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冰
如果通過加重交通肇事罪的法定刑罰來懲罰日益嚴重的事故,那么,刑法中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的平衡關(guān)系將被打破,造成某些過失犯罪的刑罰重于故意犯罪刑罰的尷尬局面。而這勢必將會導致重刑化的風險,最終還是得由整個社會來為酷刑買單。
1950年沃爾特·迪士尼公司制作了一個短劇《高飛狗全集》??蓯塾趾锖康母唢w狗沃克先生(Mr.Walker)是一個彬彬有禮、誠實可信的好公民。一次,沃克先生躲在方向盤后“一件怪事發(fā)生了”——他變成了惡魔“車輪先生”(Mr.Wheeler)。
他加塞、闖紅燈、橫沖直撞,把道路視為私有財產(chǎn),還“自認車開得不錯”。之后,當他從“黑箱子”中走出來,又神奇般地變成了連一只螞蟻也不舍得踩死的老好人沃克先生。雖然每次他都想改變一下,但一旦回到車上他又無能為力地被“車輪先生”綁架了。
你,我,他,也像高飛狗一樣,正承受著多重人格障礙的折磨。
杭州胡斌案、成都孫偉銘案、南京張明寶案、杭州魏志剛案,近幾個月來,鮮血淋漓觸目驚心的惡性交通事故層出不窮,有關(guān)酒后駕車的問題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嚴懲罪犯的民間呼聲越來越強,法律界人士也展開了對酒后駕車立法的熱議,但嚴刑峻法是否真的能夠有效地遏制事故、解決矛盾?
以暴易暴?
在孫偉銘因無證醉酒駕車而致4死1傷被判死刑后,成都的兩位律師很快向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上書,要求修改《刑法》,增加“飲酒、醉酒駕駛機動車罪”。
兩位律師的理由主要有兩個,一是認為認定醉駕標準不合理。根據(jù)我國《車輛駕駛?cè)藛T血液、呼氣酒精含量閾值與檢驗》規(guī)定,車輛駕駛?cè)藛T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大于或等于20mg/100ml、小于80mg/100ml為飲酒駕車。發(fā)達國家認定醉酒駕車的酒精含量非常低。比如,瑞典,規(guī)定飲酒駕車的酒精含量為2mg/100ml,德國3mg/100ml,美國8mg/ml。
二是懲處過輕。《道路交通安全法》規(guī)定:飲酒后駕駛機動車的,處暫扣1個月以上3個月以下機動車駕駛證,并處200元以上500元以下罰款;醉酒駕車的,由交通管理部門約束至酒醒,處15日以下拘留和暫扣3個月以上6個月以下機動車駕駛證,并處500元以上2000元以下罰款。這就意味著飲酒駕車未造成嚴重交通事故的,最重不過是行政拘留15天,罰款2000元的行政處罰。
最高人民法院相關(guān)司法解釋規(guī)定:酒后駕駛機動車輛交通肇事,造成1人以上重傷,并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者,可按交通肇事罪定處。也就是說,即使因醉酒駕車構(gòu)成交通肇事罪的,也僅僅被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
兩位律師指出,如果不對飲酒駕車行為下“猛藥”,就會因其“違法成本”過低,無法起到警示和懲罰作用,從而導致交通肇事案頻發(fā)。因此應該增加“飲酒、醉酒駕駛機動車輛罪”,規(guī)定對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飲酒駕駛機動車輛未造成嚴重后果行為,處1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5000元至2萬元罰金;醉酒駕駛機動車輛的,處1年以上3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2萬元以上5萬元以下罰金。對酒后駕車造成嚴重后果的,建議在原有《刑法》懲罰基礎上加重懲罰。
不少法律人士對此表示贊同。他們認為《刑法》對交通肇事罪的法律認定,還在沿用1979年的法條,沒能充分考慮到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狀,滯后于現(xiàn)實生活。中國目前擁有全世界1.9%的汽車量,其中汽車引發(fā)的交通死亡事故已經(jīng)占到全球的15%,死亡率“排名”世界之首。此外,我國目前萬車死亡率為7.6,而在日本以及歐美一些發(fā)達國家,萬車死亡率平均控制在2至3之間。僅2009年上半年,就有10.7萬起交通事故。如果再不加緊立法,情況堪憂。
但也有律師提出了不同看法。上海市律師協(xié)會刑事法律研究委員會副主任張培鴻律師指出,“問題的實質(zhì)其實不是入不入刑的問題。在一個暴躁的社會中,你就是對違章的人就地正法,也解決不了違章的問題(比如疲勞駕駛)。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就是被判死刑的孫偉銘案在前,緊接著又發(fā)生了南京的張明寶案,杭州的魏志剛案。更為諷刺的是,魏志剛肇事的地方正是為了警示胡斌案而特別設立的愛心斑馬線。
“所以,即使對肇事者處以極刑,并不足以保障弱勢行人的路權(quán),重刑也并不足以懲戒罪犯。重典可能在一段時間內(nèi)起到威懾作用,但從長期來看,這種酷刑化的發(fā)展方向?qū)е赂嗟娜俗呦蚍瓷鐣?,變得更加難以改造。我覺得慢慢培養(yǎng)一種彼此寬容的文化,逐漸消磨掉彼此間積累的戾氣,比起趕著制定嚴刑峻法,加速社會滑入以暴易暴的深淵要緊得多。”
更有不少律師指出,從執(zhí)行層面而言,對交通違章行為的前期處罰太輕,導致酒后駕車、醉酒駕車、無證駕駛以及闖紅燈等明顯違章的行為屢禁不止,對當下的中國社會而言,做好事前預防可能更加有效。
該當何罪
從胡斌的3年有期徒刑到孫偉銘的死刑,再到張明寶被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起訴,民眾在質(zhì)疑,為什么法官的判決會如此懸殊?
交通肇事罪與危害公共安全罪在刑法中都規(guī)定在分則第二章的危害公共安全罪中。這意味著,兩個罪所侵犯的對象,都是不特定的公眾,簡單地說就是往日無怨素日無仇的陌生人。如果有具體而明確的作案對象,即使還是開著車去撞,也不構(gòu)成交通肇事或者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而是構(gòu)成刑法分則第四章所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罪或者故意傷害罪。
交通肇事行為,包含兩個方面的信息:一是對違章駕駛的故意;二是對結(jié)果發(fā)生的過失。換言之,明知道自己喝了酒不能開車,還執(zhí)意上路,這時當事人對于違章問題在主觀上是一種明知的狀態(tài)。
他應當預見到自己的行為可能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jié)果,但由于酒精的作用,他輕信能夠避免發(fā)生這種后果。不幸的后果最終發(fā)生了,這就成了交通肇事行為。因此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chǎn)遭受重大損失的,就構(gòu)成交通肇事罪。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概括性立法的產(chǎn)物。為的是囊括那些不能被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zhì)等行為所界定的其他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這個罪的成立除了要有明知的認識要素外,還要有希望或者放任后果發(fā)生的意志因素。一般而言,因為對社會不滿或者悲觀厭世而采取極端措施,是此類犯罪通常的特征。
危害公共安全是行為犯而非結(jié)果犯,“有主觀故意”是構(gòu)成它的要件之一,而交通肇事是結(jié)果犯,一般應對過失犯罪的情況(如果有主觀故意,則構(gòu)成謀殺或者危害公共安全,視其是否針對特定對象而定)。在主觀與過失之間,主觀上“放任的故意”與“過度自信的過失”是最難區(qū)分的,你既然可以認為胡斌在鬧市飆車是對自己車技過度自信的表現(xiàn),也就可以認為孫偉銘、張明寶醉駕是對自己酒后駕駛技術(shù)過度自信的表現(xiàn)。
對于一個爛醉如泥的人,你怎么認定他的“放任”或者“希望”呢?孫偉銘清醒以后對警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你們正式通告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張明寶的情形也差不多。他們實在過于自信了。這是典型的賭徒心態(tài):酒后駕車是不對的,但警察不一定會在路口逮上我,即使逮上了,也不過是醒醒酒罷了。所以,我絕對不會出事,當然更不可能撞死人。
結(jié)果呢?一次比一次更慘烈。民眾的憤怒日盛一日,恨不能將這些爛醉如泥的家伙就地正法了。對受害者家屬而言,也許孫偉銘們死上一百遍也不足以泄心頭之恨。
在洶涌的民意面前,特別是在杭州胡斌案的對比下,公檢法方面的壓力可想而知。交通肇事罪,一般只能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即使加上醉酒駕車這個“特別惡劣情節(jié)”,也只能判到7年,再認定個逃逸致人死亡,至多是15年。
而認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像張明寶這樣的情況,起點就是10年,甚至是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對于民意倒是好交待了,問題是,今后凡是酒后肇事,都可能認定為故意犯罪,孫偉銘之流將有可能因為自己的輕率行為付出生命的代價,再無改過自新的機會。更棘手的問題還在于,對于那些真正借用交通工具報復社會的犯罪嫌疑人,又該怎么定刑罰呢?
事實上,我國關(guān)于過失犯罪的刑罰極限已經(jīng)不斷被拉高,呈現(xiàn)出與整個刑罰階梯不甚匹配的態(tài)勢。如果通過加重原有交通肇事罪的法定刑罰來懲罰日益嚴重的事故,那么,刑法中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的平衡關(guān)系將被打破,突破7年這個過失犯罪的一般極限,造成某些過失犯罪的刑罰重于故意犯罪刑罰的尷尬局面。這樣一來,就不得不再對故意犯罪的刑罰進行修改,而這勢必將會導致重刑化的風險,幾番令人眩暈的舞蹈結(jié)束,最終還是得由整個社會來為酷刑買單。
將違章行為上升為犯罪行為,情況也好不到哪里。按照目前的罪刑結(jié)構(gòu),即使入罪也只能在三年以內(nèi)規(guī)定法定刑,否則就將出現(xiàn)危險犯重于實害犯的荒唐局面。真的撞人了判一年,完全沒有撞人的卻要判兩年。即便如此,還是不能完全避免出現(xiàn)危險犯與實害犯的倒置。換言之,只要醉酒駕車入刑,就難以避免出現(xiàn)刑罰功能紊亂的后果,破壞刑法體系的科學性和邏輯性。最終則是刑法不能反映人類活動的規(guī)律,不能指引人類走向自由。
“為了個案突破法律不是不可以,問題是值得嗎?僅僅因為酒的因素就將過失犯罪定性為故意犯罪,這種飲鴆止渴的做法可行嗎?從感情上說,嚴懲肇事者是必需的。但是從法律的角度,我們還是需要冷靜。法律不是萬能的,更多的時候,它是一柄雙刃劍?!睆埮帏櫿f到。
“以錢換命”
媒體最新報道,成都孫偉銘的父親已經(jīng)與受害者家屬就賠償問題達成一致,將在三周內(nèi)湊齊100萬元賠償金;受害人家屬則表示,一旦拿到約定的賠償金額,將立即出具對孫偉銘的諒解書。孫家企盼靠著這份諒解書能夠撿回兒子的一條命。此前,胡斌已經(jīng)因為賠償譚卓父母113萬而獲得3年有期徒刑的判決。為此,“以錢換命”的說法又甚囂塵上。
其實大家忽略了一個事實。早在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guān)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guī)定》第四條就規(guī)定:“被告人已經(jīng)賠償被害人物質(zhì)損失的,人民法院可以作為量刑情節(jié)予以考慮”。以后,也不斷有相關(guān)的司法解釋出臺,強化了“賠償獲輕判”的司法趨勢。
本質(zhì)上說,刑事附帶民事案件中,被告人積極賠償受害人的物質(zhì)損失,是一項法律義務。這既在某種程度上撫平了受害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又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罪犯的悔罪表現(xiàn)。特別是在中國現(xiàn)有的司法環(huán)境下,的確對執(zhí)行難起到了一定作用。
但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的問題是,為了這100萬,孫家打算賣掉兩棟住房,不過仍有18萬缺口。倘若情況屬實,那么可以說孫家已經(jīng)在過度賠償。一審時,受害人家屬聯(lián)名向法院提交的要求嚴懲孫偉銘的申請書,對一審判決起到了微妙作用,這100萬賠償換來的諒解書會不會同樣微妙呢?假如真能得償所愿,倒還好說,但如果不能換得孫偉銘一命,人們又將怎樣評說?
張培鴻律師指出,網(wǎng)絡過度關(guān)注,扭曲案件基本事實,從而迎合民意,這絕對不是一種正義。
如何看待違章行為,是否重處所有的違章特別是諸如酒駕這樣的行為,必須放置在上述背景中分析?!拔覀兪且粋€很特殊的國家。短短三十年就產(chǎn)生了巨大的經(jīng)濟變化,財富的積累盡管并不平均,總量卻十分驚人。從官方到民間,從立法者到普通市民,無不豪情滿懷指望迅速趕上并超越西方國家數(shù)百年累積的路和車、車和人的關(guān)系。遺憾的是,交通文化和法律規(guī)則不是朝夕之間能夠形成的,于是,路、人和車的關(guān)系一下子緊張起來。同一個人,當他開車的時候,普遍缺乏對行人和非機動車的尊重;而當他騎車時,往往又沒有對行人的尊重和對機動車的警惕與忍讓;一旦他做行人,多數(shù)會肆意挑剔非機動車和機動車對他的冒犯。如果都是這樣的心態(tài),交通問題勢必將長期惡化下去。
問題的關(guān)鍵還是只有平等的司法才能產(chǎn)生令人敬畏的恒久的公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