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曹雪芹一反封建社會“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tǒng)觀念,在《紅樓夢》中用較多筆墨飽含贊美之情抒寫女性的才華,具有強烈的反封建色彩。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女性 詩才 口才 管理之才 賞鑒之才
《紅樓夢》打破了古代小說以男性為中心視點的傳統(tǒng)寫法,用飽含深情的筆墨為“閨閣”作傳,并借主人公賈寶玉之口說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首次打出女尊男卑的旗號,塑造了一群“或情或癡”、“小才微善”的尋常“異樣女子”形象。這些女性身上洋溢著濃郁的形貌美、才智美、性情美和風(fēng)神美。本文試從才智美方面談?wù)勥@些女性之才。
一、詩才
首推林黛玉,黛玉詩思敏捷,常一揮而就。元妃省親命題考察眾人,黛玉作的《世外仙園匾額》以及代寶玉作的《杏簾在望》都大得元妃稱賞。詩社每次賽詩,她的詩作往往因新穎別致、風(fēng)流飄逸為眾人所激賞,因而不斷奪魁。在“題菊花”詩中,林黛玉“《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她的《葬花吟》,音節(jié)回環(huán)復(fù)沓,抒情淋漓酣暢,動人心魄。其他如《桃花行》、《秋窗風(fēng)雨夕》、《柳絮詞》等都構(gòu)思巧妙,別出心裁,篇篇都是佳作。曹雪芹雖借寶釵之口說出當(dāng)時社會對女性的要求“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第四十二回),但對林黛玉而言,詩就是她的生命,她的生命也就是詩。“這個以詩為魂的少女,詩成了她精神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每遇場合,她總欲一展詩才;春花秋雨,又無不牽動她的詩情。”[1]曹雪芹給她的判詞是“堪憐詠絮才”,以才女謝道韞相比,“堪憐”道出了作者對黛玉這個才女的憐愛和痛惜。
與黛玉“雙峰對峙、二水分流”的是薛寶釵,她雖然不提倡女子作詩寫字,但她的詩歌創(chuàng)造水平與林黛玉難分高下,她的“詠白海棠”寫得端莊凝重,“詠螃蟹”詩中“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兩句(第三十八回),意境深邃,令眾人不禁叫絕,“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
大觀園里會寫詩的還有史湘云、賈探春、妙玉、薛寶琴等。值得一提的是作者還鄭重其事地寫了香菱的詩才。香菱雖從小被拐賣,身世堪悲,但她對詩書才學(xué)有強烈的向往之心,她因“慕雅女”而想學(xué)詩,她的第三首“詠月”詩“新巧有意趣”。她學(xué)詩成功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癡吟苦想、用心刻苦(被寶釵譏為“詩魔”)又遇上林黛玉那樣誨人不倦的好老師,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出身于鄉(xiāng)宦人家,自幼也曾讀書,有“慧心”,庚辰本有批語“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風(fēng)流不讓湘、黛”(第四十八回)[2],所以最終精華難掩,一展詩才。
二、口才
古代對女性要求是“語莫掀唇”(《女論語》),但《紅樓夢》中的王熙鳳時時談笑風(fēng)生,言語灑脫爽利。周瑞家的評論她:“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她說笑善于即景生情,即興發(fā)揮。一次賈母在藕香榭游玩回憶小時候失足落水、鬢角上被碰破留下指頭頂大一塊窩兒的事,王熙鳳立即接口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大??山姓l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第三十八回)把老太太頭上那個窩兒與壽星老兒的凸額頭相比,是誰也想不出來的,緊接著的無中生有的解釋又那么貼切自然、喜慶圓滿,簡直有“化腐朽為神奇”之效,令人嘆服!確實讓人感覺“她肚內(nèi)有無限的新鮮趣談”,她一說笑話,眾丫頭子們便找姐喚妹的擠了一屋子,連說書的兩個女先生也贊嘆:“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第五十四回)鳳姐的“笑謔總伴隨著某種新鮮的刺激,提人精神” [3],難怪有一年中秋鳳姐因病不能陪賈母賞月,引起賈母的感嘆:“有他一人來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第七十六回)作者反復(fù)寫鳳姐用自己的幽默和諧趣承歡娛親,是“特貶賈珍璉輩之無能耳?!盵4]
林黛玉也善于笑謔,但她跟鳳姐相比是一雅一俗。正如寶釵所說她們一個是“不認(rèn)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兒”,而另一個卻善“用春秋褒貶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第四十二回)。她諷刺劉姥姥的話,句句是雅言卻又句句切合情境。晴雯的口齒伶俐也很出名,并因此遭人嫉恨,王善保家的就向王夫人進讒“又生了一張巧嘴,……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有口才的還有丫鬟小紅,那一大堆“奶奶”、“爺爺”、“四五門子的話”,她竟說得紋絲不亂,鳳姐直夸小紅“說的齊全”,口聲又“簡斷”。作者借鳳姐之口說出自己對女性言談的期待,不要“扭扭捏捏”、“哼哼唧唧”、“咬文咬字”像“蚊子哼哼”(第二十七回)。
三、管理之才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感嘆“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確實,賈府的當(dāng)家主子老爺少爺們,“除了善于銷毀自己所寄生的這個家庭以外,任何能力都沒有”。[5]但裙釵之中卻不乏能人,最突出的是王熙鳳。她協(xié)理寧國府時,上任之前先理出一個頭緒,看出寧府的五大弊端,然后對癥施藥,加以整頓。如對人量才而用,賞罰分明,自己以身作則,敬業(yè)守時等,結(jié)果“籌理得十分的整肅,于是合族上下等無不稱嘆”(第二回)。作者對鳳姐出眾的治理才能是由衷贊賞的,先通過冷子興之口稱鳳姐“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又借秦可卿之口贊鳳姐“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更在第十三回末用“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之詩把鳳姐“齊家”才干與男子的“治國”才能相提并論。作者對其判詞“都知愛慕此生才”,突出一個“才”字。
作者還寫了探春的理家之才。探春是在賈府走下坡路時代理家政。此時理家,困難重重。脂硯齋感慨:“噫!事有難易哉?探春以姑娘之尊、賈母之愛、以王夫人之付托、以鳳姐之未謝事,暫代數(shù)月。而奸奴蜂起,內(nèi)外欺侮,珠璣小事,突動風(fēng)波,不亦難乎?以鳳姐之聰明,以鳳姐之才力,以鳳姐之權(quán)術(shù),以鳳姐之貴寵,以鳳姐之日夜焦勞,百般彌縫,猶不免騎虎難下,為移禍東兵之計,不亦難乎?況聰明才力不及鳳姐,又無賈母之愛、姑娘之尊、太太之付托而欲左支右吾撐前達后,不更難乎?”[6]但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上任伊始,就公忠明斷,嚴(yán)令厲行,以自己的魄力和能力制服了想看她笑話的管家奶奶們,樹立了自己的威信。接著轉(zhuǎn)變觀念,開源節(jié)流,興利除弊,贏得一片“歡聲鼎沸”,使賈府得到暫時的中興。她“精細處不讓鳳姐”(第五十五回),理家時雖手握大權(quán),但“一步兒不肯多走”(第六十二回),這種嚴(yán)格的自律精神就是在今天也是難能可貴的。
讀者一般不大注意的是賈珍之妻尤氏的才干。鳳姐過生日,賈母直接點將要尤氏來具體操辦生日喜慶事宜。在籌措鳳姐生日資金過程中,尤氏對鳳姐的弄虛作假(當(dāng)賈母面承諾李紈的份子錢由自己出但后來卻不拿出銀子)敢于針鋒相對,并能同情體恤弱者,該收的敢收,該退的敢退。鳳姐生日那天,“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并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都打點取樂頑?!?第四十三回)。在此回脂硯齋多處贊嘆:“尤氏亦能干事矣”、“尤氏亦可謂有才矣”、“能事者不獨阿鳳”[7]。在第六十三回中,寫尤氏獨理親喪。賈敬突然賓天,寧國府里“一時竟沒個著已的男子來”,但她臨危不亂,“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起來,等大老爺來家中審問”,又“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家人媳婦出城,又請?zhí)t(yī)看視到底系何病”。查明了賈敬誤食金丹致死后,“一面看視這里窄狹,不能停放(尸體),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在天熱“實在不得相待”的情況下,尤氏便“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三日后開喪破孝,做起道場來等賈珍。整個處理過程果斷利落,有條不紊,與鳳姐才干相比毫不遜色。
還堪點評的是平兒之才。第六十一回,寫彩云應(yīng)趙姨娘的要求偷了王夫人的玫瑰露給賈環(huán),事情敗露,牽連到好幾個無辜的人。平兒在處理這樁案子時,前瞻后顧,避重就輕,同意由寶玉承擔(dān)責(zé)任,公開否認(rèn)這是竊案,一則保全了趙姨娘女兒探春的臉面,二則解救了被冤枉的五兒與她媽,三則避免傷害到涉及此事的寶玉房里丫頭芳官??梢哉f平兒是較為平靜地平息了一場大事端,化解了將要爆發(fā)的家族內(nèi)部矛盾。清代讀花人涂贏在《紅樓夢論贊·平兒贊》里寫道:“求全人于《紅樓夢》,其唯平兒乎!平兒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8] ,從判冤決獄這件事上,確實可以看出平兒“有才”。
四、賞鑒之才
鳳姐善識人。她慧眼識英雄,看出探春非平常之輩,比自己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她由衷贊賞探春理家時的一系列改革舉措,并真心希望探春在治家方面做自己的膀臂。她發(fā)現(xiàn)怡紅院三等丫頭小紅嘴巧有口才,于是就把小紅調(diào)到身邊任事,這個被埋沒在怡紅院的丫頭終于得以遂志。
李紈會評詩。李紈詩才平平,她對此有自知之明“我不大會作詩”(第四十九回),但她評詩相當(dāng)有眼光。她評林黛玉和薛寶釵的“詠白海棠”,說前者“風(fēng)流別致”,后者“含蓄渾厚”(第三十七回),是知人論詩,真正抓住了各自詩作的本質(zhì)特征,被認(rèn)為“評的有理”。林黛玉說自己奪魁的題菊花詩“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于纖巧些”,李紈卻認(rèn)為“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這是懂得寫詩貴在新巧別致的道理。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時,到收句時大家還沒把“二蕭”的韻全用完,李紈卻說:“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闭f的是作詩用韻要自然。這些評語都不是外行人能說得出的。
賈母有較強的藝術(shù)鑒賞力??吹綖t湘館窗紗的顏色舊了,賈母便說“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讓鳳姐拿銀紅的“霞影紗”替黛玉糊窗子(第四十回)??梢娰Z母懂得住室窗紗顏色與周圍景物配置的對比和諧調(diào)。中秋夜賈母要在凸碧山莊賞月,因為“賞月在山上最好”,等到月至中天,賈母又平添別樣興趣“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因命人將十番上女孩子傳來。賈母對于聽音樂又有自己的識見“音樂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并且“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第七十六回),可見賈母藝術(shù)欣賞趣味清雅脫俗。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曹雪芹一反封建社會“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tǒng)觀念,在《紅樓夢》中用較多筆墨飽含贊美之情抒寫女性的才華,這是對晚明思想家李贄的婦女觀的繼承與發(fā)展。李贄認(rèn)為“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答以女人學(xué)道為見短書》,《焚書》卷二)曹雪芹不僅把女性當(dāng)做與男性相對應(yīng)的一個性別群體來看待,而且認(rèn)為在某些方面女性比男性更為出色,這種思想具有強烈的反封建色彩。
注釋:
[1]俞曉紅:《形象:文化的投影》,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年版。
[2][4][6][7]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
[3]劉夢溪等:《紅樓夢十五講》,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
[5]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
[8]舒蕪:《說夢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江亞麗 合肥 安徽建筑工業(yè)學(xué)院法政學(xué)院 23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