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華
摘要:在蘇共瓦解的眾多原因中,官民對立的官僚集中制難辭其咎。蘇共的民主集中制存在著先天性不足,主要在于過多地強調“少數服從多數原則”而輕視“保護少數原則”。斯大林等人正是利用了這一制度的內在缺陷,有意無意地將之放大,使之常態(tài)化、制度化,結果民主集中制被異化為官僚集中制,致使蘇共的權力淪為黨內官僚特權階層的私有工具,這是誘發(fā)蘇共瓦解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蘇共;民主集中制;官僚主義
中圖分類號:K512.5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0961(2009)02-0066-04
蘇聯(lián)共產黨喪失政權的真正悲劇在于:蘇共瓦解時并沒有什么人真正用他們的生命和具體行動來堅決捍衛(wèi)這個組織。一個曾受民眾擁戴的、有著2000萬黨員的大黨為什么會被人民乃至自己的信徒——基層黨員們所拋棄?眾多原因中,官民對立的官僚特權體制難辭其咎。一個曾經自命為具有革命徹底性、群眾基礎廣泛性和先進性,并有過一段光榮與輝煌歷史的無產階級先鋒隊組織,何以仍未能逃脫官僚特權體制及其衍生的“官僚主義”與腐敗的陷阱?究其根源。蘇聯(lián)共產黨的基本組織制度,即民主集中制的異化恐怕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一、民主集中制異化的制度根源
列寧創(chuàng)建的俄國共產黨的民主集中制產生于沙皇俄國這樣一個具有專制文化傳統(tǒng)的國度,它是戰(zhàn)爭與革命形勢的產物,故從產生之日起就蘊含著先天不足,而正是這些缺陷構成了后來蘇共組織制度異化的制度根源。
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建黨學說,民主集中制的實質應該是民主制,是民主與集中的辯證統(tǒng)一,是以民主為前提或基礎的。作為組織原則的民主集中制與作為政治原則的民主,是在“多數決定”和“保護少數”這兩個根本點上聯(lián)系和統(tǒng)一起來的。如果說“多數決定原則”體現的是民主集中制“集中”一面的話,那么“保護少數原則”則偏重于民主集中制“民主”的一面。所謂保護少數原則,即少數人有權自由批評現政府和執(zhí)政黨的政策,并有權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因為如果多數人沒有馬克思主義水平和素養(yǎng),多數人的決定也可能是錯誤的,故不能迷信多數。多數人的決定應成為黨的基本指針,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又要保護少數人繼續(xù)為他們堅信是正確的觀點獲得勝利而斗爭的權利。只有“多數決定原則”和“保護少數原則”并行不悖,共同作為民主集中制的內在基礎,才能使民主集中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民主集中制。
但蘇共在實踐中所推行的民主集中制卻片面強調“少數服從多數原則”,而對“保護少數原則”關注不夠。也就是說,蘇共的民主集中制,只是民主的集中制,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集中制的特征,所以從一開始就注定黨內民主不會成為一個帶有共性的問題。因為蘇共的民主集中制在實踐中奉行的是少數服從多數、部分服從整體、下級組織服從上級組織、各地方組織服從中央的原則。其中“少數服從多數”得到了特別的強調,成了“黨的一般組織原則”。其實“少數服從多數原則”更多體現的是民主集中制的集中,而民主要得到正確運用,還要有附加條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把“保護少數原則”制度化。事實上,在一黨獨掌政權的條件下,黨內存在不同的意見曾為蘇共在重大問題上提供了多種選擇方案的可能,保證了黨內不會出現專斷與強制。而且由于社會主義建設是史無前例的,面臨著許多新的問題,加上社會階層并不單一,有不同意見、有多種選擇方案都是難免的,但蘇共卻在禁止其他政黨存在的同時,又禁止黨內出現不同意見。其實踐的結果是加強了黨內高級領導人的專斷,使他們失去了監(jiān)督與制約,進一步削弱乃至摧毀了本已脆弱的民主基礎,同時也使黨失去了有多種選擇的可能。這肯定不是問題的全部,但卻是關鍵所在。
二、民主集中制異化的表現形態(tài)
如上所述,不難發(fā)現,蘇共的民主集中制之所以從斯大林時代起就開始異化,其根源就是這種民主集中制的先天不足,斯大林及其后任們充分利用了這一制度的內在缺陷,將其固化、常態(tài)化和制度化。比如,列寧從盡快接管地方政權考慮,不得不采取干部委任制,而斯大林則把委任制作為任用干部的唯一方式;列寧強調黨的思想統(tǒng)一是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斯大林則把“思想”引申到黨的各項政策上,即不允許黨員對黨的現行政策有不同的看法。自那時起,對民主集中制的正式解釋就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僅僅保存了集中制,而民主制則被精心剔除了。這種巧妙手法給黨造成了毀滅性的后果,原本脆弱的民主集中制被肆意踐踏,民主氣息蕩然無存,只剩下權勢壓迫下的集中,終致異化成一種官民對立的官僚集中制,其主要表現形態(tài)如下:
第一,黨的集體領導制和權力制衡制異化為總書記個人集權制。
列寧主張在黨內實行民主集中制,一個重要舉措就是注重集體領導,不搞個人集權。列寧只以黨的政治局委員出任人民委員會主席,共和國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由政治局委員托洛茨基擔任,中央書記處總書記由政治局委員斯大林充任。可見當時黨、政、軍三大權是分歸三個人掌管。在政治局內部實行集體領導下的分工負責制,其實質就是共產黨內部的權力制衡機制的雛形。然而,到斯大林徹底擊敗黨內各個反對派之后,他的權力迅猛膨脹,獨攬黨政軍三大權,于是一種獨特的總書記領導體制應運而生??倳浻勺畛醯臅浱巺f(xié)調入的角色變成書記處、政治局和組織局的最高領導,變成全黨的最高領導和最高領袖,變成黨的化身,而且在黨政不分的體制下,又是國家最高領導人和國家的象征。因此,有人嘲諷到,“在蘇聯(lián)搞的不是無產階級專政,而是書記專政”。自斯大林以后的蘇聯(lián)領導人,也莫不如此,這種集權體制始終沒有得到根本改變,總書記濫用權力一直就是蘇共致命的沉疴痼疾。
第二,黨代表大會制異化為政治局中心制。
蘇共黨章明文規(guī)定黨的代表大會是黨的最高權力機關,中央委員會是最高執(zhí)行機關。因此,列寧非常重視黨的代表大會如期召開,初步建立了黨代表大會年會制以及中央全會定期會議制??墒菑?925年黨的十四大之后,黨代表大會間隔時間越拉越長,最長的竟然達到了13年之久。至于黨的全國代表會議,相隔時間更長,如1941年舉行第十八次黨代表會議,而第十九次黨代表會議是到1988年才揭幕,相隔近半個世紀。代表大會的不斷延期,甚至長期不召開,再加上代表大會代表的組成和討論的議題受中央書記處控制,從而使代表大會不能真正發(fā)揮自己的職能和行使自己的職權。黨的權力中心、黨的最高權力機關悄然發(fā)生了轉移,正如斯大林所言,“政治局是擁有全權的機關”,而中央書記處則成了無所不管的全國領導中樞。1951年十九大政治局改稱主席團,但其享有最高權力的屬性仍一以貫之。對此,赫魯曉夫一語道破,這是“因為‘主席團這個名稱更符合于現在的政治局實際上行使的職權”,即是說從今以后黨中央主席團成為名副其實的黨政
最高權力機關。
第三,獨立監(jiān)察委員會制異化為監(jiān)察委員會隸屬制。
蘇共原來的監(jiān)察體制是列寧吸取了國際共運中好的經驗而建立起來的。1920年俄共(布)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正式決定“成立一個同中央委員會平行的監(jiān)察委員會”,它有權監(jiān)督黨的中央委員會直至政治局。與此同時,蘇維埃政府里也成立了一個監(jiān)督和檢查機關——工農檢察院。它的主要任務是監(jiān)督國家機關的活動。為了進行有效的監(jiān)督,列寧在口授的《我們怎樣改組工農檢察院》一文中特別強調,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要加強對中央委員會和政治局的監(jiān)察。列寧的目的是要通過建立一個獨立的監(jiān)察機構來防止黨的干部腐化、墮落,防止國家機關的官僚化傾向。但是,斯大林并沒有采納列寧的正確建議。相反,當列寧將此文交給《真理報》發(fā)表時,竟被作為總書記辦事機構的《真理報》編輯部刪去了文中最關鍵的一句話,即“不管是總書記,還是某個其他中央委員”。斯大林竟敢在列寧還在世時就對其不利于己的文稿進行刪節(jié),可想而知,一旦列寧謝世,他就更加膽大妄為了。果不其然,斯大林先后邁出幾步,終將黨的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改組為黨中央委員會的一個部門機構,這樣,監(jiān)委的性質、地位和作用就完全改變了。一方面,從黨的總書記到政治局、書記處,實際上處于無人監(jiān)督狀態(tài)下;另一方面,總書記的個人集權制還擁有了一個監(jiān)督全黨和地方黨組織并貫徹其個人意志的機構。既然黨內監(jiān)督都形同虛設,那么黨外監(jiān)督和社會監(jiān)督就更無從談起。
第四,民主選舉制異化為終身制、指定接班人制和干部任命制。
蘇共黨章和蘇聯(lián)憲法從未明文規(guī)定黨政領導人的任期制,這樣就給領導人可以不斷連選連任留下法定的廣闊空間,斯大林率先實現領導職務終身制和指定接班人制。他擔任總書記31年之久,擔任政府首腦和全軍最高統(tǒng)帥也有12年,實際上是領導職務終身制。直到1952年黨的十九大,才由他指定馬林科夫取代他作中央工作報告。不久,斯大林猝死,這不可避免地給人們造成一種印象,即認為馬林科夫是斯大林指定的接班人,于是開了指定接班人的先河。更為嚴重的是,斯大林把列寧在非常時期實行的臨時性的干部委任制普遍化、絕對化,黨內各級干部人選實際上由上級主要領導人決定,自上而下層層委派。眾所周知,被任命者在任命制下是不容易產生獨立人格的。官員的權力由誰授予,他就對誰負責。蘇共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之所以泛濫成災,其根源就在于政府官員大都由任命走馬上任,而非由真正的人民民主選舉進入仕途,所以他們的眼里只有上司,而沒有民眾。這種自上而下的任命制不但排除了權力監(jiān)督制約,還以一本“特權花名冊”讓“公仆”養(yǎng)尊處優(yōu)。不受監(jiān)督的權力必然走向腐敗,有特殊利益必然拒斥監(jiān)督。兩種弊端相耦合,加速推進了民主集中制向官僚集中制的衍化。
第五,人民管制異化為黨代管制,進而異化為官僚特權制。
列寧最初是想建立一個“普遍吸收所有的勞動者來參加管理國家”的完備的無產階級民主制度,即“人民管制”,但鑒于人民群眾文化水平普遍低下,因此在實踐中推崇通過無產階級先進階層來代替勞動者實行管理,即實行“黨代管制”,也就是說用“一切權力屬于黨”來取代“一切權力屬于人民”。如果是人民以國家的名義,通過法律的手段將權力賦予黨,使黨更好地為人民謀利益,為國家謀發(fā)展,那么“黨代管制”取代“人民管制”本無可厚非,但實際情況卻是蘇共將一切權力都以國家的名義完全歸于自己的名下,實現蘇共對權力的壟斷,即“除了黨之外,根本不存在任何權力中心”。如此,黨已不是“人民權力”的執(zhí)行者,而是“人民權力”的供給者。黨把權力交給誰,誰就必須向黨效忠,其實是向擁有干部任命權的人效忠。當權力被少數人壟斷時,權力肯定就會成為維護少數人利益的工具?!笆紕t慚焉,久而安焉”,蘇聯(lián)政治生活中的一個政治毒瘤——官僚特權階層就這樣在蘇共內部逐漸形成,形成一個黨內自上而下的、垂直的、金字塔式的官級圖:底層是普通黨員,中層是“委員會集團”,上層是“書記集團”,塔尖是政治局、總書記。普通黨員在黨內既無權。又無力,是黨內“無產階級”,中層以上則是各個層次的“黨內新階級”,即特權階層。據估計,這個階層人員總數為50萬~70萬人,加上家屬,大約為300萬人,占當時全國人口的1.5%。絕對壟斷的權力使這些人享受著特殊的待遇,如“第13個月工資”、“黨內工資袋”、“克里姆林宮津貼”和內部特供制度,等等。這些在當時只是蘇共黨內少部分人的秘密,普通百姓只是有所耳聞,并不知詳情??梢坏┢胀ò傩樟私饬苏嫦?,那么他們對蘇共的信任大廈便驟然崩潰。
三、后果及啟示
由于民主集中制的異化,以黨代政的體制日漸凝固,致使少數領導干部掌握了不受制約的權力。在利益的驅動下,這些領導干部利用制度漏洞和巨大的權力,瘋狂地攫取各種利益,千方百計地享用各種特權,結果形成了一批對上阿諛奉承、對下專制冷漠的官僚權貴階層。這批人不僅通過權力在自己與普通群眾之間劃上一道鴻溝,而且也通過權力使自己與普通群眾在物質享受上筑起一道厚厚的障壁,成為一個越來越脫離社會的階層,這和官方所宣揚的社會主義平等觀念嚴重背離,引起民眾的不滿,從而極大地侵蝕了蘇共執(zhí)政的合法性。20世紀80年代末蘇聯(lián)社科院的一次調查顯示:認為蘇共代表全體勞動人民的占7%,代表工人的占4%,代表蘇共黨員的占11%,而認為代表官僚的占85%。換言之,此時的蘇共是個除了代表官僚,誰也不能代表,甚至連自己的黨員也不能代表的狹隘利益集團。在這種情況下,黨只能依靠強大的行政權力才能維持其存在。但戈爾巴喬夫卻提出“民主化”、“公開性”的方針,企圖給蘇共注入活力,挽救陷入困境的黨。事實證明這一招并不高明,正是在“民主化”、“公開性”的旗號下,對蘇共歷史不恰當的反思導致對蘇共歷史的全盤否定,蘇共成為一切罪過的代名詞。但此時蘇共落后的組織制度卻無法提供有效的制度支持。賦予廣大黨員干部以足夠的民主權力來阻止蘇共統(tǒng)治合法性的加速下滑。更可怕的是,民主集中制的長期異化使得廣大黨員并不把蘇共看成是自己的黨,所以才會出現當戈爾巴喬夫宣布解散蘇共時,“無論是在中央和地方的歷史檔案中,都沒有取締共產黨時遇到黨的各級組織抵抗的記載,也沒有發(fā)現工人和職員、蘇共黨員自發(fā)地集合起來保衛(wèi)自己的區(qū)委、市委或州委,或者舉行大規(guī)??棺h活動的記載”的“奇異”現象。
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蘇共喪失政權為我們敲響了警鐘,誠如鄧小平所言,“領導制度、組織制度問題更帶有根本性、全局性、穩(wěn)定性和長期性”。對于執(zhí)政的共產黨而言,完善的領導和組織制度是其存在和發(fā)展的“保護神”,而蘇共失敗的根源就在于它未能創(chuàng)造出一套民主、高效、健康的黨內組織制度來支撐并實現其價值。蘇共民主集中制本身有著無法克服的機理性矛盾,其癥結就在于蘇共在一黨執(zhí)政的條件下過分強調其組織原則中的集中與服從,背離了政治民主,結果便是喪失了糾錯機制與功能,“為集權主義留下了很大的余地,沒有給民主留下位置”。從社會的視角來看,這種現象最可怕之處在于,它不是偶然現象,也不僅僅是“蛻變”或“畸形”,而是在某一具體環(huán)境下可以得到合理解釋的現象和必然發(fā)展的趨勢。對民主集中制的這種斯大林式的解釋,經常被認為是建立一個新型黨的主張。在這方面,積存了太多的誤解和偏見,它們給認真分析和及時克服黨的組織制度異化問題造成了極大的困難。事情的本質在于,在制度的一定結構下,那些消極現象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必須認清制度的規(guī)律,并相應地改革制度的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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