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智芹
卡夫卡是一個猶太人,猶太人身份對他的創(chuàng)作有內在的深層影響。雖然他在小說中并沒有明確提到自己作為猶太人的生活經(jīng)歷,但他寫下的大量書信、日記等私人性文字真誠袒露了他對自己猶太身份的探索。這并不奇怪,在20世紀初期的布拉格,卡夫卡和他的家庭是猶太社區(qū)的一部分,當時的猶太社區(qū)處于兩個敵對的種族——捷克人和德國人的包圍當中,而無論哪個民族都不僅在文化上排斥猶太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不接納他們。
盡管卡夫卡一生沒有結婚,他同好幾位女性發(fā)生過戀情,并寫下了字數(shù)驚人的情書,其中他與菲莉斯,鮑爾的通信達五年之久。即從1912年到1917年。這些書信被編輯成《致菲莉斯情書》,翻譯成中文有厚厚的兩大本,書信中卡夫卡既表達了他對菲莉斯熱烈的愛戀,也記錄了他對猶太身份的探索。我們把卡夫卡和菲莉斯這五年的鴻雁頻傳分為前后兩個階段:1912年9月年相識至1914年7月第一次解除婚約為第一階段,1914年10月恢復通信至1917年7月再度訂婚,并于當年12月再次解除婚約為第二階段。
卡夫卡把自己兩次同菲莉斯解除婚約視為他最終沒能成為一個正常人的證據(jù)。他的這種看法解釋了他的書信、日記等私人性文字和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巨大差別。在私人性文字中,他記錄了自己作為一個猶太人的思想成長歷程。展示了他作為一個作家不懈剖析他人的努力。在這里。他有明確的身份意識,有清晰的思想認識和價值追求,在一個由朋友、同事、東歐猶太人組成的大家庭里找到一種牢固的歸屬感。但這一切在他的小說中都看不到,讀者在小說中看到的是縈繞在他腦際的早年痛苦的生活記憶,是他沒有成長為父親那樣身材高大、意識剛強的男子漢的愧疚,小說中反映出來的卡夫卡是一個困惑、孤獨、無能為力的弱者形象??ǚ蚩ㄔ谛≌f中表露的是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而在日記、信件,特別是致菲莉斯的情書中,展示的是他真實、毫無遮掩的自我。書信被視為“卡夫卡完成的最長的小說”,展示了他個性發(fā)展和對猶太身份認同的每一個細節(jié),袒露了一個本真的卡夫卡。
一、卡夫卡和菲莉斯的情書馬拉松
卡夫卡與菲莉斯書信傳情最初是為了討得父母的歡心。卡夫卡的父親是一個成功的猶太商人,無論在工廠還是在家里都說一不二:母親是父親生意上的得力助手,無暇照顧幼時的卡夫卡。父母對猶太教沒有太多的熱忱,在敵視猶太人的西歐生活環(huán)境中接受基督教的同化,并希望卡夫卡也能像父輩那樣,順應時勢。把個人利益放在第一位,心安理得地去過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而不要過多地考慮自尊、種族關系、維護本民族的文化等問題。強大的父權世界對卡夫卡形成一種威壓之勢,一直到成年之后,卡夫卡還像父母希望的那樣。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為了取悅于父母,1912年,卡夫卡開始熱烈地追求他剛剛結識的菲莉斯一鮑爾。這種追求與其說是出于卡夫卡內心的喜歡,毋寧說是為了迎合父母的愿望。菲莉斯出身于中產(chǎn)階級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活潑開朗,恪守猶太女性的本分,是卡夫卡父母眼中的賢淑女子。而卡夫卡則是另外一種類型的人,他對菲莉斯說自己是一個禁欲主義者。吃素食,身體瘦弱,不會社交,不修邊幅,容易生病,覺得自己卑微渺小,并且每當菲莉斯給予他熱烈的回應時,他都用這些作為不結婚的借口,并同時鬼使神差地通過書信追求菲莉斯的閨中好友格蕾特·勃洛赫,而格蕾特應菲莉斯的請求,與卡夫卡頻頻通信來考驗他是否真的喜歡菲莉斯。在和卡夫卡通信兩年之后,菲莉斯在格蕾特的幫助下對卡夫卡進行了一次愛情的“審判”,之后便同卡夫卡解除婚約。
解除婚約后卡夫卡陷入了對菲莉斯的痛苦思念之中,在友人的幫助下,二人不久又恢復了通信?;謴屯ㄐ诺娜?,即從1914年10月到1917年10月,是卡夫卡和菲莉斯試圖尋找一個妥協(xié)途徑的三年,但最終卡夫卡無法放棄寫作所需要的孤獨,菲莉斯也不愿放棄中產(chǎn)階級的世俗生活,妥協(xié)沒能達成。這期間他們的關系時好時壞,不再像第一階段那樣充滿戀人之間互訴衷腸的甜蜜與渴望收到對方來信的焦灼。惟一讓卡夫卡感到滿意的是他們兩人1916年在瑪麗亞溫泉開心地度了一周的假,嘗到了身心交融的幸福,他們甚至第二次訂婚,但很快又像第一次那樣解除婚約,不過這一次對卡夫卡的打擊遠比第一次小。
從精神層面上來講,卡夫卡1914年至1917年與菲莉斯交往中最重要的不是他對菲莉斯的追求,而是他對猶太身份的尋求,是他尋找精神實現(xiàn)的途徑。這種尋求一開始表現(xiàn)為在精神追求和世俗生活之間做出選擇,即在寫作和婚姻之間做取舍。不久,這種選擇變成了在西歐猶太教和東歐猶太教之間做出選擇,是選擇被啟蒙的、理性的、智性的西歐猶太教,還是認同神秘的、強調族裔屬性的東歐猶太教?是選擇西歐猶太教派“哈斯卡拉”(Haskalah),還是選擇東歐猶太教派哈西德(Hasidism)?
最終,卡夫卡將民族自尊和猶太復國主義、哈西德教派以及東歐猶太教整合成一種精神性的宗教,一種融猶太共同體性、猶太民族性、猶太民族自強不息、榮辱與共的精神于一體的認識,這種精神追求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猶太人之家”相呼應,完成了卡夫卡的精神升華之旅。“猶太人之家”1916年在布拉格建立,主要收留從西班牙流亡過來的猶太人孩子。有一段時間,幫助這些孩子,為他們爭取受教育的機會和基本的生活保障,成了卡夫卡樂此不疲的事情。他的精神追求在實踐中得到了深化和驗證。
但由于卡夫卡沒有真正地離開過父母。他和過去依然有這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父親對他來說像一個專橫的暴君,而上帝在他心目中也同樣君臨一切、無所不能、蠻橫不公。因此,雖然他從菲莉斯那里獲得了新的精神發(fā)展的自由,但來自父親的心理羈絆妨礙他將這種新的精神認識付諸于實踐。于是,卡夫卡便轉向菲莉斯,就像他早年希望她接受自己熱烈的感情一樣,這個時期的卡夫卡在菲莉斯身上實現(xiàn)自己的精神追求。借助菲莉斯和“猶太人之家”??ǚ蚩ǔ蔀楠q太孩子的代理父親和菲莉斯精神上的丈夫。
作為一個沒有歸屬感的猶太知識分子,卡夫卡只能遠遠地看著這個世界,他清楚別人怎樣做是正確的,但自己卻無法像別人那樣生活。像《舊約》中的英雄摩西一樣,他能指引著他的猶太兄弟姐妹走到“流著奶和蜜”的地方,自己卻無法進入其中。在和菲莉斯交往的最后日子里??ǚ蚩ɑ忌狭朔谓Y核,他把這視為“壞的”自我——希望獨身、用德語創(chuàng)作的作家卡夫卡,最終戰(zhàn)勝了“好的”自我——希望結婚生子、過普通人生活的猶太人卡夫卡。
二、1912年至1914年的兩地書:弱者的告白
1912年至1914年,卡夫卡致菲莉斯的情書是一個熱烈的追求者形象,但每當菲莉斯詢問為什么他們不能結婚時,卡夫卡總說自己不會是一個好丈夫、好情人、好父親。我們可以將這種矛盾的行為看作卡夫卡為自己的猶太身份而掙扎的隱喻,他試圖通過猶太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來達到上帝與猶太民族的統(tǒng)一:“在卡夫卡開始探索猶太身
份的時候,他的猶太性或者說他身上猶太性的缺乏,是他和菲莉斯沖突的核心。不和菲莉斯結婚,他就既不是一個男人,也不是一個猶太人,他是一個非猶太人、非德國人、非捷克人,是漂泊在冷漠、敵意的世界上的赤裸裸的自我。在非猶太人、非德國人、非捷克人這些不同的身份當中,他更希望靠近猶太人。如果能找到一個允許他進去的人口。他很可能會加入祖先的行列。遵從人性的規(guī)范,找到信仰和歸屬感,像普通猶太人一樣生老病死??ǚ蚩ā宄卣f明了他的選擇和為此付出的代價:和菲莉斯結婚,就相當于犧牲了自我。種族的大門會因此向你洞開,猶太人會擁抱你,將你拉人他們之中,泯滅你的個性。讓你的痛苦甚至聲音消失,此后從眾的信仰會取代你內心的愧疚。”
但是,卡夫卡一方面通過與菲莉斯通信尋求自己的猶太身份,另一方面又不斷地剖析自我,批評猶太習俗,甚至自我嫌惡,否定自己的猶太身份。這種自我毀譽和自我否定反映出受歧視的猶太民族的屈辱和自身的局限,因為對于這一切,卡夫卡都太熟悉不過了。在給菲莉斯的信中,他這樣寫道:“你要的是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可憐蟲。”他在信中經(jīng)常抱怨自己身體狀況不佳,有憂郁癥,極易疲勞,說他羨慕別人的強壯,嫉妒菲莉斯的德國追求者“健康的體魄、得體的服飾和風趣的談吐”。從寫給菲莉斯的信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卡夫卡害怕性無能,擔憂自己沒有能力做一個好丈夫。這一點和他身體方面的其他困惑一樣,反映出卡夫卡潛意識中認為猶太文化是病態(tài)的、抗拒本能的。
正如恐懼性生活一樣,卡夫卡也害怕婚后沉陷在中產(chǎn)階級的庸俗生活之中。因此,他厭惡到猶太會堂去。不喜歡菲莉斯挑選的又大又重的家具,說它們讓人感到“壓抑”,像“墓碑一樣”。在菲莉斯決定解除婚約時,卡夫卡寫道:“我讓你取消在猶太會堂的儀式,你不回答我?!薄拔蚁胍粋€四層以上的公寓。不要在布拉格?!币簿褪钦f要遠離其他人,遠離菲莉斯的朋友和他們所要承擔的責任?!拔也恍枰粋€永久的、充斥著資產(chǎn)階級生活趣味的家,我不僅不需要這樣的家庭關愛,實際上它還會嚇著我?!睆倪@里我們看出卡夫卡厭惡猶太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厭惡自己的猶太家庭和自己身上的猶太血統(tǒng)。聯(lián)系到他對性生活的看法和他的禁欲主義思想,可以感受到卡夫卡內心深處基督教和猶太教兩種價值觀在較量,他試圖尋找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
卡夫卡對婚姻的矛盾態(tài)度反映出他想成為一個德國人的愿望,盡管德國人仇視像他這樣的猶太人,但他認為德國人沒有他的弱點,或者說和德國人相比,他認為自己所具有的弱點??ǚ蚩ɑ貞涀约涸缒暧幸淮魏鸵晃簧聿母叽蟮莫q太朋友在一起,這位朋友的父親開了一家書店。卡夫卡在書店里看到去猶太會堂用的面紗布滿了灰塵,旁邊是“黃色”的猶太書刊??ǚ蚩ê团笥讶チ艘患遗磐獾牡聡司銟凡浚笥咽沁@里的會員,而卡夫卡不是??ǚ蚩ú粺o嫉妒地回憶說他羨慕這位把自己視為德國人的猶太朋友。
在卡夫卡的回憶中,德國人不接納像他這樣敏感的猶太知識分子,而歡迎他朋友那樣的雖然粗魯?shù)珡妷选⒔】档莫q太人,這樣的猶太人像卡夫卡的父親一樣堅強自立,把上猶太會堂用的面紗和“淫穢”的猶太書刊放在一塊兒,和德國人交朋友,在一起盡情狂歡,而卡夫卡只能站在一旁,羨慕地看著他們,希望自己也能像朋友一樣被德國人俱樂部接納。
卡夫卡和菲莉斯的第二段戀情發(fā)生在1914年7月至1917年10月之間。由于不再考慮為盡到責任而和代表猶太中產(chǎn)階級的菲莉斯結婚,卡夫卡這一時期對猶太身份的尋求成為他發(fā)自內心的一種沖動。有學者認為猶太教、婚姻和寫作是卡夫卡逃避不堪忍受的生活的三種途徑,但只有婚姻這條途徑在他身上真正起作用了,因為和菲莉斯的戀情卸去了困擾他的精神壓力。但菲莉斯曾經(jīng)提出解除婚約,使卡夫卡不再想著通過一樁猶太中產(chǎn)階級的聯(lián)姻去獲取身份定位和與猶太人的緊密聯(lián)系,這一點從第二段戀情存續(xù)期間卡夫卡給菲莉斯的情書明顯減少表現(xiàn)出來。這期間,卡夫卡是借助寫作和對自己猶太身份的理解來尋求民族自尊與歸屬感的。我們可以做一個合理的推測,如果卡夫卡活得再長久一些,那么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的成就感和自信心,以及他越來越強烈的猶太身份意識,可能會最終讓他沒有顧慮地結婚,在生活中遵循猶太文化習俗,因為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他曾產(chǎn)生去巴勒斯坦生活的想法。
三、1914年至1917年的兩地書:身份的尋求
卡夫卡對猶太身份的尋求在1914年那場婚約風波之后寫給菲莉斯的信中比較明確地表現(xiàn)出來?;榧s解除后不久,卡夫卡在給菲莉斯的信中剖析了兩個自我:一個執(zhí)著于結婚生子、過普通人的生活,承擔婚姻的義務;另一個不顧一切地追求自由、孤獨、創(chuàng)造力,甘愿過寂寞、清貧的寫作生活。這是一封具有分水嶺意義的信,在此后寫給菲莉斯的信中卡夫卡坦率地承認,要做一個孤獨的作家,他就不能履行一般人理應承擔的義務。同樣在這封信中,卡夫卡還詳細解釋了他和菲莉斯為什么都有理由害怕對方,然后他提出他們之間能否相互妥協(xié)。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即為寫作而追求孤獨與自由的卡夫卡,和渴望卡夫卡能夠像普通人一樣承擔起家庭責任的菲莉斯,都向對方讓一步。盡管卡夫卡沒有談到具體的讓步計劃,但這種想法預示著他哲學觀上的一個轉變,這時的卡夫卡認為理想的生活需要承擔責任并付諸行動,而不是空洞的紙上談兵。
在這一時期,我們還看到卡夫卡開始了一個悔悟的過程,他認識到自己傷害了菲莉斯,他承認這一點,并盡可能地做到今后不再傷害她??ǚ蚩ㄔ谶@期間寫就了長篇小說《審判》,不管這部小說在他去世之后給予多么高的評價,說他是陌生化的代言人也好,政治預言家也罷,從卡夫卡的潛意識角度來說,它是驅散卡夫卡內疚感的咒符,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場真實的審判,為他的自大和與菲莉斯交往上的虛榮,為他主動追求菲莉斯,讓她為自己著迷而又沒有明確表示過與她白頭偕老,而他又明明知道菲莉斯內心渴望著與他攜手共度一生。
然而,卡夫卡與菲莉斯第二段戀情期間所寫的信件,主要集中在四個猶太問題上,即猶太復國主義、猶太教、與西歐猶太教相對的東歐猶太教以及“猶太人之家”。
卡夫卡與猶太復國主義的關系起初既不明朗也不持久,但他對這一運動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和同情,特別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在與菲莉斯通信之初,卡夫卡對猶太復國主義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第一次相見時。菲莉斯學習希伯來語的熱情給卡夫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甚至討論去巴黎斯坦旅行。但卡夫卡又在給菲莉斯的信中談到他遇到一個年輕的猶太復國主義者,這個人“敏銳、活躍、友好,但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靜氣質……當時我對他這個人、對任何形式的猶太復國主義都漠不關心……”不過,幾個月后,即1913年4月,卡夫卡的朋友洛維的意第緒劇團難以為繼,他給他的建議是“去巴勒斯坦”。是承擔對他人的義務還是滿足自己的愿望?是像普通猶太人一樣生活,還是走一條有精神追求但注定孤寂的藝
術之路?卡夫卡內心一直在進行艱難的斗爭,他能給別人指出一條正確的道路,但到自己身上卻總是像哈姆雷特一樣猶豫、躑躅。困惑始終纏繞著他,在1913年9月寫給菲莉斯的信中??ǚ蚩ㄕ劦阶约簩Κq太復國主義的看法:“今天早晨我去參加猶太復國主義者大會,摸不著頭緒。我知道具體的,總體的也知道。但實際上并不懂?!?/p>
但到了1916年,卡夫卡對猶太復國主義有了更多的了解。這一年的8月,卡夫卡在信中責備菲莉斯對猶太復國主義的態(tài)度:“無論如何你都不要因為你不是很熟知猶太復國主義而對猶太人之家感到害怕。通過這個猶太人之家,另外一些力量正在匯聚并發(fā)生作用,我更看重這些力量。猶太復國主義現(xiàn)在至少處在一種表面看來的頂峰發(fā)展時期,它對大多數(shù)活著的猶太人來說是可以實現(xiàn)的夢想,但它僅僅是通向更重要的目標的一個過程。寫這些有什么用呢?你在沉默?!贝藭r猶太復國主義對卡夫卡來說已不是一個目標,而是通向更高目標的一個手段,他從不認為猶太復國主義是最終的目標,只相信它作為手段在起作用。
卡夫卡對猶太教和其他宗教的看法也不是始終一致的。他在致菲莉斯的信中傾吐自己的迷惘:“你是否十分虔誠?你經(jīng)常去猶太會堂,但最近你一定沒去過。你信仰什么?猶太教還是上帝?主要的是。你是否體會到自己與一個令人心平氣和、距離遙遠、很可能永元盡頭的巔峰或深谷之間的關系?總能體會到這一點的人一定不會像一條迷途狗一樣到處亂竄,凄苦難言地四面張望:一定不會自愿進人墳墓,仿佛墓地是一只溫暖的睡袋,而生活則像冰冷的冬夜:也不會在通往辦公室的樓梯上。覺得看到自己從樓梯間煩躁地搖著頭急促跌落下來?!?/p>
然而,有一點我們必須要注意的是,卡夫卡從來沒有公開表示過他信仰基督教,他認為“基督教是異教的信仰”。而猶太教作為一種信仰和宗教,是與訓誡相符的??ǚ蚩ú幻靼转q太人何以漠視自己的信仰:“遵守戒律并不體現(xiàn)在去猶太會堂這一表象上,相反,它是猶太教最根本的東西?!笨ǚ蚩ㄔ诮o菲莉斯一封信中曾描述過這樣一件事:“你讀這封信的時候,也許我正身穿舊燕尾服,腳蹬開了縫的漆皮鞋。頭頂過小的圓筒帽,帶著一張異常蒼白的臉(因為現(xiàn)在我需要很長時間方能入睡),作為男賓相和一位怡人、美麗、高雅、特別溫柔體貼又十分謙虛的表妹一起乘車去那將要舉行一個隆重婚禮的教堂。這種婚禮總令我不安,因為按照猶太習俗,至少在我們這里宗教儀式只限于舉行婚禮和葬禮,由此這兩件事變得如此靠近,人們簡直可以看見一個正漸漸消逝的信仰那懲罰的目光。”卡夫卡尊重自己的猶太信仰。可其他猶太人僅僅將其視為一種外在的儀式,卡夫卡的失望寫滿了字里行間。具有悖論意味的是,恰恰是在將猶太教的某些缺點同古老的、富有發(fā)展前景的德國以及德國作家、編輯、讀者之間的良好關系做了比較之后,卡夫卡才將尊重猶太信仰視為對自己種族的義務。而且,他對德國人的羨慕是和對自身內在的猶太身份的憎恨連在一起的,也就是說他以德國人的視角來看待猶太人。但與此同時,卡夫卡在言談中又表現(xiàn)出一種夸張的、刻意的猶太方式。因而,此后沒幾年的時間,他堅持真正的民族精神是一個民族同甘苦共患難。這樣,卡夫卡從作家卡夫卡。從僅屬于編輯、讀者的卡夫卡,變成了丈夫卡夫卡、猶太人卡夫卡,將以色列人民看作一個整體。
此后??ǚ蚩ɡ^續(xù)深化他對精神歸屬的探索。他認識到人為了證明上帝的存在。創(chuàng)立了一系列的宗教儀式,上帝存在于人的意識之中,一旦沒有了這些儀式,人就無法證明上帝的存在。因此。上帝是人虛構出來的。人對它并沒有真正的信仰。因而,從本質上來講,這樣的一種宗教是不牢靠的??ǚ蚩炔荒馨血q太教作為一種純粹的信仰來接受,也不能把它視為現(xiàn)實生活中一種儀式性的東西。他的這一認識抓住了一個核心問題,即不管對他本人還是其他人來說,宗教行為和宗教儀式要先于信仰,信仰借助它們才得以存在。
有了這種認識之后,卡夫卡開始將猶太教作為一個群體的信仰,但他為自己在內心深處不屬于這個群體而不斷地懺悔。于是。我們看到他在信中向菲莉斯求證猶太教對她來說是宗教還是上帝,是行為還是信條。1914年6月又在給菲莉斯的好友格蕾特的信中寫道:“因為他生為猶太人卻不贊成猶太復國主義。且不信猶太教,所以被所有重要的大團體排斥在外(我對猶太復國主義既驚服又厭惡)。”這里,我們看到卡夫卡第一次將猶太教視為一種集體信仰,顯示出他重又接近以前曾經(jīng)排斥過的東西,比如生活在有組織的社會群體當中,遵守社會規(guī)則,承擔社會義務等等。但矛盾的是,卡夫卡又懊悔地承認他不適于過這樣的生活。他對宗教救贖的無力和父親三心二意的宗教信仰感到失望,由于從小就沒有在一個充滿關愛、和諧的氛圍中接受猶太教的熏陶,現(xiàn)在再讓他信奉猶太教未免太遲了。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使卡夫卡有了一個為群體盡義務的機會,即為德國皇帝和他喜愛的那部分德國揚鞭沙場,但這個愿望因卡夫卡身體狀況不佳而成了泡影。兩年之后的1916年夏天,卡夫卡和菲莉斯在瑪麗亞溫泉度過了他們兩人結識以來最愉快的一周,卡夫卡對性無能的所有擔憂全部煙消云散。菲莉斯回柏林后卡夫卡繼續(xù)逗留,在這里,卡夫卡對猶太人的認識有了最終的提升。菲莉斯離開瑪麗亞溫泉一周后。卡夫卡寫信熱情洋溢地向她描述他見到了東歐猶太教哈西德派的重要人物貝爾茲,拉賓(Belzer Rebbe),并與拉賓進行了一次令人難忘的散步。使他精神倍感愉悅。他告訴菲莉斯他這個素食主義者竟然吃了一點肉。而且還長胖了。這應該不是巧合。最終,一種幸福感、滿足感、精神上的如釋重負感,突然出現(xiàn)在卡夫卡那簡樸、嚴肅、追求散文風格的書信里面了。
但卡夫卡思想上的這種轉變是需要一個前奏的。我們在上文看到卡夫卡將宗教視為一種生活方式,看到他很尊重猶太哈西德教派的領袖人物,而且將他和菲莉斯在一起的生活視為“快樂的人生”,他似乎從婚姻恐懼癥中解脫出來,成為了一個普通的猶太人。但菲莉斯如何遵從卡夫卡選擇的猶太生活方式,從而使卡夫卡通過菲莉斯過上一種猶太人的生活。還需要先前的積淀和恰當?shù)钠鯔C。
卡夫卡不是在和拉賓散步之后,也不是因為他和菲莉斯共度了一周完美的生活,就突然認可了東歐猶太人的生活。這要從卡夫卡和意第緒劇院的接觸談起。卡夫卡在早期與菲莉斯的通信中也多次談到意第緒劇院。1911年10月4日,卡夫卡觀看了意第緒劇團的演出,對猶太文化產(chǎn)生了興趣。在此后三個月的時間里,他觀看了近二十場演出,對東歐猶太人的精神世界和猶太教的神秘教義都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改變了他對猶太傳統(tǒng)的否定態(tài)度。但這只是理論上的認識,并沒有觸及現(xiàn)實生活。真正觸動卡夫卡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過一種猶太式生活的契機是1916年“猶太人之家”的建立。在與菲莉斯的后期通信中,卡夫卡積極鼓勵、以甜言蜜語哄騙甚至要求菲莉斯尋找一切機會到“猶太人之家”做志愿者。這時的卡夫卡認為猶太教的本質是擁抱人性:“最
重要的是人,只有人才是最重要的……而只有這些真正重要的東西才能喚起你力量中的至善。你一定會認識到工作、家庭、文學、戲劇這些東西從根本上來說只能喚醒你這種至善的一部分,也許真正的結合點在這里,這種至善反過來又會有助于所有其他的方面,例如家庭之類。”在卡夫卡看來,菲莉斯在“猶太人之家”的工作與其說是給孩子們帶來歡樂。毋寧說更使菲莉斯在精神上受益:“在我看來,這是通向精神自由的惟一道路。那些幫助別人的人會比被幫助的人更早地走向這條自由之路。”對卡夫卡來說,“猶太人之家”是惟一重要的、真實性的東西:“只有真實可以給你帶來最大的幫助,哪怕是最微小的真實?!銜l(fā)現(xiàn)有人需要幫助,……你有給予這種幫助的能力——正如雪中送炭。這極其簡單。然而又比任何主導思想都深奧,你問的所有其他問題都會自然由這簡單的事情中得出結論?!?/p>
最終,“猶太人之家”成了卡夫卡信仰猶太復國主義的力量源泉,他認識到猶太復國主義“給了猶太人之家一種新的、強有力的方法,總而言之,是一種新生的力量。這種力量通過喚起過去輝煌悠久的歷史而激發(fā)起民族向上的精神?!狈评蛩菇o“猶太人之家”的孩子們講授猶太法典,在“猶太人之家”,上帝、卡夫卡的父親、菲莉斯、猶太復國主義、猶太人、卡夫卡全都融為一體,卡夫卡一直想成為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社區(qū)里的一員,在這里找到身份歸屬和生活的意義。我們可以大膽地揣測,卡夫卡寧愿成為“猶太人之家”的一個孤兒,也不愿做一個雖有父母但親情淡薄、被母親忽視、受父親專制的孩子。
“猶太人之家”還使卡夫卡實現(xiàn)了他一直希望結婚做父親的愿望,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由于內心永遠處于矛盾之中而沒能如此??ǚ蚩▽Α蔼q太人之家”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他甚至收養(yǎng)了這里的一些孩子,把菲莉斯視為精神上的妻子,讓她照顧她們,做她們的母親:“那種感覺就像是,那些小姑娘是我的孩子,她們終于有了母親……”
對卡夫卡來說,“猶太人之家”成就了他想象中與菲莉斯的夫妻關系:“再沒有什么能比這件事情更使我們在精神上親近的了?!边@里,卡夫卡向我們表露了“猶太人之家”帶給他們的那種超乎尋常男女愛情的親密關系。
在卡夫卡內心深處有兩個爭吵不休的自我:德語作家卡夫卡和東歐猶太人卡夫卡,他在這兩個方面都既是贏家又是輸家。說他是贏家。是因為他經(jīng)歷了追求精神自由、承擔社會義務、信仰猶太復國主義、尋求猶太身份的歷程,并通過“猶太人之家”將這一切融合起來,而且最終從社會責任、婚姻生活的痛苦焦慮中解脫出來。說他是輸家是由于他沒能化解與父親的愛恨關系,沒能改變父母將猶太教視為虛偽的形式,他對猶太教、猶太復國主義和宗教的新觀點沒能轉化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沒能娶妻生子、建立家庭,過一種猶太教所要求的生活。
盡管如此,卡夫卡最終還是贏得了身份求索的勝利,這是一個漂泊的、流散的猶太人的勝利。他用自己終生不懈的探索讓其他猶太人更充分、更完全地了解了猶太人的困境,甚至感受到他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但生活中卻沒有做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