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孟芳
我的故鄉(xiāng)在湘東北的連云山下。小時候,我讀不懂山的那邊,云彩為什么浮起來,太陽為什么升起來。因此許多年月日,夢在陡峭的山路上跌醒。
這個夢其實是逃離之夢,只是隨著時間的流動,可以解釋為“好奇”、“向往”和 “追求”罷了。當我如愿以償?shù)靥与x了故鄉(xiāng),走進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我才真正懂得,故鄉(xiāng)是逃離不了的。只要想到那個地方,我心里就有一種快慰和不安。
有一次我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一進門母親就趕緊打棗子給我吃。我感到很驚訝,當時城里早已沒有棗子賣了,怎么家里的棗子還留在樹上呢?那晚我蘸著淚水寫下了《棗子》:一樹棗子/半紅半黃/幾回回雨想把它打落/一次次風在把它搖晃//它是母親留給我的/粒粒長在她心上/雨,莫想要/風,莫想搶//只有我回來了/母親才舉起長篙/ 把自己的心/敲響
這首詩發(fā)表在1986年第1期的《詩刊》“短詩四十家”專欄上,這是繼1979年第12期《詩刊》發(fā)表我的《第一聲啼哭》之后,我在《詩刊》發(fā)表的第二首詩。這堅定了我的一個信念:“母愛與鄉(xiāng)情”應該是我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事實上,1990年第1期《詩刊》發(fā)表了我的組詩《母愛與鄉(xiāng)情》,1994年我參加《詩刊》第12屆“青春詩會”并發(fā)表組詩《情感大自然》,2005年《詩刊》“當代詩人群像”專欄推介我,都與我的鄉(xiāng)土情結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我常常驕傲地對人說,我家門前有三棵棗樹,好像比魯迅先生家里還多一棵,并且要說到在母親屋前打棗、把心“敲響”的細節(jié)。是啊,因為棗樹,我擁有了不可替代的情感財富和樸實無華的生命季節(jié)。
這樣思考著、積累著,我雖然整天與高樓大廈為伴,與霓虹燈彩為鄰,但我的靈魂皈依的仍然是這一片與我血肉相連的故土;這樣寫著、表達著,甚至好多話語、好多景物都碰不得,一碰就來了詩情。比如穿著牛皮鞋,我寫出了《牛皮鞋》:腳上的鞋/黑亮亮的/它用牛的皮做成/可以照見人的影子//這牛皮/是我送給收購站的嗎/誰知道經(jīng)過多少周折/又成為我生活的伴侶//呵,我的牛/生前,拉給我一個個秋/死了,和我同走一條路。
比如走在紅地毯上,我寫了《紅地毯》:紅地毯/默默地/躺在客廳里//客來了客走了/紅地毯/便想著自己從何而來//想到羊/想到草/想到那一片土地//不懂的是/有些腳步/為什么要與地隔開。
當然,這都是離開了物質的訴求,從情感上把詩歌提升到一種普遍程度的結果。
記得在一個月色溶溶的夜晚,我獨自在院子里散步,想起差不多有半年多沒有回家看望父母了,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這時李白的《靜夜思》便成了我思鄉(xiāng)的背景音樂,我的《故鄉(xiāng)》就這樣寫出來了:李白的霜/染白/一條小路//沿著小路/我/走回去//走到母親床前/才知道/我是她的故鄉(xiāng)
在這里,“故鄉(xiāng)”已不僅僅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理位置,而且是一個有特別意義的情感載體;“小路”也不僅僅是我從故鄉(xiāng)走出來的那條山路,而且是從霓虹燈彩中突圍的思念之路。我和母親互為故鄉(xiāng)的定格,別開生面地融入了人生可珍可愛的旋律。
2004年,《故鄉(xiāng)》被選入上海市初中語文教材,與沙白的《紅葉》、雷抒雁的《雨》、艾青的《盼望》、臧克家的《我》、卞之琳的《斷章》共同演繹了韻味無窮的“心靈詩語”。這使我特別高興,我為今天的孩子們留下了一個美好的情感記憶。因為今天的孩子想家了可以打個電話,發(fā)個電子郵件,甚至對著攝像頭網(wǎng)上聊天,在愉快中慢慢道來。而我的那一種想念可能是現(xiàn)在的孩子們不曾體驗過的。然而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想念體現(xiàn)在母親身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這正好應了那句話:如果沒有詩,人類許許多多美好的情感和高尚的愿望,都會被我們遺忘。
但是,鄉(xiāng)村與城市總是有太多精神的和物質的差距,總是讓我們經(jīng)常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就像“逃離”需要一種勇氣,“依戀”有時也需要一種動力支持一樣。有一年我接父親進城,沒住幾天父親就不習慣了,硬是要回去。在家里威風凜凜的父親到城里卻成了老實巴交的過客。于是在一次陪他上街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詩意,寫出了《父親進城》:人行道上/陽光被樹葉篩選/父親披一身虎皮斑紋/沒有威風//人行道/遠沒有鄉(xiāng)路多情/彎彎曲曲的鄉(xiāng)路/是一種情感糾纏/怎么也甩不開//而綠燈/不是草地/不能在那里放牛/而紅燈忽閃忽閃/不像炭火/可以取暖//父親進城/提一個網(wǎng)袋/許多思想/還沒到家就漏掉了
在父親看來,城市的房子再高也夠不到云朵,城市的水再清也不會有靈性,城市的路再平也不能留下季節(jié)的腳印。這是傳統(tǒng)父親與現(xiàn)代都市的精神碰撞和情感逆差。應該說,城市是文明進步的象征,是現(xiàn)代元素的集合體,是引領社會前進的動力機組;而父親進城似乎什么也不能接受,包括現(xiàn)代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在城里,父親需要的恰恰是城里缺少的,他擁有的恰恰是城里需要的。
更有意思的是,父親對這座城市還有過自己的思考,而母親仍然不假思索地在家里的石磨里添加養(yǎng)料,固執(zhí)地沒完沒了地要給我寄來炒米粉,于是我在《磨》里寫著:磨爛了太陽/ 成了夜里的星星/磨爛了星星/成了母親面前的曙光/慢慢地/我吃著米粉長大了/長大/走進一個城市//城市是不要石磨的呀/面包和牛奶養(yǎng)活著我/難道母親不知道嗎/老是郵給我沒完沒了的包裹……
如果說母親留棗是一種不聲不響的母愛,那么,母親推磨就是連綿不斷的母愛了。母親不知道,在鄉(xiāng)下吃著米粉長大的我,如今吃的是面包和牛奶。正是這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原始與時尚,碰撞出了詩美的火花,照亮了我不老的詩心。我真的要感謝那個小小的山村,是它成就了一個有“夢想”的詩人和一個“詩人”的夢想。我現(xiàn)在是國家一級作家。從1990年起,先后出版了《紅地毯》《山那邊》《回望故鄉(xiāng)》和《逃離與依戀》等多部詩集。
但是我知道,現(xiàn)在的詩歌寫作不是很景氣,詩不受敬重的原因應該是“假詩人的過失而不是真詩人的過失”。只要我們的方式是最適合“為詩增光和被詩增光”的方式,詩歌寫作就能夠在困境中崛起。因此我常常加倍地讓真誠澆灌我的生活,使自己從這個忙碌而喧囂的世界走出來,進入充滿道德和智慧花果的樂園,以自己的抒情方式表現(xiàn)純粹的精神和情感世界,不求華貴而崇尚質樸,注意意象的單純、用字的省儉以及篇幅的短小,而寓豐富的感情內(nèi)涵和象征意義于其中。當然這不過是我的追求,幻想與腳步不能結伴同行時,幻想也是不會被指責的。寫到這里,我又想起了自己的《手杖》:
那天我告別家鄉(xiāng)/送給母親一根手杖/這手杖是我在深山里采伐/保留著大自然原始的模樣//它帶著我的祝福/支撐起母親的生活/它帶著我的思念/守候在母親身旁//它彎著頭/那是一個成熟的思想/在母親面前作永恒的鞠躬/啊,它是我留給母親的形象
在這首詩中,“手杖”的形象逐次擴展引申,從采伐到支撐,到守候,到鞠躬,最終凝結成兒子永恒的形象。這或許正好說明了,逃離之后的依戀,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