畢竟是剛出學校門,這一天的勞累奔波,使我稚嫩的筋骨渴求放松和休憩。
當我在我故鄉(xiāng)西部的山地中的竹林村的竹床上睡著了的那幾個小時,世界發(fā)生了什么變化,我說不清楚。但肯定是有變化發(fā)生了。事后我想,當我睡得正香正甜之時,吉喘大叔頂著并沒有弱下去的酷熱,在山地里走著,他的大腳掌頻率飛快,喳喳聲不斷,他在往西南方向行走。我想吉喘大叔之所以不要我隨他去的原因,恐怕是因為這個西南方向的
問題。在吉喘大叔不可選擇地朝西南行進時,白云庵那小房子門前打坐的老婆婆有什么預兆沒有?或者老婆婆心血來潮,掐指一算,就知道吉喘大叔要出事嗎?我不相信,我決不信這一套玩意兒。老婆婆說我們朝西南走就會兇多吉少。吉喘大叔為了不叫我跟著一起受難,要我避開兇氣,才堅持要我留下的。我覺得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毫無根據(jù)。事后我問我娘,問春桃,她們在我出去找秧時心里有什么感覺?她們說她們一直在擔心,盼望我們快點找著秧回來。這種感覺是完全正常的。吉喘大叔出問題的根本原因,是他有夜盲眼,一到天黑就看不清東西了,只靠摸索。我要是早知道他有夜盲眼,我一定會陪他去的,我有一雙好眼睛呀,在夜里特別的敏銳。我曉得吉喘大叔有夜盲眼是后來聽我娘說的,那時吉喘大叔已經(jīng)死了,到我父親和小珍妹生活的那個世界去了。
總之,我睡了好多個小時,聽隊長娘子說,她看我睡得太香了,舍不得叫醒我。隊長娘子很心疼我很喜歡我,她有兩個生得不錯的女兒,就是少一個兒子。她很想把她的大女兒嬌嬌嫁給我,后來看到春桃對我那般好,就灰了心,要我叫她干娘。我最不愿給人做干兒子,只同意喊她嬸子,她也就讓步了。我發(fā)現(xiàn)這位竹林村的嬸子是個好心腸的人,是個好嬸子。在我的鄉(xiāng)村人物中,這個我都叫不上名字的嬸子是排在其中的,所以我就要寫寫她,讓她存在于我的小說中。
總之的總之,在我睡著了的這幾個小時里,發(fā)生了如下的事情,使我終生后悔。
吉喘大叔沒了我這個累贅,就健步如飛地趕路。二十里山路,他一個多小時就趕到了。到了賀山鎮(zhèn),吉喘大叔無心去觀賞街景,其實那也談不上什么景。吉喘大叔一心一意找公社院子。找到公社的院子,別人已經(jīng)下了班。吉喘大叔找管電話的秘書,秘書正在打牌,背上已被人貼了三只烏龜。吉喘大叔忙不迭地向幾個打牌的上煙。吉喘大叔上了煙,幫忙點了火,就向秘書說好話,希望他能把辦公室的門打開,借他電話用用,有急事。
背上有三只烏龜?shù)拿貢@盤又輸了,第四只烏龜馬上就貼上了背。他要輸了趕本,把身上的烏龜甩掉,就把辦公室的鑰匙交給在旁邊抽煙的炊事員,叫炊事員開門看著吉喘大叔搖電話。吉喘大叔再三感謝,在炊事員的陪同下,開了門,搖通了電話,叫隊長韓癩痢的兒子連夜回村通知,叫全隊人來竹林村扯秧運秧。
搖完了電話,吉喘大叔向打牌的人道了謝,又上了一圈煙。吉喘大叔長長松了口氣,任務基本上完成了,沒有辜負鄉(xiāng)親們的期望啊!在吉喘大叔離開幾個打牌的人時,公社秘書背上又貼了一只烏龜,一共五只了。
吉喘大叔從公社院子里出來后,到賀山鎮(zhèn)唯一的一家小餐館里要了碗蛋湯,把布口袋里面的餅子拿出來,就著蛋湯吃了。面餅子在布口袋里裝了一天,已有點餿味。吉喘大叔餓了,風卷殘云般吃光,打了個飽嗝??纯床伎诖锏娘炞記]有了,百十元錢的鈔票還在,吉喘大叔就系緊布袋口子,戴上草帽,走出小餐館。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草帽用不上了。吉喘大叔就把草帽拿在手上,提好布袋,趁著落日的余暉,走上回去的二十多里路。
吉喘大叔完全可以在賀山鎮(zhèn)上住一夜的。但是他沒有,他想起了那兩丘綠汪汪的密麻麻的秧,他也想起了我,他把我放在竹林村了。他必須趕回竹林村,他要盡快站在秧田邊,守住那秧?;蛘咚呦卵硖?,把那秧扯了,扎成一把把的,明天隊里來人好運走。明天是個大熱天,明天也是最忙的一天,兩丘秧要扯完,要運回河東,即使打夜工也要干完。秧早一天插下去就早一天收獲。吉喘大叔想,隊長韓癩痢的兒子這時肯定騎了自行車往村里趕,他要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吉喘會計和菱角找到秧啦!
吉喘大叔的步子邁得越來越快了,要趕緊走路,要爭取在天黑前趕到竹林村才好。天馬上就要黑了,天黑了就太難辦了。吉喘大叔知道自己是夜盲眼。由于電話已經(jīng)通了,吉喘大叔有些高興,他完全忘了白云庵小屋前那個老婆婆的警告。他就是不忘又怎么樣呢,反正他是個夜盲眼,他不帶上我,是很大的錯誤,但是后悔不及。
太陽的余暉很快就消逝了,山里說黑就黑,夜幕刷地一下就落下來了。吉喘大叔開始還能看得見隱隱發(fā)白的山路和隱隱發(fā)藍的山影,后來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四處一片漆黑,沒有聲音沒有燈光沒有山也沒有路,吉喘大叔只覺得有無數(shù)的黑墻壁朝他倒過來,壓過來。吉喘大叔提腿踢那黑壓壓的墻壁,用肩膀斜撞那黑壓壓的墻壁。他的一只手緊緊抓住布口袋,口袋里有隊里的最后百十元現(xiàn)金和他的一把還沒來得及抽的煙葉;一只手拿著他的那頂發(fā)黑的舊草帽。黑壓壓的顏色踢不開撞不開,吉喘大叔沒觸碰到什么東西。他想叫,他就放開嗓子呼吼起來,仍然無濟于事,吉喘大叔的聲音被夜色裹挾去了,然后隨便扔在哪個石頭旮旯里。夜色獰笑著,狂舞著,緊緊包圍住吉喘大叔。吉喘大叔流汗了,喘息了,他渴望除了黑色之外的任何顏色,此時有只螢火蟲也能救他。但什么顏色也沒有,螢火蟲也沒有,只有黑色,這可惡的黑色兇狂的黑色惡毒的黑色,吉喘大叔恨死了這黑色,他要突破這黑色,他要沖出這黑色,他要走向竹林村他買的秧邊,他要走向金水河,走向我們的村子走向我們隊的大田,他弄回的秧苗要插到田里去,他插在田里的秧要碧沉沉的綠油油的秋后一片金黃色。
吉喘大叔剛才在黑暗降臨之際,只顧朝那黑暗去了,也不知自己轉(zhuǎn)了幾個身,現(xiàn)在東西南北他是徹底地分不清了。哪個方向是朝竹林村去的呢?沒有誰告訴他。他用腳輕輕地探著,探著實在的路時,他才踩下去,然后再抬起腳探,再踩下去。有幾次他探著了山坡坡或大石頭,那肯定不是路了,就只好又退回來。他估計這里離竹林村不會太遠了,最多只有七八里路的樣子。他要這樣摸索著走到竹林村,或者路上會來個什么人,他將求那人把他帶到竹林村。吉喘大叔那時又想起了我和隊長娘子。隊長娘子不會把秧苗再答應給別人吧,有菱角在那里呢,有個人在那里守著呢,保險得很。不過今夜是一定要摸到竹林村去,村里的男女明天一早就會趕到,他要和韓癩痢隊長商量工作,讓一部分人扯秧,一部分人運秧,先運到金水河邊再說。兩丘田的秧運回去,插那一片大田,將秧蔸分細點,大約差不多了吧!如果還差點,再派人出外找點秧回去。
吉喘大叔在黑暗里摸索著路,腦子想了許多的事情。
危險被黑暗掩蓋著,死亡被黑暗遮掩著。在吉喘大叔摸索著的山路邊,是一堵三丈來深的絕壁,壁上光光的連絆腳的草與樹枝都沒有。吉喘大叔摸索著前進著,一步一步,他要走出黑暗走出山谷。吉喘大叔腦子里還在想事情。他想起了小女兒珍妹,那天該囑咐女兒不要到水邊去玩的,女兒是個聽話的孩子。沒顧得上囑咐,跟珍妹娘急急地上堤圩子搶險堵口去了,珍妹就淹死了。珍妹睡在棺材里,棺材小小的,妻子哭得死去活來。想起珍妹,吉喘大叔就心如刀絞,但在人面前他不哭。在這黑暗之中,吉喘大叔眼里涌出了淚水,他用握著的草帽和手臂擦去。
就在吉喘大叔用手臂擦眼淚的那一剎那,他用來探路的腳因為踏不到實處,就繼續(xù)往下放,身體的重心朝壁邊傾斜,終于吉喘大叔一腳踏空,山里響了一聲,像只布袋摔到
崖底的響聲一樣,很快就沉寂起來。
過了好久,幾顆星星在山頂上冒出來,眨著小眼睛注視著寂靜的山里,一條蜿蜒的山路邊,有一頂舊草帽。
我在竹林村隊長娘子家睡的一覺太長太長了,隊長娘子出于對我的疼愛,不愿叫醒我。當我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我睡在陌生的地方。回憶了半天,才想起這是竹林村,我突然想起吉喘大叔,他到賀山鎮(zhèn)搖電話去了,現(xiàn)在回來了沒有?我一骨碌從竹床上翻坐起來,把竹床弄得吱扭一響。
電燈被扯亮了,我看到隊長娘子從內(nèi)房里出來,只穿了條花短褲和白紗布做的圓領(lǐng)衫。隊長娘子很好看,那屁股那大腿那脖子那乳房都是恰到好處的大。我那時年齡小,對女人似乎不太感興趣。隊長娘子說:“你起來做么事?還早得很,再睡睡吧菱角!”
我說:“吉喘大叔回來沒有?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隊長娘子說:“他沒有回來呀,現(xiàn)在都轉(zhuǎn)鐘兩點了,他肯定在賀山鎮(zhèn)住旅社了,要不怎么現(xiàn)在都沒回來呢?”隊長娘子把小鬧鐘給我看。
我心里立即有了不祥的預感,說不定出什么事了,我卻在這里睡覺。深更半夜的,吉喘大叔一個人危險,我要去找他去。我下了竹床,穿上涼鞋。我說:“我去找他!”
隊長娘子驚訝地說:“孩子,這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你么樣去?你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吉喘大叔要是出了事怎么辦?”我邊說邊系好涼鞋的帶子。
隊長娘子想了想,朝內(nèi)房喊:“嬌嬌,嬌嬌,起來!”內(nèi)房里有人“嗯嗯”地應著。
一會兒,內(nèi)房里出來個女孩子,十五六歲的樣子,身個模樣都跟隊長娘子一般,連穿的花短褲白紗布圓領(lǐng)衫也是一樣的,只是比隊長娘子更粉嫩一些。
隊長娘子說:“嬌嬌,我們快穿上外衣,把馬燈提上,跟這位哥哥到路上去接人,接一個找秧的大叔?!比缓笥謱ξ艺f:“菱角,我跟嬌嬌陪你去!”說完進內(nèi)房準備去了。嬌嬌看樣子是個溫順的孩子,聽了娘的吩咐就進內(nèi)房了。
不到五分鐘,娘兒倆準備好了,提了一盞馬燈。嬌嬌出房門時,偷偷地打量了我一眼。隊長娘子滅了電燈,把后門插上,把前門鎖了。她告訴我,小女兒細嬌還在房里睡著沒醒呢。
我們?nèi)颂嶂R燈上路了,嬌嬌走在前面,她對這路看來是很熟的。嬌嬌不怎么說話,有時,我發(fā)現(xiàn)她回過頭來,用她的大眼睛悄悄地盯著我。隊長娘子的話很多,好像等來了個好機會,不斷地向我提問題。你家里還有哪些人啦?你是哪一年生的呀?為么事不讀書了哇?你們那個地方好不好呀?等等。問題飛向我,我就逐一地回答。反正沒事,而且我對這娘兒倆半夜里起來陪我摸夜路找人的行動抱著感激之情,回答得很詳盡。我說了我的家,說了我為什么沒上高中,說了我們隊里的一些情況。嬌嬌一直沒做聲,但耳朵在仔細地聽著。嬌嬌是個好姑娘,不多言語,溫順善良,她將來準會是個賢惠媳婦,可惜我沒這福氣。
天上有星,夜風沁涼,四周圍是黑的。我們的馬燈的如豆光焰,射穿黑夜,給冷的山路帶來些許溫暖。馬燈的光焰有限,遠處的黑黢黢的山影默默地瞪著我們這夜行人。我們沿著通向賀山鎮(zhèn)的路走。隊長娘子和我對著話,三個人的腳步喳喳地踏響山徑,我們走得很快。我希望快點見到吉喘大叔。吉喘大叔難道真的住在了賀山鎮(zhèn)了嗎?他就是住在賀山鎮(zhèn),我也要趕到鎮(zhèn)上把他找到。
走夜路時有人說話,時間過得快,路也不知不覺地走了很多。我們大約走了四十分鐘的樣子,路上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一會兒,嬌嬌的腳步稍慢了下來,隊長娘子和我搶上一步,與嬌嬌站在一起:馬燈光下的山路邊有一頂黑草帽。我的心突地狂跳起來,我喊著:“這是吉喘大叔的草帽!”
隊長娘子一把從嬌嬌手里搶過馬燈,舉起來朝山路的絕壁下照去,三丈多深的絕壁下,趴著黑影子?!笆羌笫?”我哭叫起來,準備往下跳去。嬌嬌一把拽住了我,“跳不得!那邊有路下去。”她溫溫地說。
我是跌跌撞撞地跟著隊長娘子和嬌嬌從另一條更小的山徑下到壁底的。嬌嬌從隊長娘子手里接過馬燈照住那趴在地上的黑影子。影子立刻不黑了,影子變成了吉喘大叔,我哭喊著撲上去,“吉喘大叔!吉喘大叔!”我拼命地喊著。
吉喘大叔懷里緊緊地摟抱著布口袋,在他躺倒的地方有好大一攤血。隊長娘子蹲下身,把吉喘大叔的頭抬起來,擱在她的大腿上。隊長娘子沒吱聲,我看見她的眼里有淚水,嬌嬌這時已哭出聲來了。隊長娘子對我說:“不要哭了,現(xiàn)在得把他背回村去!村里有個專治跌打損傷的老中醫(yī),請他治治,說不定還來得及?!?/p>
我停止了呼叫哭喊,這里仨人,就我是男子漢。雖然說吉喘大叔個子高大,我個子太弱小,但我拼命也要把他背回去。時間就是生命,我二話不說,蹲下身,把吉喘大叔朝我背上拉。
隊長娘子說:“菱角你不行,你太小了,我來。”不容我分辯答話,隊長娘子推開我,把吉喘大叔背在身上了。我看見她站起身的一剎那,身子晃了晃,但終于站住了。
一個大個子的軀體壓在她的肩背上,她是個女人啊,雖說不算嬌小,但也不高大。那時我的竹林村的嬸子,一個女人家,咬著牙,把那一百五六十斤的大男人背著,搖搖晃晃,走七八里坎坷不平的山路。這需要多大的勇氣,需要多強的意志!她是在拼命,為了救人,救一個與她并不太相干的人,她忍受了巨大的壓力和痛苦,她一步一步地邁著她那好看的腿。我的竹林村的嬸子喲,你黑夜山道背人的形象已經(jīng)烙進了我的心田,使我終生難忘。我看見你的衫子濕透了,我看見你的頭發(fā)耷拉下來,這都是汗水所沖的啊!你氣喘吁吁,你邁步艱難,但你還是咬著牙走,后來我看見你的嘴唇都咬破了,出血了,我的好大嬸。我一次次地求你,放下吉喘大叔歇歇吧,我來背,嬌嬌也求你歇歇,她來背。你只是哼了一聲,朝我們瞪著眼,腳步仍在不停地移動,移動。你那顧長俊秀的身體里有多少力量?我估摸不透。嬌嬌提著馬燈,抽泣著走在前面。我在隊長娘子身邊,扶著她背上的吉喘大叔。
天亮了,我們終于把吉喘大叔弄回到竹林村。隊長娘子把血肉模糊的吉喘大叔放在我睡過的竹床上,她自己卻一屁股坐在地上,累癱了,她不斷地呼氣,豐滿的胸脯不斷地起伏著。她喊:“嬌嬌,快去喊壽昌爺來!”嬌嬌連忙出門去了,她仍坐在地上,伏在竹床邊呼氣。
我把她扶起來,喊道:“嬸子,多虧了你呀,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p>
她站起身,用手攏了攏耷拉到臉頰上的頭發(fā),朝我疲憊地笑笑,“傻孩子,這有么事呢,救人要緊?!?/p>
壽昌爺急急忙忙地來了,我一看,這不是昨天那個坐在獨腳凳上放牛吃秧的老人嘛!
壽昌爺進屋后趨朝吉喘大叔躺著的竹床,沒有理會我們。嬌嬌打來了水,絞了濕毛巾遞過去。壽昌爺把吉喘大叔的臉擦凈了,再把其他地方的血跡擦了擦。壽昌爺摸了摸吉喘大叔的心窩,然后把吉喘大叔翻過身來,做了半天的推拿。半個時辰過去了,在我們緊張的等待中,吉喘大叔呼了一口悠悠的氣,竟然睜開眼醒過來。
吉喘大叔睜開眼后,看到我們站在身邊,嘴唇動了動,朝隊長娘子壽昌爺和嬌嬌感激地笑了一笑。吉喘大叔說話了,聲音小得聽不清楚,我把耳朵貼在他的嘴唇,我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
“菱角,秧要扯、扯回去快點插、插下去……布袋子交給隊……長,你莫……莫……走西南方……向了……”吉喘大叔又閉上了眼。
我這時才想起了白云庵老婆婆的預言,我這時才明白吉喘大叔為什么不要我跟他一塊走西南方向的路。原來他是想逢兇讓他一個人逢去,他要留下我。
“吉喘大叔!”我趴在吉喘大叔的身邊哭起來。壽昌爺這時對隊長娘子悄悄說:“怕是希望不大了,內(nèi)臟破裂……”
我立刻跪在壽昌爺?shù)母埃仪笏骸皦鄄隣?,你一定救救他呀,救救吉喘大叔?壽昌爺,我求求你了?!?/p>
壽昌爺扶起我,擦干我臉上的眼淚,搖了搖頭。
這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一縷陽光照在吉喘大叔的臉上,我看見吉喘大叔的大臉盤在陽光中顯得莊重而神圣。
門口有人問道:“請問這是隊長家里嗎?”
嬌嬌的聲音在答:“是的,有么事嗎?”
來人說:“我們是找秧的。昨天在西南山里轉(zhuǎn)了一天,一根秧也沒找到。把你們隊的秧賣給我們吧!”
嬌嬌干脆的聲音:“不行,我們的秧已經(jīng)有人買了,馬上就有人來扯的,你們再另找地方去尋吧!”
來人嘆嘆氣:“早點來就好了,走吧!”腳步聲遠去了。
這時躺在竹床上的吉喘大叔吐了一口長氣,腦袋突然一歪,歪到枕下了。壽昌爺伸手朝吉喘大叔胸口一摸,就老淚縱橫地宣布:“已經(jīng)斷氣了?!?/p>
這時,太陽已經(jīng)出得一竿子高了,村里有炊煙升起,正是做早飯的時候。
我趴在吉喘大叔身上放聲大哭,我不知道我哪來的那么多眼淚。這是我一輩子最痛快地哭的一次,是我流眼淚最多的一次。以后我再也沒有那樣哭過了。去年,我娘在五十七歲時去世,我回鄉(xiāng)下奔喪,我只流淚,也沒像吉喘大叔死時那般哭過。
隊長娘子也哭了,哭得傷心。嬌嬌見我哭得可憐,就拉著我的膀子,陪著我哭。
門外有鬧嚷嚷的人聲。我在眼淚中,看到隊長韓癩痢,還有我娘、春桃、妹妹大歡以及全隊的男女老少,他們來了,他們連夜趕來的,他們是來扯秧運秧的。
吉喘大叔的妻子也來了,她當場昏倒了。
我見了這么多親人,我哭得更傷心更酣暢了。我越哭得傷心,嬌嬌把我的膀子抱得越緊。
我看見春桃一邊流淚,一邊用大眼睛瞪著嬌嬌,她有些不高興。
我的這篇東西必須要結(jié)尾了。這里再交代幾句。
秧從竹林村運回河東后,很快就插下去了。由于被大水泡過的田肥沃,秋后是一個少有的豐年。
那年,我被評為五好社員,公社有線廣播還表揚了我,說我在抗災奪豐收的戰(zhàn)斗中有功。我得了個搪瓷臉盆獎品。
吉喘大叔的墳埋在他的小女兒珍妹旁邊,他們父女倆在一起了。
若干年后,我離開了鄉(xiāng)村,沒有再與河西山地聯(lián)系了。我經(jīng)常走西南方向的路,沒遇到過什么兇險。
原載《十月》2009年第2期
原刊責編陳東捷
本刊責編章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