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容美德

張宗剛

打開《昨天──中英鴉片戰(zhàn)爭紀實》（以下簡稱《昨天》），如同置身時光隧道。這部問世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長篇報告文學(xué)，誠為作家麥天樞、王先明向著歷史深處的一次文化“沉潛”?！蹲蛱臁窂闹形魑幕容^入手，對鴉片戰(zhàn)爭予以整體認知把握，將凝固的歷史變成鮮活的新聞，讓已逝的昨天化為流動的影像。

美麗的罌粟，誕生出邪惡的鴉片。一個世紀前，鴉片悄無聲息涌入中國。因了這黑色的膏塊，一個原本聰慧的民族走向渾渾噩噩，一個行將就木的帝國變得神魂飄散；國庫白銀流失，百姓家破人亡，軍隊戰(zhàn)斗力銳減……整個天朝被麻醉了。一場中西大戰(zhàn)終于引發(fā)。當時的天朝對西方了解之淺陋，令人震驚。如身為朝廷重臣的直隸總督琦善，竟在奏章中說：“外夷番銀，都用水銀熬點而成，包裹數(shù)年不動，常生飛蛾蛀蟲，銀壞羽化，正是此類。過上四五百年，不知變?yōu)楹挝?。”“夷地土地堅剛，風日燥烈，又每天以牛羊肉磨粉為糧，食之不易消化，大便不通立死。每日食后，茶葉、大黃便為通腸之圣藥?！币恢鄙钤趥髀勀┥业牡拦饣实郏苍蛄謩t徐發(fā)問：外國鴉片是不是摻和人肉配制？林則徐回答：說不定曾用烏鴉肉摻和?；奶频倪壿?，天真的思維，生發(fā)出可笑的空想?！蹲蛱臁窊荛_歷史層層的迷霧，揭橥許多鮮為人知的東西，表現(xiàn)出藝術(shù)信息的陌生度與熟悉度的疊合。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昨天》以開放的思維，在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在昨天和今天之間，架構(gòu)起一座通向未來的文化橋梁。

鴉片戰(zhàn)爭，不光是兩個國家之間看得見的軍事交鋒，還是看不見的東西方兩種不同體系、不同特征的文明的碰撞、文化的交鋒，是道德與利益、尊嚴與貪婪之爭。

彼時的清廷，已由開國而盛世，由盛世而式微。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心態(tài)，退嬰保守的文化人格，導(dǎo)致政治機器的銹化，軍事機器的腐敗，和國民靈魂的霉變。然而，這并不妨礙盲目的自尊，偏執(zhí)的自信，畸形的自大，以及良好的自我感覺。試看當時清朝統(tǒng)治者的圣言：“大皇帝君臨萬國，恩被四表，無論內(nèi)地外夷，都是大皇帝百姓，即便西夷的鐘表大呢羽毛之類，并非中國必需之物，但準其前來通商，不過是大皇帝垂憐外夷子民，一視同仁的恩典?！薄扮姳怼⒋竽刂?，并非天朝必需，而茶葉、生絲，則你國不可沒有。既知天朝垂惠于遠人，安可欲心無足？”（嘉慶二十一年七月乙卯《賜英吉利國王敕諭》）這是一個夜郎自大的莊園主人對遠道來客的告白，是一個善良的擁有者向世界展現(xiàn)的人道主義。遺憾的是歷史不容美德，歷史有其自身的運行軌道和裁判方式。歷史常常與暴力結(jié)緣，與罪惡為盟，向血腥折腰，向武力叩拜。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碾碎了多少囈語美夢！

當天朝半睜著醉眼似睡似醒的時候，西方資本主義正處在它好事不斷的青春期。當時天朝的敵手──英國，物欲橫流而又生機勃勃，貪婪自私而又意氣風發(fā)，冷酷無情而又昂揚向上；新大陸、新發(fā)明、新機器、新錢財……誘惑著這個強悍帝國海上稱霸，陸地爭雄，四面出擊，開疆擴土，顯示出沖天豪情；于是，這個“其主忽女忽男，其人若禽若獸”的“彈丸之國”，將一個喧喧赫赫而又不堪一擊的老大帝國比成了花臉小丑。無知導(dǎo)致自大，自大導(dǎo)致閉關(guān)，閉關(guān)帶來落后，落后招致挨打，挨打只有亡國！縱有天時地利人和，然而大刀長矛怎敵堅船利炮？在決戰(zhàn)中，除了武器的落后，戰(zhàn)斗力的萎靡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曾經(jīng)勇敢強悍的八旗子弟兵，早已在二百年的輕歌曼舞花天酒地中消磨了戰(zhàn)斗力。面對一場遭遇戰(zhàn)，除了高喊“狼來了”，作形同虛設(shè)的抵抗，只有眼睜睜看著人家攻城略地，肆意胡為。彼時的天朝，成了一只金玉其外的爛蘋果。“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腐敗的杠桿支配著王朝的運數(shù)，疏于世界知識卻老于政治經(jīng)驗、拙于江山社稷卻工于中飽私囊的天朝官員們，構(gòu)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立體腐敗圖。鴉片戰(zhàn)爭對于中方，不僅是軍事的失敗，政治的失敗，更是文化的失敗，精神的失敗。

在這場戰(zhàn)爭中，國人的愚昧觸目驚心。廣州之役，大敵當前，大戰(zhàn)在即，中國人卻好整以假的為陣亡官兵舉行安葬儀式，假人假馬，白幡白幛，燃燒的紙錢，精美的祭品……一切都做得莊嚴、認真而極富氣派；天朝名將楊芳，在與英人交戰(zhàn)時，竟下令士兵搜集女人尿罐，以破敵之“妖術(shù)”；就連民族英雄關(guān)天培，也曾在虎門戰(zhàn)斗中大設(shè)“疑兵計”，命令士兵繞著炮臺后的小園山不斷旋轉(zhuǎn)，意圖給夷人造成增兵無數(shù)的印象，結(jié)果胸有成竹的英軍對此報以“愉快一笑”；在廣州保衛(wèi)戰(zhàn)中，中國指揮官將部隊排成密集隊陣，自己騎著一匹“結(jié)實的小馬”來回奔跑，驅(qū)趕“兵陣”敲鑼打鼓吶喊著迎擊登陸的英軍，直到成排的槍彈過于有效地打進血肉之軀，才哄地一聲自動散去；乍浦之戰(zhàn)，中國官員竟在英軍襲城時派遣三百余名鄉(xiāng)勇，攜帶紙糊面具，“白晝跳舞作鬼”“欲以奇兵制勝”，不幸的是，在夷人無情的槍炮面前，“鬼”們小舞一場，便紛紛作鳥獸散……整個戰(zhàn)爭期間，類似的東方喜劇上演了一臺又一臺。然而英人終究勢如破竹，仿佛青草地上跑馬般闖入中國領(lǐng)土。

夷人的槍炮，打破了倫理國度特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孟圣賢、男耕女織；打破了中國人心靈深處的靜謐和諧。這對于一個在歷史陽光中悠然地邁著四方步的偉大文明是一記重創(chuàng)。但同時，它也讓昏沉沉的黑暗王國透出了一線光明，使波瀾不興的死水掀起狂濤。麻木遲鈍的老大帝國終于覺出了一絲痛楚。鮮血，從來都是社會思想的養(yǎng)料。正是從淋漓的鮮血里，才涅槃出思想的太陽。

林則徐，專制時代的奇跡，天朝優(yōu)秀的花朵。他剛毅果敢，為政清廉，深謀遠慮，被稱為“官場怪物”；而查禁鴉片，虎門銷煙，顯示出特有的鐵腕作風。他一到廣州，便詳察民情，招納精通洋文的知識分子，翻譯西方報刊資料，了解“夷風夷俗”。但天朝制度束縛下的林則徐，不可能脫離黃土地的慣性走得很遠，世界在他眼里仍然是一個難以理喻的“異類”。比如他一直不相信英國會派兵到中國來，在給皇帝的奏折中曾這樣說：“英國要攻中國，無非乘船而來。它要是敢入內(nèi)河，一則潮退水淺，船膠膨裂，再則伙食不足，三則軍火不繼，猶如魚躺在干河上，白來送死。”“如果奔逃上岸，夷兵渾身裹緊，腰腿直撲，跌倒便爬不起來，凡是內(nèi)地不論怎樣的人民，都可殺掉這些異類，跟宰犬羊一樣。”“該國現(xiàn)在是女子主國，在位四年，年僅二十，其叔父分封外埠，一直有覬覦王位的心思，因此內(nèi)顧不暇，哪有時間窺探這邊？”對戰(zhàn)局進行了極其天真的估計。在日記中，他又寫道：“……夷服太覺不類。其男渾身包裹緊密，短褐長腿，如同演劇扮作狐、兔等獸的形狀。其帽圓而長，頗似皂隸……粵人呼為鬼子。婦女頭發(fā)發(fā)式分梳兩道，或三道，都無高髻，衣服則上而露胸，下拖重裙?；榕浣杂赡信該?，不避同姓，真是夷俗也！”林則徐的另一面是韜光養(yǎng)晦，藏而不露，善于在冷酷無情陷阱處處的官場斡旋。即便在輝煌的禁煙運動中，他也時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每一舉動，則必顧及方方面面；威風凜凜與提心吊膽，謹小慎微與雷厲風行，縮手縮腳與大刀闊斧，死守規(guī)矩與銳意創(chuàng)新，都在他身上矛盾地存在著。在廣州，他胡蘿卜與大棒并舉，成功地進行了前所未有的禁煙運動。然而虎門銷煙卻成了貪婪者磨刀霍霍的借口，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由此點燃。孱弱的天朝驚慌了，林則徐無可避免地成為替罪羊，過早結(jié)束了一己政治生命，走向帝國祭壇。好在青史有情，他作為高大完美的民族道德偶像而永存。在林則徐身上，體現(xiàn)出一種先知先覺者的痛苦。畢竟，作為清帝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他最早感受到了遍披華林的悲涼之霧。一個林則徐挽救不了民族命運，這位生不逢時的棟梁之才，到頭來不過充當了天朝的守墓人，帝國的殉葬品。

紫禁城里高高在上的道光帝，是天災(zāi)人禍不斷、內(nèi)憂外患連連、銀子開銷日繁的中華大家庭里一個憂心忡忡的家長。他夙興夜寐，劬勞不已，挖空心思改革整飭，卻總是上當受騙，一無所得。在開源節(jié)流的表面文章下，是更加的奢侈攀比，是愈演愈烈的人性惡。天朝臣子們欲壑難填，心中唯我；道光一心倡導(dǎo)的“清、慎、勤”，只有他獨個兒沉溺其中，他的王朝和臣僚卻不買他的賬，整個的國家機器不買他的賬。道光帝所處的時代，風雨飄搖，國運衰竭，大清帝國早已失去康乾盛世的青春之氣，在下坡路上翻起了連腳跟頭。

琦善，又一個獨特的藝術(shù)典型。他是天朝官吏中拱手相待西夷的第一人。當皇帝和包括林則徐在內(nèi)的滿朝文武都不能放下架子一見西方公使時，琦善第一個“平起平坐”地與西方人對話。這里面包含著放下天朝“自尊”的痛苦的心理磨難和對西方世界的認識。割讓香港，賠償巨款，使他成為萬劫不復(fù)的罪人。實際上，他也是官場的犧牲品，歷史的可憐蟲。琦善一生，幾起幾落，頭上的花翎不時拔去又插上，插上又拔去，遭際實也令人感喟。這個在夷人的威逼面前試圖以妥協(xié)的方式策劃未來的政客，最終為黃土地深處樸素的倫理情感所吞沒，成了民族恥辱的個人象征物，將自身聲名埋葬于歷史的深淵。作品在刻畫這一人物時，并未流于單一化類型化，而是揭示了他斑駁復(fù)雜矛盾重重的心靈圖景。

全書以散點透視的方式，在歷史的風云中，對各類人物予以掃描，表現(xiàn)出特定歷史條件下人性的多面。奕山、隆文、楊芳、怡良、裕謙、鄧廷楨、關(guān)天培、陳化成、海齡、張喜、義律、懿律……或忠誠，或剛勇，或圓滑，或無能，或昏聵，或狡詐，紛紛在鴉片戰(zhàn)爭的舞臺上顯影。我們不無驚訝地看到，好人身上也有瑕疵，壞人身上也有亮色。像民族英雄關(guān)天培、鄧廷楨，就不那么十全十美，一塵不染，而是也有著這樣那樣的不檢點（如收受賄賂）。而清政府大批官員在戰(zhàn)時的自盡，也讓人遺憾，他們以自殺的方式，走上了個人靈魂的天堂，客觀上卻置戰(zhàn)局于不顧，其烈固然可嘉，其行卻實為一種無謂的赴死。在對歷史人物評價中，作家那不凡的識見和思想的火花處處閃現(xiàn)。

（麥天樞、王先明：《昨天——中英鴉片戰(zhàn)爭紀實》，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