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瑜
麻雀在枝頭聒噪地翻著跟頭,楊樹的葉子經(jīng)受不住炙熱的午后陽光,疲憊地打著盹兒。
她其實是習慣午休的,這本是她雷打不動的作息,但在今天這個罕見的炎熱天氣,她睡不著了,靜靜地坐在自修室里,左手托著下巴,胳膊肘支在翹起的二郎腿上。
她有張令人羨慕的鵝蛋臉, 臉頰飽滿, 永遠泛著白里透紅的膚色,高聳筆直的鼻梁,鼻尖像她一樣多愁善感,在偷偷哭泣時會變成熟透的櫻桃色,見過她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稱她為古典美女。
她的性格也的確如大家的評價:像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喜愛唱歌,唱的卻是:“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遍e暇時她手捧席慕蓉的詩集,讀得津津有味,最愛那篇流露心聲的——“我喜歡停留 喜歡長久 喜歡在園里種下干棵果樹 靜待冬雷夏雨 春華秋實 喜歡生命里只有單純的盼望 只有一種安定和緩慢的成長”。
她不愛笑, 最苦惱的事就是去照相館, 不同的照相師傅永遠都對她說相同的話:“笑開一點,自然點?!币苍S是因為她不愛笑的天性,也許是因為她高挑的身材,也許是因為她白皙的水晶皮膚,總之肯定有其中的一項或是幾項造成了她與其他人之間的距離感,她身邊一直沒有知心朋友。
她本是立志不當兵的, 雖然聽不夠那些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故事,看不厭那些黑白的戰(zhàn)爭片,習慣了軍營大院的安全感,但是不安分的她到底是想破除常規(guī)的,尤其不愿聽人家說子承父業(yè),三代當兵。她暗想自己要是活在舊社會,一定是那種破除封建迷信、強烈要求女性獨立自主、自由解放的先進分子,說不定還是一名不讓須眉的剛烈女子呢!
如果生活像臺歷般一頁一頁平靜地翻過,或是如火車永遠沿著指定軌道前進,那就不免有些乏味了。1 7歲那年,她到底還是穿上樸素而簡潔的軍裝,由一個裙衣裊裊的嬌嬌女變身為英姿颯爽的女兵,挺立于一群橄欖綠中,宛若一株淡雅的芙蓉花。
軍營坐落在東北一個貧困的山溝溝里。紅瓦白墻的軍營被忽明忽暗的綠色包圍著,成百上千的各種科屬樹木錯落著,爭先伸展著巨人般粗壯的手臂。深濃厚實的墨綠,鮮艷嬌嫩的翠綠,輕吟淡唱的湖綠,遠望就是一片原始森林。
初到這里, 她是頑皮的, 看慣了如這些首長樣的穿軍裝的叔叔阿姨,她并沒有像多數(shù)新兵蛋子那樣的青澀和拘謹。第一次開隊務會,隊長讓每一名新兵介紹自己。她率先發(fā)言,落落大方地和首長以及女兵打招呼:“大家好,我叫唐安琪,來自遼寧,我是金牛座的,卻沒有金牛獨特的韌性和耐力。我常對別人說我媽一定把我生日記錯了,因為我有明顯的雙魚座性格,時而活潑開朗,時而內斂感傷。我最愛讀朱自清的散文,溫婉而不造作;最喜歡的體育項目是游泳滑冰??”她滔滔不絕,適當?shù)馗郊邮謩?,聲音如叮咚的泉水,靈動清亮,女兵們很快進入氛圍,瞪大眼睛盯著她。
她每天都起得很早,按照父母在家教熟的疊被方式,以最快的速度把被子疊得有棱有角,余下的時間她就讀一會兒自修時抄在紙條上的英文單詞或詩詞。
榮雨是隊里最勤勞的女兵, 當兵前常在家起早貪黑地干活,她比安琪起得還早,在把內務整理得井井有條,之后,總是不忘清掃宿舍的衛(wèi)生。看到誰早上起床遲了,被子疊不完了,她還上去搭把手。
安琪畢竟是所有女兵中受文化教育最多的一個,加上她酷愛讀書,能寫善談,很快就成了新兵連中的寵兒。她也笑,但內心并不快樂,笑得偽裝僵硬。在訓練間隙常為大家講散文創(chuàng)作,這只是她渴望展露才華的一個方式。私下里,她極少與其他女兵交談,她著實接受不了其他人的小毛病,有的愛占小便宜,有的愛虛榮炫耀,有的吃東西聲音太大,有的愛傳壞話。在這種嘈雜的環(huán)境中獨善其身,讓她想起那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新兵訓練緊張而忙碌,又迎來了第二次隊務會。隊長宣布進行一次無記名投票,從所有新兵中選出一名班長和一名副班長。女兵們互相對視著,猶豫不決。
安琪告訴自己沒必要緊張,班長這種職務,官小還得罪人。但是自己這張選票寫什么呢?她思量再三,最終還是在班長那一欄上認真工整地寫下:唐安琪。她覺得自己是公正的,是無私心的,論文化或是個人整體素養(yǎng),在整個隊里她的確是首屈一指的。
選票結果出來了。班長:榮雨;副班長:唐安琪。
安琪看著女兵們擠在榮雨旁邊,嚶嚶嗡嗡,欽羨有加,她又露出僵硬的不自然的笑,小聲地重復著:“反正我也不想當班長?!?/p>
副班長負責檢查和督促內務衛(wèi)生。安琪自然是不屑管理這種小雜事的。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檢查,幸好一直無大礙,沒得過什么衛(wèi)生紅旗,卻也沒挨過批評。
她更加喜愛獨來獨往,只有親愛的媽媽是她的朋友,她們每周都通信,無話不談。
每當感到孤獨無助時,信中的那段話一直鼓勵著她:“等待別人給予快樂是不可靠的,只有自己成為快樂的主人,才是真正快樂的享受者。依靠別人,快樂都是短暫的?!?/p>
軍體課上,安琪正在琢磨第九個動作怎么總是做得比人慢,政委和隊長一起朝她走來,臉上布滿烏云。隊長叫安琪出列,清了清嗓子,張開嘴,卻喑啞地發(fā)不出聲來,政委拍了拍隊長,低沉地說:“唐安琪,你母親,昨天早上給你郵信時過馬路,被一輛呼嘯而過的公共汽車撞倒,受了重傷,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治療。”
安琪瞪圓了眼睛,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此刻變得空洞無神,臉頰干干的,還沾著訓練場揚起的風沙,但她沒有流淚。
她不顧隊長政委的勸阻, 歸隊繼續(xù)訓練。
她極力控制自己的意識,不去想剛才聽到的那番話,機械地練習第九個動作。再過幾天就是全軍比武大賽了,她不能掉隊,不能給全隊抹黑,不能讓父母丟臉。想到這里,她的淚水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嘟——”哨聲結束了今天的訓練。
她允許自己想媽媽了, 在完成了訓練任務后,才能安然地去想。她深深地惦記著母親,她甚至想號啕大哭一場,甚至想馬上請假買飛機票回家,飛到媽媽的病榻前??但是當她的淚水滴落在她的綠軍裝上時,當淚水將軍裝洇濕成一片深綠時,她猛然想到自己已不是一個父母膝下的嬌嬌女, 已經(jīng)是一個肩負著保衛(wèi)國家重任的軍人。軍人意味著什么?軍人意味著責任,意味著犧牲,意味著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以黨和人民的利益為重,在革命需要的時候要舍小家而為大家,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必須牢記責任,能夠為責任而舍得一切, 嚴肅認真地履行軍人的職責和義務,現(xiàn)在訓練正緊,考核在即,自己又是班副,決不能離開!自己雖然沒有盡到對媽媽的責任,但卻是在履行軍人的責任!
但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媽媽。媽媽是過馬路時被撞的,家鄉(xiāng)的交通秩序一向不好,她從小就是媽媽領著過馬路的,只有那雙溫暖的手才能撫慰小安琪的驚恐。媽媽常說:“過馬路時即使是綠燈,也要等公共汽車和出租車過去了才能走,因為他們常常是趕時間的?!?/p>
她仰起頭, 天空藍得刺眼, 卻沒有陽光。
她拼命地讓淚水倒流了回去。流淚不一定代表弱
者,但能忍淚的人,一定是強者無疑。軍人更是流血不流淚的。
安琪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從繁華的都市到偏僻的山溝溝,而是學習將所有的委屈與痛苦沉淀到心底去的一個艱澀的過程。
過了幾天,她收到了媽媽受傷前寫的那封信。她就像蒼茫的大海中隨波逐流的落水者,抓住了浮在水上的木板。媽媽在信中夸贊她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爸媽工作忙,她很小時就必須獨自在家,卻從不哭鬧,常常趴在窗邊等待爸媽,累了就在那兒睡著了。爸媽每看到此景,都是既擔心又心疼,更多的是辛酸。但是安琪從未聽他們后悔過,他們是軍人,要恪守軍人的職責,履行自己肩負的任務,他們?yōu)榇烁械津湴?。媽媽還在信中勸導她應該學會包容,不能苛求別人,而應采取隨和的態(tài)度。在部隊這個培育人、磨煉人的大家庭中鍛煉自己,把每一位同志都當成家人來對待。
這晚, 安琪睡得香甜。夢中媽媽溫柔地拉著她說,以后部隊就是你的家,戰(zhàn)友都是你的親人,要和戰(zhàn)友們好好相處,在部隊這個大家庭中鍛煉成長??
時間緊迫,沒有多余的空隙去思念懸想,生活還得繼續(xù),不能永遠地沉浸其中。安琪由此更加刻苦地訓練,第九個動作也被她克服了。
隊長抽時間找她談話: “ 安琪, 也許你還不知道,我以前是你父親親自帶過的兵,他德高望重,無論是戰(zhàn)友還是同事都很敬佩他。我一直很崇拜他,也盡力像他帶我們時那樣去帶你們。嫂子是一位好軍人好妻子好母親,她發(fā)生了這種事,我也很難過?!标犻L努力調整情緒:“她曾囑咐我不告訴你我是你父親的部下,怕你驕傲任性不聽管教。她說你當了兵,就是一名普通平凡的軍人,不能帶有一點優(yōu)越感,反而,要比別人更加刻苦訓練?!薄澳闳胛橐詠肀憩F(xiàn)一向不錯,只是有些不合群。如果你期望被人關心和喜愛,你首先得關心別人和喜愛別人??”
安琪靜靜地坐在自修室里。左手托著下巴,胳膊肘支在翹起的二郎腿上。這是她獨自反思時的習慣動作。
那個聒噪而炎熱的中午讓她想了很多。過去的日子如輕煙, 被微風吹散了, 如薄霧,被初升的朝陽蒸融了。
近來的訓練量急劇加大,3 0 0 0米跑時,李柯本來和安琪并駕齊驅,忽然在跑彎道時,左右腿沒有及時替換好,重重地摔在路旁。安琪背起李柯向衛(wèi)生所走去,在跑了2 5 0 0米之后又要背比她胖很多的小柯,有些吃力,一個趔趄,她和小柯一起倒下了,她急忙扶起小柯,幸好沒有添上新傷,她繼續(xù)背上小柯,坎坎坷坷,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
軍營生活磨煉了每一個嬌嬌女,她們一起摔打,一起學習,一起走向成熟。親如姐妹的戰(zhàn)友情如一根紐帶把她們擰在一起,她們相互扶持、鼓勵,逐漸體會到人生不是萬事如意的,人生是要活著的每一天都站起來, 經(jīng)受創(chuàng)傷, 經(jīng)受困難,使自己更加堅強,更加健康。
全軍比武大賽如期而至。安琪因動作準確有力、優(yōu)美灑脫而獲得單兵優(yōu)秀獎。隊里年終測評,大家一致推選熱情可愛、對大家如親人的安琪獲三等功。
領取軍功章時,安琪兒在笑,那笑容由于太過純粹而具有了某種幾乎是抽象的美感,她深深感受到軍人責任的神圣,以及這種神圣的責任所帶來的無比的快樂。
初秋的軍營斑斕多彩,清澈的小溪映著半黃半綠的楓林,叢叢的野山楂隨風搖曳,團團漿果朦朧成緋紅的云絮,女兵們從飽脹著活力和青春的秋色里跳出來,迎著暖陽,口號嘹亮。
責任編輯/蘭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