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永君
回到魚時代
“噫吁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詩仙李白縱有天馬行空般的想象,也不得不在《蜀道難》中發(fā)出這樣的浩嘆。的確,古史關于古蜀歷史的記載如鳳毛麟角,西漢辭賦家、哲學家、語言學家揚雄在《蜀王本紀》中也只是搜羅了一些關于古蜀歷史的傳說,難以勾勒出古蜀歷史的大體輪廓?!盃杹硭娜f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的古蜀王國,究竟有著怎樣與眾不同的文明?難道蠶叢和魚鳧僅僅是神話中的帝王和蓋世英雄嗎?自古以來真?zhèn)文娴墓攀駠鴤髡f,因廣漢三星堆的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成為了信史。據(jù)史料記載,在蜀地先后有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等稱王,三星堆最為繁盛的時期大抵屬魚鳧王時期。魚鳧是一種捕魚的水鳥,即我們今天俗稱的鸕鶿、魚鷹和魚老鴰。因為普通魚鷹渾身灰黑,古時的川人又形象地稱它為“烏鬼”。詩人杜甫在《戲作俳諧遣悶》一詩中寫道:“異俗吁可怪,斯人難并居。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三星堆遺址出土有大量的鳥及鳥形器具,其喙部多有如魚鷹者,很可能就是魚鳧王朝的族徽或象征。
成都平原因為自古就有舉世聞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的灌溉,千百年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遠古的成都平原坦蕩如砥,是一個澤國,是一個水草豐饒的魚米之鄉(xiāng)。當圣潔的岷山雪水沿都江堰汩汩流來,在成都平原上縱橫交織,分化為細細的灌溉渠,隨處可見打魚人,也隨處可見精靈一樣的魚鷹。因此,蜀人崇拜魚鳧,建立以魚鳧為圖騰的魚鳧王國,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在今天的成都平原,打魚人和魚鷹似乎都不多見了??梢赃@樣說,最能喚起今天的成都人緬懷古蜀王國那詩意的棲居時代的便要數(shù)打魚人和魚鷹了。打魚人和魚鷹是那個時代遺留給我們的一塊文明的活化石。多年前,在故鄉(xiāng)邛崍,每當夕陽西下,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河灣,望著一葉扁舟上剪影般的打魚人和魚鷹,我的內心總是百感交集,充滿了惆悵。然而,在今天的成都,有哪一灣水域能讓我站在岸邊眺望那打魚人和魚鷹呢?沒有打魚人和魚鷹的河流,能是一條完美的河流嗎?正當我被一種莫名的煩惱折磨得苦不堪言之際,有一天,成都晚報資深記者李屏先生說是要解我的“魚鷹情結”,在電話里興奮地告訴我,郫縣三道堰有父子兩個持證漁民,至今仍在從事用魚鷹捕魚這一古老的職業(yè)。
距成都市區(qū)22千米的三道堰是一座具有一千多年歷史的西蜀古鎮(zhèn),素有“天府水鄉(xiāng)”之稱,因古人在柏條河下游用竹簍截水做成三道相距很近的堰頭導水灌溉而得名,是歷史上遠近聞名的水陸碼頭和商貿重鎮(zhèn)。這里民風淳樸、環(huán)境優(yōu)美, 沿柏條河兩岸的川西民居式建筑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當我們一行三人來到這塊同時被岷江支流、府河之源——柏條河、徐堰河滋潤著的風水寶地,時間已近中午。兩個持證漁民就是三道堰鎮(zhèn)居民陳福根和他的兒子陳建波。
漁歌與打魚經
陳福根的妻子周天鳳正在埋頭織漁網,見我們來了,便一邊招呼我們坐下,一邊打開了話匣。老人今年64歲,性格開朗,能歌善舞,是鎮(zhèn)上老年花鼓隊的靈魂人物。她告訴我們,老伴陳福根的打魚經三天三夜擺不完,而她的漁歌三天三夜唱不完,“可惜你們沒有帶錄音機?!蔽艺f沒關系,我可以用筆記下來。本來我們是來采訪陳福根的,周天鳳老人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主角,頓時來了勁,她扯開嗓子唱道:
漁家樂,漁家樂,
漁家的生活多快樂。
打得魚兒上街賣,
賣了錢來買米、割肉、打酒喝……
接著又唱道:
金鱗金甲是鯉魚,
銀鱗銀甲是銀魚,
無鱗無甲是鰱魚,
長不大的是貓魚,
又長又扁是菜板魚,
不怕挨打的是棒棒魚……
老人一口氣唱了好幾首漁歌,這才歇下來,像過足了癮一般繼續(xù)埋頭織她的漁網。
周天鳳在唱漁歌的時候,陳福根老人一直在旁邊默默地料理著他心愛的魚鷹。他家共有八只魚鷹,七只成年魚鷹,一只未成年的小魚鷹。對那只小魚鷹陳福根老人更是呵護有加。他一邊給小魚鷹喂魚食,一邊告訴我,一只小魚鷹喂養(yǎng)一百天后即可隨老魚鷹下水捉魚,而一只成年魚鷹一般是指長了三四年的魚鷹。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濒~鷹對于打魚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打魚人家是青龍背上找吃的,“人強不如貨硬?。 睋P州、云南耳海、山東微山湖、安徽……全國許多地方產魚鷹,緬甸也產魚鷹,但最好的魚鷹要數(shù)揚州的,“能力強,生性勇猛,捕技出眾,大魚小魚都敢逮?!崩先说脑捯稽c也不假,我老家邛崍布濮水岸邊的一位打魚人曾告訴我,揚州魚鷹最好。世人皆知揚州是個盛產才子佳人的溫柔之地,殊不知也盛產如此生猛的魚鷹,真是讓人意想不到。“我家八只魚鷹全是揚州的,一只魚鷹就要值上千元啊?!标惛8先俗院乐橐缬谘员??!叭ツ晗掳肽辏@只魚鷹在柏條河里叼了一條15斤重的鯉魚;今年初,那只魚鷹叼了一條20斤重的花鰱?!?老人指著他的寶貝魚鷹對我說。一只體重僅有七八斤的成年魚鷹,能叼起超過它自身重量兩倍多的魚兒嗎?見我面有疑色,老人連忙說道:“這還不算最重的呢,前兩年,我的魚鷹在成都清水河里還叼了一條24斤重的花鰱。”對于一個人來說,20歲正是朝氣蓬勃、風華正茂的時候,但對一只魚鷹而言,則意味著老了?!棒~鷹老了,就把它送到動物園?!闭f這話時,陳福根老人不無傷感。
有了好的魚鷹,還要有好的漁船。陳福根父子倆兩只編號分別為“川漁蓉0004號”、“川漁蓉0005號”的漁船,無論是造船用的木材,還是髹飾船體的桐油質量,都是上乘的。并且,他還親自監(jiān)督木匠打造,親自上桐油。而船上用的魚簍,干脆就是他自己買來竹子,親自編織而成的。撐船和挑魚鷹用的“蒿桿”,看似簡單,實則十分講究,比如對長度的要求,對重量的要求,對材質的要求,一點也馬虎不得,更是要精心制作了。對于一個打魚人來說,這些硬件設施都還不是最重要的。對捕魚河道水情的了解,對河道中各類魚兒的生活習性的熟悉,才是至關重要的?!捌呱习讼?,九歸沱?!?月份的魚大多在上游,8月份的魚大多在下游,而9月份的魚便大多生活在較深的水域了。這不僅是釣魚人的經驗,也是捕魚人的經驗。因此,什么樣的季節(jié)在什么樣的河段打魚,是十分講究的??傊螋~這一古老的行業(yè)真是學問多多?!捌呤?,行行出狀元?!庇么螋~這一行業(yè)來衡量,此話也一點不假。七十二行有七十二行的技術含量,每個人掌握多少那是千差萬別的,因此,每個行業(yè)也就有了各自的標兵和狀元。陳福根老人無疑是打魚這一行業(yè)中的佼佼者,聽他談打魚經,不僅能長許多見識,更是一種享受。
每年有三個月(2月1日至5月1日)的禁捕期,一來讓水中的魚兒得以休養(yǎng)生息,二來魚鷹也好養(yǎng)精蓄銳,以利再戰(zhàn)。我們去的那天是4月28日,禁捕期馬上就要結束了,正午烈日當空,要讓老人下河捕魚,我們真有些于心不忍。老人說,你們從城里老遠來一次不容易,無論如何下午要帶著魚鷹下水捕魚,也好讓早已躍躍欲試的魚鷹們一顯身手。
細數(shù)打魚家史
陳福根老人已年過65,精神矍鑠,身板硬朗,留著一個當今年輕人流行的酷平頭,讓人倍感親切。老人告訴我們,他們一家從事打魚已經有四代了。民國初年,他的爺爺就開始學習在水上捕魚,由于悟性高,很快便成為成都周邊江河上遠近聞名的捕魚高手。之后,又手把手教陳福根的父親打魚。父親并沒有打多少年魚就去世了,陳福根的捕魚技藝實際上也是向爺爺學的。20世紀50年代中期,爺爺去世了,少年陳福根接下爺爺留下的漁船,靠從爺爺那兒傳承的手藝,開始了打魚生涯。1960年,18歲的陳福根參軍去了東北,部隊駐防吉林省交河縣。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期,部隊缺糧,便組織一個班到駐地附近的江上去捕魚。捕魚是陳福根的拿手好戲,這個特殊的打魚班自然少不了他。誰知這一干就干了整整一年,還成了捕魚標兵,上了報,得到了部隊的嘉獎。四年后,陳福根從部隊退伍回來,因為迷戀水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根正苗紅的他重操舊業(yè),從此開始了漫長的職業(yè)打魚人生涯,也因此成為當時第一個不要政府安排工作的退伍軍人?!捌呤校椅í毦顽姁鄄遏~這一行?!标惛8鶎ψ约旱倪x擇無怨無悔。
由于妻子一直沒有生育,陳福根夫婦決定抱養(yǎng)一個孩子,現(xiàn)年36歲的陳建波,就是夫婦倆當年抱養(yǎng)的。那時,小建波才剛剛出生三天,就被夫婦倆抱回了家,夫婦倆對小建波一直疼愛有加,比親生兒子還親。小建波給夫婦倆帶來了許多歡樂,因為頑皮和不好學,也帶來了一些煩惱。小學畢業(yè),便在父親的帶領下開始了捕魚生涯。
在外行看來,打魚人的捕魚方法大多大同小異,撐上一只小船,帶上幾只魚鷹,在船上大聲吆喝,把魚鷹趕下水里,便能叼起一條又一條魚兒。殊不知,打魚完全是一門技術活,并非那么簡單。下午,當父子倆帶著兩只漁船和八只魚鷹,來到柏條河為我們演練捕魚術時,我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奧妙。陳建波跟著父親風里來,雨里去,好歹也打了二十多年的魚,但他的身手怎么也比不上父親陳福根!論體力,父親肯定比不過他,但在打魚時,陳福根就像一位寫作高手,不僅常有神來之筆,而且,一招一試都那么出神入化,讓人怎么看怎么順眼。但作為徒弟,陳建波仍然是十分稱職的。陳福根也為自己鐘愛的“事業(yè)”后繼有人而深感欣慰。這些年來,父子倆不僅出沒于養(yǎng)育了他們的母親河——柏條河,樂山、彭山、眉山、青神、邛崍、新津、廣漢、金堂等地的無數(shù)江河水域都留下了父子倆打魚的身影。千百年來,打魚人總是隨遇而安,父子倆也不例外。每次外出打魚,晚上就在河邊搭個帳篷,找三個石頭頂起一口鍋,燒水煮飯,就著河鮮喝著酒,愜意地享受大自然的靜謐。然后,枕著星光與濤聲睡去……這種餐風宿露的生活讓人好生羨慕。見我對打魚生活一副神往的樣子,陳福根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也有讓人后怕的。幾年前,在眉山安溪河打魚,像往常一樣,晚上就在河邊搭個帳篷睡覺,誰知半夜里突然漲水,父子倆驚醒后,發(fā)現(xiàn)漁船早已被洪水沖走了……這次歷險讓父子倆終生難忘。
畢竟還是4月,下午4點,暴虐的日頭已經不那么毒了。陳福根父子倆帶著魚鷹下水捕魚的時刻終于到來。父子倆將兩只漁船小心地安放在一輛特制的兩輪車上,帶著八只魚鷹,穿過小鎮(zhèn)和小鎮(zhèn)人善良而習以為常的目光,向柏條河浩浩蕩蕩地開去。剛一來到河邊,陳福根父子尚未下達“作戰(zhàn)”命令,早已迫不及待的魚鷹們便紛紛撲向河里。魚鷹是水中的精靈,原本就是屬于水的。剛才還漫不經心的魚鷹,一下子變得生龍活虎,仿佛是為了向我們炫耀它們非凡的捕魚術一般,幾乎是眨眼工夫,就有魚鷹從水里叼起了魚兒。
這樣的場景陳福根父子早已見慣不驚,但對佩雷菲特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這位法國歷史學家對中國人用魚鷹捕魚充滿了好奇,他在洋洋五十余萬言的史學巨著《停滯的帝國》中這樣寫道:“隨著主人的一聲信號,它們便扎入水中,很快就嘴里叼著一條大魚飛回船上。如果對一只鳥兒來說魚太重了,另一只鳥便會前去相助。漁夫們除了小船之外別無他物,小船十分輕盈,可以扛在肩上走……”佩氏描寫的是兩百年前(1793年)江南的打魚人用魚鷹捕魚的場景,并在書中借英國人喬治·馬戛爾尼勛爵的話,表達了對中國這個東方古國的贊嘆:“中國人確實是個奇特的民族;但他們也是用和我們相同的物質構成的人?!眱砂倌旰蟮慕裉欤谔旄畤陌貤l河上,陳福根父子仍固執(zhí)地堅持用魚鷹捕魚,只聽他們不停地大聲吆喝:“去逮、去逮、去逮……”那粗曠而略帶四川民歌的節(jié)奏,大大地激發(fā)了魚鷹們的戰(zhàn)斗精神。魚兒在水里四處逃竄,魚鷹們在水里英姿勃發(fā),大顯神威。一只魚鷹用它那寬大而尖尖的喙叼起一條魚兒,又有一只魚鷹叼起一條魚兒……場面令人目不暇接。平時捕魚時,每一只魚鷹離嘴四寸處的脖子上都拴有一根草繩,目的是不讓魚鷹直接將魚兒吞進肚子里去,而是吞進嘴里,藏在寬大松軟、富有彈性的喉囊中,即打魚人用草繩拴著的地方。當打魚人將魚鷹叼起的魚兒從喉囊中取出,魚鷹會得到打魚人一小塊魚兒的犒賞。魚鷹是魚的天敵,得到犒賞的魚鷹馬上又會撲進水里,繼續(xù)展開捕獵行動,如此周而復始,盡情地釋放它們捕魚的快樂。宋人沈括早已描述過這一古老而充滿詩意的場景,他在《夢溪筆談·藝文三》中寫道:“蜀人臨水居者,皆養(yǎng)鸕鶿,繩系其頸,使之捕魚,得魚則倒提出之,至今如此?!币苍S僅僅是為了讓我們感受一下魚鷹捕魚那忙碌而充滿歡悅的場景,陳福根父子并沒有給每一只魚鷹的脖子系上草繩,這可把魚鷹們樂壞了,也把陳福根父子忙壞了。我在岸邊久久地望著他們,夕陽西下,透過這溫馨而動人的場景,在那一刻,我仿佛遠遠地望見魚鳧時代祖先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