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習(留),《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數(shù)飛也,從羽從白?!庇穑区B類的翅膀,數(shù)飛,是多次反復的飛,所以“習”字的本義是鳥反復拍打翅膀?qū)W飛。朱熹的《論語集注》對《論語·學而》第一章中的“習”字的注釋大抵源于此,朱注說:“習,鳥數(shù)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shù)飛也。”又說:“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卑粗祆涞倪@個解釋,習,當有溫習的意思,溫習已學過的知識,因熟悉而心中喜悅,由此激發(fā)新的學習興趣,乃至“溫故而知新”,欲罷而不能。錢穆的《論語新解》對《論語·學而》第一章中的“習”字的注釋亦源于此。《說文》:“習者,如鳥學飛,數(shù)數(shù)反復。人之為學,當日復日,時復時,年復年,反復不已。老而無倦?!惫P者以為,錢穆先生理解的“習”重在于“學”:一是“活到老,學到老”,具有時間和生命的長度;二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正如孔子評價自己時所說的“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第十九章)。人之為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怎么樣才能夠做到“老而無倦”甚至“不知老之將至”呢?僅僅是溫習老師傳授的知識就夠了嗎?“習”字,是不是就止于“溫習”的意思呢?
二“學而時習之”的“習”字
我們先看《淪語·學而》第一章中的“習”字。子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楊伯峻的《論語譯注》在對《論語·學而》第一章中的“習”字的注釋中指出:“一般人把‘習解為‘溫習,但在古書中,它還有‘實習‘演習的意義,如《禮記·射義》的‘習禮樂習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鬃尤ゲ苓m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這一“習”字,更是演習的意思。孔子所講的功課。一般都和當時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密切結(jié)合。像禮(包括各種儀節(jié))、樂(音樂)、射(射箭)、御(駕車)這些,尤其非演習、實習不可。所以這‘習字以講為實習為好?!?/p>
根據(jù)西周“六藝”教育內(nèi)容(禮樂射御書數(shù)),筆者以為“習”字在不同的學習階段可以有不同的解釋,大致有以下三種情況:一是“小學”前家庭教育階段,主要以背誦詩書為主。這個階段的“習”字應作“溫習”解;二是“小學”階段,學習年限為7年。學習內(nèi)容以禮樂書數(shù)為主?!抖Y記·學記》中說:“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三年視敬業(yè)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薄靶〕伞奔词恰靶W”階段,對于“離經(jīng)辨志”的學習當經(jīng)常,“溫習”,而像“敬業(yè)樂群”“博習親師”、“論學取友”都屬于“禮樂”知識,不僅要溫習,還要演習才能學好。所以這個階段,“習”可同時作“溫習”和“演習”解,但從復習內(nèi)容看已傾向于作“演習”解;三是“大學”階段,男子行冠禮后入學,這個階段要學大藝、屢大節(jié),以禮樂射御為主,其中禮樂為重,射御次之?!傲暋睉鳌把萘?、實習、實踐”解?!抖Y記·學記》中說:“大學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yè),退息必有居學。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故君子之于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笨梢娬n后還要學習“操縵、博依、雜服”,方能懂得“安弦、安詩、安禮”。而射御這種操作性課程更要經(jīng)演習才能學會。春秋時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學射御是為統(tǒng)治者軍事戰(zhàn)爭需要,學禮樂是為統(tǒng)治者社稷祭祀需要,但“凡三王教世子,必以札樂”。統(tǒng)治者培養(yǎng)的是將來能效忠國家為統(tǒng)治者服務的“士”,而“士”學習的目的也是為將來能夠從政,故“士”多崇儒術,儒術中最核心的還是禮樂知識,“樂所以修內(nèi)也。禮所以修外也。禮樂交錯于中,發(fā)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懌,恭敬而溫文?!睒?仁)修于內(nèi),禮修于外,故“恭敬而溫文”,“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此即講修養(yǎng)德行以成君子之道。
子夏日:“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論語·子張》第七章)子夏說,百工所做的只是完成他們的工作,而君子則用學習以獲得那個道。那么這個“道”是指什么呢?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痹釉唬骸拔??!弊映觯T人問日:“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第十五章)
可見君子之道由兩個方面構(gòu)成:一是“恕”,即“己所不欲,勿施與人”(《論語·衛(wèi)靈公)第二十四章);二是“忠”,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第三十章)其實這與“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樂(仁)修于內(nèi),禮修于外”講的是一個道理。
這個“遭”是什么樣的呢?筆者以為儒家中的這個“道”是具體可感知的,是生活中可親近的,是充滿,“實踐理性”和人情溫暖的。子日:“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第六章)可見,孝悌信愛仁就是“道”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道作為一種德行修養(yǎng)已遠遠高于所學的東西,也已經(jīng)超越了階層范疇,普通老百姓同樣可以成為“道”的踐行者。對于孔子的學生而言,只有道德踐行行有余力才去學書本上的知識。由此可見,“行”遠遠大于“文”的要求,所以對于“習”字的解釋更應該超出對“書本知識的溫習”這樣簡單而沒有生氣的理解,而應該賦予“習”字“實踐理性”和人情溫暖。也只有這樣才能做到“悅”和“樂”,如此也算是對本文在引言中提出的第一個問題的大致的回答。
三“傳不習乎”的“習”字
我們再看《論語·學而》第四章中的“習”字。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筆者以為,這里的“習”字也應該有兩個解釋:一是指溫習,“傳不習乎”的意思是老師傳授的知識我溫習了嗎?這里的知識主要是指詩書知識;二是指實踐,“傳不習乎”可以理解為老師傳授的知識我實踐了嗎?這里的知識主要是指禮樂和射御的知識。當然我們也不一定要把曾子當作學生身份來理解“傳不習乎”,故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是這樣理解的,即“所傳授給別人的東西,自己實踐過了嗎?”因為“為人謀”“與朋友交”都是自己作為事件的實施者,所以“傳”可以理解為是自己傳授給別人知識。由此可見,“習”在這里作實踐解釋更為準確并富于“君子”的意義。因為,作溫習解,畢竟是向內(nèi)修己的或者說是“獨善其身”;而作實踐解,則高于“溫習”單純“溫故”的這個層面,因為要傳授給別人知識,自己肯定是要先“溫故而知新”,并且親身實踐過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溫習”,不僅是對固有知識結(jié)構(gòu)的重復,更是在新的境遇與挑戰(zhàn)中不斷建構(gòu)生成,日
知日新。而要做到“溫故而知新”就應該賦予“溫故”實踐的品格。由此,筆者以為,廣義的“溫習”可以包括兩個層面,一是“溫”(溫故,狹義的溫習),二是“習”(實踐),其中“習”更為重要,沒有了“習”?!皽毓省币簿褪チ舜嬖诘囊饬x。而《論語》中對“士”、“君子”的定義不僅僅是智者(通過溫故也可以使人智慧),還是鐵肩擔道義、殺身以成仁的勇者(必須通過實踐才能達到),更是充滿不盡內(nèi)涵的仁者。筆者以為《論語》中的“仁者”即是“智者”與“勇者”的集合者。
據(jù)楊伯峻統(tǒng)計,“《論語》講‘禮75次,包括‘禮樂并言的;講‘仁卻109次?!币虼耍瑮畈J為:“孔子批判地繼承春秋時代的思潮,不以禮為核心,而以仁為核心。而且認為沒有仁。就談不上禮?!弊釉唬骸叭硕蝗?,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第三章)筆者以為,孔子突出“仁”的重要性,是講“修己”的重要性。修養(yǎng)自己要做到“剛、毅、木、訥”(《論語·子路》第二十七章),“恭、寬、信、敏、惠”(《論語·陽貨》第六章),“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論語·子張》第六章)等等。
但“修己”的目的是什么呢?孔子說,“修己以敬”“修已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第四十二章)修養(yǎng)自己的目的是認真對待工作,使人安樂,使百姓安樂。這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講的是同樣的道理。因此,“仁”同樣充滿了“實踐理性”,即要賦予“仁”以“實踐理性”與人情溫暖。所以樊遲問仁,子日:“愛人。”(《論語·顏淵》第二十二章)仲弓問仁,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第二章)因此,仁就在身邊,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第三十章)
另外,“仁”并不完全由己,而是要做到“克己復禮”,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第一章)。但當“仁”與生命利害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孔子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第九章)
從“仁”的以上范疇來看,曾子的“三省吾身”同樣是“仁”,并且在“仁”的實踐中不斷反省檢查自己是否做到了“仁”,從而達到內(nèi)心不憂的境界。
四小結(jié)
從“學而時習之”的“習”字到“傳不習乎”的“習”字,筆者重在突出“習”字的實踐義項,也試圖從“習”字的實踐義項尋求《論語》中“道”與“仁”的“實踐理性”的解讀。從“仁”的“實踐理性”來看,“仁”近于前文所述的“道”。楊伯峻認為,《論語》中的“仁”的內(nèi)涵就是孔子一以貫之的“道”,即“忠恕”。
鄭大轉(zhuǎn),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語文課程與教學論。本文編校:陳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