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矮”,兼 及“射”

摘 要:本文從“射”和“矮”的流俗字源說起,在博采諸家學(xué)說的基礎(chǔ)上,對“矮”字的字源做了梳理,并指出了其造字理據(jù)。筆者認(rèn)為,“矮”從“矢”得義,與“短”字從“矢”有關(guān),是對“短”之“有所長短。其中正也。正直為正。必正直如矢而刻識之。而后可裁其長短”的繼承。

關(guān)鍵詞:射 矮 字源 訛變

一、緣起

“矮”與“射”顛倒用字一說,流傳甚廣,版本各異,但基本觀點一致,即認(rèn)為:“射”從“身”從“寸”,“寸”“身”當(dāng)為“矮”;“矮”,從“矢”從“委”,“委”乃“棄”也,如“委之于地”,“委棄”等,則“棄”“矢”當(dāng)為“射”。這種貌似有理的說法皆由不懂字源而起。本文擬將從文字流變角度對這一問題加以梳理。

關(guān)于“射”,前賢多有詳備論說。但對“矮”,論及有限。程幫雄教授在文字課上指出,“射”“矮”顛倒用字說由字形訛變而起。但對“矮”何以能表“身高不足”義,暫擱懸疑,未做進一步探討。筆者由此產(chǎn)生興趣,希望對這一問題作出解答。

二、字源考察

實際上,以“射”為“矮”并非空穴來風(fēng)。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認(rèn)為“射”為:“弓弩發(fā)于身而中于遠也。從矢,從身。篆文,從寸。寸,度也,亦手也。”許慎此解文通意順,當(dāng)然為不刊之論,以致宋代徐鉉在校訂此書時原文照錄。至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也只是對許文詳加注釋而已:“弓弩發(fā)于身而中于遠也。謂用弓弩發(fā)矢于身而中于遠也。從矢從身。會意。食夜切?！痹S慎之錯,錯在他據(jù)以成書的字體是小篆。而未認(rèn)識到小篆之前還有甲骨文和金文等其他古文字,而且古今文字形體迥異。徐鉉、段玉裁等更是如此。一直到甲骨文出土,世人才弄清楚,“射”本不從“身”。最早對《說文解字》提出質(zhì)疑的是孫怡讓先生。而羅振玉先生在《增訂殷墟考釋》中進一步指出:“……卜辭中諸字皆為張弓注矢形?；蜃蠡蛴?。許書從身乃由弓形而偽。又誤橫矢為立矢。其從寸則從又之偽也。古金文及石鼓文并與此同……”此后王國維、高田忠周、林羲光、郭沫若、商承祚、楊樹達、馬敘倫等先生分別從不同角度證實了這一點。自此,“身”由“弓”訛變而來的事實得以確認(rèn),而許慎對“射”字的解說也被徹底否定。

“寸”“身”為“矮”的“射”字得以正名,那“矮”字作何解呢?與“棄矢為射”之說有關(guān)系嗎?

在我們對“矮”的源流進行梳理之前,有必要先對其形體進行析解?！鞍?《說文解字》曰:“短人也。從矢從委。烏蟹切?！憋@然,“矮”由“矢”“委”兩部分組成。先看“委”字。據(jù)陳政先生《字源談趣》:“委 ,甲骨文和金文里,‘委是一個跪在地上的女奴隸手里拿著一蔸干枯蜷曲的‘禾的形象。女奴隸屈身跪地,原有委曲之意,而禾稻枯萎蜷縮,當(dāng)然比盛長高挺之時矮短了,所以‘委左加‘矢,便表示出枯萎的禾只有一箭(矢)之矮了?！?/p>

陳先生對“委”的解說初看起來似有道理,但細(xì)察工具書后發(fā)現(xiàn),沒有一家提到“女”是跪著的女奴隸。至于“女奴隸屈身跪地,原有委曲之意”,更讓人懷疑有妄說之嫌?！拔?甲骨文中左邊似一女子跪地,右邊一禾。但由此便推說“委”乃一女奴隸跪地而持一干枯蜷曲之禾,實不敢茍同。更重要的是,幾位文字學(xué)前輩對“委”的釋義與此說迥異,而且對該字是從“女”從“禾”還是從“女”“禾”聲或是從“禾”“女”聲,是有爭議的。

“委”,《說文解字》曰:“委,隨也。從女從禾。臣鉉等曰。委曲也。取其禾谷垂穗委曲之貌。故從禾。于詭切?！倍R敘倫先生在《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二十四)中說:“桂馥曰。顧炎武曰:‘委古音于戈反,說文從禾乃聲也。莊有可曰:‘當(dāng)云從禾女聲。蓋女字古有委音。委為禾末即穗也。倫按段玉裁、孔廣居、王煦、宋保并主禾聲。朱俊聲謂本訓(xùn)積也。從禾威省聲。讀如阿者聲之轉(zhuǎn)。倫謂朱謂從禾而訓(xùn)積。莊謂從禾而女聲。是也。委為禾及移之轉(zhuǎn)注字。禾移聲同歌類。女聲魚類。歌魚近轉(zhuǎn)。故禾移可轉(zhuǎn)注為委。周禮有委人?？鬃訃L為委吏。皆主禾積之官?？勺C也。如為茹之初文。從口女聲。見如字下。轉(zhuǎn)注為萎。從艸委聲。以委亦從女得聲也。女聲而音入影紐者此亦一例。可證也。此訓(xùn)委隨也者。委字乃復(fù)舉字之未刪者。隨也者。委移為轉(zhuǎn)注字。今移下曰。禾相倚移也。而實旖旎之義。旖旎,旗過風(fēng)而去。成委曲之形。故引申為阿隨義。當(dāng)入禾部……”馬敘倫先生以翔實的材料證實,“委”中之“女”實非義符,而是一個表音成分。需要注意的是,早些時候,人們籠統(tǒng)地認(rèn)為,甲骨文是象形文字,在其文字系統(tǒng)中,沒有形聲字。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逐漸意識到,甲骨文并不是一個象形文字系統(tǒng),其中的形聲字雖然比例不大,但不能因此抹殺它們的存在,更不能一見到甲骨文,就想當(dāng)然地將之附會成某種看似有理而實為妄談的意義。于此同時,程幫懷先生在《釋委?一得集》中進一步指出:“……其上端卷曲,像木杪萎而垂形……甲骨文委字所從之字乃萎之初文。篆文委從禾,蓋由禾形而訛也。”

劉恒先生在《殷契偶札》中提到“委”的本字。他說:“在甲骨文中從其形體看,應(yīng)從禾,其字無疑像放置禾稼之地。故此字為會意字,謂將禾稼或糧食貯藏于室,當(dāng)是委積之委的本字。戰(zhàn)國中山王鼎銘‘氏以寡人賃之邦即讀為委?！吨芏Y?地官?遺人》‘掌邦之委積鄭注:‘少曰委,多曰積。是‘委‘積具體言之猶有分別。‘委是少量貯藏……《孟子?萬章下》‘孔子嘗為委吏也。趙注:‘委吏。主委積倉廩之吏也。委即委積。本指貯糧之所,再細(xì)分之。甲骨文中該字本像藏禾之所在。蓋秋收后將刈割的禾稼藏于其中……”

至此可見,“委”之從禾女聲,并非取其禾谷垂穗委曲之貌,而是在“委”“積”的比較之中,突出“委”之“少”義,即“多曰積,少曰委”?！拔庇灋椤昂獭笔菍?dǎo)致自許慎以降,諸家對“委”字爭之不下的又一原因。

“委”之“少”義,在其同源字中有一致表現(xiàn):

倭遲:迂回遙遠貌。《詩?小雅?四牡》:“四牡騑騑,周道倭遲?！泵珎?“倭遲,歷遠之貌?！?/p>

逶迤:斜列貌?！段倪x?潘岳笙賦》:“修撾內(nèi)辟,銓蕭外逶?！崩钌谱?“逶,逶迤漸邪之貌?！?/p>

諉:推諉,推辭?！稘h書?胡建傳》:“執(zhí)事不諉上?！?/p>

萎:植物枯槁。《詩?小雅?谷風(fēng)》:“無木不萎。”

痿:中醫(yī)學(xué)病名。癥見肢體萎弱,筋脈遲緩。

踒:足跌也。從足委聲。烏過切。

以上“委”的同源字均從不同角度指示“委”的“少,不足”等義。

至于“矮”為何從“矢”來指示“身高不足”之義,需回到《說文解字》對“矮”的釋義:“矮,短人也?！币浴岸獭贬尅鞍?。如何釋“短”呢?《說文解字》曰:“短,有所長短。以矢為正。從矢。豆聲。都管切?！睂τ诖私?段玉裁注曰:“有所長短。以矢為正。從矢。按此上當(dāng)補不長也三字乃合。有所長短。其中正也。正直為正。必正直如矢而刻識之。而后可裁其長短。故詩曰其直如矢……”由此可見,此處用“矢”意在表長短得以實現(xiàn)的方式,也就是欲裁其長短,必以矢之“直”為條件。

據(jù)此,我們認(rèn)為,“矮”之以“矢”為義符,顯然是對“短”之以“矢”表度量的繼承?！拔北居小吧?不足”之意,但要確指人的身高不足,仍需借助帶有明確度量意義的符號來強化,于是,人們便選擇了與“短”有直接意義關(guān)系的“矢”。

三、小結(jié)

“矮”表“身高不足”之義,首先在于以“女”表音;其次是以“禾”表“委”字所指之對象,即“禾稼”;再次,“委”“積”相較,凸顯“委”之“少,不足”;最后,以“矢”來強化身高之不足,即“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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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

(彭吉軍 湖北武漢 華中科技大學(xué)中文系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