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活

作者簡介

周紹義，男，山東文登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委員、勝利油田作協(xié)副主席?，F(xiàn)在勝利油田勝北社區(qū)工作。曾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500萬字。著有長篇小說《黑白》《指揮》。作品曾獲第十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提名獎；第一、二、三屆鐵人文學(xué)獎；第一、二屆齊魯文學(xué)獎等獎項。本刊曾轉(zhuǎn)載過他的小說《招商演出》。

每年秋天才是齊陽油田的最好季節(jié)，這一點，只有在這個油田呆過的人才深有體會。雖然這里四季分明，可這里的春天總是很短暫，特征也不明顯，似乎剛從冬天里走出來，沒有過渡就一下子跌進了夏季。夏天熱，還時常下暴雨，弄不好就被澆成落湯雞；冬天，這里風(fēng)雪很大，特別是風(fēng)，越是白天越大，刮起來就不想停下，攜沙帶土，襲擊人的頭部，這個時候的油田，男女性別不明顯，因為他們都要把頭包起來，看上去，男女都一樣了。只有秋天最好，大荒原這時也變得美麗溫柔，一改平時的單調(diào)面孔，蘆花漫天，亦真亦幻，紫蓿菜姹紫嫣紅，使數(shù)百里油田有了水墨丹青的韻味。水塘里碧水映著藍天白云，魚在游動，螃蟹也肥了，口吐蟹泡，爬來爬去，那是大閘蟹，有品嘗過的人講，其味道不在陽澄湖大閘蟹之下，由于是野生，且無污染，因此別具鮮味。這個季節(jié)，也是油田青年男女盡顯身材容貌的好季節(jié)，姑娘們尤其珍惜這個季節(jié)，她們的大膽穿著常常讓外地的游客們刮目相看，再加上她們的容顏出眾，游客們就驚呼，哇!原來油田藏著這么多美女耶!

入秋后不久的一天，齊陽油田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從很遠的地方打過來的，說一位老領(lǐng)導(dǎo)行將退下來，在退下來之前，想到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去看一看，走一走，老領(lǐng)導(dǎo)也曾在齊陽油田呆過，那時候，齊陽油田的規(guī)模還小，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但老領(lǐng)導(dǎo)對齊陽油田的感情卻很深，石油工人的思想作風(fēng)、工作干勁、寬闊胸襟，都給老領(lǐng)導(dǎo)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希望齊陽油田做出接待安排，滿足老領(lǐng)導(dǎo)的愿望，使老領(lǐng)導(dǎo)的油田之行滿意、愉快。

辦公室的人員很快把這一消息向齊陽油田領(lǐng)導(dǎo)們做了匯報，領(lǐng)導(dǎo)們聽后很激動，有一位說，老領(lǐng)導(dǎo)快退下來了，還想著我們，這說明老領(lǐng)導(dǎo)還記著我們齊陽油田，我們不能讓老領(lǐng)導(dǎo)失望。最后，大家的意見十分統(tǒng)一，讓接待處迅速做出計劃安排，要落實到每一天、每一個上午下午甚至每一個小時，力求做到內(nèi)容豐富、安排合理，要讓老領(lǐng)導(dǎo)看到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現(xiàn)在發(fā)生的深刻變化，還要全面匯報齊陽油田近幾年來取得的突出成績。總之，既要把齊陽油田的嶄新風(fēng)貌展示于老領(lǐng)導(dǎo)的眼內(nèi)，又要把齊陽油田的巨大貢獻留在老領(lǐng)導(dǎo)的腦海之中。接待的日程安排很快就傳真到老領(lǐng)導(dǎo)的秘書那里去了，但是，僅過了一天，那面來了回音，說老領(lǐng)導(dǎo)親自看了，大體上還算滿意，只是，老領(lǐng)導(dǎo)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沒有到夫妻井上的安排?就是說，老領(lǐng)導(dǎo)想看一看夫妻井。

這讓油田的領(lǐng)導(dǎo)們有些為難了。原來，所謂的夫妻井曾經(jīng)是這個油田一種很有特色的采油形式。具體說就是在那些邊遠偏僻的井上，采油隊去不到，不好管理，只能派一個采油工上去住井。采油工有了老婆，兩口子就住在井上，工作生活都在那里，他們有的一住就是十幾年，最長的一個竟住了二十多年，他們的孩子都上了大學(xué)，回家探親還得到夫妻井上去。領(lǐng)導(dǎo)們感到為難的原因是三年以前，齊陽油田全面撤銷了夫妻井這樣的形式，撤銷的理由是：夫妻井不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發(fā)展形勢了，而且，由于偏遠，難以管理，很多夫妻井上都出現(xiàn)了私賣原油等問題，所以，三年前夫妻井就從這個油田消失了。

既然老領(lǐng)導(dǎo)提出了要視察夫妻井，油田的領(lǐng)導(dǎo)們只好開會再次進行研究，研究了數(shù)次之后，他們決定滿足老領(lǐng)導(dǎo)的要求，就是說，把視察夫妻井的內(nèi)容增加上去，至于夫妻井的恢復(fù)怎樣安排，他們便和一個采油廠進行了結(jié)合，讓這個采油廠負責(zé)具體實施。齊陽油田分管采油的領(lǐng)導(dǎo)表態(tài)，一定要把夫妻井的事情辦好，恢復(fù)到過去的水平，還要具有時代特色，要讓老領(lǐng)導(dǎo)視察后留下深刻印象，并爭取得到老領(lǐng)導(dǎo)的好評。

事情就這樣拍板了，現(xiàn)在也叫敲定，廣東那邊叫搞掂，拍板敲定搞掂了的事情就得干，石油工人從來不玩虛的、假的，說了干，死了散!過去，他們常常講的一句話就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現(xiàn)在的時代不同了，不那么講了，但他們覺得有一句名言到什么時候也不會過時，那也是在過去的某個時刻某個人說出來的：不干，半點馬列主義都沒有!

李上述做夢也沒有想到，如此重大的任務(wù)會落到他的身上，廠里會把這么重要的任務(wù)交給他。他竟然有了看外國電視片的那種感覺，自己成了007，成了黑鷹突擊隊，成了尖峰戰(zhàn)士。很快他又想到，天上落下一顆雨星，偏偏砸在自己的頭上，這有些奇怪，有些不合理，有些讓他想不明白。廠里的人千千萬，為何領(lǐng)導(dǎo)們會找到他，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青工?不管怎么樣，他都不能做出合理的解釋。

那天上班后不久，張錨隊長找到他，把他叫到隊部里，和張隊一起的還有一個人，戴著眼鏡，穿西服、皮鞋，還系著花領(lǐng)帶，李上述覺得這人可能是上面來的。果然，張隊說他是油田辦公室的吳主任，把李上述找來是有件重要任務(wù)要讓李上述完成。張隊對那個人尊重得不得了，他先說了兩句大面上的話，然后畢恭畢敬地說，下面，請吳主任作指示。張隊甚至伸出兩只胖手，欲作鼓掌狀。吳主任擺擺手，作了個制止的手勢說，不要這么講嘛，我也是為了工作才來的嘛。他看了看李上述問道，你就是李上述，老家是哪兒的，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來油田幾年了?李上述對吳主任的問話一一作答。吳主任點點頭，表示還算滿意。然后，他十分鄭重地對李上述說，李上述同志，現(xiàn)在，油田有一項重要的任務(wù)要交給你來完成。

張隊見李上述兩手空空，知道他沒有準備，沒有接受重要任務(wù)的思想準備，便批評說，小李你怎么連個本子都沒帶，還有筆?哪有這樣來開會的。李上述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顯然是不重視，便等著張隊找紙和筆。誰知吳主任再次阻止了張隊，吳主任說不用了，我們這次談話不要作任何記錄，我只是在這里口頭傳達上級的意圖，你們聽到了就行了，要注意保密。張隊和李上述也愣住了，不明白這位吳主任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弄得如此神秘，仿佛是一次軍事行動似的。吳主任卻沒有繼續(xù)神秘下去，他開口就說，事情是這樣的。

原來，油田在大半年前開展了一次“發(fā)揚光榮傳統(tǒng)，奪取生產(chǎn)豐收”的活動，第一階段是動員；第二階段是宣傳；現(xiàn)在到了第三階段，即恢復(fù)一些傳統(tǒng)的項目，把優(yōu)秀的傳統(tǒng)保留下來，并且讓傳統(tǒng)項目煥發(fā)新的青春。具體到這個采油隊，就是要恢復(fù)一口夫妻井。讓李上述來，就是要讓他到這口恢復(fù)的夫妻井上去，而且，要按照過去的樣子做到完全復(fù)原，不僅井上的工作，連服裝、人員、生活方式、住宿條件、住井地點等等，都要和過去一致，這么說吧，要讓人看不出一點破綻來，完完全全就是過去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前的夫妻井。吳主任特別強調(diào)，這是一次新的嘗試，要把這口井建成標準化和規(guī)范化夫妻井，然后，在全油田進行推廣，以使這一優(yōu)秀的傳統(tǒng)項目得以傳承，并開出新的奇葩。

吳主任講完后問李上述，你聽明白了?李上述說明白了，就是讓我到夫妻井上去。吳主任說好好，很好，你領(lǐng)會得很好。吳主任抬腕看了看手表說，我還有個會議，得馬上趕回去參加。還有些具體的事情，就讓張隊長來安排。

隊上一行人前呼后擁送走吳主任后，張隊長的安排就具體多了，他攤開一張采油圖，用手指了指一口井說，你要去的就是這口井。李上述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知道，這口井離隊上有將近三百里路，是他們采油廠在荒原上最遙遠的一口油井。也就是說，他要是去那里，就像去了西伯利亞，要想再回來一趟，就難了。

趙霞在井上走來走去，她走路的姿勢也非常好看，伸出兩手，一蹦一蹦的，很有彈性，好像在舞蹈。李上述跟在她的身后，陪著她。她看到那兩只大油罐，夸張地說，好高哦?？戳藘蓷l油管線又說，好長哦。最后，她站住了，她的眼睛看著遠處的原野，那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原野，土地、野草、間雜著星星點點的野花，在更遠處，顏色變得深重起來，那里似乎有著農(nóng)人們的莊稼。趙霞看了半天才小聲對李上述說，我喜歡這里。

李上述的心里似乎有一股暖流在靜靜流淌，那是多么溫暖的泉水。他相信現(xiàn)在趙霞說的是心里話，一個姑娘，喜歡這片原野，喜歡這里的一切，這讓他感動，同時，他又為昨天夜里自己產(chǎn)生的退卻心理而羞愧，難道，自己還不如趙霞嗎?

要是趙霞能留在這里，那李上述肯定不會感到恐懼、無聊、孤獨，有這樣一個好姑娘與自己作伴，就是有天大的困難他也不會害怕的。只是，他知道趙霞是不會留在這里的，她的到來，似乎只是來給他一點安慰、一點信心，讓他必須堅持著完成在夫妻井上的這個任務(wù)。

果然，下午人們要回去的時候，趙霞也跟著他們回去了。趙霞走之前對李上述說，希望你能堅持到底，祝你成功!

張隊問他還有沒有什么困難，李上述本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可是不知為什么，到了嘴邊的話卻變成了這樣，沒有，我在這里挺好。張隊又悄悄告訴他，趙霞其實很想來，但她的男朋友堅決不同意，她只好自己偷偷地來看一看。張隊問李上述，你的女朋友找到?jīng)]有?李上述搖搖頭說，沒有，上哪兒找去啊。張隊關(guān)心地說，明天就可以試油了，你先工作吧，女朋友的事情以后再說。

井上又只剩下李上述一個人了，這一次，他不像昨天那樣惶惑了，趙霞的鼓勵，還有張隊的關(guān)心，都給了他很大信心，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挺住。但是，當(dāng)夜晚又一次來臨之后，他再次被恐懼與孤獨襲擊了，躺在床上，與第一個夜晚一樣，他陷入更加深重的后悔與無助之中。他想，明天一定要告訴張隊，我堅持不了了，完不成任務(wù)了，誰愛來誰來吧，反正我是要撤了。就在這時，他帶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李上述嚇了一跳，清醒之后，他拿過手機，定了定神，看到上面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電話是一個名叫陳暢的女孩兒打來的。李上述問清名字，一時卻想不起陳暢是誰，他說，確定一下，我們認識嗎?女孩兒說，當(dāng)然不認識，不過，認不認識有什么關(guān)系呢?李上述很怕女孩兒會突然掛斷電話，讓他再次跌入孤獨與無聊的陷阱之中，于是他就盡顯滄桑地說，是啊是啊，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女孩兒卻不想與他滄桑，也不想長談，問他，你是不是幾天前發(fā)過一個尋找女友的帖子?李上述說是的，是我發(fā)的，你想來做我的女友嗎?歡迎歡迎。陳暢竟然很快就說，好吧，我同意，你得告訴我到你那里怎么走，我準備明天就動身。李上述得知陳暢在本省另外一個城市，離這里不算太遠，就告訴她需要坐車到達的地點和時間。雖然是本省，也有著一兩百里路的路程，李上述不知道她能不能當(dāng)天來到井上，不過，畢竟陳暢同意來，就是說，同意做自己的女友了，這讓李上述很興奮，他盡量更詳細地把要走的路線、需要注意的事項又對陳暢說了一遍，陳暢似乎不想再多講什么，她只是說，就這樣吧，再見。

打過電話后李上述從床上跳了起來，他打開房門，面對深不可測的黑暗他不再感到害怕，他大聲說，老子有伴了，老子不再是一個人!老子的媳婦就要來了!李上述興奮得睡不著，干脆到外面走了起來，他走到那口油井旁，坐在井邊上，想聽聽那口井里有沒有動靜，但那口井里一點動靜也沒有。李上述想，這口井難道不會再出油了?不過，他相信隊上的技術(shù)人員有辦法，還有張隊，他們不會讓他守著一口不出油的井，如果那樣，夫妻井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回屋后李上述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他一次次地想象陳暢的模樣，不斷把陳暢這個沒有見過面的女孩與趙霞進行著比較，一會兒覺得陳暢長得一定不如趙霞，一會兒又覺得可能比趙霞長得還要好。后來，他幾乎把陳暢和趙霞完全等同了，他的女友就是趙霞，明天就會來到井上，與他作伴。

他想起他與趙霞演的小品《夫妻井》，他在里面扮演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劉師傅，而趙霞扮演的就是劉師傅的妻子。很長時間了，有些片斷還在他的腦海里轉(zhuǎn)啊轉(zhuǎn)的，他還想再演一次。

……他穿著工作服，肩扛著一把巨大而夸張的管鉗出現(xiàn)在舞臺上，至于這么大的管鉗是干什么的，有沒有這么大的管鉗，這樣的管鉗有什么功能?他也說不出來，他只是覺得劉師傅就得配這樣一把管鉗，這把管鉗就像關(guān)公手中的大刀，是個道具，也是符號，如果讓劉師傅赤手空拳，那誰也不知道劉師傅是什么職業(yè)。

劉師傅要出門了，劉師傅每天吃過早飯就要出門，劉師傅是到井上去的，夫妻井除了兩個人，再就是一口井，或者說，就是因為有了一口井才有了兩個人，總之這三樣?xùn)|西組成了夫妻井。劉師傅欲走又回，他朝趙霞粗聲大嗓地說，老婆!中午吃什么飯?趙霞身上捆著圍裙，剛刷過碗的樣子，用圍裙擦著手說，老劉，我看你是裁縫掉剪子，就剩下尺(吃)了，中午咱吃大饅頭。劉師傅問，什么菜?趙霞答，土豆唄。劉師傅呵呵地笑了一陣，笑夠了才說，老婆啊老婆，你是不是就會做土豆啊?趙霞也笑了，趙霞說，老劉，有土豆吃就不錯了，你還想吃滿漢全席啊?劉師傅說，那是，俺好好干，爭取當(dāng)上勞動模范，聽隊長說，只要當(dāng)了全國勞模，就能上北京開會，不光能見到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還能吃上滿漢全席。趙霞說，要不中午你就到北京吃去吧，我你就別管了，就怕你吃完滿漢全席回來，連土豆都吃不上嘍。劉師傅說，那俺就不上北京去了，俺上井去了……

每當(dāng)演到這里臺下都會響起一片掌聲，那是對這個小品的肯定，是對小品中劉師傅這個人的淳樸、善良甚至有些怕老婆性格的肯定。而李上述卻在想，要是他和趙霞這樣的女孩兒結(jié)了婚，自己會不會也變得和劉師傅一樣貌似粗獷，內(nèi)心里又非常膽怯?劉師傅膽怯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他是一個男人，一個采油男人，一個在夫妻井上的采油男人，這樣的男人是很容易受傷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任何東西也傷不到劉師傅，只有親人，只有感情，它們似乎是一種利器，在不經(jīng)意間，就會刺破心靈，傷口立現(xiàn)，鮮血淋漓。

第二天，井上來了更多的人，還有更多的車，這讓李上述感到吃驚。還有兩輛小轎車也開上了井，據(jù)張隊說，那是油田的老總和采油廠的廠長，他們是來看這口井的，他們對這口井的復(fù)活以及產(chǎn)油狀況十分關(guān)心。那些體形碩大的車，張隊說是來壓裂的，給地下的地層一定壓力，讓那些剩余的油出來，目的就是這樣。壓裂進行了七八個小時才結(jié)束，至于結(jié)果，還要等待十幾個小時以后才能知道，也就是說，李上述在井上住著，能不能出油他會最早知道。

那個傍晚李上述半躺在井上，現(xiàn)在，按照要求他必須每隔一個小時就要到井上去看一次，看是不是已經(jīng)出油了，只要出油了就向張隊匯報。秋天的夕陽很好看，大紅的一塊，慢慢就靠近地平線了，又漸漸沉了下去，仿佛被什么東西吸了進去。天地間的光線頓時暗了許多，那些遠方的物景，也在同時變得朦朧起來。一些鳥兒飛過，向著只有它們才知道的地方而去。就在這時，李上述看到更遠的地方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黑點，那個小黑點像一粒沙子、一粒米、一顆石子，然而，黑點變得越來越大，李上述看到那是活動的黑點，是一個向這里走來的一個黑點，李上述看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了陳暢，那個打電話的女孩兒，難道是她嗎?她為什么不坐車來?是的，這里沒有公路，當(dāng)然就沒有公交車，這里沒有標志，也沒有長途站，只有采油隊的司機們才知道這條路。李上述就在想象中看到那個黑點變成了黑影，分明又是一個人的身影，哦，一個人，呵，一個女人，啊，一個女孩子向李上述走來。李上述坐了起來，李上述站了起來，李上述走了起來，李上述飛快朝那個人奔了過去。十幾分鐘之后，他們倆見面了。他們互相看望著對方，李上述看到了一張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嘴唇干裂，雙眼無神，還有披在肩頭的凌亂頭發(fā)，牛仔褲、運動鞋，她的肩上背著一個雙肩包?？瓷先ィ呀?jīng)疲憊不堪，體力不支，但她還是對李上述說，我是陳暢，我來了。李上述說，我是李上述，你怎么會走路來?你為什么不坐車?

陳暢說，沒有車，公交車只能到西邊的村子，我看也不太遠，就走過來了。

李上述說，那也得十幾里路啊。

陳暢仿佛這才意識到她走了很遠的路，她已經(jīng)累得不想說話了。李上述問她，你還沒有吃飯吧?咱們走，把包給我。

陳暢在李上述身后問道，這里真的只有你一個人嗎?

李上述說，你來了，就是兩個人了。

現(xiàn)在，李上述感到有這樣兩間房子還是很有必要的，因為有了兩間房子，陳暢和他就能都有各自的空間了。他簡單地做了飯，也就是他只會做的面條，陳暢吃得很快，看上去她是真餓了。吃過飯，李上述才看出陳暢的臉色漸漸好了些。她和趙霞不同，趙霞是一望便知的美女，但陳暢還需要發(fā)現(xiàn)，因為她的容貌被一種莫名的憂慮所籠罩著。這讓李上述覺得陳暢不會在這里呆很久，也許她只是個匆匆的過客。她到夫妻井上來，只是因為好奇，是暫時的，說不定在明天或者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她就會從這里消失，就像她的到來那樣突然。

吃過飯后，天已經(jīng)全黑了，他們簡單交談了幾句，李上述想和陳暢出去散散步，他問她，你有沒有興趣出去走走?陳暢說，我有點累了，我想早點休息。李上述的心里很不滿意，他覺得這個陳暢嘴上說是來做他的女朋友，行動卻不然。想到此，李上述甚至對陳暢的來歷和目的懷疑起來，她是不是個騙子?剛才她說她在D城的一家公司做會計，因為一筆賬沒有給老板做好，就是說，沒有能給老板把稅給偷漏下來，就被老板解雇了。她說這還是半個多月前的事情。她厭倦了城市的生活，厭倦了城市里的人，因此在看到李上述從網(wǎng)上發(fā)的帖子后，產(chǎn)生了到荒原上來生活的念頭。陳暢對李上述說，我想睡覺了，我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她朝李上述笑了笑，李上述覺得陳暢還是個很動人的女孩兒，這個女孩兒是真的困倦了。李上述這才打消了心中的不快，他說，你睡吧，隨便睡，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陳暢猶豫了一會兒，又對李上述說，我想好好睡一覺，你能不能不打擾我?李上述想，她有些多慮了，難道李上述是那種見了女孩兒就走不動的男人嗎?是那種見了有姿色的女孩兒就想動手動腳的色男嗎?于是他就說，你就放心睡吧，我不是那種人，既然你來到我這里，我就是你的保護神。

很快，陳暢就進入了夢鄉(xiāng)，而李上述卻睡不著了，雖然他和陳暢同處兩間房子，卻近在咫尺。連著這兩間房子的是一個門，現(xiàn)在這個門上只是掛著一片薄薄的簾子，陳暢的呼吸聲，還有輕微的鼾聲，都清晰地傳到他的耳朵里，他覺得這一切都像在做夢，一個十分荒誕的夢。難道，在另一個房間里真的是一個女孩子在睡覺嗎?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她為什么會到這里來?她真的叫陳暢嗎?李上述想起一本名為《聊齋志異》的書，那本書他看過，文言文，不容易懂。里面有些妖狐鬼怪，它們總是變幻成姣好的女孩子出現(xiàn)在男人的視界中，那些男人也多是書生、學(xué)子什么的，女子癡情，男子也多情，所以他們大多以悲劇作為結(jié)束。當(dāng)然，由于是志異，所以也有以喜劇收場的。總之，李上述覺得自己很像《聊齋志異》里面的一個書生；陳暢，說不定就是一只狐貍精變的。

睡夢中的陳暢似乎發(fā)出一聲驚叫，這讓李上述緊張起來，然而，陳暢的驚叫很快就平息了，她似乎在急促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叫了兩聲，李上述沒有聽清那是個什么名字。他想，陳暢到底是個什么人呢?雖然她說她是D市人，但她的來歷不能讓李上述相信。

第二天早上，李上述一起來就看到桌子上擺著熱氣騰騰的早餐，有面包、饅頭，還有牛奶。李上述到外屋一看，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房間里的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陳暢卻不在屋里。他想，早餐一定是陳暢做的，可是，她是什么時候做好的?自己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呢?

李上述走出房子，他來到外面，秋天的早晨涼爽適宜，他顧不上看早晨的景色，只是在尋找陳暢。他看到。原野上沒有陳暢的影子，于是他焦急地喊叫起來，陳暢!陳暢!你在哪里?開始是小聲喊，后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知道，在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不用怕別人聽到的。女子的應(yīng)答聲是從河邊傳來的，李上述不顧一切地向河邊跑去。他看到，陳暢已經(jīng)從河邊站了起來，陳暢的手中是一個盆子，盆子里放著她剛剛洗好的衣服，這些衣服有她自己的內(nèi)衣，也有李上述的衣服。李上述看到，陳暢剛剛洗過頭，她的頭發(fā)被一條毛巾包住，她的臉色比昨天好看了很多，有了一抹紅暈，她的皮膚又細又白，五官精致，雖然身材不如趙霞那么苗條，但也是婀娜有致，曲線分明。李上述看得呆住了。他沒有想到，陳暢竟然也是這樣美麗。陳暢見李上述只是看她，而忘記了說話，先自不好意思了，她說，看你睡得挺香，就沒有叫你，你這么早就起來干什么，可以多睡一會兒的。李上述說，不睡了，咱們回去吃飯，吃過飯咱們到處逛逛。李上述指著面前的荒原說，這一大片原野，都是咱們的。

經(jīng)過那口井的時候，李上述注意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那口井已經(jīng)開始出油了，他立刻興奮得跳了起來，他說太好了，這真是個天大的喜事兒，這口井復(fù)活了，產(chǎn)油了，我要馬上向張隊匯報!陳暢看他興奮的樣子，不無嫉妒地說，出油就那么重要嗎?看樣子，比你找到女朋友還要高興。李上述猛然覺得不該冷落陳暢，于是他就向陳暢講起油井，講起地層，還有地下的石油，那可是寶貝啊。李上述笑著說，這幾天怎么總是有這么多的好事情，先是你來了，你來了這口多年不出油的井也出油了，你說這能不讓人高興嗎?從今以后，由我和你一起看守這口油井，咱們這里就是真正的夫妻井了。

陳暢問，這里會有人來嗎?李上述說，當(dāng)然會，這幾天每天都來人修復(fù)油井，不過，只要正常出油了，來的人就少了，甚至不再來了。陳暢又問，來的都是什么人?李上述說，我們隊上的人，張隊長有時也來。李上述看到，陳暢聽到這里才有些放心，他想，這個女孩子很特殊啊，難道她是真的看上了這里?看上了夫妻井?難道她只愿意兩個人呆在這里?

李上述還沉浸在油井復(fù)活的喜悅之中，他對陳暢說，你沒有在油田呆過，不知道原油對油田的重要，這幾天我一直擔(dān)心，萬一這口井不出油了怎么辦?那我們在這里就毫無意義了。陳暢看著遠處說，出不出油，對你來說有什么好處，難道不在這里不更好嗎?李上述說，如果不在這里，那我就不會認識你，你也不會到這里來的，這一切，只能說我們是有緣分的。陳暢又問，來人了你怎么對別人介紹我?李上述說，女朋友啊，你覺得不好嗎?陳暢說，我無所謂，你就是說我是你妻子也沒有關(guān)系的。李上述更興奮了，他說你說的是真的?沒等陳暢回答，李上述就在她臉上親吻了一下，李上述想再次吻陳暢的時候才看到，陳暢的眼睛閉上了，卻有兩行淚水潸然而下。李上述一下子慌了，他手忙腳亂地給陳暢擦淚水，邊擦邊說，對不起，對不起，你是不是不愿意這樣子?陳暢輕輕搖了搖頭，李上述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是不愿意接受他的吻，還是愿意接受?李上述小心地擦干她臉上的淚水，不敢再冒犯她。過了一會兒，陳暢睜開眼輕輕地說，咱們回去吃飯吧。

早餐是在愉快中進行的。李上述有了兩口子吃飯的感覺，他們一邊吃一邊講些新聞，國際的、國內(nèi)的，李上述早來幾天，好多新聞都不知道，而陳暢知道的似乎比他要多些。后來，李上述講的都是他的情況，還有，他家里的情況。他看到，陳暢貌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還是很認真地聽著，他想，陳暢是個有心計的女孩，和趙霞比起來，陳暢更沉穩(wěn)，也更成熟，只是，李上述隱隱感到，雖然自己向陳暢敞開了心扉，但陳暢并沒有把她的情況全都告訴李上述，就是說，陳暢還是讓他看不透。

李上述把井里已經(jīng)開始出油的情況正式向張隊作了匯報，張隊那里不知在干什么，聲音嘈雜，像是在喝酒，也像是在打牌，張隊有些漫不經(jīng)心，等聽到井里開始出油后這才高興起來。他馬上對李上述說，好，好，這兩天，廠里和吳主任都在關(guān)心這口井的產(chǎn)油問題，只要出了油，就好辦了，這個夫妻井就能名正言順地確定了。再下來，你也別閑著，你要著手基本建設(shè)和內(nèi)部制度的制定和完善了，你寫個東西，要快點。張隊又想起了什么，他問李上述，你女朋友的事情怎樣了，有沒有眉目?李上述想把陳暢已經(jīng)來了的事情告訴張隊，又不知道是不是時候，便只是說我抓緊，我抓緊。沒想到，張隊在那邊說，實在不行還是讓趙霞去吧，她那個男朋友，就是不肯，怕你把趙霞搶走，狗日的，真是個衙內(nèi)!李上述覺得不好再隱瞞了，只得對張隊說，我的女朋友已經(jīng)來了。張隊說什么什么，你已經(jīng)和她住在一起了?李上述小聲說，沒有沒有，我們分開來住。張隊問，叫什么名字?李上述說叫陳暢。張隊說，好響亮的名字，人一定也長得不錯，你可要對人家多照顧點，別只想著做那種事兒。李上述聽得耳朵發(fā)熱，他說張隊長，我是為了完成任務(wù)才找女朋友的；再說，是你讓我以最快的速度找的，我會慎重對待的。張隊說那就好，年輕人，得心里有數(shù)，我也是提醒提醒你，免得你犯錯誤。

李上述接完電話后真的按張隊說的開始規(guī)劃了，他走出房子，看到的是一馬平川的田野，他想，這視野也太開闊了些，一點遮攔都沒有。他走出了很遠，然后回頭再看夫妻井，他看到，那兩間房子還是很像碉堡，不像人住的地方，如果不是認真地看，很可能把兩間房子忽略掉?，F(xiàn)在，除了那臺巨大的采油機，還有兩只大油罐，能看出是夫妻井的東西太少了。采油機和儲油罐只是生產(chǎn)工具，不能說明什么。于是，一個想法就大膽地出現(xiàn)在李上述的心中，以那兩間房子為主室，然后建造一個很大的院子，要有大門，大門最好是鐵的，大門的上面是夫妻井的標志，這樣，那兩間碉堡樣的房子從外面就看不到了。進了大門是一個大屏風(fēng)，只不過不是真的屏風(fēng)，而是一塊巨大的板面，板面上是夫妻井的人員名單，還有工作制度、職責(zé)范圍、規(guī)章制度等等。李上述想，要是能蓋房子就好了，他會在東西兩面各蓋一排房子，那些房子一面陳列著這口井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主人用品，比如一頂頭盔，據(jù)說過去的頭盔和現(xiàn)在的是不一樣的，最早的時候是鋁做的，把帽子取下來就能當(dāng)鍋用。還有工作服、翻毛工作鞋，還有做飯用的鍋、吃飯用的碗、主人看過的書報、寫過的信、聽過的收音機，等等；另一排房子是榮譽室，展示著這口夫妻井曾經(jīng)有過的榮耀，過去的主人得過什么樣的先進、優(yōu)秀稱號，參加過什么樣的會議，被哪一級的領(lǐng)導(dǎo)們接見過，等等。李上述覺得規(guī)劃也需要靈感，有了靈感就會有好的規(guī)劃，只是，他覺得建造陳列室和榮譽室似乎為時過早，那就只好在第二期的工程里面來完成了。李上述趕緊找出了紙和筆，他開始畫圖，整整忙了一個上午，陳暢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就說，你不是說我們上午到原野上走一走嗎?李上述卻說，改變計劃，臨時有了任務(wù)，下午咱們再去。陳暢見他又寫又畫，問他你還會畫圖?李上述說，不會畫，學(xué)著畫。陳暢問他到底在忙什么，李上述說，規(guī)劃，我在編制夫妻井的第一個五年規(guī)劃。陳暢說，你還真打算一輩子在這里呀?李上述說，你覺得不能，還是這里不好?陳暢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現(xiàn)在這里還很好。

張隊長很快就來了，他先是來到井上，看到那口井果然復(fù)活了，而且還在不停地出油，他高興地對李上述說，測一測，看一天能出多少油?這是他們采油工的看家本領(lǐng)，一般都會的，就是用一個計量容器在一定的時間里讓油填滿，然后再算出24小時的出油數(shù)量。李上述急忙用了整整一個小時，精確地計算出一天的產(chǎn)油量是2.2噸，張隊長往嘴里深吸了一口氣說，就是產(chǎn)量少了點，不過，我想這口井剛剛復(fù)活，產(chǎn)量還能慢慢提高的。李上述覺得張隊講得有道理，對于剛剛修復(fù)過的井，能有這樣的產(chǎn)量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

回到屋子里，李上述看到陳暢不在，他想，陳暢真是個勤快的女孩子，一定是又到河邊洗衣服去了。他遞給張隊幾張紙，張隊說，這是什么?李上述說，你讓我搞的夫妻井規(guī)劃。哦，張隊似乎剛剛想起來。他接過那幾頁紙翻動了一下說，就這么大個地方，還用得著這么正規(guī)?這樣吧，你給我說說就行了。李上述覺得自己的勞動被張隊幾句話就否定了，心里一時不知是什么滋味。張隊又說，你有什么打算就說，別吞吞吐吐。李上述只好說了起來，他先說的是這兩間碉堡，不是說碉堡不好，碉堡是打仗用的，不是住人的。張隊有些煩，他說不修碉堡還不早就讓老鄉(xiāng)們給拆得一點不剩，你不知道工農(nóng)關(guān)系現(xiàn)在有多緊張?這幾天隊上的人每天晚上都出去巡邏，又有偷油的了。張隊不容置疑地說，房子是不能變的。李上述說，其實，我也沒想重建房子，那樣就沒有特色了，要是建成小別墅，還用著我來，還不知派誰來了呢?張隊的鼻子哼了哼說，李上述同志，你有情緒，有情緒啊。李上述說沒有，我一點情緒都沒有，原來倒是有的，現(xiàn)在沒有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的規(guī)劃就是砌個很大的院子，這樣也看不到碉堡了，院子前面寫上夫妻井和編號，這樣就很正規(guī)了，院子里可以擺放崗位責(zé)任制什么的，就是說，這樣才像個夫妻井的樣子。張隊聽到這里才把大腿一拍說，好，你小子還是很能琢磨事兒啊，從上回演小品我就看出來了。院子，這事兒琢磨得不錯，很不錯嘛，很有創(chuàng)意嘛，只是不知道時間能不能來得及，我請示一下吳主任，要是還能來得及，明天就上來搞工程。

李上述這才放心了，張隊還是個很好的隊長，雖然大多時候他都不聽下屬的意見，但在某些時候，他還是能聽一聽的。張隊當(dāng)場就跑出去打電話，只一會兒，就回來對李上述說，搞定，就這么著了，明天上來一個工程隊，這個地方也太不像樣子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舊貌換新顏，讓這里來個大變樣。

張隊這時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問，你女朋友呢?怎么不出來見個面?是什么金枝玉葉，還怕人嗎?李上述說是啊，一早就沒見她，可能到原野上玩兒去了。李上述說我去找她。李上述趕緊到河邊，見沒有人，正想著陳暢能到哪里去，也不說一聲，張隊來了，頂頭上司來了，都不出來見面，這可了不得，從某些方面來講，張隊能代表李上述的單位，要是單位沒有好印象，這個女朋友也是做不成的。找了半天，也沒有見陳暢的影子，李上述想她會不會走了，覺得這里不好，呆不慣了，她悄悄地走，正如她悄悄地來。心下正在想著，見陳暢從遠處走來，急忙趕過去喊她，陳暢陳暢，你干什么去了?陳暢說，我到村里去了一趟。李上述說，你到村里干什么?陳暢說，給你買點吃的，陳暢揚了揚手，果然手中有只袋子。李上述說，張隊長來了，想見見你。陳暢說，你不是說這里不來人嗎?李上述說，可張隊長得來啊，他是我的領(lǐng)導(dǎo)，他來是關(guān)心咱們，你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把我的規(guī)劃批準了，明天就能來人施工了。

陳暢低著頭跟李上述回來了，張隊一見面就說，你好，陳暢，你就是李上述的女朋友?陳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有些害羞似的不敢看張隊長。張隊卻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個遍，然后說，陳暢同志，我聽李上述說過了，你不貪戀城市里的生活，愿意到荒原上來，我代表采油隊的全體職工家屬向你表示最熱烈的歡迎!陳暢似乎從來沒有受到過這么高的待遇，她有些吃驚也有些感動地對張隊說，謝謝，謝謝。張隊接著說，李上述同志是我們隊的生產(chǎn)骨干，也是我們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思想覺悟高，作風(fēng)正派，工作中能吃苦，他是一個好青年!有人說，石油工人不懂愛情，在荒原上工作，不懂感情，我說這不對，完全是胡說八道!我要說，石油工人最懂愛情和感情，他們是新時期最可愛的人!這一次，領(lǐng)導(dǎo)十分信任李上述同志，把油田最重要的夫妻井工作交給了他，這是對他的考驗。但是，夫妻井是兩個人的，不是一個人的，因此，你的到來就使夫妻井完整了，我想借用一首歌的歌詞來向你說明你的重要性——軍功章上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李上述聽著張隊熱情洋溢的講話，他簡直要對張隊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什么是領(lǐng)導(dǎo)，什么是水平?這就是。張隊的一張嘴簡直是鼓風(fēng)機，有著巨大的能量，什么話大，什么話響他就說什么，什么他都敢說，什么他都能說。最后，張隊意猶未盡地對陳暢說，有什么困難你提出來，向李上述提行，直接找我提也行，我們將盡最大的努力給你們排憂解難，提供幫助，使你們能把這個夫妻井建設(shè)成采油隊的一個標桿，一面紅旗!

陳暢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李上述看到，她的眼里已經(jīng)流出了眼淚。聽著這樣感人肺腑的話，連李上述也想哭了。陳暢終于忍不住了，她捂著臉跑進屋里，她不想讓人看到她的哭相。李上述只好一個人向張隊表示，不管遇到什么困難，他都會克服，一定不會辜負領(lǐng)導(dǎo)的期望。

張隊走的時候悄悄對李上述說，你女朋友有些奇怪，她不會不正常吧?李上述問，你指的是什么?張隊說，我覺得她好像不是來做你的女朋友，她有心事，不會是個騙子吧?

李上述茫然地說，騙子?就算她是個騙子，在這里她能騙我什么啊?

張隊繼續(xù)問，她是你同學(xué)?

李上述說，不是。

張隊又問，她是你老鄉(xiāng)?

李上述說，也不是。

張隊疑惑了，他的目光嚴厲起來，那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李上述說，網(wǎng)上，我在網(wǎng)上發(fā)了帖子，她看到后就來了。

張隊說，網(wǎng)上的事兒都沒準兒，出事兒最多的也是網(wǎng)上。

李上述說，她人都來了，也沒問我要過錢。

張隊說，在這里，就是有錢又能到哪兒花去。想了想又說，管好你自己，也要管好你女朋友，我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你還會有更重要的任務(wù)。張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在評估這個肩膀到底能承受多重的擔(dān)子和壓力。

工程隊接著就上來了，他們同時運來了磚、水泥等一些建筑材料，他們飛快地按照李上述所規(guī)劃的那樣，以那兩間碉堡樣的房子為主室，建造了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李上述提出建一個廁所，那些人就給他建廁所。李上述說，廁所要分成兩個，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那些人不干了。他們說，建兩個干什么，一個還不夠你們兩個人用的?李上述說，男女有別嘛。工程隊的人說，有什么別?不就是大便小便，還能做什么用?建筑隊不同意增加工作量，李上述交涉了很長時間才得到同意，院子里多出了兩個連在一起的廁所。李上述讓陳暢在還沒有干的水泥上寫上女字，他自己寫男字，同時，還用標準的字體寫上WC。陳暢不想寫，她說我寫不了，李上述說，你就題個字吧，別人想題還沒有這個機會呢。陳暢這才寫了女字，卻是斜的，倒了似的。陳暢說，不好不好，想涂掉重寫，李上述擋住他說，就這樣，不錯，遠看像是書法。

大門也做好了，李上述跑出去看了看，覺得大門還是很有氣勢的，只是大門上的字他和陳暢都不能寫了，最少得請示張隊，看誰來寫合適。天傍晚的時候，李上述看著剛剛建好的院子，覺得有些不真實，似乎在荒原上突然多出了這樣一個院子，顯得十分虛假。如果一個陌生人走到這里，一定會對這樣的院落感到可疑，會以為這個院落是土匪的山寨，里面有著赤膊執(zhí)刀的男人，還有可怕的暗道機關(guān)。李上述想可能是夫妻井的大牌子還沒有掛上的原因，只要掛上去，一目了然，人們自然就知道了這是個單位，這個單位叫夫妻井。

陳暢和李上述的看法不同，她對李上述熱衷于搞院子和大門不以為然，她說，你能不能別弄那些沒有用的?還有，這些人來干什么?他們自己不帶水，一會兒就來要一次，咱們的水也不多了，再這樣下去，咱們就不用喝水了。陳暢說的是工程隊的人，他們想看這里的女主人，就借口要水喝。

李上述說，別看咱們夫妻井小，可也是個單位，是個單位就得規(guī)范化，就得有規(guī)章制度。再說，你不趁這個時候搞好基本建設(shè)，以后誰管你啊。陳暢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快一周了，李上述覺得她好像比剛來時的情緒要穩(wěn)定多了，但陳暢總是不喜歡熱鬧，人一多，她就躲起來，有時在里屋，有時會到河邊，這讓李上述覺得她是怕見人?？申悤呈荄市人，D市人在本省是以牛皮哄哄而著稱的，他們不管男女，都喜歡出風(fēng)頭，招搖過市，穿戴時髦，像陳暢這樣低調(diào)的姑娘，李上述還是第一次看到。

晚上，什么事情也沒有，沒有電視、沒有書籍，只有張隊來時帶來的幾張報紙，李上述看到，陳暢很認真地看那幾張報紙，每條新聞她都要看一遍。每當(dāng)這時，李上述總想和陳暢好好說說話，講一講他們自己，他們的各自經(jīng)歷，還有心中想說的話，但是，陳暢還是看報紙，她看得很入神，似乎忘記了這是在荒原上，在一個夫妻井的地方，而且，忘記了她面前還有著男友李上述。

李上述覺得陳暢是故意的，故意在冷落他，或者，陳暢有什么事情不想告訴自己。這是來做女朋友的嗎?李上述看不出來，陳暢似乎一點熱情也沒有，從上次他吻她把她吻哭之后，李上述再也沒有動她，李上述不知道要是和陳暢擁抱、做愛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遭到陳暢的拒絕?？傊?，守著這樣冷冰冰的一個女朋友，他有些郁悶。

李上述走了出去，走出了院子，來到采油機邊，采油機在黑暗中發(fā)出的聲音比白天要大很多，巨大的游梁在一上一下地叩動著，這很像一個男女間常常會做的動作，這讓李上述更煩躁，他不知道自己有問題，還是陳暢有問題。

黑暗中傳來陳暢的聲音，她好像已經(jīng)站在李上述身后很久了，陳暢說出來的話讓李上述一下子呆住了，陳暢問，你想和我做愛嗎?

李上述回過頭去，看到陳暢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他聞到陳暢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那是一種讓他向往已久的氣息，充滿了荷爾蒙的誘惑。他猛然站起來，向陳暢走去，就在他要把陳暢攬入懷抱的時候，陳暢又說道，以后，你會后悔的。李上述的進一步動作一下子停了下來，他不知道陳暢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這句話威嚴、生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權(quán)威不可動搖。陳暢是性冷淡者，是同性戀，還是性病患者，艾滋病攜帶者?他忽然覺得，他和陳暢隔得還很遠，他們之間的距離比空曠的荒原還要深遠，又難以測量。

張隊再次來的時候是和一大群人一起來的。李上述看到，采油隊上的領(lǐng)導(dǎo)們一個不少，都來了，還有給他安排任務(wù)的那個吳主任，還有廠里的兩位領(lǐng)導(dǎo)，甚至趙霞也跟著來了。張隊對李上述說，這次來首先是給夫妻井命名的，經(jīng)研究決定，這個夫妻井的正規(guī)名稱叫齊陽油田采油一廠001號夫妻井站。大門上仍是夫妻井三個斗大的字，據(jù)說是廠領(lǐng)導(dǎo)寫的，很有些書法底子。在一陣鞭炮聲中，三個大字的牌子就掛到了大門頂上，兩邊還貼上了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藍天一頂星星亮夫妻井上伴侶情；下聯(lián)是：荒原千里油龍舞青春年華譜新章。張隊說這副對聯(lián)是吳主任寫的，寫得真好，夠有水平!張隊很少有佩服的人，他這樣佩服吳主任還是第一次。人們站在大門前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后，張隊對李上述說，好了，現(xiàn)在開會。李上述說，開會，開什么會，不是剛開過了嗎?張隊說，這是個儀式，咱們要開的會才是真正重要的。參加會議的人不多，就在院子里一個角落進行，有隊上的領(lǐng)導(dǎo)、吳主任，還有廠里的兩名領(lǐng)導(dǎo)，趙霞也參加了。張隊發(fā)現(xiàn)陳暢沒有來，就問李上述，陳暢呢，怎么不來開會?李上述說，還要她來啊，有什么事情我回去給她傳達。不行，吳主任說話了，這是夫妻井，妻子很重要，有時候比丈夫還要重要的。妻子叫什么?哦，陳暢，把她叫來參加會議。

沒想到陳暢說她肚子痛，不能參加，李上述叫不動她；張隊親自來叫，陳暢還是說不行，撐不住。陳暢說，你們干你們的事兒，別管我。趙霞見狀自報奮勇說，我去試試。誰也沒想到，趙霞一會兒就把陳暢叫來了，陳暢的臉色發(fā)白，真的像病了一樣。她抱病參加會議，使會議的分量又重了許多。會議由廠領(lǐng)導(dǎo)主持，張隊已經(jīng)不是主角了，他有點落寞地站在一邊。

吳主任說，夫妻井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已經(jīng)勝利地復(fù)活了，首先，我代表油田領(lǐng)導(dǎo)，向你們表示衷心祝賀!事實證明，我們的石油工人還是有著優(yōu)秀傳統(tǒng)的，還是很能打硬仗的，毛主席說過，解放全中國，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夫妻井的復(fù)活，也只是一個開頭，更艱巨光榮的任務(wù)還在后頭。明天，我們的一位老領(lǐng)導(dǎo)，來油田視察工作，老領(lǐng)導(dǎo)十分關(guān)心一線職工，后天就到夫妻井上看望大家。這位老領(lǐng)導(dǎo)相信大家都熟悉，只要看過電視新聞都能看到他，他曾經(jīng)在我們齊陽油田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雖然后來擔(dān)任了更重要的職務(wù)，但一直關(guān)心著齊陽油田的建設(shè)和發(fā)展。這一次，老領(lǐng)導(dǎo)決定到基層的夫妻井上來視察，這是對我們油田采油工作的最大支持，最大鼓舞，最大鞭策……

吳主任把重大的消息透露給了大家后，人們頓時一片歡呼。只有張隊沒有表情，他張開嘴巴看著吳主任，似乎早就知道這個重大消息，又好像要把吳主任的每句話都吞進自己的肚子。另一個覺得無所謂的人是陳暢，她低著頭，不看任何人，誰也不知道她聽沒聽到吳主任的話，她似乎與這一切都無關(guān)，不管什么人要來，也不管來干什么。

吳主任講得很細，他是一個很認真的領(lǐng)導(dǎo)，這樣的領(lǐng)導(dǎo)并不是很多的。在宣布過重大消息之后，他又把細節(jié)一一作了安排，比如稱呼——對老領(lǐng)導(dǎo)的稱呼。屆時一律稱老領(lǐng)導(dǎo)為首長，不要稱職務(wù)，因為老領(lǐng)導(dǎo)的職務(wù)很多，稱哪一個最合適我們不知道，所以，還是稱首長的好。還有，李上述的著裝問題，要穿工作服，不是現(xiàn)在最新款的，也不能穿過去的老款，只能穿介乎于二者之間的一款，顏色為深藍，式樣為小翻領(lǐng)茄克，這樣的工作服還要找不新不舊的，就是說，不能太臟，也不能太新，要有油漬，但別太多，前胸兩塊足矣，后背可多些，也不能多于三塊。女主人的衣服更加講究，不能是工作服，也不能是時裝，不能穿裙子，也不能是職業(yè)女裝。吳主任提出最好穿一種白底藍花的對襟小褂為最好，褲子是藍色的，或者灰色的，布鞋、白襪，就是說，女主人要質(zhì)樸、干凈、利索，要有一種來自民間或者歷史深處的美。

這些，都還是好解決的，最難的是與首長的對話。吳主任繼續(xù)說了下去，我們不能確定首長會說什么話題，雖然到時有油田的領(lǐng)導(dǎo)陪同，但是，話語權(quán)仍然掌握在首長手中，我們只能多設(shè)想幾種方案，對首長可能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能給予合適的解答。這個問題，由采油廠采油隊和夫妻井的主要當(dāng)事人李上述同志來結(jié)合并解決。

會議開過后吳主任和廠領(lǐng)導(dǎo)們走了，張隊和趙霞留下來，張隊很快又成了主角。他說，服裝什么的我們不管，由他們?nèi)ジ悖蹅冎灰褜υ捀愫镁托辛恕?/p>

李上述說，對話還用得著這樣，他到時問什么咱回答什么不就行了?張隊說，那不行，誰知道他會問到什么，領(lǐng)導(dǎo)們的水平那么高，咱們回答不了怎么辦?李上述說，總不能問到和咱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上去吧，國家大事，經(jīng)濟建設(shè)，他不會問咱們的意見吧?張隊說那倒是，咱不就個夫妻井嗎，不就是個采油工嗎，叫吳主任說的，好像咱們是政策研究室似的。

趙霞和陳暢兩個人小聲地說著話，李上述看到，趙霞還是能很快就和陳暢得到交流，他想，還是女孩子之間的話好說啊。

其實，在李上述和趙霞演過的那個小品里，已經(jīng)有數(shù)段臺詞都是和外面的一些人講過了的，只要把那個小品的對話照搬過來就行了。

李上述聽到陳暢對趙霞說，我可不會演戲。

趙霞說，人人都是在演戲，每天在演，只是演的角色不同罷了。

在那個小品的片斷里，劉師傅的話講得已經(jīng)很好了。比如說，在那個小品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有一年春節(jié)前夕，劉師傅對一位前來慰問他的領(lǐng)導(dǎo)說，你們來得太少了，一年就來一次，這叫我一等就是一年啊。那位領(lǐng)導(dǎo)說，對不起啊劉師傅，廠里的事情太多了，忙不過來，往后我們多來幾趟行不行?劉師傅又說，也別光來，你來了當(dāng)天趕不回去，還得在這里吃飯，沒有好吃的東西不說，我老婆手腳慢，做頓飯得半天。那位領(lǐng)導(dǎo)不高興地說，來少了你不愿意，來多了你也不愿意，你到底讓我們怎么辦啊?劉師傅想了半天才說，還是年前來吧，你們是來慰問職工，我也有個盼頭。

小品里也有記者采訪劉師傅的情節(jié)，劉師傅面對記者是這樣說的，也很精彩。

記者：劉師傅，您和嫂子兩個人在這里幾年了?

劉師傅：讓我算算，哪一年來的，啊，是十八年，我是十八年，她是十五年。

記者：你們倆還不是一塊來的?

劉師傅：她不想來，考慮了三年才同意來的。

記者：劉師傅，您在這里十八年，您不覺得生活枯燥，沒有意思?

劉師傅：沒有，從來沒有。我覺得我的工作和生活很有意義。

記者：有什么意義，能講給我們聽一聽嗎?

劉師傅：我在這里照看一口井，這不是一般的井，是產(chǎn)油的井，這口井一天一夜就能產(chǎn)七八噸油，你算一算，這些油值多少錢?我是為國家在這里看守這口井的，一想起這口井出的油會輸入發(fā)動機，推動國家經(jīng)濟建設(shè)的車輪，我的心里就有說不出來的高興。

記者：如果在城市，您會住在樓房里，您能享受到電氣化的設(shè)施，您的孩子也不用每天步行趕十幾里路到村里的學(xué)校去上學(xué)。難道您從來沒有感到苦，沒有感到不公平嗎?

劉師傅：說實話，有時候我也覺得累得慌，也覺得冤得很，都是一樣的人，都是工作，我在荒原上，別人在城里，一對比，心理不平衡，可是，這里是個重要的工作崗位啊，我不來，別人也得來，別人來了不是也和我一樣嗎?也得每天面對荒原十八年，有了孩子不也得每天跑十來里路去念書嗎?這樣一想，我的心里就平衡了，心一平，再苦再累也就不覺得累了。

記者：劉師傅，您的思想境界太高了，叫我都沒什么可說的了，最后一個問題，您打算還在這里呆多久?

劉師傅：如果油田需要，我就一直呆在這里，一輩子，也沒有什么，你住在樓房里、你在大城市，還有的人在國外，聽說現(xiàn)在有的人都在天上生活了，其實是一樣，這人哪，在哪里都一樣，你想明白了就是一樣了。再說了，這里有這里的好處啊，你看到草一點點綠了，你就知道春天來了；草長高了，天熱了，那是夏天到了；草黃了，枯了，秋天了；草睡著了，做夢了，安靜地等著第二年再發(fā)芽，那就是冬天了，人和草一樣啊……

為了應(yīng)對首長的問話，李上述和趙霞又一次演起了小品，他們只要一演，就會把那些需要的詞兒說出來，張隊聽著，對哪里不滿意就讓他們停下來改改，他們不斷推敲著，一點點地進行，就像對待地層中的石油那樣認真。

李上述偷偷問趙霞，你怎么把陳暢叫出來開會的?

趙霞說，我告訴她，你要是不去，李上述就要和你拜拜啦，她就老老實實地出來了。

李上述說，你還真行，是個好演員，又問，你和男朋友的事兒怎樣了?

趙霞說，成了，登記了。我的目的達到了。

李上述若有所失地說，那就好，祝賀你。

老領(lǐng)導(dǎo)來的那天很安靜，安靜得有些出奇，如果不是張隊趙霞他們昨天還在這里作準備，李上述根本想象不出來今天會是個很重要的日子。一大早，他就把準備好的衣服穿上了，這是一套過去的工作服，雖然色彩灰暗，但布的質(zhì)量不錯，李上述看到，衣服上真的有兩塊油斑，而且恰到好處，就是說，看上去能分辨得出來，但又不是讓人感到骯臟的那種。李上述還戴上了一頂頭盔，頭盔是紅色的，也是半新不舊的樣子，按照張隊的要求，李上述還要在脖子上搭一條毛巾，這是用來擦汗的，因為要巡井，要檢修設(shè)備，要走路，所以就得出汗，石油工人是最能出汗的人。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一個不出汗的人，一定是個偷懶的人。陳暢也穿上了白底藍花的小褂兒，穿上了藍褲子，穿上了布鞋和白襪子。讓李上述沒有想到的是，陳暢的裝束一改變她的人也變了，她現(xiàn)在真的很像一個小媳婦了，一個溫順賢惠、又利索能干的小媳婦。陳暢說，當(dāng)你的女朋友真不容易，還得幫你演戲，你們這樣做算不算弄虛作假啊?李上述說，媳婦，你就別再說了，你不記得張隊昨天是怎么說的嗎?張隊說，這樣做是需要，你在這個單位，是因為需要，單位讓你這樣做，也是需要。陳暢說，還真不知道你們單位是這個樣子，以前總覺得石油工人挺偉大的，可就你們干的這些事兒，要是說出去人們會怎么想啊?李上述說，好了媳婦，咱倆今天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你不是說你沒演過小品嗎，你今天就好好演一次，過把癮吧。

老領(lǐng)導(dǎo)來的時候竟也是悄悄的，幾輛車來到了井上，李上述和陳暢本準備迎接的，陳暢看到還有一輛是警車，就先自回到房子里去了。李上述想了想，干脆到井上去吧，就一個人上了井。

老領(lǐng)導(dǎo)下車后向夫妻井看了一陣子，有人讓他到院子里他擺擺手說，先到井上看看。李上述剛好等在那里，見到老領(lǐng)導(dǎo)的面龐，果然是在電視里見過的樣子，心里頭不禁一陣緊張，誰知老領(lǐng)導(dǎo)很平易近人，他笑著對李上述說，你好，你是夫妻井的職工嗎?李上述趕緊站得筆直說，首長好，我是夫妻井的職工李上述。老領(lǐng)導(dǎo)說，不用這么緊張嘛，我問你，你在這里多長時間了?李上述說，一年多了。老領(lǐng)導(dǎo)問，生活習(xí)慣嗎?李上述說，完全習(xí)慣了。老領(lǐng)導(dǎo)說，能習(xí)慣這樣的生活，不容易啊。李上述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因為前面的那些話張隊趙霞都幫他想過，可老領(lǐng)導(dǎo)這么說，讓他為難了。李上述想了想說，報告首長，一開始我也不習(xí)慣，這里的條件比不上城市，沒有電視，沒有商店、沒有人煙，可是這里有油井，有石油，這里就是我的家，就這樣，我很快就習(xí)慣了。老領(lǐng)導(dǎo)這才認真地看了看李上述，李上述覺得全身又是一陣發(fā)緊，他發(fā)現(xiàn)，老領(lǐng)導(dǎo)雖然平易近人，但他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嚴，這種威嚴是一般人都沒有的，在這種威嚴面前，所有的謊言都變得不堪一擊。

老領(lǐng)導(dǎo)收回了目光，朝李上述笑了笑說，小伙子，不錯嘛，結(jié)婚了沒有?李上述說結(jié)了。老領(lǐng)導(dǎo)又說，你看我，夫妻井嘛，那肯定得是兩口子是不是?走吧，去看看你那口子。

他們來到房間里，陳暢見老領(lǐng)導(dǎo)來了，急忙給老領(lǐng)導(dǎo)讓座，老領(lǐng)導(dǎo)并沒有坐下，而是問她，你多大了?陳暢說，二十五了。結(jié)婚幾年了?陳暢說，剛結(jié)婚。老領(lǐng)導(dǎo)說，你能到荒原上的夫妻井來生活，不簡單啊。陳暢說，我喜歡靜，正好這里安靜。老領(lǐng)導(dǎo)說，我也喜歡靜，可我不能來，為什么?陳暢無法回答老領(lǐng)導(dǎo)的問話。李上述有點著急，他看著老領(lǐng)導(dǎo)的面容，他的臉上有一塊老年斑，但并不顯得蒼老，反而顯得睿智而又機敏，那是一塊奇怪的老年斑。老領(lǐng)導(dǎo)繼續(xù)說了下去，我們?nèi)巳硕枷蛲臇|西可能是一樣的，但因為種種原因，我們不可能都得到向往的東西。陳暢和李上述聽得似懂非懂，只是點頭答應(yīng)著。此時，隨同老領(lǐng)導(dǎo)一起來的油田領(lǐng)導(dǎo)還有一些照相錄像的都擠進來了，李上述看到，趙霞也拿個照相機，背著攝影包站在最后，她搶不到鏡頭，只得把手中的相機高高舉起來，胡亂地按著快門。

老領(lǐng)導(dǎo)和陳暢說話的時候，不少照相機就照了下來。老領(lǐng)導(dǎo)見狀干脆說，你丈夫呢，過來過來，一起照一張。

照過相后，人們都集中到這兩間狹窄的房子里，似乎要聽老領(lǐng)導(dǎo)講講話，作作批示，但是，老領(lǐng)導(dǎo)卻伸出手來與陳暢握了握，又與李上述握了握，然后告別而去。老領(lǐng)導(dǎo)在上車前回頭朝夫妻井的大院子又看了一會兒，才上車走了。據(jù)說，有人聽到老領(lǐng)導(dǎo)還吟誦了一首詩：去年曾經(jīng)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當(dāng)天晚上，李上述和陳暢被領(lǐng)導(dǎo)接見的激動還沒有退卻，李上述說，我敢肯定，明天報紙上就會出現(xiàn)老領(lǐng)導(dǎo)和你我的照片，這一回，我們要出名了!要出名了!陳暢也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她說，老領(lǐng)導(dǎo)很好，我原來以為他們都不和普通人說話，就是說，也不會說家常話，可這個老領(lǐng)導(dǎo)會說，這個老領(lǐng)導(dǎo)真是好人。

李上述還在不斷地回憶著他與老領(lǐng)導(dǎo)的對話，有沒有什么漏洞，有沒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他想了一遍又一遍，有時候覺得天衣無縫，有時候又覺得不盡如人意。更多的細節(jié)，他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了。他想，一個人怎么能這么快就忘掉剛剛發(fā)生過的事情?這讓他吃驚，也讓他害怕。

陳暢把身上的那件小褂看了又看，她問李上述，這件衣裳是不是很好看?李上述說，好看，你穿上它看上去就是電影明星。陳暢不相信地問，真的嗎?我怎么覺得很土氣?李上述說，不土氣，很特別。陳暢歪著頭問，你是說，這件衣服特別，還是我這個人特別?李上述想了想說，都很特別。陳暢把衣服的扣子一粒粒解開，又把衣服一下子脫了下來，李上述看到，陳暢的身體一下子全都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了。陳暢的身體雪白，她竟然沒有戴乳罩，她的乳房挺拔圓潤，很傲然地聳立在李上述的眼前。她猛然抱住李上述，李上述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覺得嘴被陳暢吸盤一樣吸住了，李上述也還給她猛烈的回吻。此時，他什么也不再想了，他和陳暢一起倒在了床上……

此后的幾天讓李上述終生難忘，他們不停地做愛，陳暢讓李上述抱著她，在整個夜晚。她說，只有在一個人的懷抱里，她才有安全感。有一次，在瘋狂地做愛后陳暢問他，你以后會想我嗎?李上述不明白陳暢這話的意思，李上述說，難道你還會離開我?要知道，我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陳暢的神情有些黯然，她喃喃地說，我怕，我怕我們不會長久的。

李上述不知道張隊他們?yōu)槭裁丛僖矝]有來，他們似乎忘記了這個夫妻井，忘記了李上述和陳暢，至于老領(lǐng)導(dǎo)來視察這口井的事情，對于李上述和陳暢的表現(xiàn)和評價，他們也無從知道。李上述覺得這樣也好，這樣一來，這里就成了他和陳暢的天地了，每次他們充滿激情地做愛之后，陳暢都會緊緊地抱著李上述說，要是能永遠這樣多好啊。李上述說，怎么不能，只要你愿意。陳暢輕輕地嘆息一聲說，不會的，不會永遠這樣的。

事情果然如陳暢講的那樣，在十多天后的那個早上，夫妻井上又來了人。李上述以為是張隊來了，他想張隊也該來了，這么長時間了，井上的蔬菜和糧食也所剩無幾了，再不來，他和陳暢就要出去購買了。李上述出了大門，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看到的不是張隊和運輸車，而是兩輛警車停在門前，三四個警察向他走了過來，他們問他，你是李上述嗎?李上述說是，你們來干什么?警察們根本不理他的問話，而是繼續(xù)向房子里走去，李上述轉(zhuǎn)頭望去，他看到陳暢站在門前，她身穿那件白底藍花的褂子，藍褲子，布鞋白襪子，和那天老領(lǐng)導(dǎo)來時穿得一模一樣。兩個警察問了問她的名字，然后，掏出一副手銬給陳暢戴上了。在經(jīng)過李上述的身邊時，陳暢對他輕輕說了一句，李上述，對不起，我走了。李上述大聲對警察們說，你們一定搞錯了!你們不能把她帶走。一個警察拍拍他的肩膀嚴厲地對他說，行了，你也得跟我們走，把事情說清楚。

兩個月后，李上述趕到了B市的法庭，站在外面等待?，F(xiàn)在，他知道了陳暢是個罪犯，也大體上知道了她所犯的罪行。原來陳暢和她的男友大專畢業(yè)后留在D市，而他們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經(jīng)濟窘迫，沒有任何來源。無奈之下，他的男友出了主意，就是利用陳暢的色相去勾引一些小老板、包工頭這些有錢人，陳暢冒充成賣春者，當(dāng)那些人上鉤并來到他們租住的房子時，陳暢的男友就會出現(xiàn)，并且以要告對方強奸自己的女友為由，敲詐那些色男。這樣的辦法使他們暫時度過了經(jīng)濟上的危機，可是陳暢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方式，表示不想再干了，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做法太卑鄙了，還容易發(fā)生危險，有那么幾次幾乎就讓那些男人得了手。男友說，再干一次，就一次。

就是最后的一次出了事。勾到的那個男人是個小包工頭，他面對陳暢男友的威脅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里，他掏出一沓人民幣說，老子有錢，老子有的是錢!少說好聽的，還女友，×!你們就是賣的，你們賣，老子買，天經(jīng)地義，怎么了?陳暢的男友實在受不了了，撲上去和那個男的廝打起來，那個男的很有股力氣，陳暢的男友竟然被他壓在身下痛打，陳暢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打那個男人，想把男友解救出來。誰知她的男友掙脫出來后摸出一把尖刀，連捅了那個男的三刀。等到他們意識到那男的可能是死了的時候，他們才感到害怕，隨后，他們約好各自逃走，回老家見面。陳暢并沒有回老家，她不想回去，她還是留在了D市。在一次上網(wǎng)時，她看到了李上述的帖子，那時候，她正在走投無路之際，見到這個帖子很快就和李上述聯(lián)系并來了。她以為，在李上述所說的荒原上應(yīng)該是最安全的，然而，隨著她男友的被捕，她也很快被警察捉住了。

李上述被警察帶走訊問，他如實地講了陳暢來的過程，警察們聽后覺得李上述是個不知情者，另外采油隊也來人說明了情況。警方見此才把李上述放了回來。張隊朝他發(fā)了火，張隊說，你要是真的犯了事，咱們隊今年的先進就泡湯了，本來想把夫妻井樹個典型，這倒好，成反面典型了。

法院終于把案子審結(jié)了。陳暢因為參與了殺人，但不是兇手，而且她的男友把主要責(zé)任攬了過去了，這樣，陳暢的男友被判死緩，陳暢則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李上述看到陳暢從法庭里出來，身后還跟著法警，他急忙喊她的名字，陳暢聽到他的喊聲，把頭轉(zhuǎn)向他，他看到，陳暢瘦了，臉色也有點發(fā)黃。他大聲說，陳暢你在里面好好表現(xiàn)，爭取減刑，你出來就去找我，我還在原來的地方等你，還在夫妻井上等你，你一定要早點出來啊!你一定要去找我啊!

三年后，一個女人來到荒原的夫妻井上。她是一個人來的，在很遠的地方，她就看到夫妻井的大門，大門上赫然地寫著三個大字：夫妻井。女人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她在大門外徘徊著，不知道該不該進去，突然，一陣搖滾音樂響了起來，女人嚇了一跳，定神一看才知道音樂是從夫妻井的院子里傳出來的，里面大概裝有音箱這樣的設(shè)備。女人想了想還是向院子里走去，但是，她很快就被一個守在門口的女人攔住了，女人說，進去要買門票。想進院子的女人抬頭看看守門的女人，守門的女人說，看什么看，門票三十。女人沒有猶豫掏出三十塊錢給了守門女人，然后進了門。這是一個很寬闊的院子，正面有著一排黃瓦建成的房子，左右兩邊也是兩排房子。寬闊的院子里有一個廁所，廁所的一邊寫著一個男字，另一邊寫著一個女字。女人看了看那個女字，用手在衣服上劃著。后來她走到東西兩邊的房子，向里看去，那里一面是吃飯的房間，另一面卻是一個個旅館樣的小房間，一個剛剛起來的風(fēng)塵女子打開房門，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她一眼。而在北邊華麗的房子里，一個黑色面皮的男人正在擺弄DVD，原來，音樂就是通過它放出來的，現(xiàn)在，響著的已經(jīng)是流行音樂了。

這里面還是有男人，有女人。要不，就不會叫夫妻井的。只是，這里邊的男人女人她一個也不認得。

出門時守門的女人問她，參觀完了?見她未置可否，又向她推薦道，我們這里是夫妻井休閑度假村，還可以在這里吃飯的，我們這里有夫妻井宴席，晚上要是客人多了還可以跳夫妻井舞，很熱鬧的，好多人都從很遠的地方開車來的。守門女人說了很多，再看時，那女人已經(jīng)不見，連影子也沒了。守門女人說了一句，見鬼。忙去看剛收到的三十塊錢，看過錢后又自言自語道，錢倒是真的，這就行，管她是人是鬼。

原載《時代文學(xué)》2009年第5期（上）

原刊責(zé)編房義經(jīng)

本刊責(zé)編關(guān)圣力

創(chuàng)作談：談何容易

周紹義

去年年底，省作協(xié)通知開會，本不打算去，一想起許多朋友好久未見面，便去了。一幫作家湊到一起，省略了老板或官員們桑拿、足浴、唱歌等節(jié)目，卻增添了聊天的情趣。其時一種奶粉出了問題，便從食品安全聊起，又說到蔬菜，聽說蔬菜種植時使用了各種農(nóng)藥，人吃了，難以代謝，極易致病。如此可怕，讓大家感嘆國人已經(jīng)沒有道德底線了，底線已被徹底擊穿。我問，有沒有重建的可能？有人回答我，不可能，中國的文化中沒有自我修正的元素。那怎么辦？又有人講，交給時間，讓時間來證明一切。當(dāng)時，我覺得假如沒有其他辦法，也只好如此了。回來后想了很久，總覺得交給時間也不是辦法，在此之前，我們應(yīng)該做些什么。

《復(fù)活》就是這樣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我在小說中寫到的“夫妻井”，它既是故事的需要，也是一個特定的符號，因此，我在小說里設(shè)計的恢復(fù)“夫妻井”的情節(jié)，便具有了較為深層的含義。毫無疑問，我想讓它象征某種失落的傳統(tǒng)。但是，隨著這篇小說的完成，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不管我與小說中的人物怎樣一起努力，“復(fù)活”最終還是以失敗而宣告結(jié)束。這讓我不得不仰天長嘆：要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重建道德與信仰的高塔談何容易！

然而，我仍然對那位作家朋友關(guān)于中國文化的解釋不能認同，因為，在中國還流傳著“鳳凰涅”的故事。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管死亡是多么恐怖，但正義、善良、美好是可以重生的，經(jīng)過血與火的洗禮，她就像涅之后的鳳凰一樣展現(xiàn)于我們面前，美麗而又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