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門２３號初春的雞尾酒和其他

Ｃｉｎｄｙ

對我來說，找到前門23號的院子并不難，朋友在發(fā)的短信里極盡其指路之能事：打車可走前三門大街，過正義路口，過公安部，在右轉(zhuǎn)彎前的最后一個小豁口處，右手邊就是。對于每日熙來攘往的外地人外國人來說，這一片兒地方等同于不遠處的毛主席紀念堂和前門大柵欄，而在我，這一片兒地方從來就是天安門旁邊最清靜的巷子和院子，腦子里滿是小時候從公安部家屬浴池洗完澡溜出小門在這一片兒不緊不慢閑走的記憶，這一片兒從來就有著安靜中不可言說的神秘。現(xiàn)在，眼前這座被稱為“前門23號”的院子依然帶著記憶中的神秘。

初春的中午，天半陰著，空氣中夾雜著北方特有的乍曖還寒，23號的院子似乎跟這天氣很搭調(diào)，素淡而清靜，偶爾有門口披著黑色長外套的保安沖著手里的對講機說點什么，或是從東向西的輔路上又拐進院子一輛出租車，人走下來，車門關(guān)上，車子一溜煙地開走了事，一切就又歸于素靜，好像與一街之隔的廣場上的熱鬧沒半點關(guān)系。似乎，那扇弧形的屏風一樣的墻把嘈雜擋在了外面——那面寫著Legation Quarter 前門23號的墻倒是像極了四合院的影背墻，墻后面輪廓好看又略顯孤零的樹，像是合謀著與這影背墻一道要把最后的喧囂吸盡才罷手。送你來又熟悉這里的的哥，會在打出租票給你的空當時說一句：“咳，這不就是老北京公使館嘛”，也有的人對這帶更為熟悉，直接告訴你，老公使館還要早，以前這是前門國賓館。

是的，院子與開闊的天安門廣場和雄壯的正陽門城樓只隔一條廣場東側(cè)路，除了地理位置，這里悠長的歷史同樣為人稱道。1903年，建筑師Sid H. Nealy在這里組織興建了晚清時期的美國使館區(qū)，如今已成為清末遺留下來的唯一一處完整的使館區(qū)。建國后，這里是釣魚臺前門國賓館，38年前，周恩來和基辛格正是在這里秘密會晤，為次年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鋪好了路，架好了橋。

大約6年以前，成功做過“外灘3號“的李景漢就開始在前美國公使館的原址上著手另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把5座國家保護的文物樓變成包括一家法式餐廳、一家像歌劇院一樣的意大利餐廳、一家百達翡麗北京旗艦店、一個商務(wù)俱樂部和藝術(shù)中心等在內(nèi)的綜合時尚文化中心。如今，事實證明，這個計劃不僅變成了現(xiàn)實，而且內(nèi)容更多。關(guān)于這樣做的目的，李景漢說：“我的家就在北京，這個城市應(yīng)該有其他大都市都有的甚至更好的東西?！?/p>

今天，很多人喜歡把這里跟他的外灘3號拿來比較，除了說李景漢對于門牌有一份著迷外，更多地是說二者都意在復(fù)興一種“奢侈”的生活方式，這個“奢侈”經(jīng)過傳媒的手與口幾乎成了奢華物質(zhì)的代名詞，而前門23號似乎要表達得更多，更有精神內(nèi)核，奢侈更多是精神意義上的。 “人最幸福的還是一種心靈的自由狀態(tài)，這可能是最奢侈的東西。”這是“前門23號”所追求的“魂”，同時也是“前門23號”有別于外灘3號的地方——上海的大環(huán)境更商業(yè)化，相比北京的文化底蘊更為厚重。

院落的“主人”是五座晚清時期的新古典主義建筑，主建筑坐北朝南，其余四棟建筑分列兩旁，大小有別，不過每棟建筑一律是愛奧尼亞式的圓柱，花崗巖的石階。在環(huán)繞成一個馬鞍形的五棟文物樓之間，設(shè)計師加建了三棟現(xiàn)代風格強烈的玻璃幕墻建筑，F(xiàn)ez吧就在這樣一棟玻璃幕墻的頂層。要去頂層吹吹風，喝一杯初春午后的雞尾酒要經(jīng)過一層裝飾著六邊形玻璃墻面的HEX吧，正好碰到吧臺后面的Jackie 在給他的調(diào)酒團隊演示如何調(diào)制一杯摩洛哥風情的 “卡薩布蘭卡”雞尾酒。他說，這是為幾天后的一個樓頂party做的準備。

年輕、身材略顯發(fā)胖的Jackie這會兒還有點睡眼惺忪，與他頭上新噴上去的硬硬的發(fā)膠有點不協(xié)調(diào)，他說沒辦法，是因為昨天發(fā)燒喉嚨痛在家里睡了一整天的緣故。但這好像并沒有影響到他的演示，他那胖胖的圓臉滿寫著“專業(yè)”兩個字，這是我喜歡的香港職業(yè)人身上都帶有的那股稱為professional的勁兒，不管他前一分鐘還在跟身邊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開玩笑，或者半真半假地回答人家拋過來的問題，但后一分鐘，從他開始往鍋里倒那些乳白色的巧克力那一刻開始，整個人從表情到身體語言都變得收斂，那些調(diào)制要領(lǐng)和細節(jié)便和盤托出，還沒忘記轉(zhuǎn)頭跟我說，過幾天他要為他的party做的卡薩布蘭卡要用掉7kg的白巧克力，嘴里還低聲咕噥著，聽起來有點緊張北京的天氣，“希望可以暖一些，不然我的客人就慘了，我也慘了，做了那么多杯的卡薩布蘭卡……”

我有點不能把眼前這個年輕人與他可觀的調(diào)酒師職業(yè)生涯畫上等號——亞太區(qū)第一，世界排名第五，那一年是2007年。我問他得獎?wù){(diào)的那杯雞尾酒叫什么，他想了想才說叫“The Flower”，那樣子好像已經(jīng)快要記不得了。我讓他好好想想，他說很復(fù)雜，那一款Flower讓他當年想了7個小時才做出來，全不似他平素信心拈來的創(chuàng)意風格。Jackie笑了，說，沒辦法，比賽嘛，總要想得多一些。但我知道，平素他的風格是很隨性發(fā)揮的，靈感會從頭腦中迅速滑到他的手尖，在他取杯，加酒和最后添加水果中一揮而就，感覺上，他手中那款還在調(diào)制尚不知道名字的雞尾酒隨時還在變化當中，只有他自己知道下一步要取什么，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都是靈感的鬼使神差罷了。

我問Jackie得獎那一晚是不是很開心，他說沒有，其實那一天他整個人很sad，因為早上出門時他跟病床上患癌癥的姨媽說，今天我要比賽，你要等我回來。而那天，她的姨媽沒有等到他拿獎回來，人就走了。我想，或許他那杯很復(fù)雜的，想了７個小時的The Flower 就是做給姨媽的盛開的平安花吧。他說，那杯酒里他用了“Forget-me-not”（勿忘我）。

我問他，你最喜歡的一款雞尾酒是什么？他說，沒有，他的雞尾酒只做給客人，從來不是給自己做的，盡管他愛極了這項工作?；蛟S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款是什么，這有點像藝術(shù)，永遠有未知，很好玩。做廚師出身的他說，真正好的調(diào)酒大都有廚師背景，因為不只是對酒，對其他食材也有天生的敏感。所以，Jackie在來北京的七個月里，跑遍了很多小館子，他說真的好吃，也真的吃胖了。他說，好的調(diào)酒師最關(guān)鍵的是不會出錯。我問他，怎么才會出錯？他說，對酒不了解——酒的比例，酒的感覺，經(jīng)他的口嘗過的酒不下幾百種，他了解這些酒的感覺。我問他，什么時候最會出錯，他笑笑說，生病的時候，比如那年的倫敦，他拿了世界第五，歐洲的冬天很冷，他生病了，我說，你出錯了？他又笑笑說，可能吧。

我端著Jackie給我調(diào)的一款青蘋果味的還沒有名字的雞尾酒往頂層的Fez走，中間要經(jīng)過二層的agua餐廳，那是一間風格更加奔放，視覺艷麗強烈的西班牙餐廳。我想，或許那個來自巴塞羅那的主廚Jordie在二層的露天陽臺上喝咖啡時，會想念米其林餐廳，心里也會飄來些對地中海濕潤海風的思念呢。有一點應(yīng)該是不變的，Jordie說，廚師重要的是Be honest，有誠意才能面對客人也才能面對自己。這讓我想起他生活的那個城市巴塞羅那，那是一個高迪的城市，在我看來，高迪是有誠意的藝術(shù)家，他的作品，他的建筑都有誠意。

包括前門大街在內(nèi)的前門地區(qū)，由于靠天子腳下，幾百年來一直是“老北京”的歷史、文化和藝術(shù)中心，它東側(cè)是鮮魚口，西側(cè)大柵欄靠三縱九橫的胡同形成緊密路網(wǎng)，在漫長的歷史年代中孕育出以商業(yè)和娛樂為主的、地道的北京井市文化。可以這么說，在北京，如果人們在心理上都存在著一個天安門的話，也都會有一個前門。但是如今，前門在哪里？

前門經(jīng)過變身已經(jīng)并非原先的前門，這里集中了一些老字號，也集中了一些新鮮的餐廳。對于一個懷舊的老饕來說，他會懷念前門的大碗茶，懷念門框胡同、廊坊二條里那些狹仄的店鋪，里面有便宜美味的小吃，有如鄰居般的掌柜，平民的味道才顯得妥帖，一碗炒肝，一個包子里就包含著幾代人的故事。

對于一個游客來說，他會喜歡干凈整潔的前門大街，鐺鐺車緩緩而至，從正陽門一路看過去，可以隱約見到天安門前的國旗飄飄，他慕著全聚德烤鴨的招牌而來，他奔著獨一處的燒麥而來，到了北京不吃這些就像我們?nèi)チ朔▏鴽]有吃上一頓鵝肝。

而在前門23號，則是另外一幅場景，這里會聚了好多世界頂級的餐廳，像Matsu(日式料理)、Aqua(西班牙餐廳)、Fez Bar(屋頂酒吧)、Sadler(意大利餐廳)、Maison Boulud(布魯宮法餐廳)。這些餐廳會聚于此，使前門更加難以辨別。融合本身就是一種滋味，舊前門都已經(jīng)在記憶中幻化成為傳奇的一部分，新的前門也將在時間的滴嗒聲中，慢慢變成新的傳奇。

去年夏天還沒有過完的時候，基辛格來前門23號吃飯。他望望那些高掛在乳白色墻壁上的大片水晶鏡子，說：“哎呀，認不出來了，一點也認不出來了。” 38年前，鏡子里的老人曾經(jīng)在這個房間里和周恩來握過手。當時，他臉上戴的也是這副知識分子式的黑色粗框眼鏡，神情溫和又警惕，只不過沒有這么多皺紋和斑點。 基辛格老了，但前門23號一成不變。說到底，他不過是又一個在這里眺望過風景、參與過歷史的人而已。這里發(fā)生過的風云際會多少曾令20世紀驛動不安。

100年前，這片新古典主義風格建筑群是美國駐中國公使館，基辛格的前輩們在這里給蔣介石發(fā)過電報。后來，更多的政治家、革命者、斗士、投機分子、過客在這里出入，他們互相揣摩、爭吵、達成協(xié)議，把這里當作一個濃縮的競技場。場外的世界更加充滿象征意味。馬路對面的前門火車站曾經(jīng)迎接過1949年的毛澤東，但如今早已沒有火車經(jīng)過。街道和市井已經(jīng)不是基辛格當年看到的模樣，但正陽門仍舊佇立，東交民巷欲語還休，就在數(shù)個月前，她們還注視過這個國家的又一次集體狂歡，只不過是以體育和和平的名義。 身處這樣一個薈萃之地，前門23號更像歷史屏風，而不是消費場所，更像一個作品，而不是會所。這里有看得見天安門風景的房間，這里是中國最體面的地方。

從Fez Bar的頂層可以看到華燈初上時夜北京的開始，從離廣場很近的樓頂往外看，感覺會有些不同。我最后問身邊的Jackie，如果讓你調(diào)一杯酒，叫“One night in Beijing”( 北京一夜)你會怎么調(diào)，那會是什么顏色和味道的？他說，不知道，應(yīng)該很復(fù)雜，或許再多呆些日子他會有靈感，總而言之，一定是又古老又年輕吧。

說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