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記

趙　宇

古玉龍喀什河的前世今生

從烏魯木齊去和田的飛機(jī)上往下看，是連綿的戈壁灘，山峰突兀凌厲，像抹上片片白色奶酪的雄偉高聳的雪峰，陽光下的淺灰和陰影里的深藍(lán)在飛快游走的天光中交替蠕行，恍如蒼穹投影下來的蜿蜒緊促的皺褶。我們已飛過了塔克拉瑪干沙漠，據(jù)說昆侖山就在其南緣。到達(dá)和田是下午5 點左右，首先迎接我們的是刺眼灼熱的陽光和風(fēng)里裹挾的細(xì)沙，眼睛本能地瞇起來，才發(fā)現(xiàn)，在我們臉上因此而有了似乎苦難的神情時，維族人還是神情俊朗，他們的深眼窩和長睫毛天造地設(shè)。

古玉龍喀什河發(fā)源于昆侖山脈。我們每天要逆古玉龍喀什河河道而上，往返于駐地和射擊場之間。古河道異常寬闊，達(dá)兩三公里，幾十年來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挖掘機(jī)的“開膛破肚”和當(dāng)?shù)厝髓F鍬小鎬的“精耕細(xì)作”，古玉龍喀什河道滿目瘡痍，被翻挖出的石頭沙礫高出公路許多，河道像倒下的巨大軀體上被深深剖開的胸膛， 鮮血流盡結(jié)了暗紫色的痂，袒露在一樣的陽光下，幾千年前龍騰虎嘯的雪水疑似天河。想那時一定水草肥美，野馬或野牛小心地緊蹬著前蹄，在洶涌的喀什玉龍河邊飲水。

正是這條大河將昆侖山中的和田玉沖刷下來，深埋淺藏在河道里。射擊場在昆侖山腳下，挖玉大軍也循著玉脈駐扎到了這里。他們的臨時居所多是石棉瓦或者帆布帳篷搭建的簡易窩棚，巨大的鵝卵石壓著房頂上的塑料布，這里用于交易的生活用品只有膠鞋和挖掘工具，看不到埋鍋做飯的人間煙火，只要有馕，維族人就能生活。

射擊場就建在河道之上， 只有軍營占據(jù)的地方?jīng)]有被挖掘過。前端是尖利如刀削斧劈的昆侖山脈，緊接著的是圓潤平滑的沙丘，好似昆侖山黑色嶙峋的骨頭上迅猛生長的皮肉。仰望昆侖山脈，似乎只隔四五百米距離。一路走過去，腳下只生寸草，光禿禿的細(xì)枝斜扒在沙里，開微小的沒有花瓣的水紅色花朵，在生存的愁苦中，它們沒有多余的一丁點力量去張揚(yáng)了。風(fēng)很大，云像水流，遮住了陽光，又閃開，去了又來，像被快進(jìn)的錄像片。有一只手在不停地關(guān)門開門，關(guān)上門，一切停止了，寂靜無聲，門打開，時間嘩嘩地涌出來。在明暗交錯中走走停停，以為快到山腳了，抬頭一看，最近的那道深棕色的山丘還是遙遠(yuǎn)地立在低云之下，“跬步”積累出的“千里”就這樣在天地洪荒間分崩離析。

試驗快結(jié)束的一天，有一支二十多輛的車隊揚(yáng)起塵土向昆侖山中駛?cè)?，是一個廣東老板投資幾億人民幣挖掘一座玉礦，當(dāng)天是開工剪彩。據(jù)說，和田玉再過二十年就開發(fā)殆盡了。隨手拾起河道上的石頭，或溫潤剔透，或奇彩斑斕，或形狀怪異，在前世古玉龍喀什河水同樣的沖刷中，它們就那樣和成為稀世珍寶的和田玉擦肩而過了。人們雙手捧受著上天的饋贈，脖子亦套上了世代的艱難于貧瘠。我像看到一場華麗焰火表演的尾端，不知道一片黑暗死寂的結(jié)局何時到來，心中敬畏而忐忑。

孩子多的家庭是“巴扎”

去和田前， 便被告知不要單獨外出， 和田居住民9 8％以上是維族人，多年前曾發(fā)生過民族分裂分子做出的極端事件。我們住的和田溫州大酒店據(jù)說是和田市最好的酒店，酒店的保安經(jīng)理就是維族人，膀闊腰圓，每天穿著襯衣系著領(lǐng)帶背著手站在酒店門口，一臉冷峻地盯著街上往來的人流，目光如炬，威懾力不言自明了。酒店的男迎賓也是維族人，氣質(zhì)就完全不一樣了，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神情謙和，和他的身體一樣，會說比較流利的漢語。一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向他打聽哪里能吃到地道的新疆菜， 晚上回來， 他詳細(xì)地告訴了我， 非常親切，彬彬有禮。

我們試驗的部隊也有少數(shù)民族士兵。營里有一個維族連，伙食單開，標(biāo)準(zhǔn)高于漢族士兵。午飯時間我們站在露天的鍋灶前看他們做飯，做的是紅燒羊肉，大廚在油滋滋的羊肉里倒入胡蘿卜和洋蔥翻炒攪拌，還有被風(fēng)吹進(jìn)鍋里的沙子，我說：這討厭的沙子真是無所不在?。∷牶蟛恢每煞?，用力揮舞著鏟子說：嗯？風(fēng)沙，我們的朋友！吃完飯，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維族士兵們用在河渠里取回的渾水洗頭、洗臉、洗腳、洗衣服，最后用余水澆樹和草，和我們沒什么兩樣。

因為盛產(chǎn)石油，迪拜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之一。和田玉的極品是以克計價，然而，身價暴增的和田玉似乎并沒有讓這里富裕起來。我在和田見到的最好的車是溫州酒店老板的牌照5個“3”的寶馬越野車，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板車，由驢或者三輪摩托做動力，板車上鋪著毯子，高檔些的有頂棚，和田人似乎還不習(xí)慣乘公交車，不多的幾趟車上人煙稀少。

放眼望去，滿大街都是高鼻子大眼睛的維族美女，各色頭巾飄逸著西域風(fēng)情，婦女們佩戴頭巾除了遮蔽風(fēng)沙，更多的是民族習(xí)慣，我在三亞看到的維族婦女也包著頭巾。極少的婦女用黑色的大頭巾把臉脖子全都遮住，加上一身密不透風(fēng)的黑袍，搖搖晃晃地從遠(yuǎn)處走來，最令人費(fèi)解。不知道維族的女人是不是和藏族的女人一樣，喜歡把家庭的全部財富都戴在身上，有很多約摸三四十歲的維族婦女戴著很粗大的金耳墜兒和項鏈，兩只手上共四五個菱形戒指，一套得一、兩萬塊。想到被告誡過的安全問題，我問：你們戴這么多金首飾在身上不怕被搶嗎？她有些茫然地?fù)u頭，不知道是茫然于我的漢語還是茫然于我的問題。

和田的支柱產(chǎn)業(yè)看樣子就是和田玉。每天經(jīng)過集市，總看見很多男人，五個十個聚攏一堆，手上攤著石頭討價還價。街邊開滿了玉石店，在路上走，冷不丁就有婦女或小孩兒攤著手掌跟上來，像地下工作者一樣逆兜售石頭。和田玉就是他們的飯票，做上一筆兩三千元的生意就可以過活一年。和田人鐘愛他們寬大的鋪著毯子的木床，家家門口都放著一張，擺著小幾，頭上戴小帽兒的男人們在床上閑散地吃飯聊天睡覺做禱告。

伊斯蘭教禁煙禁酒，在無論檔次高低裝潢好壞的任何餐館，都不會受到高聲鬧酒和二手煙的折磨?？腿寺渥?，女招待不懂漢語，先用充滿西域風(fēng)情的精美茶壺茶杯倒上紅茶，擺好餐具，全程很細(xì)心地續(xù)茶水。隔壁有維族人進(jìn)餐，他們友好而禮貌地相互招呼，先是握手，再把右手放在胸口處微躬身。他們點餐簡單，安靜地吃飯聊天，離開時碗里盤里干干凈凈。不管他們的口袋里有多少錢，維族人在信仰上是富有的，他們平和禮貌，甚至是收斂。

溫州大酒店的旁邊就是人民廣場，每天晚上都有迎奧運(yùn)群眾文藝演出。其中最討人喜愛的是維族小朋友，歌聲舞姿都像模像樣，這些多是漢、維雙語學(xué)校的孩子。我在核桃園里碰見了一個“巴朗子”（維語“男孩兒”），他和更多的維族孩子一樣，光著腳，臉上胳膊上是灰塵和污垢。我拿不準(zhǔn)是否要把包里一個被壓癟的法式小面包給他，導(dǎo)游說不拘什么，他們都會要的。果然他飛快地接過去，沒有說“謝謝”。

要走的時候去巴扎（維語“集市”）買干果，攤主會抓一把葡萄干、大棗、杏干，或者無花果給你嘗，我一個一個地挑核桃也沒有遭到指責(zé)，用可憐的漢語指點我穿過那條街、往什么方向轉(zhuǎn)，就到了買玫瑰花醬的地方，最后握手道別。朋友在烏魯木齊著名的“國際大巴扎”挑干果就沒這么幸運(yùn)，

遭到了帶烏魯木齊口音的漢族女伙計的大聲斥責(zé)，問完價格沒買，背上也遭遇了白眼和抱怨。維族人喜歡孩子多的大家庭，有一句諺語說：有孩子的家庭是“巴扎”，沒有孩子的家庭是“馬扎”（維語“墳?zāi)埂保?。我想，喜歡“巴扎”的維族人是不會愿意從中國這個“大巴扎”里把自己孤立出去的。

戈壁生命的童年、中年和老年

到了年降雨量只有4 0－5 0毫米的和田，我感覺到樹的艱難。

和田市里最常見的是楊樹。作為行道樹的楊樹們正當(dāng)壯年，卻無挺拔高直的魁偉模樣，順著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吹來的風(fēng)沙，往一邊倒，蒼白的樹干像瘦弱的蠟燭，快要在烈日下滴出淚來。因為缺水，葉片都耷拉著，葉片正面的深綠和反面的白在風(fēng)中窸窣交替，像拉拉隊隊員手里飛舞的剪得細(xì)碎的花球， 盯著看一會兒眼會暈。這里的楊樹不成材，全都長不高，像蠻荒里長出的蒿草。楊樹是當(dāng)?shù)鼐用竦闹饕剂希?維族人的主要食物—— 馕， 便是用楊樹作燃料烤制出來的。

缺水的和田卻是水果之鄉(xiāng)。和田盛產(chǎn)核桃、棗兒，還有無花果，可惜五月不是水果收獲的季節(jié)，我們在公園里看到了掛著毛茸茸杏黃色果實的梨樹，青翠果實簇?fù)碇奶O果樹。從街邊婦女那兒買回的個頭不大的杏子，的確十分甜美，紫紅色汁液欲滴的桑葚盛在臟兮兮的一次性飯盒里，5元一盒，只看上一眼就口舌生津，但到底沒敢買來嘗，在路邊沙土里也有野沙棗樹，還掛著去年結(jié)出的干癟的鐵銹紅的棗子。

和田有著名的“三棵樹”：1 3 6 4年的核桃樹、840年的無花果樹、1200年的梧桐樹，和田玉是逝去的神話，三棵樹是生命的奇跡?！俺ァ钡穆飞?，渾濁的河水歡快奔流，兩邊的綠樹越來越多，盡管是農(nóng)業(yè)耕作區(qū)，街道卻比市區(qū)的更干凈整潔，其間竟有大片方正的水田，如鏡的水面映著陽光在車窗外一閃而過，倏然覺得身處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江南。

核桃樹個頭不高，敦實的樹干有隆起的樹瘤，樹冠枝繁葉茂，風(fēng)姿綽約，氣象萬千，閑看花開花落， 漫隨云卷云舒。無花果樹獨木成林， 葉片寬大， 干莖粗壯蟠虬， 須兩手合抱， 有游龍盤臥之勢，透妖冶魅惑之姿。被稱為“圣樹”的梧桐，其壯碩樹干像伸出地面的巨大手掌向天展開，樹皮上的紋理裂開，棱角冷俊，好似水泥砌刀刮出一般，樹干上豁然有湯碗大的黑洞，像老人牙齒脫落后空洞的牙床，在先前的黑洞處生出光滑頎長的新干，橫斜旁逸，顯出無限生機(jī)。據(jù)說，在“圣樹”下走上七圈便平安如意，我比較喜歡九，走了九圈，仰望在光影中緩緩搖曳的葉子們，似乎顯出老態(tài)龍鐘之態(tài)，它們沒準(zhǔn)兒還會老上幾千年，而在它們腳下虔誠轉(zhuǎn)圈的我們只能一分一秒地老去。

還有不能稱其為樹的是沙漠里的紅柳，無葉，淺綠色的細(xì)枝上開蒲公英似的花，有點落英繽紛的味道，開淡紅色團(tuán)花的能長半人高，開黃色花的只能齊膝蓋，枝干間花叢中夾雜著白色的老枝，樹叢下躺著枯死的殘枝。它們在流動的沙海里伸出很長的根須，吮吸干燥下面的寶貴水分，很有向死而生的凜然和倔強(qiáng)。

還在襁褓中的樹是戈壁灘上戰(zhàn)士們插在土里的楊樹棍兒，頭兒上纏著黑帶子，三個一伙必有我?guī)煹臉幼印ｉL成了幼兒的是“地窩子”前只有食指粗的楊樹，樹干上綁著木棍抵御狂風(fēng)，葉片上有雨水澆濕又干了的泥沙印子。它們是射擊場上唯一的兩棵樹，戰(zhàn)士們洗臉洗碗洗衣服的余水澆灌著它們。紅漆斑駁的木門邊有幅對聯(lián)： 寂寞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豪情常隨冰河鐵馬來，橫批：風(fēng)華正茂。大紅的對聯(lián)，綠的樹，灰色的水泥墻，迷彩色的帳篷，在籠罩著死亡陰影的大漠里鮮活的生命之色一樣也不缺， 不遠(yuǎn)處在石堆上站崗的戰(zhàn)士也站成了一棵樹，不，他站得比樹直。

重慶人膜拜的維族美食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維族人的美食都是就地取材。

吃過了維族人的手抓飯，才知道我們對于羊肉一直是暴殄天物。手抓飯材料簡單：米飯、洋蔥、胡蘿卜、羊肉。米飯稍硬， 胡蘿卜和洋蔥甜脆，經(jīng)羊油和肉脂的浸淫，在烹制中吸收了羊肉特有的濃郁香氣，味道鮮美悠長。油亮的帶骨羊肉粗獷地堆在飯里毫無賣相，想是它的精華全都到了飯里。大快朵頤飽食三碗后心滿意足，漫不經(jīng)心地?fù)炱鹨稽c兒羊肉渣兒放在嘴里，頓時目瞪口呆，所有的味蕾，連同全身的感觀神經(jīng)細(xì)胞如夢初醒，如平地驚雷： 原來精髓仍在羊肉！ 貪心地抓起最后半根羊腿，咽著口水打著飽嗝，后悔著肚里的三碗米飯，心里打著拍子：慢慢來，慢慢來。瘦肉多汁細(xì)嫩，肥肉軟糯，入口即化，最妙的是羊筋，溫潤如玉，剔透而富有彈性，一吸就滑到嘴里，牙齒不敢大動干戈，小心地嚼，仔細(xì)地品：美味勢不可擋！中調(diào)竟有奶香，醇美厚重，回味無窮，驚嘆此物只應(yīng)天上有！最后是骨頭表面一層膠狀的膜，也被我的交錯犬牙剔得干干凈凈。肚皮滾圓以后，明白了為什么叫手抓飯，在這極品美味面前，任何文明和克制都潰不成軍，自己油亮的嘴唇拼命吮著同樣油亮的十指，淑女風(fēng)范全無。羨慕起身上散發(fā)牛羊膻味的維族人，他們的身體與心靈已經(jīng)被這樣的美味喂養(yǎng)了幾千年。

和田人的主食是馕餅。有薄薄的里面和著韭菜的，有什么都不加的，稍好一點的是中間凹下去周圍鼓起來表面涂了一層羊油的，凹的部分撒點芝麻， 一塊錢一個。吃馕是力氣活兒， 馕餅很硬且厚， 貼著馕坑的一面還有小石子兒。新疆氣候干燥，馕可以保存兩、三個月不壞，新疆人民給汶川人民捐獻(xiàn)的食品里就有馕。我站在賣馕的攤前，望著面前高高摞起的幾堆不知要哪一種，店主正從馕坑里取出烤好的馕，像扔飛碟一樣瀟灑地扔到我面前，用升調(diào)的漢語問：十個？二十個？

維族人的飯食很簡單， 經(jīng)常一、兩個馕， 就著一碗泡得很淡的磚茶，就是一頓飯，稍豐盛點的再烤幾串肉就著馕吃，稱馕包肉。維族人不吃蒜、蔥等味沖的東西，除非你要求加孜然和辣椒，烤羊肉串就只放鹽。他們從鐵鉤子上現(xiàn)割下肉來，串上鐵簽子放在炭火上烤，白色肥肉變得透明并嗞嗞冒油的時候再撒上點鹽，就好了。用牙齒撕下一塊兒來，綿軟爽滑，又是一番天地。他們上館子多點拌面，通心粉粗的面條，切塊兒的西紅柿、青椒、木耳、洋蔥、肉，和著西紅柿酸酸的濃汁吃。

和田天干地燥，維族人自有自己的消夏飲品，最受追捧的是一種酸奶飲料。維族大媽用碗在背面搭著毛毯的一米高的“ 小冰山” 上刮下冰碴兒，倒入酸奶，加上淺棕色的葡萄汁攪拌即可。這種酸奶清淡呈水狀，維族大媽潑掉前一個人喝剩的就用來打新的了。大家都捧著碗很享受的樣子，無人介意。我喝到的是“頂級配置”的正宗酸奶，白色微黃，黏稠味濃，極酸，加入碎核桃沫兒和葡萄干，和上白糖攪拌均勻，舀上一口，先是無孔不入的冰涼酸甜，然后是干果的香脆可口，整座冰山都在胸中了。

在烏魯木齊喝到了“ 喀瓦斯” ， 淺黃色如啤酒，盛在啤酒杯里以假亂真，細(xì)細(xì)品味，有蜂蜜，微甜，好似小時候喝過的醪糟，蓄而不發(fā)的酒香至今魂牽夢系！

I have a dream! 我有一個夢想——啃著羊腿，嚼著手抓飯，干杯！喀瓦斯！

那一池藍(lán)

一位很有才氣的維吾爾族青年油畫家曾告訴汪曾祺先生說，天池是不能畫的，太藍(lán)，太綠，畫出來像是假的。早聞天山天池的藍(lán)，她究竟藍(lán)成了什么樣子？

天池古稱“ 瑤池” ， 得現(xiàn)名于清代： 天鏡，神池。天池位于北天山中段，天山位于整個新疆中部，天池就像鑲嵌在廣漠疆土心臟上的鉆石。天池距烏魯木齊1 1 8 公里， 沿途修路， 車行顛簸。走過一段光禿禿的戈壁灘，慢慢的就有了長著淺草的矮山、粗大茂密的榆樹林、哈薩克人的氈包，不時有棕色的羊群在河邊飲水。天池雪水流經(jīng)之處，生命氣息浪漫而強(qiáng)烈。

溪水愈發(fā)激越豐沛， 眼前這淺黃而略顯渾濁的，便源自那傳說中的藍(lán)。我見過九寨溝五花海子的藍(lán)，那藍(lán)詭異靈秀，像不幸墜落地球的天外寶石之光， 海市蜃樓般虛幻。我見過三亞亞龍灣海水的藍(lán)，那濃得化不開的一汪純藍(lán)，是無盡憂郁的咒語， 我就在那咒語中， 沉默得無能為力， 有如夢魘。天池到底藍(lán)成了什么樣子？我就在對自己的糾纏中， 忘記了去體會“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的夢中呢喃，到達(dá)北天山腳下。

踏景區(qū)的木板道而上。天空清澈純藍(lán)，沒有一絲游云，顏料凝固了一般。極目四望，群山擁環(huán)，山不高卻磅礴，峰不陡而俊逸，雖夾山勢，卻有平原之開闊，大海之大氣。四周很安靜，只聞水聲，左顧右盼而不見其蹤。抵近山口，大風(fēng)挾濕潤的涼意撲面而來。到了制高處，只覺一團(tuán)光亮攝人心魄，低頭、側(cè)目，瞇了眼睛，再撥開飛舞的亂發(fā)和奪目的陽光，一塊碧藍(lán)明亮如鏡的天池就在眼前了。

“我覺得這不像在中國，好像是在瑞士的風(fēng)景明信片上見過的景色?！蓖粼飨壬鑼懱斐毓P墨不多，到我簡直要山窮水盡了。遠(yuǎn)處是海拔5 4 4 5米的博格達(dá)雪山，終年積雪，雪山以近，群山疊嶂，漸次展開，像拉開的重重幕布，迎送神靈過往。天池海拔1 9 2 8米，剛沒過博格達(dá)雪峰的腳踝吧，傳說中天池是西王母娘娘舉行蟠桃盛宴的地方，其實是博格達(dá)與天池的桃花源，威武剛勁的博格達(dá)雪峰和圣潔柔媚的天池，就這樣癡情守望，來世今生。

原來就是這樣的藍(lán)。碧藍(lán)碧藍(lán)，風(fēng)吹過，波光粼粼，魂牽夢系一場卻沒能讓我驚艷。原來只是這樣的藍(lán)嗎？摘一朵湖邊的小花握在手里，柔嫩的花莖滲出艷麗的黃色汁液，染進(jìn)掌紋。到湖邊洗手，水涼， 看到手的倒影， 水把我染成了灰藍(lán)。抬頭望，天那樣使勁兒地干凈、水那樣使勁兒地碧藍(lán)、花那樣使勁兒地嬌艷，這里的一切都是不管不顧的樣子，使足了全身的勁兒，物我相忘地存在著。我撥弄著水，水底的碎石亦動蕩起來，嘩??嘩??嘩??像山野孩子愣愣地笑，淺黃、淡綠、碧藍(lán)，這笑臉就變幻著顏色蕩漾到湖心。這鋪天蓋地的一池藍(lán)啊，他們不怕下一刻陽光照不到身上嗎？不怕心上人會把自己遺忘嗎？ 不怕青春凋謝歸于塵土嗎？不怕山崩地裂巨石壓頂嗎？不怕滄海桑田湮沒呼吸嗎？他們沒心沒肺沒頭腦地什么都不怕。他們就待在離天堂最近的地方，他們只一味迸發(fā)著最原始的生命和欲望，炙熱，純粹，纖塵不染。

我的肺里像是豁了一道大口子， 耳邊呼呼猛響，身體里有閃電般的疼和癢。我看見一滴水，我看見了無數(shù)滴水，流淌了千山萬水沾滿雜質(zhì)的水，穿越俗世紛雜滿臉滄桑的水，從欲望烈火和絕望黃土下死里逃生的水，從云端跌落到泥地險些粉身碎骨的水，幾近干涸的水，滾落到這池中。這一池大包容了她們的小，這一池明快洗凈了她們的陰霾，這一池滿得要溢出來的生命吞沒了她們、 充溢了她們，她們又回到了初生時的飽滿模樣，她們抹去了灰暗的來路又有了新的起點，因此也變得沒心沒肺沒頭腦起來。我耳朵夾著那朵被揉出汁液的小花，對著鏡頭又蹦又跳，又笑又叫。我媽看了相片說那是我小時候才有過的笑容。

四周松林滿山，是塔松，又叫云杉，是海拔兩千米以上唯一能存活的木種。遠(yuǎn)看，它們那樣密密匝匝地劍指蒼天，像巨大堅硬的盾牌，給群山增了英武的輪廓，細(xì)看，它們像纖細(xì)柔軟的絨毛隨風(fēng)擺動，發(fā)散了頑石乖戾驕蠻之氣。松樹不大，我可以環(huán)抱，以為它們都是年輕的一群，導(dǎo)游說它們每一棵都有幾百年的歷史，松樹木質(zhì)緊密，長粗一圈需要很多年。林間綠草茵茵，彩花如錦，偶有蝴蝶飛舞，歲月靜好。

游過瀑布和“龍?zhí)丁?，我們原路返回，風(fēng)追著我們的衣衫，再看一眼那藍(lán)，她仍安靜地躺在山坳里，仰望晴空，兀自地藍(lán)。

責(zé)任編輯／蘭寧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