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制度，才有文明

程寶林

2008年2月20日晚7時左右，“云破月來花弄影”，露臺后側(cè)的高樹，投下一片樹影。從網(wǎng)上看到，此刻正在發(fā)生月全食。于是，站在露臺上看了一會，又喊妻子來同看。明天晚上就是傳統(tǒng)的元宵節(jié)了，舊金山的繁華街道上，又將聚集起難得一見的幾十萬人潮，看一年一度的元宵節(jié)大游行。

而此刻，我一邊賞月，一邊等待時光流逝。距離我家步行3分鐘的大街上，去年新開了一家電影院，票價便宜，每逢周三，且是“買一送一”：7美元的電影票，可以讓兩個人進(jìn)場。這家電影院是酒吧型的，觀眾可以坐在座位上，邊喝，邊吃，邊看電影。每次放映前，都有兩個電影院工作人員介紹新片的廣告，上面有一張廣告，潦草地寫著：“Keep America Fat，Eat，Drink，Watch movie!”意思是說：“吃吧，喝吧，看吧，讓美國胖下去!”

最近放映的一部電影《No Country For old Man》，據(jù)說有可能競爭今年的奧斯卡最佳故事片獎。片名一目了然，卻很難找出恰當(dāng)?shù)闹形钠?。我姑且將它翻譯成《老者難容》。這是一個意外發(fā)財?shù)拿半U者和一個嗜血殺手之間，為了一箱美元而玩貓捉老鼠游戲的故事，驚險、刺激、懸念迭出，特別是殺手在一片荒漠的加油站兼雜貨店和店主老頭長達(dá)數(shù)分鐘的對話，句句隱含殺機(jī)，令觀眾對老人的生死捏了一把冷汗。此外，影片中德克薩斯州的荒原，具有極大的視覺震撼力。

由于這部影片的放映時間是晚上9點45分，妻子不情愿去看電影，寧肯早早蜷在溫暖的床上看電視。我只好獨自前往。我掏出7美元來，買了一張票。售票員很遺憾地告訴我今天的電影，本來是“買一送一”的。我笑著對他說，你們應(yīng)該將幾部影片的放映時間加以輪換，這樣，可以方便更多的觀眾。像這部電影，每天都是晚上同一時間放映，想看這部電影，但第二天又必須早起上班的人，就難以下決心來觀看。

說完這些閑話，拿了票，正要進(jìn)門。一位白人老頭也來買票，也是奔這部電影而來。售票員急忙喊住我，說：“這位老人也要買票，你原不愿意和他分?jǐn)?”

這樣的好事，傻瓜才會拒絕。于是，他對老人說：“這位先生已經(jīng)付了一張票的錢，你付給他3元5角，你們就可以進(jìn)去了?！蔽覍先苏f：“3塊錢就可以了?！崩先祟濐澪∥〉靥统?美元來給我。互相道謝后，我們進(jìn)入電影院。

這是一件美國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這也是只有在美國生活長久的人，才會覺得天經(jīng)地義、合情合理的事情。這位售票員，作為這家電影院的雇員，一句多余的話，導(dǎo)致該影院失去了7美元的收入，但維護(hù)了該影院的規(guī)定，讓兩個素不相識的觀眾，以一張票的價錢，觀看了一場電影。它直接為我節(jié)省了3美元，為那位老人節(jié)省了4美元。這種算術(shù)，小學(xué)生都算得出來。但它在我的心里激起的溫暖的感覺，無法計算。

無須爭辯、不費口舌，我作為消費者的權(quán)利，被最大限度地尊重。這就像在美國的任何商場購物，不必為退貨擔(dān)心一樣。這種感覺，在來美國之前，是我從來不曾體驗過的。

影片結(jié)束時，已近午夜。踏著滿地的月光回家，想起小時候，常常跑20多里的小路去看禾場上的露天電影的情景。守著這么好的電影院，票價又這么便宜，真該多去看看電影。

對于制度的尊重和遵守，在美國，已經(jīng)構(gòu)成人們的日常自覺，構(gòu)成一種文化。比如，我們在高速公路的電子顯示牌上，常常會看到這樣的標(biāo)語：Click，or Ticket。前面那個詞，是指將汽車安全帶“扣緊”的響聲；后面那個詞，則是罰款?！安幌蛋踩珟?，等著吃罰款”。在美國生活久了的人，只要坐上汽車，第一個自然而然的反應(yīng)，就是系安全帶。當(dāng)我回到北京，坐在出租車上，試圖找安全帶時，司機(jī)一眼就看出我是外國來的“老土”，而那根臟兮兮的安全帶，因為無人使用，上面積滿了灰塵。

在美國，對制度的尊重和遵守，在國人看來，有時不免荒誕可笑，絲毫也沒有靈活變通。以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美國，我一直訂閱人民日報海外版。當(dāng)然，這種訂閱，帶有贈閱的性質(zhì)。我家的房子，類似北京的四合院，分前后兩棟住宅。兩棟住宅雖然共有一個院子，但各自有著不同的地址，所以，也就有兩個信箱。這兩個信箱，并排掛在院子?xùn)艡谇暗膲ι稀?/p>

我們在前面的房子里住了一年后，搬到了后面的那棟。我們街區(qū)那位胖胖的、和氣的菲律賓裔郵遞員，在早晨送信時，我對她說“我已經(jīng)搬到了后面的住宅，所以，我的報紙，請幫我放在右邊的這個信箱里?！鼻懊婺菞澐孔?，我租給了一對白人夫婦，顯然，這份中文日報對他毫無用處。而對這位女郵遞員來說，將顯然屬于我的中文報紙，放入我的信箱，應(yīng)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這兩個信箱的距離，只有半寸。

我的請求，遭到了這位女郵遞員的拒絕。

她說：“你如果搬家了，應(yīng)該到郵局去，免費填寫一份地址變更表，并通知發(fā)行這份報紙的公司，將郵寄標(biāo)簽上你的地址，改為現(xiàn)在的地址。這樣，我才能將這份報紙，放入你的信箱。否則，我的職責(zé)，決定我只能將這份報紙，投入與投遞標(biāo)簽相符的信箱?！?/p>

眼睜睜地，當(dāng)著我的面，她將我的人民日報海外版，投入了我的白人房客的信箱中。

而更為荒誕的是，我作為這棟房子的主人(當(dāng)然也是這個房客使用的信箱的主人)，卻無權(quán)將放在該信箱里的我的報紙取走。我掀開這個信箱的鐵蓋子，將它取走，只需要不到一秒的時間。但如果我這樣做，被郵局的人，被鄰居，被這家房客目睹，如果不嫌麻煩得話，他們可以找我的法律麻煩。

對制度的敬畏，以致于此。

在中國，領(lǐng)導(dǎo)的個人意志，大于行政規(guī)定；行政規(guī)定，往往大于法律，這不是聳人聽聞，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習(xí)慣成自然，成為全體國民的集體無意識。

如果一名小小的交通警察，可以當(dāng)著市長的面，對他違章的座駕司機(jī)開出罰單，且不必?fù)?dān)心自己受到交警隊長的訓(xùn)斥甚至處罰，制度的威嚴(yán)就建立起來了。

視制度如兒戲，離文明如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