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到茶蘼

吳進軍

愛情，在我們生命體系中到底占有怎樣的位置?世間有多少曠男怨女為愛折盡心力?青春期的愛如火如茶，成年后的愛深沉克制，人到中年的短長詠嘆……荼靡是什么?是一種花，盛夏最后的燦爛，也是最為妖嬈的時刻。愛到荼靡，一種近乎謝幕的優(yōu)美手勢。在向世間訴說著斑斕故事，一些有關(guān)愛的謎底……

《失火的天堂》瓊瑤著

世界上兩種人最可悲，一種是演員。一種是作家。演員在舞臺上表現(xiàn)自己。飾演別人。作家在稿紙上表現(xiàn)自己，飾演別人。很相像的工作，兩者都需要掌聲。兩者都可能從默默無聞，到燦爛明亮，然后再歸于平淡。

瓊瑤，美玉也，當(dāng)年陳喆之所以取這個姓名，就取自《詩經(jīng)》中“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詩句。這位高中畢業(yè)文憑的女作家憑著一腔對文學(xué)的衷愛，寫出了一本接一本的言情小說。她與生俱來對中國古典詩詞的偏愛造就了一個個頗富詩韻的書名：《在水一方》、《幾度夕陽紅》、《翦翦風(fēng)》、《碧云天》等等。

自上個世紀80年代她的一部自傳性質(zhì)的處女作《窗外》享譽港臺和大陸以后，創(chuàng)作一發(fā)不可停歇。從《菟絲花》到《星河》再到《還珠格格》，雖然她也在嘗試轉(zhuǎn)變風(fēng)格，但終究敵不過時間的浪潮，層出不窮的言情小說如岑凱倫、席絹、張小嫻者不時推擠著她“言情教母”的地位。

瓊瑤雖然在自己的感情道路上并非一帆風(fēng)順。卻最終遇到了與之相偕白頭的出版人平鑫濤，兩人一起合作并制作拍攝了很多作品改編的影視劇，風(fēng)靡一時?！妒Щ鸬奶焯谩穼懹?983年，是一部有別于瓊瑤此前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風(fēng)格的，雖然她也有嘗試在《星河》中采用推理手法，但《失火的天堂》更多的是將關(guān)注點集聚在女性的命運上。書分兩部分，前部的碗豆花與后部的潔舲看似宛若兩人，但過往的陰影如同一窟窿火苗，在最后社會輿論和壓力下蓬勃燃燒，造成了毀滅性的悲劇。

在這部篇幅不長卻仍然灌輸著濃厚文藝腔調(diào)的作品中，瓊瑤融人了文學(xué)、攝影等方面的探討，且在前部的內(nèi)容里寫到了家庭倫理，繼父對女兒的性侵犯、致命性的火災(zāi)，少女心理陰影的形成作了過多曲折的鋪墊，反而削弱了其真實性——相較于后部濃烈的文藝氣息，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乍一看風(fēng)格上有些脫節(jié)。但隨著情節(jié)的進一步深人，愛情的清潔似乎難以沖刷女主角心理上的污點。這其實表明了女性在愛情面前處于弱勢，在中國傳統(tǒng)禮儀和道德觀念的影響下，貞節(jié)的保與不保起著決定性作用。潔舲看似脫胎換骨，卻終究逃不開自己曾被無情玷污的事實。

不明白的是，這部稍有社會意義的愛情小說卻未曾改編成影視劇，也許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放諸時下，已經(jīng)俗濫得不行。瓊瑤時代的過去，意味著一茬又一茬的年青人在愛情的觀念上發(fā)生著新的變化，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精神文化貧瘠的80年代至少還有瓊瑤小說可讀。

《開到荼蘼》亦舒著

我也并不在乎。自從那次之后，一切無所謂。只要活著。翻不翻身并不重要。一個人在心灰意冷到極點的時候，往往會變得積極起來。

“茶蘼”何義?一細較，才發(fā)覺“荼蘼”系盛夏開放的花朵，這種花開過，便無其他花再開放，也即夏天最后開放的花。故事以女主人公王韻娜自別家七年后從紐約返航開始；首章即以她一副無畏態(tài)度看待富婆開場，隨即便講到母親來接她的那副寒傖——引出家道中落，父親經(jīng)營不善，導(dǎo)致心臟病發(fā)。這一連串?dāng)⑹隹此浦粸楦嬖V讀者她歸來之因，然而并非止于如此。她的“走”與“留”才是完成整部小說來龍去脈的線索，七年前，她少女懷春，墮人中年男滕海圻之情網(wǎng)，不想對方終不能應(yīng)她離婚之請，情急之下她抽出匕首，先刺向他再割腕；七年后，這段情傷化作刀疤隱在她網(wǎng)球護手腕套里，不想，卻在時裝新店中遇到店主左文思——這才是第一男主角登場，完美無瑕，與瓊瑤男主角無二，既英俊且?guī)闲┎涣b，再而，他名聲在外。兩人不久即成為情人，然而問題就此產(chǎn)生：從前導(dǎo)致她心存陰影的滕海圻出現(xiàn)了。

亦舒往往能將整個故事一環(huán)環(huán)推向高潮，或別出心裁的轉(zhuǎn)往另一方向。滕海圻的丑陋、左淑東的頹廢、王韻娜的冷靜、左文思的癡情，都自成一派。到末了糾纏一處，狠勁撕開處，犀利畢現(xiàn)——卻是人間齷齪、藏垢納污。那份雅致的包含中，卻是世事洞穿，極有張愛玲的透徹透悟。

先前營造出一派優(yōu)雅，到后來全墮入紛煩塵囂—那種在優(yōu)雅中暴露的濁臭正是亦舒光膀耍臂之能事，她將這種人間假象打破，強行塞人自己的觀念，語含諷刺，不依不饒。所以書中那間左文思的服飾店從單純經(jīng)營黑白兩色，墮入他人之手改換成俗艷的風(fēng)格，不無見出作者對人世剖析的復(fù)雜性來——世界并非“不黑即白”或“不白即黑”，而是由各種樣俗艷之色調(diào)和而成。

書的末尾并非“有情人終成眷屬”，王韻娜向律師解釋了“荼蘼”這種花，她雖未見過此花，卻不假掩飾地說她見過“千年塑膠花”——這種花是她自己么?無情無義可以茍活個千年百年，那個左文思，太過癡情，入了情花的毅，所以最后一句話說“可恨文思似荼蘼”?；ㄊ逻^后，誰都相安無事，只他作了犧牲品，作為一種完結(jié)的象征。這是我愛亦舒的理由，她的文字仿佛是林夕詞作的詮釋，而林夕恰是她作品中流出的一泓精油。煩囂城中，苦渡眾生。

《富萍》王安憶著

舅舅就說：水葫蘆只是水草中的一種，這一種和你同名呢。也叫“浮萍”，不過，音同字不同。舅舅蹲下身，拾根草棍子，在地上劃字給她看：這是“浮萍”的“浮”，這才是“富萍”的“富”。

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富萍，并不漂亮，打扮質(zhì)樸，透著鄉(xiāng)氣，言語不多，卻很有主見。她那種淳樸是帶著鄉(xiāng)下人泥土似的氣息的，卻也從骨子里發(fā)出堅韌和勇猛的個性來。王安憶大約是愛著這種熱鬧而平凡的人們，又極關(guān)注他們的生活起居，便在她的筆下刻畫出一具具鮮活的生命來，這些生命如“浮萍”般從蘇北某個角落漂出來，流落到了這座繁華的城市，他們并不貪圖大都市的喧嘩熱鬧，相反，他們有著一種甘于淡泊的平凡氣質(zhì)，正是在這種平凡當(dāng)中，他們找到了歸宿。

的確，富萍不是簡單的一個人，而是一片人，是一個團體，分散在歷史的某個狀態(tài)中，而這種狀態(tài)恰是社會變遷中折射出來的人文情懷。因此，我們看到的“富萍”實則是作者將某個特殊時態(tài)下的人群捏成的一只拳頭(這個群體正是書中的上海移民)，它看似笨拙、樸實，卻很有力。

富萍還有個索未謀面的舅舅，于是在上海這個異鄉(xiāng)之地，她倒開始“尋找”起她的“根”來，而某種意義上講，這個“根”也是一朵浮萍。她身上的“主見”開始透出來：她對李天華并沒有太多的接觸，因此談不上愛戀，而舅母介紹自己的侄子光明給她時，富萍其實是有意向的，因此等她回了家，便和奶奶頂起嘴來，這是一種“反抗”，看似是

對自己出身的不滿，其實暗藏著一個年輕人對自己婚姻大事不能定奪的焦慮。她實則是喜歡那個光明的，因此當(dāng)李天華上門來找她并想帶她回揚州時，她不辭而別——自然是回舅舅家。誰知撲了個“空”(光明已和鄰家的小君好上了并打算結(jié)婚)，且受了周遭領(lǐng)居的白眼和冷落?？吹竭@里，我不禁對富萍這個人物的予盾性和豐富性感興趣起來。奶奶對她那么好，她卻最終逃回剛剛敘上舊的舅家，說明她身上那種“歸屬”感是比任何親情和友情都來得強的，而這種不可改變的“劣根性”，恰恰反映了人物的內(nèi)在“集聚力”。

富萍最終遇到了一對靠糊紙盒為生的母子，兒子因小時患病截了一條腿，而品性淳良。故事的結(jié)尾，富萍懷孕了，船在開闊的河面上行駛，“婆婆問懷里那個小的：你知道他們是什么?是觀音邊上的蓮花童子，專來送子的。富萍一下子紅了臉，低下頭去，再沒抬起來?！币粋€含蓄的結(jié)尾，卻帶來了希望。

《炎夏之都》朱天文著

他一輩子不會忘記，燕怡在他底下緊緊抱住他。像是笑像是哭地喃喃說：“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薄麄兊瓜氯r頭頂?shù)奶炜眨嘁蛑菧\褐色度的窗玻璃，顯得洪荒草昧。

看朱天文《炎夏之都》，似有騰騰熱火焚上身來。確有幾分炎熱之氣，看她小說常要靜足心氣，那咬文嚼字般精于設(shè)計的段落與字眼，每每在焦燥的心態(tài)中倏忽便溜走。難怪王德威都要稱她為“文字拜物教信徒”，說到點上了。

《炎夏之都》描寫了臺灣工業(yè)化城市中的男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叫呂聰智，和妻子德美育有兩個孩子，生活安定，工作壓力重重。其間講到他去包工程遭受奚落之事，然他與妻子之間因性生活不和諧而傾于舞女葉麗珍身上。故事開首即講到他頂著炎夏去岳母家，岳母家的大兒因瘋病殺死二兒子，這等自取煩惱的事件令這個家困在一種深沉的痛苦中。而這樣悚人聽聞的事件一下子便將整個小說籠罩在陰冷徹骨之中，他回來去找情人葉，卻絲毫得不到對方的慰籍，葉只不過是他發(fā)泄獸欲的工具，她也只是利用他施予己身的物質(zhì)財資。藏在他記憶深處的是很曠遠的青春里的一段戀情，不是德美，卻在因緣捉弄下與之完婚。生活逐漸在中年時期變得邋遢、猙獰，他不可理喻地受著事業(yè)、婚姻、情人的奚落，唯有這蒸騰的夏日報之以炎酷的感受。

若說整篇的文藝氣味，是濃烈得不行，卻在壓抑中顯出一派煩燥的城市氣息。但作者僅止于刻畫一位中年男子的生活狀態(tài)，意于體現(xiàn)這個時代中流砥柱的莫名憂傷與生存的尷尬，卻讓人讀了欲罷不能。那個會做夢預(yù)警將來的岳母、失去青春顯出庸碌架勢的妻子、只?？哲|的情人與那籠在兇殺的悲痛情緒中的一家子，還有生意場上的伙伴，統(tǒng)統(tǒng)顯出一種頹廢的現(xiàn)代人的敗氣來，很像那空調(diào)中流出的吸腐凝臭的液體，讓人惡心至極。倒有一個人物是可愛而鮮活的，只寥寥幾筆勾出的他的校園戀人。末尾也是以她說的那句“有身體好好”的話語作結(jié)，一句透著孩子氣的話讓一個濁世中茍活的身體有了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

有身體好好一誰不是在肉體腐敗之后，就開始靈魂的漂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