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背青春，落腳山場

何　來　鐘岷源

青春時節(jié)的不成熟，讓曾經(jīng)指點江山、風光無限的何來，用后半生的歲月補課。當青春退場20年，終獲一顆淡定之心。

短個、圓臉、膚黑、目炬，聲如洪鐘、語似鞭炮，話中常有典故進發(fā)，激動處，手舞足蹈，時站時立。坐于記者對面的中年男子——何來先生，20年前，曾與現(xiàn)任鳳凰衛(wèi)視中文臺副臺長程鶴齡、東南衛(wèi)視衛(wèi)星落地辦公室主任林德建并稱福建電視“三劍客”，他們共同創(chuàng)辦了國內(nèi)首個雜志型電視欄目《新聞半小時》，因其輿論監(jiān)督的實踐而轟動全國，其操作模式和節(jié)目形態(tài)即為央視《焦點訪談》的前身。因此成果，程鶴齡榮獲“全國十大杰出青年”稱號，而何來卻因“政治不成熟”卷進上世紀80年代末的那場“風波”，從此青春蟄伏，命運蛻變。

幾經(jīng)周折，記者在閩西漳平市郊的一個山場找到何來。這個被稱“葫蘆山寨”方圓四五十畝的山地，便是他的青春歷經(jīng)闖蕩、沉淀和醒悟之后的落腳之地。

正值4月天，谷雨剛過，山場四周滿眼翠綠，在此勃勃生機的清靜清新之地，在一間簡單簡陋的木屋里，記者聽著何來對自己青春的回憶、思考、懺悔和感慨。瞬間“光芒”

20多年前，我畢業(yè)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的傳播學專業(yè)，當時大學生是包分配的，我順順當當被分到福建電視臺新聞部當記者。作為“文革”后第一屆“正牌”大學生，那時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仿佛天地萬物皆備于我。拍電視，辦欄目，搞策劃，干起事業(yè)來風風火火。正如一句廣告詞所說的“年輕，沒什么不可以”。當然，分配是順利的，但工作并非順當，由于少不更事，不懂“尊重老同志”這個中國重要的生存理論，所以，沒少挨“殺威棒”、“當頭棒”。雖遍體鱗傷，仍前進著，年輕嘛，傷口好得快。

記得有一陣子新聞界大興“輿論監(jiān)督”，把我們弄得很興奮。不知天高地厚地揭露這、批評那，樂此不疲地嫉惡如仇。在年輕氣盛的我輩眼中，社會弊端就如“露天煤礦”一樣豐富而且好開采。一時間節(jié)目收視率節(jié)節(jié)爽飆升。

領導表揚，觀眾支持，新聞部變成了“信訪部”，哥幾個名聲大噪。國內(nèi)同行接二連三地派人前來參觀取經(jīng)，回去推廣某高校還將我們的經(jīng)驗編入教科書，作為“批評欄目”的正式解釋。啊呀呀，太有成就感了。

然而，正當我們“春風得意”時，1989年那場“風波”把我卷了進去。是非成敗轉頭空，爾曹身與名俱滅，我作為“為首”的。不僅沒完沒了地做了一年多的“檢查”，還被逐出“山門”。從此，我就背著我的青春開始了至今為止長達20多年的“游方僧”的生活。

陳倉難渡

剛退出“火熱生活”的時候，我還很不習慣。閑極無聊之時，我會和另一個“同病相憐”的家伙坐在馬路牙子上，看過往的美女。這是個南方的城市，時至深秋，美女們?nèi)源┲棺樱T在自行車上，微風吹過，偶爾露出一段粉白的大腿，那風韻比現(xiàn)在開著敞篷奔馳的美女還要令人遐想三分。

這是題外話，真正覺得有點不習慣的，反倒是我們這些“落了勢”的過時人物，竟隔三岔五被各有關單位輪流宴請，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喝的盡是玉液瓊漿，使我等有點受寵若驚，惴惴然于打著飽嗝之間。當時我有點納悶，自己作為“錯誤人士”，竟然還沒引起公憤。

“文革”中，有一部革命電影，叫做《血，總是熱的》，雖然落魄，但在骨子里，還想借青春的余勢為社會、為自己熟悉的媒介做點事情。想想也可憐，除了插隊時練就的一身農(nóng)活外，似乎這輩子就只能做點傳媒的工作。所以，雖然被發(fā)配在“后勤部門”，卻瞅準機會為省臺搞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廣告招標，居然成績顯赫。又和幾個文藝界的朋友，折騰了幾集電視劇，也獲得了好評。

這時，有幾個惜才的“伯樂”就私下張羅著要把我“暗渡陳倉”，偷偷再弄回電視臺，當然不是再搞新聞，而是搞“經(jīng)營”。本系統(tǒng)的主要領導據(jù)說對此不置可否，這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準了，誰知事情到了“分管人事”的副領導那兒，他居然嘟嘟囔囔，欲言又止，好像是要我們給他點“意思意思”的意思。

鄙人聽后，從老八路父親身上遺傳下來的“剛正不阿”的毛病又發(fā)作了。我對那位熱心的牽線人說，讓我給他錢?叫他給我錢，我才進這個單位呢。性格決定命運，一點也不懂人情世故的我，其后果可想而知?！盎貭t”故里

于是乎，我這張過了期的舊船票就再也登不上那艘我所熟悉的老船了。

據(jù)說大凡大人物都有一個毛病，叫“道不行，乘桴浮于?！?。從小接受英雄主義教育的我決定像毛主席他老人家當年那樣，回老家“滴水洞”去。經(jīng)申請，領導上同意我回到我插隊過的那個縣的廣電系統(tǒng)去“回爐”。

我本想就此安安穩(wěn)穩(wěn)寫寫稿件，侍奉二老安度晚年便罷了。誰曾想，當?shù)赜幸粋€不知“山高水淺”的宣傳部長，竟然力排眾議任命我擔任當?shù)匾粋€綜合媒體的新聞負責人?！笆繛橹赫咚溃疄閻偧赫呷荨?，這一任命，簡直是給我打了一針雞血，與剛參加工作那時相比，我更加瘋狂地工作。說實在，縣里頭那點新聞對我來講乃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也，何況本人率全體縣級編播采人員聞雞起舞!奮斗一年多，致使該縣破天荒被評為省級廣播電視先進縣，本人也榮幸地多次承蒙各級有關領導親切接見和勉勵。

又在這個時候，另有一位組織部內(nèi)不知“水淺山高”的領導，居然讓我參加第某期先進分子學習班，列為“組織發(fā)展對象”。這一新聞不僅在省城的同行之間引起熱議，也使我有半個世紀黨齡的“老八路”父親為之唏噓不已?！爸尾【热四?，治病救人哪”，老父親感動得走里走外，念念有詞。

“鐵打的政府，流水的官”，就在這關鍵時刻，宣傳部長換人了。新領導冷眼旁觀，嘴角一撇，輕描淡寫而又一字九鼎地對身邊的人說，這種人怎么能入黨?他的話猶如一聲“集結號”，喚起了幾個單位內(nèi)部老早對“新聞改革”看不慣的“意見人士”向本人發(fā)動進攻的欲念。不久，各種專職調(diào)查組接踵而至。為了體現(xiàn)“組織”上的慎重，調(diào)查組最后只好翻陳年舊賬，把我的“政治錯誤”拿出來炒炒，給個“停職通知”算取得“階段性”成果。

在過往的歲月里，管你有天大地大的本事，只要犯過“政治錯誤”便從此無人問津了。我算不錯了，一直都沒有被開除公職。雖然有時候工資比臨時工還低，但還沒有像“三年困難時期”那樣餓過肚子。只有一點我一輩子也沒有想通，不是政治家的我等小民，怎么也有“政治錯誤”呢?就因為年輕氣盛犯了點錯誤——就算是與“政治”沾邊的錯誤吧，難道就此結束“政治生涯”了?

我奮斗過，掙扎過，詢問過，一切無濟于事，事情就真的這樣發(fā)生了而且一直發(fā)生著。

跨世紀的救贖

經(jīng)人婉轉推薦，在跨世紀之前，我來到號稱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南方某城市。不知就里的某電視臺臺長熱情歡迎并高度信任我。簡單交談之后，性格豪爽的臺長把新聞頻道全面改版的設計任務就輕易地交

給了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拋妻撇子，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又辛辛苦苦奮斗了一年。新聞頻道黃金時間的收視率從我剛到時的不足1％上升到了10％，在當?shù)剡€是引起一點小小的轟動的。本人還率領新聞頻道眾弟兄們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場新聞直播的紀錄，在某貿(mào)易會上，20個編輯記者，全天直播5檔新聞，總時長100分鐘。為此，本人得到當?shù)厥形麄鞑康穆≈乇碚谩?/p>

那時的我，真以為在這塊圣地上我要“浪子回頭金不換”?！傍P凰涅槃”了。我常常被自己感動，因為我作為節(jié)目總監(jiān)，牢牢把握住了輿論導向，高度自覺地對待一切批評報道。有一次，一個記者想發(fā)一篇帶點批評意味的新聞片，我沒同意，該記者惱羞成怒，厲聲問道：“老師，按你課上講的新聞學理論，這是一條好新聞，你為什么言行不一致呢?”

我急了，更大聲地回答他：“那時跟你說的是新聞學，這會兒跟你說的是飯碗學!你要想明天一早咱倆兒都卷鋪蓋，咱就發(fā)這條新聞?！蹦菑P竟然耍無賴：“好，我寧愿今晚就卷鋪蓋，也要發(fā)這條新聞!”我嘿嘿冷笑一聲：“你想不干，我倒還想干下去呢，想發(fā)這條新聞，先找人把我撤職了再說?！?/p>

雖然從此之后辦公室里時不時會從各個方向瞟來蔑視的目光。但咱也不管這許多。我在“立功贖罪”的道路上快馬加鞭，無暇回頭。

為了跨世紀、跨千年的報道策劃，我與頻道總監(jiān)更是殫精竭慮，上下求索，制定出比央視還要有氣魄的報道計劃。比如用衛(wèi)星電話采訪南極的科考人員，由主持人到海外重點城市向國內(nèi)發(fā)回第一時間世界各國防堵“千年蟲”的新聞，等等。后來，報道順利按計劃完成，我們又一次得到領導的首肯。這時候，有人悄悄對我說，聽說臺委會已經(jīng)討論了你的調(diào)動問題。

有什么比“白毛女”重歸人間更值得慶賀的呢?正在我沉浸在浴火重生的喜悅和憧憬之時，樂極生悲。有人通知我，我的“前科”暴露了，有關部門已來函“外調(diào)”我的“現(xiàn)行表現(xiàn)”了。他那封信里可沒說你是壞人，但他那封信的來頭就足以證明你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事情已過去十幾年，連我自己都已淡忘了的事，又被提起……

千年之夢已經(jīng)醒來。我又一次回到了“滴水洞”——生我養(yǎng)我的一個小縣城。有人看我四處奔波不著地，頗有點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穩(wěn)重點，工作別換來換去的了。”天!你當我愿意呀，給你也貼個標簽試試看!

“淡定”人生

小縣城的生活看似波瀾不驚，其實也是暗流涌動，有些地方甚至深不可測，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但凡一個人運氣太好，左右逢源，青云直上，肯定會成為當?shù)氐拿恕６绻粋€人的運氣太差，走平路跌跤，喝涼水塞牙，那他在小地方也一樣能夠成為名人。我大約屬于后者。名人和寡婦一樣門前是非多，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會在背后對我指指點點，交流有關我的各種信息成了小縣城鄰里之間茶余飯后的主要文化生活。我兩次離婚，三次摩托車翻車，頭天晚上家里來了什么客人，諸如此類的信息，一不小心就成了婦孺皆知的秘密。

在這期間，父母相繼去世。雙親是很不情愿地走的，母親不懂“政治”，她只是對直接造成我婚姻不幸的原因耿耿于懷，她死也不相信她的兒子會是“反什么、反什么”的“分子”，就跟“文革”中她決不相信她的丈夫是“走資派”一樣。恰恰這一點讓我心痛：為什么千百年來，社會的種種不幸和不公最后都落到女人的肩上?母親剛剛從“文革”提心吊膽的歲月里和“干部下放”的艱苦年頭中走出來，就又進入讓她始終看不透、想不明的“政治云霧”之中。在她去世前的一兩年里，常常會怔怔地注視我半天，突然從嘴里冒出一句話：會不會平反喲……

我怎么說呢?父親在我剛“落馬”時，曾責備過我，說我太沖動，給組織上“添麻煩”。當我詳細地介紹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他也沉默了，只說要好好工作，重新爭取組織上的信任云云。作為從歷次“運動”中走過來的經(jīng)驗老到的父親，從不問什么平不平反的問題，只是在看電視或讀報紙之后，偶爾會輕輕嘆一口氣。這位有接近半個世紀黨齡的老黨員，黨性原則是非常強的，雖然離休多年，從不在非黨群眾和晚輩面前說黨半個不字。

父母帶著遺憾走了，到天國去了，那里是不是公平社會，有沒有“政治運動”，他們沒告訴我。凡是去了天國的人從來不把天國里的美好景象告訴家里人，是知道反正總有一天大家都會親臨現(xiàn)場，用實踐來檢驗真理嗎?還是怕過早暴露了天國的美好導致前往天國的道路交通阻塞?反正無論有沒有天國，人們對天國的幻想和希望是永遠存在的，越是受現(xiàn)實“離不得苦”折磨得厲害的人，就越向往天國，其對天國的想象就愈發(fā)美好。

我離天國還有一段距離，所以，我的人生漸進“淡定”。我的另一位“同病”比我小兩歲，竟比我早生華發(fā)，還自我安慰，女人見了他會說，某老師啊，你兩鬢斑白，太有男人味了!他還得意為一首歌曲改了詞“男人愛漂亮，女人愛滄桑”。我知道，他那只是自我安慰而已，人生的規(guī)律是不可抗拒的，生老病死，一切都是天意。

我現(xiàn)在早已沒了當年的豪情萬丈，更沒了一段時間里曾有的“假如天假其年我當再次奮發(fā)”的癡念。我找了這座小山頭，搭幾間草廬，墾幾畦荒地，閑時釣雨耕煙，侍弄果蔬，落雨之時，便在四尺案頭玩玩筆墨。曾有一回，望著屋檐上滴下的水，我突然想起孟子關于“天將降大任”云云，事實上天下之事與圣人之語往往相悖，“勞其筋骨，苦其心智”之后，斯人慢慢老去。斗志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