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卓恩
內容提要 國權與人權的關系,是近代中國自由主義所面臨的基本問題之一,但不同情境下論說不盡相同,有時甚至相差甚遠。張佛泉便堪稱一個典型。前期面對立國的現(xiàn)實需要,他的思想謀求自由與權威的平衡、人權與國權的兼顧;后期則關注立國的根基,主張自由為本、權威為用,人權為本、國權為用。這種論述的變化,折射出近代中國自由主義者思考方式的時代特征可能重于資源特征。
關鍵詞 中國自由主義 自由 邦國 張佛泉
〔中圖分類號〕D092;D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3-0064-07おお
近代中國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都是西學東漸的產物,國家民族的深重苦難和悲情,使得民族主義儼然成為各界各階層的最大公約數(shù),即使自由主義也不能不以民族關懷為最后的精神動力,自由民主其表,“尋求富強”其里。自由主義主張的人權,從來沒有離開對國權問題的回應。但盡管如此,在不同的歷史場景下,回應的取向并不完全一致,不僅不同世代的自由主義者處理方式可能不同,同一個自由主義者在不同時期也可以有差別,甚至重大的差別。張佛泉便是一例。
張佛泉(1908-1994),河北寶坻人,燕京大學畢業(yè)后留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政治系,師從著名的觀念史研究大家亞瑟?洛夫喬伊,1932年回國任職于《大公報》,經(jīng)胡適推薦又到北京大學政治系任副教授,后歷任西南聯(lián)合大學政治學教授、燕京大學導師制導師、臺灣東海大學教授。在大陸時期曾參與過民主與獨裁、本位文化與西化等一系列自由主義思想運動和論戰(zhàn),在《大公報》、《國聞周報》、《獨立評論》、《今日評論》等刊物發(fā)表50余篇闡述自由主義思想的文章,到臺灣后參與《自由中國》的創(chuàng)辦和撰稿,同時在香港《祖國周刊》、《民主評論》發(fā)表政論,并在深思熟慮之后撰述“實際上已成為臺灣以及中國大陸知識界的經(jīng)典”(注:陳奎德:
《張佛泉:自由的卓越闡釋者——自由主義在近代中國》,http://www.blogchina.com/name/kuidechen。)、“至今無出其右”(注:許紀霖:《共和愛國主義與文化民族主義——現(xiàn)代中國兩種民族國家認同觀》,《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6年第4期。)的專書《自由與人權》,堪稱一位矢志不渝而十分活躍的自由主義思想者。
由于多種原因,有關張佛泉自由主義思想的研究并不多,偶或涉及(注:迄今為止的研究,港臺學界有黃展驥《“自由”的定義、事實、態(tài)度——評張佛泉筆下的三大“自由派”》(《人文雜志》,1999年第2期)、翁志宗《自由主義與當代新儒家的政治論述之比較:以殷海光、張佛泉、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的論述為中心》(政治大學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博士論文,2001年11月)、何信全《戰(zhàn)后臺灣對自由主義的詮釋:以張佛泉、殷海光與朱堅章為例》(《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2006年第6期)、王冠生《中西自由主義者的人權觀——以張佛泉與羅爾斯為例》(《哲學與文化》,2007年第7期)等;大陸學者有陳奎德《張佛泉:自由的卓越闡釋者——自由主義在近代中國》(陳奎德的博克專欄,2005年11月24日)、許紀霖《共和愛國主義與文化民族主義——現(xiàn)代中國兩種民族國家認同觀》(《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6年第4期)、鞠巍《西化派的紛爭——20世紀30年代的西化派思想簡析》(《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學報》社科版,2007年第6期)等研究成果涉及,但尚未見對其前后期思想進行系統(tǒng)比較研究者。),也存在分割研究的現(xiàn)象:大陸學者基本以1949年前的文字為范圍,港臺學者則主要討論其1949年后的思想,基本沒有將兩個階段結合起來考察并探討其演變特征及原因者。本文試圖以個人自由與邦國權力關系論述為線索,來觀察這種演變。
一、“邦國”下的“自由”:前期思想
張佛泉一再提出,適應社會變遷需要建樹一套新的基本概念,尤其是什么是國家、個人與國家的倫理關系如何等基礎性的政治概念。他痛惜“我們在改造基本政治概念方面還沒有什么成就”,“還沒有人能用我們自己的語文告訴我們什么是現(xiàn)代國家,何以應愛國”
(注:佛泉:《周著<國家論>》,《國聞周報》,第13卷第12期。)。其關于“邦國”和“自由”的論述,正是以此為出發(fā)點的。1949年之前,他已經(jīng)在邦國主義和自由論方面,建立了自己基本的論述結構。
邦國主義是他對于Nationalism一詞的譯名,藉以表達其現(xiàn)代國家概念。在此之前,Nationalism一詞的譯名各異,包括“民族主義”、“國族主義”、“族國主義”、“國家主義”等,張佛泉覺得都不適切,因為這些譯名中的“族”“家”等字,很容易將概念導向錯誤的理解。經(jīng)過多年的思索,他認為用“邦國主義”最合適,最能表現(xiàn)“主權國”的意涵,而與“民族性”區(qū)分開,更避免作“家”的比附。
為了說明邦國主義的內涵,張佛泉將邦國主義的特點歸納為兩點:“第一,邦國主義是一個或一個以上的民族求達到主權國(Sovereign state)的理論或運動。第二,邦國主義是一種束縛聯(lián)系國民成為一體的情力,為大規(guī)模的‘自治(Self-government)所必不可少的條件?!雹邰堍茛鄰埛鹑骸栋顕髁x的檢討》,《國聞周報》,第11卷第40期,該文第5、8、6、6、8頁。)其中第一點,強調的正是邦國與民族在質和量上的區(qū)別——邦國是一個獨立的政治自治體,“邦國主義一定要講自治主權的,主權并很少是對外而言,對內才更要講主權”③;民族則是地理和文化的產物,“有許多民族(Nationalities)只是民族而已,他們因為沒有政治獨立運動,所以我們只說他們有自己的民族性,而不說他們有邦國主義的情調或運動”④;邦國可以由一個也可以由多個民族構成,“邦國主義不必含有一個獨立國家只有由一個民族來組織的意思”⑤。
第二點,則涉及到個人自由與邦國的關系,這種關系包括兩個層面的意義:首先他們有著共同的基礎,“人人在權利上既應平等,民族與民族在權利上則亦應平等。我們如不否認‘人當人的原則,則我們亦不能否認‘國當國的原則?!?/p>
⑦⑨⑩張佛泉:《邦國主義的檢討》(續(xù)),《國聞周報》,第11卷第41期,該文第2、1、3、8頁。)人當人,人各自為“的”,而非他人之“用”;同樣,任何民族也沒有以其他民族為工具的權利,任何民族也沒有供其他民族為工具的義務?!八苑▏蟾锩疇巶€人自由,可以說同時啟示了民族爭整個民族的自由,也可以說邦國主義與爭自由是出于同一源泉、同一精神的?!雹咂浯?,民族自由以自治為前提,邦國主義是大規(guī)模自治所必不可少的原素,需要在國民中有一種束縛的力量。一方面,“我們深信自由與自治是不能分開來講的,不由自治而得到的‘自由,便不是自由!菲律賓人所說的,寧要菲人的地獄,不要美人的天堂,便稱得起已經(jīng)得到這種精神?!雹嗔硪环矫?,“全國的自治比起城邦自治來實在不知要困難多少倍?!匀糁v大規(guī)模的自治,在國民中非同時有一種束縛力量(binding force),將龐雜分散的份子筑在一起,化成一個不可!”⑨這種束縛力量,就是一種合作的“普遍意志”。
張佛泉不諱言,他煞費苦心地提倡邦國主義“是完全以現(xiàn)在中國問題為對象的” ⑩,美國、瑞士這樣的國家沒有一致的民族性情調,秉持邦國主義而立國;中國有堅固的民族性,卻缺乏邦國主義,國難以立。為今之計,惟有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造就國人共同合作的“普遍意志”,推進全國“自治”的實現(xiàn)。他不同意孫中山把Nationalism理解為對外的主張,而認為邦國主義“實是一種內向,或向心的力量”(注:張佛泉:《邦國主義的檢討》(續(xù)),《國聞周報》,第11卷第41期,該文第8頁。),自治是它最核心的目標。而自治,既包括個人權力的維護,也包括對國民個人的約束。
邦國主義主要是就造就國家而言,對于邦國之下的個人權利的性質和范圍,張佛泉也提出了他的解釋,這就是他前期的“自由論”。
代表他前期自由論述的,主要是《論自由》、《個人自由與社會統(tǒng)制》、《論統(tǒng)制之宜審慎》等。
新文化運動以來,國人多以“解放”(擺脫權威)為“自由”,對自由的“真意”,很少有人追究過。張佛泉討論自由,希望能彌補這種缺陷。他以為國人的含混的自由觀念與密爾及拉斯基這一派的觀點很近似,“我以為國人素來的個人主義色彩便很濃,對政府的態(tài)度以無為而治為理想,所以向來在若干方面是反對政府干涉?zhèn)€人生活的,雖然在另外許多方面是極重權威的?!雹邰軓埛鹑骸墩撟杂伞罚秶勚軋蟆?,第12卷第3期,該文第2、1、10頁。)而西學東漸以來,密爾、羅素、杜威的自由思想更加深了國人對個人主義自由觀的信持。這種觀念在他看來并不符合中國現(xiàn)時的需要,這種觀念下的“解放”運動顛覆了權威,也顛覆了秩序,有批判的必要。
于是,他對密爾和拉斯基的自由觀,展開了辨析和批評。密爾論證自由有兩個觀點:一是認為個人有一個私人范圍,在這個范圍內個人絕對自由,不容他人侵入;二是認為在可能的限度內容許個人自由發(fā)展對社會有利。拉斯基更將密爾生活意義上的“私人范圍”說推進到意識的“自我隔絕”論。針對“私人范圍”說和“自我隔絕”論,張佛泉提出了“詩人的自我”與“社會的自我”這樣一對概念,前者是特殊性的,后者是共同性的。他以密爾和拉斯基所說的絕對的自我經(jīng)驗范圍為“詩人的自我”,沒有觸碰到人類共同生活的真正基礎“社會的自我”。而密爾所說的第二點理由,張佛泉則征引斯提文(James Fitzjames Stephen)的說法,認為不能說“強制”本身便是錯誤,“自由”本身即是善的,它們的好壞依時間、地點、環(huán)境、方式的不同而不同。
這些“批判”,重點不在于否認個人自由的存在和價值,而在于否定個人自由的絕對優(yōu)先性,為邦國權威的正常發(fā)揮留下空間。張佛泉之所以作這些批判,很明顯是要解決在邦國之中“自由與權威兩者應如何調和問題”③,尤其對于中國這個正為立國而努力的國家,“我覺得目前在道德哲學上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要使我們把個人與社會打通,而不是更藉荒誕的理論加深已存在多年的個人與社會間的鴻溝?!?/p>
④他原則上贊成胡適、張熙若等人個性自由發(fā)展是社會進步必須條件的說法,肯定“個人之于社會,猶根之于木,源之于流;壓制個人之發(fā)展以求社會進步,正如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必沒有的道理也?!雹蔻撷啖釓埛鹑骸秱€人自由與社會統(tǒng)制》,《國聞周報》,第12卷第28期,該文第4、4、5、6、7-8頁。)但同時也明確表示那種“極端個人主義”者“以為凡是干預,便算侵入自由的范圍,或是任何干預都必定是有害處的,則我們便不敢茍同。”⑥在時下的中國,適當范圍內限制個人自由雖不符合個人主義的“善”,也不一定符合功利主義的“利”,卻是有“必要”的,“除非我們不想豎起一個統(tǒng)一的族國,如想如此便須造出一個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理想,使國民全知所景從,作為一個共同的基礎?!雹叨皣栏竦膫€人自由主義是與任何一致性(uniformity)不相容的。”⑧張佛泉事實上是將個人自由和社會統(tǒng)制同時視為現(xiàn)代國家的必須條件:個人自由是現(xiàn)代國家進步的條件,社會統(tǒng)制是現(xiàn)代國家安定的條件?!耙粋€社會的繼續(xù)存在,進步的精神固須有,沒有它則社會將不能進展;但是它的固定性也須顧到,沒有它則社會將感到過度的不安,不敢對來日有所預計,這樣不但也要影響社會的進步,并且在國民的心理上也將釀成一種病態(tài)?!?/p>
⑨胡適、張熙若等自由主義者偏于強調個人自由,對自由思想同樣始終愛惜的張佛泉特意將統(tǒng)制因素加進來補充這種自由論,要歸因于他對中國社會演變實景的了解,在他眼里“近年來進步的精神已算得到充分的發(fā)展,社會在各方面也都有空前的長足進益,所以需要一種更高度的紀律,以控制許多互相沖突的因子,使社會在耀動中還能維持一種均衡” ②④⑤張佛泉:《個人自由與社會統(tǒng)制》,《國聞周報》,第12卷第28期,該文第8、8、6、6頁。)。
二者在哪種方式下調和起來呢?他的辦法是思想上保障自由,教育上“可以采取一個中心思想,一個劃一的目標”②,而這個中心思想和劃一目標,說到底也就是他所推重的邦國主義精神。因為立國是當時全民族的主要目標。軍人和黨派多力圖通過武力實現(xiàn),自由知識分子則將希望寄托到啟蒙國民覺悟。張佛泉反復強調教育的角色:“我們?yōu)橹圃爝@種內向的邦國主義情感,我們非訴諸正面的建設的教育方法不可” 張佛泉:《邦國主義的檢討》(續(xù)),《國聞周報》,第11卷第41期,該文第8頁。);“欲實現(xiàn)大規(guī)模的民治便須講邦國主義,欲培植邦國觀念便須采用目標劃一的教育”④,“我國整個教育中的最大缺點,還在沒有一個徹底的(fundamental)目標,所以近若干年來的教育,并沒有供給我們所需要的愛國力量”⑤。張佛泉將他的統(tǒng)制主要限定在教育方面,對其他方面的統(tǒng)制,反復強調宜審慎、“不宜濫施” 張佛泉:《論統(tǒng)制之宜審慎》,《國聞周報》,第12卷第32期,該文第2頁。)。
二、“自由”下的“邦國”:后期思想
評論張佛泉論說的是非正誤并非本文的主旨,筆者關注的只是他的論述取向。由上可知,總起來說,1949年前的張佛泉,對于國家與個人的關系,比較強調自由與權威的平衡,而且事實上在這種平衡中更加突出權威的價值。但是,1950年代到了臺灣以后,張佛泉再論述到此一問題的時候,基調卻完全改變了。茲以《自由與人權》一書陳示之。
與早前張佛泉從邦國出發(fā)來討論自由相反,《自由與人權》是從自由出發(fā)來討論邦國。這時張佛泉對自由提出的解釋是:
“人們所謂自由,實可分析為兩種‘指稱或‘指謂(designations):一種指政治方面的保障,一種指人之內心生活的某種狀態(tài)。這兩個‘指稱亦可說是兩個獨立的‘意義系統(tǒng)。前一種指稱下的自由又稱為權利,它的意義是很確鑿的,它自成一個很固定的意義系統(tǒng)(system of meanings)。后一種指稱下的自由則是遠較為復雜的,它不只代表‘自由意志,凡是自發(fā)的、主動的、內心的自由生活或理論,都可說包括在后一種指稱之下。”⑧⑨⑩張佛泉:《自由與人權》,臺菁出版社1954年,第11、12、21、13頁。)
他將“自由”區(qū)隔為同名異指的兩種不同對象。作為權利的“自由”屬于政治學概念,不僅至易至簡而無半點神秘,而且確切明白而無半點含糊?!氨緯艘哉卫碚摓榉秶鳎手灰缘谝恢阜Q下的自由為討論主題”⑧。而作為內心生活的“自由”則屬于形上學的范疇,以往自由概念的歧義和爭論多半是在它身上發(fā)生的,它從來沒有亦永遠不會有公認的意義,政治學不討論這種自由的具體內涵。他甚至認為,“自由之兩個意義系統(tǒng),既有如此顯著的不同,我們不僅須嚴格劃分二者的界限,我們實早已應該各為它取一個單獨的名稱,而極不適于再以同一名詞來代表它們?!雹?/p>
政治學意義上的自由屬于政治保障的意義系統(tǒng),不是抽象的概念,張佛泉指出,“這樣的自由是具體有專指的”⑩,自由實際上是歷史形成的“諸權利”,載之于民主國家憲法?;緳嗬衅淇陀^標準,是可以列舉的。自由可理解為“諸權利的總數(shù)”,也可“以一項權利即當為一項自由”,在后一種理解中,“諸權利即諸自由”,自由成為復數(shù)名詞。自由即權利,權利是歷史進化的結果;隨歷史發(fā)展,權利的種類也在擴大。自由需要器用化才能落實。自由的器用化包括法律體制、民主制度、教育制度、專家社團等構成的強大力量。將自由器用化是政府的任務,也有待社會文化的支持。
在此際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張佛泉例舉了若干基本權利,作為自由的內容。如:“人人皆有生存及身體安全之自由”;“人皆有被承認為人的權利,當局不得任意指為人民之敵”;“人皆有受法律的正當程序審判之權利”;“人皆有信仰之自由”;“人皆有運用思想及表達思想之自由”;“人皆有集會結社之自由”;“人有設立學校及受教育之自由”;“人皆有在國內居住及遷移之自由,出國及返國之自由”;“人皆有選業(yè)的自由”;“人皆有分享工作果實之權利”等,(注:張佛泉:《自由與民主的起碼意義》,原載《祖國周刊》第9卷第3期。見《自由與人權》附錄,臺菁出版社1954年,該文第4頁。)顯示作者已經(jīng)大大拓展了過去所理解的自由的范圍和限度,其中對于教育,特別聲明“個人所受教育之內容,應聽憑個人選擇;兒童所受之教育,兒童之父母或其保護人有代為選擇之權利;政府不得利用義務教育樹立一黨之教條”,更加清楚地否定了過去“社會統(tǒng)制”的觀念。
此時的張佛泉已經(jīng)將基本權利視為現(xiàn)代邦國立國的“元始條件”。他從字意入手,肯定right就是“理應”的意思,Human right即是“人之應有者”,“嚴復曾譯political right為‘民直,實甚有所本”,因為“直”字訓“正”、“宜”,依此,human rights即應譯為“人直”,亦即人之所宜、所是、所應直。
③④⑤⑥⑦張佛泉:《自由與人權》,臺菁出版社1954年,第70-71、71-72、95、96、130、133頁。)“此意一轉至政治及法制范圍,乃變得愈益嚴格。尤其基本權利,在現(xiàn)代邦國中,實已被當為元始的(即最重要的和開端的)立國條件?,F(xiàn)代邦國之尊奉基本權利,猶匠人之以規(guī)矩繩墨,鐘表之以格林威治時計為準。必切記此義,方能了解‘權利學說及‘人權歷史之真義?!雹?/p>
張佛泉認為基本權利具有八大特點:它不僅屬于政府所指的“公民”,更是屬于所有的“人”;它先于邦國與政府而存在,邦國及政府之成立與存在的理由,即在保障這些先在的人權;權利分為“不能出讓的”和“能出讓的”兩類,“人權清單”所載主要是不能出讓的權利,能出讓的權利信托給政府在明定的范圍內運用,用以切實保障不可出讓的權利;不可出讓的權利劃除在政府權力之外,不可侵犯和剝奪;基本權利新發(fā)展中的問題不是普通議會和普通復決程序所能決定,只能通過修改和增補憲法來解決;基本人權非議會所能限制;基本權利是多數(shù)之治的先決條件,但基本權利屬于每一個人,無分多數(shù)少數(shù);權利有不同層次,“人權清單”所保證者為生活中最低限度、最切要、最根本、最基本的權利。
由此可以看出,在此時張佛泉的心目中,自由與權威不是“平衡”的問題,而是自由為體、權威為用,個人為體、邦國為用的關系。“人所當有”的自由,是人之自然權利,“唯徒有自然權利不能生效,于是人乃以保障或獲致此等權利為條件而成立邦國。至此階段,原為自然的權利乃成有保證的權利,或稱為基本權利?!雹馨顕闪⒓纫詸嗬谋WC為前提,則基本權利“成為一國之最高主權原則”⑤,政府不得任意加以變更和限制。
為了說明邦國作為個人權利實現(xiàn)工具的性質,張佛泉特別批駁了當時在許多極權政體中流行的“有機體”邦國論和“國家自由”說。
有機體的邦國論認為國家并非由個人與地域等條件機械湊合而成,而是依于一定原則的一種有機組織,儼然為一種器官具備的、有著自身獨立目的和意志的超級生物體。在國家機體之中,個人處于細胞的地位,沒有單獨的價值與目的,只以國家整體為其存在的意義。這種理論源遠流長,供給了各種極權主義一套最合理想的御用政治學說。張佛泉從三個方面展開反駁。首先,他指出以國家為生物體,系建立在“比附”之上,沒有事實的根據(jù),“此派論者從未有一人能證明邦國不多不少實是一生物體”⑥,因為兩者本質根本不同,生物體是一個有生命的整體,國家不過是眾人聯(lián)合生活的“名義上的整體”⑦;其次,他批評將個人視為國家細胞更加荒謬絕倫,生物體的細胞沒有獨立的生命,更沒有意識自覺,而“一國內之人則無不為父母所生,且無不為自覺之主體”
②③④張佛泉:《自由與人權》,臺菁出版社1954年,第131、132、131、140頁。),個人之于國家,不外就是面對“一個一個的人或聯(lián)合起來的人”而已;再次,他駁斥有所謂超乎個人的國家意志,認為國家整體意志不過是“同時有此相似經(jīng)驗”的“眾人的共通意志” ②而已,而且最后代表此“最高意志”的亦不過一個或數(shù)個個人③,絕無任何超個人的表現(xiàn)者。
國家既然只是“名義上的整體”,沒有獨立于個人的意志,也就談不上所謂“國家自由”?!皣易杂伞笔?950年代臺灣國民黨當局用以應對自由派主張的“個人自由”的強勢話語,核心的論點為國家自由比個人自由更重要。張佛泉作為自由派一分子,也參與了對此論調的反駁。在《自由與人權》中,他提出了“邦國既非權利之源,亦非權利之正常主體”的論斷。論斷主要針對被“近年的極權主義”所“瘋狂應用”的傳統(tǒng)主權論,即布丹、霍布斯、奧斯汀等人提出的“國乃權利之源,權利乃國之產品,國先于并高于一切權利”的說法。張佛泉指出這種主權論最大的困難,在于它必須假定一“主權意識”,這種假定只有在有機體國家論之下才有可能;既然有機體國家論站不住腳,邦國也就不可能有主權意志,“國家自由”也就子虛烏有。只有“人”才有權利意志,才是權利主體,才有自由。那么,日常用語中的“國家自由”究作何解呢?張佛泉認為那只是以“名義上的整體”所享有的若干“等于人的權利”、“集合的”權利以及國際條約權利。國家只有這些有限的由個人權利所派生的權利,所以不是權利的正常主體,因此之故,“但愿我們‘希特勒以后的人們都能極力避免隨便用‘國家自由這類的表詞”④。
通過這些駁論,張佛泉確立起個人與國家的關系原則,即:邦國只是人民以社會生活為背景,以人權清單及構成法為政治契約,成立的一種法制組合;個人的自由生活是國家的目標,邦國的構成以保障諸基本權利為條件,政府作為邦國的組織機構更不能侵犯到個人的基本權利。
三、演變的動因
在研究中國近代自由主義的過程中,有兩個流傳很廣的判斷:一是認為中國自由主義只是民族主義之下的一個次級思潮,自由人權的觀念主要在文化思想上發(fā)酵,政治思想上始終比不上獨立主權意識那樣強烈,不少人甚至說中國根本沒有自由主義;一是認為中國自由主義只是一種機械的移植,移植的當時正處在英美新自由主義盛行的期間,所以中國自由主義一開始就“早熟”。從上述對張佛泉的分析可以看出,這兩個判斷至少在張佛泉身上是失效的。張佛泉的名著《自由與人權》被整個華人思想界譽為自由主義的經(jīng)典,他關于兩種自由的劃分,與柏林的“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說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更早于后者。這說明中國不是沒有在政治上突出自由人權的思想,而只是相當長時期內時機未成熟。張佛泉作為政治思想史學者,對于西方自由主義思想流變早已諳熟,其吸收的資源面也較連貫,然而,其前后思想取向卻判然有別,前期追求自由與權威的平衡,更強調權威的價值,符合當時中國自由主義者的論述基調而略偏保守,后期卻力主自由人權至上,高調防范權威對于個人自由的侵犯。這也說明在近代中國思想演變中,思想資源的選擇并不能說明一切,對時代環(huán)境刺激的反應可能才是最重要的因素。
導致張佛泉思想演變的社會環(huán)境,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呢?這便是從民族抗戰(zhàn)到國共之爭的變化,以及由此引起的社會主題從關注“立國”向關注“立國的基礎”的轉變。
張佛泉前期關于個人自由與國家統(tǒng)制關系的論述,發(fā)表在日軍侵華步步深入、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的前夕,當時各黨派、各階層面對的共同使命,是維護民族獨立,建立統(tǒng)一和主權完整的民族國家,即“立國”。立國是一個民族主義課題,在民族主義的立國使命未達成之前,自由主義只能發(fā)揮清新劑的功能,處于幫閑的地位。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何張佛泉特別留意于“普遍意志”、“向心的力量”、“目標劃一的教育”了。雖然作為自由主義者,他深知“嚴格的個人自由主義是與任何一致性(uniformity)不相容的”,但為了“豎起一個統(tǒng)一的族國”,寧可對個人自由加以一定的約束。
外敵威脅消除之后,立即面臨的便是立什么國的問題。立國的基礎可以是族國價值優(yōu)先的,可以是階級價值優(yōu)先的,也可以是個人價值優(yōu)先的,自由主義這才有機會從邊緣走向中心,與民族主義、社會主義等思潮展開正面的競爭。后期表達個人權利優(yōu)先于國權的觀念時,張佛泉面對的正是這樣一種狀況。《自由與人權》開篇即講到自己關注自由問題的原因:“‘自由在今日已面臨空前的危機,它已遇到‘奴役的最可怕的挑戰(zhàn)?!?/p>
②③張佛泉:《自由與人權》,臺菁出版社1954年,第1、3、3頁。)這里的“自由”與“奴役”實際上具有兩個層面的內涵,一是從國際上看,二戰(zhàn)以后進入所謂“鐵幕世界”與所謂“自由世界”對壘冷戰(zhàn)的時期,這種對壘的初期,“自由世界”處于守勢;二是就中國來說,抗戰(zhàn)勝利雖然為立國清除了外敵的障礙,隨之而起的建國路線紛爭卻很快使國家陷入內戰(zhàn),結果大陸“赤化”,歸入“鐵幕世界”,唯一的一塊未“赤化”的土地臺灣雖被迫廁身“自由世界”,執(zhí)政的國民黨卻為了“反攻”“光復”,走上了一條“以組織對組織”、“以集中對集中”的道路,有“自由”其名,無自由其實。這就使得張佛泉等“活在二十世紀中葉的人,普遍嘗著焦慮的滋味”②。張佛泉感到,“‘自由遇到這樣空前的挑戰(zhàn)之后,第一件事需要我們做的,便是‘重新確定(re-define)或‘重新解釋自由之意義。重新確定自由之意義才是保衛(wèi)自由、宣揚自由的徹底方法。”③所以他決意正本清源,從概念厘定入手對人權與國權的問題進行自由主義的系統(tǒng)闡釋。正如在著作序言中,作者所說:“著者于民國三十七年十二月中離平,避地來臺,侘傺幽憂,不能自釋,乃下帷讀書,專心于英美人權學說及民主制度之探究?!遍喪脑?,將本書完成。
值得注意的是,受到時代環(huán)境變化的影響,1950年代赴臺知識分子中,思想采取人權優(yōu)先于國權的,并不限于張佛泉一人。在《自由中國》這個最具代表性的自由主義刊物中,激進者如殷海光、傅正,溫和者如羅鴻詔、許冠三等,事實上都具有這樣的共同信仰這些作者的主題文章如:第8卷第1期羅鴻詔的《國家自由與個人自由》,第8卷第6期羅鴻詔的《思想上的自由主義與統(tǒng)制主義》,第9卷第2期許冠三的《關于個體自由與群體自由》,第9卷第6期傅中梅(傅正)的《個人自由乎?國家自由乎?》,第10卷第2期殷海光的《政治組織與個體自由》,第10卷第2期許冠三的《政府權威與公民自由》,第10卷第9期羅鴻詔的《個體主義與全體主義》,第11卷第1期曾子友的《西方“國家”概念的演變》,第13卷第6-7期連載傅正的《國家主義與世界主義》,第14卷第6期蔣勻田的《國家與個人》,第14卷第8期東方既白(徐訏)的《論個人主義》,第15卷第7期傅正的《國家要把人當人》,第16卷第3期東方既白的《個人主義的觀點與態(tài)度》,第16卷第9期崇志誠的《國家和個人》,第16卷第12期東方既白的《個人主義與英雄主義》,第17卷第1期許冠三的《政府權力與公民自由》等。)。這些意見也經(jīng)常以集體的名義、以社論的形式加以宣示(注:這些社論如:第10卷第3期《自由日談真自由》,第14卷第4期《國家應為個人利益而存在》,第14卷第5期《個人為國家之本》,第16卷第4期《對構陷與誣蔑的抗議》,第18卷第3期《救國主義與亡國主義的對照》等。)?!蹲杂芍袊放c國民黨黨派刊物之間國權與人權的論戰(zhàn)持續(xù)多年,彰顯了自由主義者就立“國”基礎與民族主義者之間的抗衡。オ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
責任編輯:劉之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