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世界里的俗世人生

樊　燕

關鍵詞：虛幻 世俗 男權 鄉(xiāng)村人格

摘 要：本文在對山西女作家葛水平的中篇小說《喊山》細讀的基礎上，進行了理論的分析和梳理。著重論述了女作家在虛幻和真實之間構(gòu)建出的一個奇妙世界，在兩位不同的女性人物身上所透露出的價值取向和審美理想。

葛水平，2004年文壇上突起的新秀，在如今這個喧囂和躁動的年代，以冷靜而獨特的筆觸，憑借多年鄉(xiāng)村生活的實踐，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以山西農(nóng)村生活為背景的“鄉(xiāng)村小說”，在這些極具鄉(xiāng)土意味的小說中，《喊山》尤為突出。

住在山里的人家，大多并不聚居一處，通訊工具的有限，使得“喊山”這一頗具意味的形式在那些窮鄉(xiāng)僻壤顯得十分重要。山谷里人聲回蕩，余音不絕，不僅可以趕走威脅他們生存的獸類，而且人與大山和諧共振之美也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那種人之為人的激越與豪邁，是生活在都市里的人無法品味到的?！逗吧健芬源藶轭}，頗能吸引人的眼球，更能引起讀者解讀的興趣。

虛幻與真實

小說《喊山》，以太行山某一人跡罕至的地方作為故事的發(fā)生地，文章開頭有這樣一段文字：

太行大峽谷走到這里開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細細的梁，從遠處望去拖拽著大半個天，繞著幾絲兒云，像一頭抽干了力氣的騾子，肋骨一條條掛出來，掛了幾戶人家。

在車水馬龍的都市里生活久了的人們，看到這樣的文字描寫，不禁會產(chǎn)生“世外桃源”的聯(lián)想?！笆劳馓以础笔且粋€虛幻的存在，藏在大山深處的“岸山坪”與“甲寨上”自然有虛構(gòu)的影子。當人們習慣了嘈雜、喧鬧、車來車往和人聲鼎沸，突然發(fā)現(xiàn)同一個藍天下還有這樣一個僻靜的所在，沒有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政治上相對弱化，就不能不對這個地域存在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甚至會確信這是作家刻意虛擬的一個世界。小說一開始就選用這種“陌生化”的寫作方法，拉大了讀者與小說之間的距離，增強了小說之為小說的虛擬性的特征。

進入小說腹地，看到的是保存得相對完整的農(nóng)業(yè)文明的形態(tài)，農(nóng)民自耕自種，自播自收，沒有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器械，“韓沖挽了挽袖管，不管那些個，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彎下腰開始割谷子”；驢是唯一的“助手”，用它拉車、磨粉；農(nóng)民還未開化，不知“法”為何物，即便是遇到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也照老規(guī)矩辦事，“現(xiàn)在大事小事不就是倆錢嗎，從清光緒年到現(xiàn)在哪一件不是私了！”在媒體昌達、信息全球化的今天，現(xiàn)代文明在貪婪地剝蝕著鄉(xiāng)土中國，農(nóng)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電視作為沖擊力最強的一種媒體也廣泛滲透到了農(nóng)村，“調(diào)查顯示，截止到2002年9月，我國4歲以上的電視觀眾總數(shù)為11.15億人，占4歲以上全國人口的93.9%”①。農(nóng)村與外界的聯(lián)系越來越密切，越來越廣泛，鄉(xiāng)土社會的完整性被徹底打破。在這樣一種大的歷史背景之下，“岸山坪”農(nóng)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的生活狀態(tài)，顯得有些不真實，而這種不真實，更加印證了我們對作者試圖用文字構(gòu)建一個“詩意棲息地”可能的猜測：也許，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里，人們善良、淳樸、互相幫助而不求回報，沒有殺戮，沒有爭斗，老幼相攜。如若葛水平把《喊山》僅僅定位在構(gòu)建一個烏托邦式的清涼世界的話，那絕不會有眾多的讀者在文學沒落的今天擠出寶貴的時間來品味，小說本身也失去了解讀的意義，因為小說的價值貴在創(chuàng)新。慶幸的是，葛水平?jīng)]有這樣做。在這個地理意義上頗具“桃花源”風貌的小村莊里，盡管保留了相對完整的農(nóng)業(yè)文明形態(tài)，盡管有著身居都市的現(xiàn)代人朝思暮想的自然風貌，其寧靜的外表下，卻有著掩飾不住的騷動；清涼世界里，仍有著世俗人生；虛幻的框架下，卻是細節(jié)的真實。

“岸山坪”的人是世俗的。30歲的韓沖由于貧困娶不上媳婦，就和發(fā)興的媳婦，幾個孩子的娘有了一腿。他是一個成年男人，有著追求愛欲的權利，當然韓沖不懂什么“權利”，他只知道自己需要，這種來自本能的現(xiàn)實需求，壓倒了一切高尚情操。韓沖是世俗的，也是真實的，一個鄉(xiāng)間的男人是決不會用覺悟來抑制本能，況且他也沒有“覺悟”。

“岸山坪”的家庭是世俗中慣見的。小說中只提供了兩個常態(tài)的家庭，一個是臘宏與啞巴紅霞的家，一個是發(fā)興與琴花的家。這里說的常態(tài)，是指一夫一妻的家庭組合。這兩個家庭是時下很多農(nóng)村家庭的縮影，臘宏的家，是男權制度下傳統(tǒng)家庭的延續(xù)，這個家庭中的男人具有絕對的權威，家庭暴力時常上演。“臘宏有時候打老婆打得狠，邊打邊叫‘你敢從嘴里蹦出一個字出來，我要你的命”。琴花的家，則是女性高高在上。這位“三仙姑”式的女性人物，受“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廢舊立新之益，充分享受到女性的特權，并有所僭越。她和韓沖的私情，作為丈夫的發(fā)興是不敢過問的，稍有不滿，“琴花的小短腿小胖腳三腳兩腳就把發(fā)興蹬下了床”。這兩個俗世中的家庭，似乎近在咫尺，其形態(tài)的真實會讓人誤以為是對生活實景的照搬。

小說的真實，還在于方言的書寫。那一行行“山藥蛋”一樣的語言，如同一位鄉(xiāng)間老農(nóng)在我們耳邊話家常?！吧轿鳉v代文學家們，他們共同的平民化，通俗化的藝術追求體現(xiàn)在文學語言的采用上，都幾乎是走的向民間口語學習，汲取流布群眾之口的活的詞語這一路子?！雹诟鹚揭廊谎匾u了前輩們的語言風格，在小說中大量使用她熟諳的晉東南方言語匯，如“吸溜了一口湯”、“玉茭”、“日怪”、“傍黑”、“出溜出溜”、“咋弄”、“淚蛋子”、“娘母仨”、“坐上鍋”、“二一添做五”、“山圪梁”、“丟人敗興”等等不勝枚舉，這些“土疙瘩”一樣的語言，無論是用于敘述人，還是出自小說中人物之口，都如一陣黃土撲面而來，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充斥其中，從而給人一種貼近生活的真實。

“岸山坪”以其地之偏遠，人之愚昧，民風之淳樸給我們造成了一種虛構(gòu)的印象。然而其人之世俗，其民之普通，其語言之親近，又給人一種源自本身生活的真實之感，亦真亦幻，亦實亦虛間，小說的藝術張力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八囆g真實是文學創(chuàng)造的基本原則之一，它要求作家以主觀性感知與詩藝性的創(chuàng)造，在其營構(gòu)的假定性情景中表現(xiàn)對社會生活內(nèi)蘊，特別是那些本質(zhì)性規(guī)律性的東西的認識與感悟?！雹墼谶@個看似假定的世界里，生活著的卻是一群真實的農(nóng)民，他們用“舒膚佳”香皂，穿“七分褲”，他們善良而又無知，他們熱情而又狹隘，他們也有沖突，也有矛盾，也有爭吵，他們也被“錢”的問題困擾，他們也有愛與欲的追求，他們平凡而又普通，他們是中國土地上最廣大農(nóng)民的縮影，他們已不是“岸山坪”“甲寨上”普通的村民，而被賦予了極強的象征意義，而這種象征意義的獲得正是憑借了一個“假定性”的環(huán)境，實與虛就這樣相互配合，拓展了小說的敘事空間，增強了小說的藝術魅力，使《喊山》這部中短篇小說顯得耐人尋味。

琴花與啞巴

琴花與啞巴是《喊山》中的兩個性格鮮明的女性人物，也是作者用墨最多，最著力刻畫的兩個人物。這兩個人物，透露著作者的價值取向和文化認同。

小說中的琴花，是個土里土氣的當?shù)厝?，丈夫在外面的煤礦上打工，兒子已長到要娶親的年紀，可是她卻居然和對面山岸上開粉房的光棍暗中有了來往。其實，琴花和韓沖好，并不是出于愛，而是出于利。文中寫到“這女人對他還不貼心，只是哄著想花倆錢兒”?？梢杂小扳等狻背裕小胺蹪{”喝，有“從里到外”的新衣服穿，有諸多諸多的好處。當平日里對她千般好的韓沖向她張口借錢時，重利而輕情的琴花，以種種理由拒絕了韓沖?！霸谏轿髅耧L民性中，‘重利因素不僅是非常明顯的，而且?guī)缀醭蔀槠渲匾奶厣?。這是因為山西地窄人稠，土地貧瘠，吃飯始終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這使得此地的人們無暇將眼光放得太遠，他們對一切問題的思考都離不開實實在在的生存溫飽問題，因此，更趨向于對眼前利益的看重?！雹芡辽灵L的琴花，因循著“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性格傳統(tǒng)，利益的得失成為她做事的首要準則。如臘宏被炸死，按當?shù)氐牧曀?，需要哭喪，琴花答應了韓沖去當哭婦的請求，卻開出了“一頭豬”的天價。利益得失的計較也使她失去了疼愛她的韓沖。男人是現(xiàn)實的，“韓沖想，給你琴花定的秋蠶，你琴花是怎么樣對我的，還不如啞巴”。一心想要蠶種的琴花，遭到了韓沖的拒絕和羞辱，他們的關系到此結(jié)束。

琴花除了好利、風流和自私外，還很潑辣，有時甚至耍賴、撒潑。在“岸山坪”和“甲寨上”大小也算個人物?！八跂|西兩道梁上，甚時候有人敢欺負她，給她個難看！”為了取粉面一事，韓沖爹被激怒之后意欲打她，琴花“馬上就坐在了地上喊了起來”，頓時一個悍婦的形象躍然紙上。其實“山藥蛋”派作家們的筆下，不乏這樣的人物，如《小二黑結(jié)婚》中的“三仙姑”，《三里灣》中的“常有理”、“能不夠”、“惹不起”，《鍛煉鍛煉》中的“小腿疼”、“吃不飽”等人物形象都和琴花有著眾多相似之處。在這一點上，葛水平深得趙樹理之衣缽，對琴花這位頗有性格的人物刻畫得非常成功。有人認為“山西地區(qū)強悍的民風民性的氛圍”⑤“養(yǎng)成了部分山西人‘賴的性格”⑥，在“一些婦女身上體現(xiàn)為潑悍、耍賴、胡攪蠻纏的性格特點”⑦。我們姑且不論這個觀點是否經(jīng)得起推敲，但就北方現(xiàn)代農(nóng)村而言，的確存在著一群“琴花”式的人物，因此琴花這個人物也具有了典型性。

再來談談啞巴。啞巴曾有一個燦爛的名字叫紅霞，只是命運多舛，被人販子賣給了“雞頭白臉”的臘宏。這個殘暴的男人，從她踏進那個家門的第一天起，就開始了對她無休止地拳打腳踢，甚至用老虎鉗拔掉了她的兩顆牙。脆弱而無助的紅霞從此變成了一個不與人說話的啞巴。直到韓沖一次意外地炸死了臘宏，紅霞才從沉重中走出來。臘宏死了以后“啞巴不僅沒有淚蛋子在眼睛里滾，眼睛還望者兩邊的青山隱隱賞著”，臘宏的死讓她意外地得到了韓沖的照顧，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

作家在字里行間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對這個人物的喜愛之情，她的克己、忍耐、善良、無私和美麗，都與琴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整篇小說大量使用山西方言敘述的同時，作家唯有對啞巴的描寫，使用了富有詩意的文學語言。啞巴不過是認識幾個字的鄉(xiāng)下人，但作家的筆下，卻處處顯得與眾不同。首先是長相，一個溫飽尚待解決的農(nóng)婦，竟有如此光鮮的外表，宛然一個古典美女矗立在我們面前。作家顯然是把這個人物寫意化了。對啞巴的偏愛，還表現(xiàn)在對這個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描摹上。由于語言的暫時性“缺失”，對紅霞這個人物的開掘，就表現(xiàn)在對其進行較多的心理描寫上，與整篇小說格調(diào)不同的是，作家運用了大量書面化的語言。如“不過對啞巴來說喧囂是短暫的，更多的是大片的長久的孤獨”，“月光下，啞巴的嘴唇蠕動著，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撞擊著她的喉管，她做了一個噩夢，突然就被一個人叫醒了，那種生死兩茫茫的無情的隔離隨即就相通了”。顯然作家已經(jīng)把自己化入啞巴的世界，啞巴的孤獨，也是作家的孤獨，一種無可言說的孤獨，一種不愿與人言說的孤獨！內(nèi)向的葛水平在喧囂的都市中產(chǎn)生的孤獨感不是與啞巴有著驚人的相似嗎？至此，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啞巴”這個人物所蘊藉著的豐富內(nèi)涵。

“啞巴”是傳統(tǒng)社會中優(yōu)秀女性的典范，是美的化身，在以臘宏為代表的男權社會中，她們隱忍而前行，把悲痛留給自己，身陷囹圄而不反抗，不抱怨，用沉默掩飾住了所有的悲傷，雖看似麻木，令人悲哀，可是在男權專制的社會里，她們的反抗又能改變什么呢？連子君們都面臨著死亡的困境，更何況是她們。因此，從一定的角度看，正是她們的克己、忍耐與沉默，才得以使男權社會在漫長的歷史中安然前行。但“啞巴”是幸運的，她生長在一個日益民主的鄉(xiāng)土中國，雖然男性的權威還在，但影響力已經(jīng)式微了。比如有能給她平等和關懷的韓沖，她之為人的自覺，在新的生活中蘇醒了。作家相信，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紅霞”們會越來越多，也會越來越快樂。

“對于農(nóng)裔作家的文化批判而言，鄉(xiāng)村人格又是一個無法回避的領域——文學的使命與時代發(fā)展的需要促使農(nóng)裔作家對鄉(xiāng)村人格進行批判?！雹喔鹚綄︵l(xiāng)村人格的批判主要集中在琴花身上，作家在寫作時，盡管能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進行敘述，但平靜中仍不乏慍怒。琴花是農(nóng)村進行民主革命后的產(chǎn)物，社會和時代的寬容，使她們張揚、放縱，傳統(tǒng)女性身上所具備的良好品德大都已不復存在，女性陰柔之美已是明日黃花，壓制男性，不忠于愛情，這是葛水平所不喜歡的。她的美學觀還是相當傳統(tǒng)的，像琴花這樣以自我為中心的農(nóng)村女子，作家在作鄉(xiāng)土觀照的時候，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只是批判的鋒芒被理智而冷靜的敘述消解了。作家讓“啞巴”和“琴花”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一次對峙，琴花的大哭大鬧的鬧劇是在啞巴第一次“有名”的狀態(tài)下終止的，在這場對峙中，啞巴的勝利是無意的，但不能說這不是作家有意的安排。在這兩種農(nóng)村女性人格的對比中，作家的褒貶態(tài)度是鮮明的，揚“啞巴”而抑“琴花”，顯示了作家鄉(xiāng)村女性人格塑造的理想，她希望自己曾經(jīng)生長過的那片熱土上有更多健康的、美的女性出現(xiàn)，并對這個希望充滿著信心。

“相應于城鄉(xiāng)之間的差距，在文學領域也形成了城鄉(xiāng)的巨大斷裂?！雹犭S著鄉(xiāng)土社會的越來越邊緣化，對鄉(xiāng)土社會進行深度關注的作家也愈來愈少，葛水平以《喊山》為代表的系列鄉(xiāng)土作品的問世，無疑為這一領域增添了許多亮色。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對自己熟知的鄉(xiāng)土社會進行冷靜的諦視和觀照，我以為予之一個“當代蕭紅”的稱號是毫不夸張的，對她的研究也將會成為一個文學界的熱點。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樊 燕，蘇州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

①邢虹文：《電視與社會——電視社會學引論》，學林出版社，2005年4月版。

②④⑤⑥⑦朱曉進：《山藥蛋派與三晉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76頁，第134頁，第318頁。

③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4月版。

⑧周水濤：《論新時期鄉(xiāng)村小說的文化意蘊》，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2月版。

⑨ 《絕響之蕭紅和蕭紅之絕響》，《文藝評論》，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