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與美女

你看報紙了沒有？一個新娘，在拍婚紗照時被男攝影師給“非禮”了！“非禮”？這詞現(xiàn)在聽起來他媽有點兒逗，早就是什么都能發(fā)生的年代啦。公仆去腐敗，主人去耍賴，反貪的去貪污，妓女收了假幣敢報案，竊賊分贓不均敢申訴，照相的，當(dāng)然也就不好好照相嘍，就把別人的新娘當(dāng)成自己的新娘。據(jù)說當(dāng)時新郎被趕到了攝影棚外，只留新娘在里面照單人照。新郎忽然聽到里面新娘一聲喊，急沖進(jìn)去，新娘已經(jīng)連奶罩褲衩都被脫掉了，“像一只剝了殼的蟶，光溜溜的！”過后新郎對公安局說。

竟然還要剝得光溜溜的像一只蟶！可據(jù)說新娘卻長得一點兒也不漂亮，放在哪兒也沒人看。這樣的女人我們常在一些餐館的洗碗槽旁或男女公廁見得到，圍著圍兜，戴著衛(wèi)生手套。有她沒她只是衛(wèi)生有沒有人搞的問題。大家甚至不覺得她是女的。她在廁所里面沖，大家還是進(jìn)去照拉不誤，根本沒注意還有一個她。這世界最可悲的就是不被人注意了。我不知道那個攝影師有沒有搞錯，會去剝這類女人了？荒唐！可問題就在現(xiàn)在再荒唐的事也都會發(fā)生，也都叫人相信，而且還引人去探究，去論證?？上也皇枪簿值模晃乙欢ㄒ煤脤弻徦?。我只是在歌廳干粗活的，老婆不知道在哪個丈母娘肚子里的光棍，就滿腦子胡思亂想，上班也想，就被老板炒掉了。老板罵：“你胡思亂想，滾蛋！”

老板總對我們說“滾蛋”。反正我們這里女人才是寶，男的像根草。女人是寶能招客，我們男的對男的只能“針尖對麥芒——硬對硬”。當(dāng)然也并不是所有女的都是寶，比如那些不漂亮的女人，就比如那個新娘，她就到處沒人要。賣肉也沒人要。那天她是不是也被她的老板喊過“滾蛋”？當(dāng)她向老板請假要去照婚紗照時，老板就沖她嚷滾蛋。“你還照什么婚紗照呀？”老板說，“要照，索性脫了我的圍兜，永遠(yuǎn)照去！”好像人家只配圍他的圍兜似的。我可以想象當(dāng)時她的可憐樣。不，興許她根本不敢為照婚紗照而請假，又不是生大病，又不是死了。她只是利用上班間隙，中午休息什么的趕去照相。可是過程出了岔兒，比如化妝，化妝師把脂粉一抹她的臉，她的汗突然刷地下來。印象中丑女從來不流汗，因為她們不化妝?；瘖y的女人才讓人想：要是汗流下來了怎么辦？現(xiàn)在她化妝了，汗就刷地流了下來了。這下可把妝沖個稀巴爛?；瘖y師慌忙給她補(bǔ)救。可是沒有用。補(bǔ)救了這邊，那邊又垮了。她自己也焦急了起來。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了，她就要遲到了！她知道遲到對她意味著什么。她突然跳起來要給店里掛電話，請假?？墒撬虿煌āＫ呀?jīng)遲到了，這時終于打通了老板的電話，老板說：“你不要來了，滾蛋！”

她放下電話，望著影樓落地玻璃窗外無聲流動的車影人影，好像一個陰間的鬼瞧著繁忙的人世間。她后悔起自己為什么要來了，照什么婚紗照，臭什么美！可是我不是為了臭美呀，只是大家結(jié)婚都要照。我們甚至可以相信像她這樣的女孩平時連普通照相都很怕，我就見過不少，她們總是對著自己的照片沮喪、生氣，照相在她們簡直就是照丑。我怎么這么丑！可也怪，現(xiàn)在她一覺得自己丑，汗倒止住了，妝倒可以繼續(xù)化下去了。

她被套上了一件婚紗。興許是白的，興許是紅的，她不知道。她幾乎是被推著進(jìn)了攝影棚。攝影棚里有點兒暗，暗得叫人死心塌地。又有點兒神秘，一些花花哨哨的影子從黑暗底色泛出來。中間有一個不高的臺，臺的左側(cè)有一把大傘，一架攝影機(jī)正對著臺。就她一個人。她抓了抓婚紗側(cè)擺。她突然感到這婚紗好像是她偷來的。她有些害怕。她忽然很想自己的丈夫，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墒沁@時攝影師的聲音響了起來：“站到臺上去?！蹦锹曇艉孟駨奶焐巷h下來。她禁不住望了望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真的去看天了。她猶豫著。攝影師就又說了一句：“站上去，試試鏡頭。”她向臺上走去了。她忽然發(fā)現(xiàn)攝影機(jī)鏡頭在幽幽瞅著她。她忽然想瞥一眼那鏡頭里的自己。鏡頭里面映出一個非常小的白影子，一個分不清頭和腳的影子，一個根本就沒有人形的影子?？墒沁@反而令她欣慰起來。這不真實的圖像反而給了她一些自信。那個白白的影子就是我！她想。她忽然自己擠眉弄眼起來，擺弄起自己的表情，撮撮嘴，覺得不對，又咧咧，可是還是不對。她挑剔著，這挑剔毋寧更像是自得。她忽然想：說不定，我還真能照幾張好照片呢！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照婚紗照也并不是一點兒沒有奢望。其實那些出生寒微的新娘們對照婚紗照有著更強(qiáng)烈的奢望。你瞧她們奔向影樓，站在畫出來的花園和洋樓布景前，坐在道具的雕花的椅子上，倚著高級彩車，穿著華麗衣裳，好像一輩子的夢都圓了。她們化妝得都不像她們自己了，照出照片來，誰看了也不認(rèn)為是她們，還以為是某個明星。可她們卻視若珍寶，把它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她們自己覺得自己就像個明星。她想：我照出了好看照片，我要拿到全世界看！

她忽然想看看攝影師，這個能照出好看照片的人。她終于看到了，呀，這攝影師怎么扎個小辮子！她嚇了一跳，她沒想到攝影師是這種模樣。她有一點兒好像撞到了危險的賊的感覺。她不敢看他。她不由得抓抓身上的婚紗。現(xiàn)在她害怕這婚紗被人繳走了。

這時，新郎進(jìn)來了。新郎一身白，系著蝴蝶結(jié)，禮服的袖口繡著一道非常綺麗的花邊。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這么細(xì)，這么好看。她甚至?xí)幸环N感動。她覺得很溫暖。這溫暖反而讓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迎上去勾住自己丈夫的胳膊，還把他肩膀上的灰塵拍了拍，像所有賢惠而又滿足的妻子那樣。她感到滿足，感到圓滿。攝影師在哧哧轉(zhuǎn)著光圈。鏡頭就像考官的眼睛一樣盯著她。她感到自己的人生成功在即。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這么在乎了，把照幾張照片看做人生的成功。

攝影師又退到攝影機(jī)后面去，貓著腰，窺著鏡頭，現(xiàn)著半張臉。可是攝影師卻突然泄氣地立起身來。她不知自己哪里讓他不滿意了。她像個不知自己干錯了什么的學(xué)生一樣手腳亂動起來?？墒菙z影師瞧的是她丈夫。原來是他丈夫直梗著脖子，模樣太板了。的確，他那腦袋好像是從蝴蝶結(jié)里直愣愣長出來的。她伸手調(diào)了調(diào)他，那感覺像班干部一樣好?？墒钦煞蚰悄X袋卻還是硬邦邦的，你把它往左撥，它就在左邊硬邦邦支著，撥向右邊，它又在右邊支著，傻傻的，一身白禮服就更襯出他的傻。她覺得什么東西在身體里冷卻。她索性把蝴蝶結(jié)打松一些，可是一股酸味直撲而來。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她的丈夫是個干粗活的家伙，雞對雞，鴨對鴨，烏龜對王八，她只能嫁這樣的丈夫。身上總是漬著又酸又臭的汗。這汗味泄露了他的真實身份，那領(lǐng)口的裂縫好像撕破了她的夢。啊，這是我該死要承受的味道！我該死以后永遠(yuǎn)要承受這樣的味道，這個人！以后這個人每天下班回來，就把滿是這味道的衣服丟到她身上，然后，她洗。她將趴在一個大洗衣桶上不停地搓呀、洗呀，永遠(yuǎn)沒個洗完的時候。她沒有洗衣機(jī)。他們沒有錢。他們住在棚戶區(qū)里，墻壁還是用舊掛歷糊的，就是發(fā)狠去買來幾件好家具，放在那樣的房子里更叫人掃興。啊，這就是我的未來！她的心翻了。

你有沒聽說某某女的，結(jié)婚臨近，親戚朋友們都在忙忙碌碌為她操辦婚事，她卻突然心翻了。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們會突然一陣悵惘，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原來多么沒意義。原來的朋友、相識、親戚、鄰居全都走到前頭去了，可我卻他媽的毫無起色。我只配有這樣的人生。好像總有什么鬼在催著我——誰誰股票發(fā)財了你發(fā)了沒有？誰誰中了頭獎了你中了沒有？誰誰出國了你出過沒有？多少人買汽車了你買了沒有？劉德華的演唱會你聽了沒有？叫你發(fā)慌。我怎么這么差？我們可以想象當(dāng)時那新娘有多么的心焦。我就要永遠(yuǎn)這么差！

她忽然發(fā)現(xiàn)攝影師向他們走了過來。她馬上意識到那味道就要被他聞到了。他一步步走近了，她簡直要跪了下去，求求你，求求你，給我一點兒尊嚴(yán)！一邊做出更努力調(diào)整的樣子，乞求攝影師停下來。攝影師終于停下來了，兩手抱在胸前，用一只手指頭一撥一撥地指示著她。這動作卻又有蔑視的味道。她忽然發(fā)覺攝影師在笑，他微微地笑著。那笑很寬容，因而也讓她很屈辱。她對他有點兒生氣。笑什么？你又有什么了不起！她立志要讓自己丈夫拿得出來，不讓人家笑！可是她還是失敗了。她忽然很想跟攝影師一起笑。她發(fā)狠把丈夫的蝴蝶結(jié)一揪。她覺得自己簡直在助紂為虐。

丈夫像被牽動了神經(jīng)，嘻地笑了起來。攝影師趕忙叫：“好了！就這樣，就這樣！照了！”興奮得活像打噴嚏的狗。她知道攝影師為什么這么興奮。她沒有瞧自己的丈夫。她不想看。她沒有看也知道那笑的傻相。丈夫的笑像一團(tuán)鼻涕粘在她的身上，她抖不掉，逃不脫。她只能希望這相趕快照完。

終于照完了。然后，攝影師說，照單人照，先生請出。這似乎已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我聽說。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規(guī)定。我猜目的是想讓妻子從丈夫束縛下解脫出來?，F(xiàn)在她要解脫了?？墒撬鋈挥钟行┖ε缕饋怼Ｋ蓱z巴巴地瞧著自己丈夫走出去。她古怪地覺得自己是被扣留的壓寨夫人。當(dāng)攝影棚的門就要把她丈夫的身影關(guān)上，她突然叫了一聲，追了過去。可她并沒有什么要說。最后她說：“在外面等我呀！”

好像原來她丈夫不會在外面等似的。她的丈夫倒也被她的話弄懵了。他就在與攝影棚一墻之隔的外面一張板凳上坐著，等。興許為了表示自己忠心，他不敢坐到大廳上。那里有舒適的靠背椅。他坐在一張用來掂腳的板凳上。他等。你可知道那是你老婆給你的最后告別？

那新郎說，那以后他只見她出來一次，換服裝，臉紅撲撲的。他記起來當(dāng)時她的眼神很幽怨，好像在說：“你老婆都被人調(diào)戲了，還不知道！”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說?？墒悄忝靼滓膊幌胂肽憷掀疟徽{(diào)戲了為什么還要再進(jìn)去？她還換了一套大紅的婚紗，像火烈鳥一樣飛了進(jìn)去。那其實那只是他媽的掩飾。人家已經(jīng)嫌棄你啦！其實人家心里快活著呢！就像我們常常見到女孩子穿戴惹眼被眾目圍攻，逃回來，可她第二次還會美美地穿著上街去冒險。

我倒可以想象當(dāng)時攝影棚里的情景：攝影師在對她說，這樣，那樣，笑。興許這真是調(diào)戲?？墒亲屛蚁嘈胚@攝影師會去調(diào)戲她這樣的女人，我又有點兒懷疑。我毋寧更相信這只是常規(guī)作業(yè)。人家可是見過多少漂亮女孩子的呀，那些漂亮女孩都竭力要在他面前把自己全部的魅力亮出來。人家只是指導(dǎo)她?！巴笠稽c兒……往右一點兒……頭抬高……對，頭抬高就顯得精神了！再笑一點兒……好！”

他說“好”。對了，也許就這么一個“好”，讓她自我感覺好了起來。她這樣的女人一定從來沒被人肯定過。她可以自己一會兒賤視自己，一會兒又感覺良好，可是別人卻對她毫無感覺。她永遠(yuǎn)寂寞。現(xiàn)在，這“好”，在她簡直如雷貫耳。她甚至害羞了起來。你可以想象她縮著脖子的樣子，好像人家要把她拉出來示眾似的。她甚至想從臺上逃下來。于是，攝影師再叫她做某個動作時，她就不肯做了。一再催，一再催，她咬咬牙，像豁出去地做了一下，但馬上又扭捏地收回來，不肯再做。她一再扭捏著，拖延了時間。時間嗎？她已經(jīng)忘了，她忘了自己還要去上班，鍋碗瓢盆，水桶拖把，老板的臭臉，全離她很遠(yuǎn)了。她陶醉在這種扭捏拖延中。甚至，甚至她覺得自己在遭受著——強(qiáng)奸！對，強(qiáng)奸。所以再換服裝時她就沒臉出來了。她被強(qiáng)奸了哦！只得由化妝師把衣服送了進(jìn)去，我們可以想象里面還有一間更衣室?；瘖y師就送進(jìn)去一件非常露肉的婚紗，沒有袖子，肩膀前胸也全沒有了。后來新郎責(zé)問化妝師為什么這不挑那不挑，偏要挑一件這么露肉的婚紗給新娘了？化妝師說，因為這新娘感覺好。這是全影樓最美的婚紗，要是沒感覺的顧客他還不推薦呢！

她感覺好。果然如此。可我也奇怪美為什么總跟裸露連在一起？現(xiàn)在的女人一年比一年穿得少了，去年時髦的還是背心外穿，今年已是戴著奶罩滿街走了，引得滿街的目光攝影機(jī)一樣呱嗒呱嗒地抓拍。好像有一個什么外國人就說過，如果九十年代時裝有什么會被后人記得，那就是他媽的“透明感”。到處都在報道誰誰透明啦，脫啦。一脫，就火啦。還聽說有婚紗業(yè)者說是要“凸顯E時代特色”，推出一絲不掛婚紗禮服來，整套禮服只有一個頭紗！嘻嘻！當(dāng)新娘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呀，所以婚紗也就越裸露越好嘍！對不少女人來說，這也許就是她們一生中穿的最露服裝啦，空領(lǐng)、無袖、蕾絲、雕花、鏤空、透明半透明，制造著種種?；?。人們圍著新娘笑呀，鬧呀，其實都包藏著禍心，好像舊式的鬧房，竭盡性虐待之能事，充分享受著折磨不可能是自己女人的新娘的惡毒快樂。而新娘呢？也一面羞臊地承受著這種肆虐，一面感受著自己的魅力，自戀著，同時也感受著男人的興致勃發(fā)。我們可以想象，我們的女主人公面對著那件露肉的婚紗，馬上感覺到了男人的目光。興許她還怪化妝師，怎么拿了這么一件叫我難為情的婚紗了呀！可她并沒有要求把它換掉。她接過去了，穿上了。當(dāng)然興許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興許還一邊嘟囔，怪著化妝師。因為癲怪著別人，她就心安理得了許多。她對著鏡子審視著自己。突然，她瞧見自己的奶罩吊帶從裸露的肩膀露了出來。我們可以想象她穿的還是舊式的奶罩，背著兩條吊帶，而且這吊帶還不是透明塑料絲的。她趕忙把它扳向手臂，手臂上有一圈欲顯還掩的褶皺臂圈。可是她一動，它又鉆出來了。她有些氣惱，把它硬塞了進(jìn)去。可是它馬上又彈出來了。外面攝影師催了她一聲。她瞥了瞥通往外面的門，好像攝影師在敲那扇門似的，那門就要被敲破。攝影師在兇狠地逼著她。她覺得自己是在被逼，她已經(jīng)無暇顧及了。她突然伸手把那奶罩抽了下來。這一切很自然，她甚至都沒感覺，好像她完全是在救急。她的動作流暢如水。她流暢地打開了門，走了出來。她瞧見攝影師在瞧著她。她瞧見攝影師的眼睛像聚光燈一樣瞧著她。她有點兒后悔。她感覺到了那目光的熱量。她感覺到了那目光的穿透力。她的奶頭在被敏感地摩挲。她忽然覺得自己很罪惡。她這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么不敢出去換衣裳，那其實是怕她陰暗的心被丈夫的眼睛曝光。是的，現(xiàn)在我們盡可相信攝影師會這樣看著她。這有什么奇怪？從很薄的婚紗布里綻出來深色調(diào)的奶頭。雖然他見過不少美女，可是當(dāng)一個丑女也突然向你暴露出來，難道不更驚心動魄？好像一只手悄悄撩開一層面紗，讓你看到你從沒看到甚至從沒想到過的世界，我操！你傻了，血脈賁張，張著嘴，都忘了指揮她了。你跟著她移步。你甚至險些撞翻了攝影機(jī)的三角架。猛一醒，他尷尬地笑了。她也笑了。我們可以想象這笑很快就有一種沆瀣一氣的味道了。于是，他索性說：

“小姐，你真漂亮?！?/p>

“我會漂亮？別……挖苦我了，我知道自己有多丑！”她口氣酸溜溜的。這酸，吊起了他的胃口。

“不，你很美，你是身材美，模特身材?！彼f。

她可從沒感覺到自己身材美，還模特。我也從沒覺得她身材美還模特，我總他媽的把她的身體當(dāng)做我同性的身體。假如不是走在T型臺上，那些模特有很多我也會把她們當(dāng)做我的同性，那么干，沒有肉。什么美？其實就是他媽的瘦。窮人什么本錢也沒有，只有一個瘦，現(xiàn)在居然有幸印合上“美”啦！她就也自我陶醉地美了起來。什么美？我不懂美。我沒文化，我是文盲，我只知道勾引。而有人也很愿意被勾引咧。媽呀，有人要勾引我啦！其實她就喜歡被勾引，她迷戀被勾引的感覺。她還從沒嘗過被人勾引的感覺呢。想想吧，從來沒嘗過被勾引感覺的人是怎樣的悲哀啊，好像只活著半條命。有人要勾引，有人渴望被勾引，就像投資引資一樣自然。所以就到處都是這樣的色情挑逗：

女：干嗎看人家嘛！

男：我是搞藝術(shù)的，看美女是我的工作。

女：我不讓你看，不讓你看！

男：美的東西是屬于大家的，我為什么不能看？

女：我不讓，我不讓！

男：小姐，是美就該讓它亮出來！

女：呀，你說什么呀！你真壞！

男：21世紀(jì)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好和壞，只知道美與丑。

女：我不要！我不要！

對啦，興許當(dāng)時攝影棚里就進(jìn)行著這樣的斗嘴。新娘真的覺得她很美了。她甚至生氣了。她覺得自己有資格這樣了。她就嚷：“我不要！”女人說“不要”，就是“要”！我們可以想象，這女人一邊嚷著“不要”，一邊又輕佻地拿手玩著臺上擺著的圓桌邊沿，那桌子上興許落著薄薄的灰塵，桌上還擺著一瓶假花，興許還有一兩片絹制花瓣丟在桌面上。她動著，像幼稚多動的孩子，于是，他就向她撲了過來?？墒撬蝗挥执蠓纯沽似饋怼Ｋ荒懿环纯?。還從來沒有一個陌生男人碰過她，哪怕是一塊皮呢！甚至還從沒有一個陌生男人靠她這么近。她還很不習(xí)慣。她感到他的手很流氓。世上竟還有這樣流氓的！可是她又只是忍受著，跟他均衡著力氣。她不知道自己要干怎樣？她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直到他的手又去扯她的褲衩，她才又大掙扎了起來?？墒撬难濕煤芸毂凰麆兞讼聛?。他的動作很熟練！他好野蠻！可是她又真的非常害怕，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她拼命掙扎。她甚至兇狠地抓了攝影師一下。攝影師撒手了。他猛地感到懊喪，自己怎么會到這種田地？好像魔鬼附體了。他就退回攝影機(jī)旁。他忽然隨手刷刷亂按起快門來。他要把余下膠卷敷衍了事照完照完算了，讓她走！婚紗還遮著那個身體，好像一切并沒有發(fā)生。一張，兩張，三張……她呆在臺上，閃光燈打著她的臉，像抽來一個又一個耳光。她簡直都反應(yīng)不過來了。完了！她想，一切都完了！閃光燈好像在熔化著她的生命。她的生命一錢不值……

我們沒有錢，只能撿人家一點點口剩；我們沒有名，扎進(jìn)人堆就找不著了，轟轟烈烈跟我們無緣，即使想索性豁出命去驚世駭俗一番，也沒人看我們表演；我們也沒有貌。今晚我丟工作了，流浪在大街上。我寧愿沉醉在我那個歌廳，那里，燈紅酒綠，那里，歌聲悠悠，那里多現(xiàn)代化呀，那里情天恨海，有無數(shù)美女。我過去，他們說：“小子，滾遠(yuǎn)點兒！”我就把我口袋里揣著的印有歌廳名的火柴盒丟給他們看。我向他們吹我天天都能瞧見嫖客跟妓女搞啦，你們哪，你們這些女人用大腿夾夾就泄出來的童子雞！我能跟她們玩呀，我可以跟她們打情罵俏，一會兒刁難她們，一會兒又給她們大獻(xiàn)殷勤，在她們沒客人時偷給她們一杯白蘭地，或多在她們飲料上插上一粒紅櫻桃，她們需要一小包糖，我就把糖塞在她們?nèi)闇仙?。把他們整得一愣一愣的。下流？什么？你說下流？無恥？別他媽這樣瞧著我，好像我是一根無恥的尺子似的。誰不無恥？你是陽痿？你心甘情愿陽痿？你聽滿街都在議論著“偉哥”嗎？“偉哥”，他們不是很稀奇？你瞧滿街都在賣著T型褲衩子，怎么都會有銷路？又是鏤花，又是鑲邊，穿在里面又沒人瞧得見，還又細(xì)又窄簡直不能御寒，她們?yōu)槭裁匆?？還不是她們覺著人家都在窺視著她們？她們時刻感覺著男人們窺視的眼睛，美著呢！她們美著，并時刻為被脫作準(zhǔn)備，我——操！你盡可以想象像揭鍋蓋一樣揭開一家家屋頂，你一定會瞧見女人們光著身子對著鏡子抹著豐乳寶，恨不得把自己包裝成Ｈ罩杯。然后又一本正經(jīng)披上外套。那滿街一本正經(jīng)的衣服后面其實都蹦跳著不甘寂寞的肉體哪！我窺視到了。她們甚至寂寞得發(fā)怒。

對啦，我們的新娘一定憤怒了！興許她那天根本就是懷著憤怒去照婚紗照的。她不能忍受被漠視，而且又是在幾乎被重視之后又被漠視。她不能夠！她要奪回自己的權(quán)利，她要奪回消費者的權(quán)益！她要喊?？墒牵笆裁茨?？難道你不是來照相的？難道他不是在給你照相？難道你不希望他照？難道你希望他動你？你是一個丑女，就是叫來記者，也只會登出一則笑話，一個丑女拍不成美人照，就抗議攝影師了！你是丑女，跳樓都沒人看?？棺h是美女的特權(quán)。不，她不想這么傻。她沒有喊?？伤帜茉趺礃?？她突然向他沖了過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向他沖過去，是要去討伐，還是去送死？直到她沖到他的面前，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更像是去投降。她要投降了，她要去當(dāng)他的俘虜。她盯著他。那目光咄咄逼緊他提醒著他你剛才對我做過什么了？那咄咄緊盯，更像是街頭小販的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她覺得自己好難。她要把自己賣了。她要把自己賤賣！她覺得自己好賤！她忽然吃吃笑了起來。

“你瘋了！”她說，“你們搞藝術(shù)的可真——瘋！”

他慌忙修理起照相機(jī)來。好像經(jīng)她這么一說，照相機(jī)就出了故障似的。她哧哧笑著，瞧著他。她瞧見他把幾顆螺絲旋出來，又一一旋進(jìn)去。她拿過一顆螺絲，遞給他。他渾渾噩噩接著。遞到最后一顆，她忽然不遞了，只盈盈笑著對他。他要，她不給。他就奪。她突然一閃身，躲到另一邊去了，又笑盈盈對著他。這笑讓他心發(fā)慌。他就更慌地去追她。他們就繞著攝影機(jī)跑了起來。她一邊逃，一邊笑。他一邊追，一邊發(fā)毛。搶不回來那只螺絲，他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來，他就拼命追。她卻飄飄欲仙欲死，一邊逃，一邊笑?？伤豢赡馨l(fā)出聲音來，不然還不被門外的丈夫聽到了？她控制著聲音，好像兩個人在靜悄悄玩捉特務(wù)游戲似的。女人真是大陰謀家，她惹你，刺激你，挑逗你，甚至我還經(jīng)?？吹轿覀兏鑿d的小姐去甩客人的嘴巴子，然后，讓你反擊，讓你追，讓你恨，讓你發(fā)瘋，讓你和她緊緊綁在一起，然后，投降，滾在你懷里，或者還會大哭一場。她跑，她的婚紗跑亂了，她的腰帶跑散下來了，她覺得背上的拉鏈也在滑脫，只要她一頓腳，它就會馬上一個骨碌，然后，整件婚紗落了下來。她忽然有點兒擔(dān)心。可是她擔(dān)心，不是因為擔(dān)心自己露出了身體，而是擔(dān)心自己露出來的身體是不是會被認(rèn)為不夠漂亮了？這世界沒有羞于拿出來的，只有羞于拿不出來的。哇哈哈！哇哈哈！可想到自己就要被露出來了，她又感到世界很殘酷?？墒菙z影師很快冷靜下來了。他肯定會識破女人的小伎倆的，人家一定是情場老手。他就停了下來。他開始奇怪剛才自己怎么那么死心眼了，非得要那顆小螺絲？他不再追了。她瞧見他停了下來。怎么辦？我怎么辦？上帝啊，我該怎么辦！讓他殺了我吧，讓他把我的皮扒了！

她忽然更兇地頓起腳來。她要干什么？她要干什么？

她瘋狂抖著身體，瘋狂扭著腰。她要干什么？

她要，自己扒！哇——塞！

原來她是自己脫！

我怎么想到這一步？

我怎么這么深刻！

我簡直不相信我還這么深刻！

要不，女人們?yōu)槭裁匆诮稚献?？這么晚了，她們?yōu)槭裁匆诮稚献?？她們?yōu)槭裁床淮诩依铮克齻冋f著，笑著，她們在說什么？一副非常了不得的樣子，自我感覺非常好。她們感覺非常好，就跑到大街上招徠。她們招徠，就穿得漂漂亮亮，還穿著迷你裙。她們?yōu)槭裁匆┟阅闳?？還不因為最露肉？她們要露肉，就騎上自行車，這樣才能把大腿里面亮出來。褲衩一定是Ｔ型的，興許還繡著花，興許還鏤空，像在向人招手。招過來了。她們向我騎來，像招著攝影機(jī)。我看。我的眼睛是抓抓抓的攝影機(jī)。她們沒有改變姿勢，讓我抓。她們還故意停了下來，一腳踏地，一腳仍然踩在車踏上，把下面扯得像牡礪似的?？伤齻冄b作不覺得。她們沒有看我。她們故意不看我。她們反而把頭轉(zhuǎn)開去，看邊上的店。她們笑了起來，好像被搔了癢癢似的，倒讓我有點兒遲疑起來。她們突然放下臉來，不笑了。我發(fā)現(xiàn)，她們非?？斓仄沉宋乙谎邸Ｋ齻?yōu)槭裁辞莆?？她們?yōu)槭裁匆莆遥克齻円欢ㄔ谇撇黄鹞伊?。她們一定在說：“不是男人！”她們一定在罵：“陽痿！”她們就又騎起來了。她們要怎樣？

她們向一個小巷騎去。她們要干什么？她們要干什么？她們又不看我了?？墒俏仪埔娏怂齻兒竽X勺上的眼睛。她們在釣我。她們在釣我！她們在考驗我是不是男子漢，陽痿……那小巷黑黑的。我怕什么？這些不操不爽的雞！我跟上去。她們一直騎了進(jìn)去。她們要干什么？她們進(jìn)了廁所。

她們進(jìn)去干什么？廁所那么臭，又不是歌廳酒吧。我實在想不出她們進(jìn)這種地方要干什么？那廁所墻壁的瓷磚隱晦閃光。脫！對啦，脫！原來是這樣！我跟了進(jìn)去。半截單間的門好像撩起半截婚紗。她們的腳丫現(xiàn)出來。有一扇門還虛掩著。沖進(jìn)去！可要是叫起來怎么辦？不，不會叫。她怎么會叫呢？不，她會叫。她需要叫。要不叫，怎么讓人知道有人要非禮（又是雞巴“非禮”！）她呢？又怎么讓人知道她有魅力呢？對啦，這倒是真的。那個新娘當(dāng)時確實是叫了起來。她張著嘴，直挺挺站著（所以才像剝了殼的蟶），好像頓時不知所措，頭腦一片空白。好像她本來很純情?，F(xiàn)在的女人越騷就越顯得很純情。她沒有弄明白自己怎么啦，沒有弄明白自己正光著身體，沒有弄明白自己該怎么做，應(yīng)該捂上衣服，甚至，她沒有弄明白自己什么地方是隱秘的，操！她什么也不懂。她只是像小女孩見到大老鼠似的尖叫著，臉色蒼白，手腳哆嗦，與其是恐懼，不如是在造型。女人恐懼時造型是最美最動人最有魅力的，呀——！那個新郎丈夫說他老婆這樣叫，他老婆被非禮了，被脫得光溜溜像一只蟶，難說不也是在炫耀（他不是只是跟攝影棚一墻之隔嗎？里面的動靜他會完全不知道？）——瞧，我的老婆像只蟶，有人非禮！有魅力！誰不希望自己老婆有魅力呢？所以……她會叫。她們會叫。那么……要是她們叫起來我怎么辦？那么……我就成了那個攝影師啦。不，我不是攝影師，我什么都不是，我是個什么也不是的人，所以她們不會像那個新娘一樣自動在我面前脫下來。我什么也不是，可是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怕什么？我就，上！里面人一個站起，褲子刷啦一下就落了下來。果然！她的嘴巴果然張開了。她果然叫了。果然就有好多人沖了進(jìn)來。男的，女的。女的用很害怕的眼睛瞧。害怕就是羨慕。男人們則干脆個個興奮，臉一陣紅一陣白。有一個還險些被推倒。大家擠著，擠著看，呀，我成了名人啦！我他媽成了名人啦！我簡直想不到我這輩子還可以成為名人啦！可是幾個大蓋帽也一聳一聳頂進(jìn)來了，揮舞著警棍，只覺腦袋被著重一擊，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簡介：陳希我，男，福建人。曾任中學(xué)教員、文學(xué)編輯。1989年赴日本留學(xué)，現(xiàn)居國內(nèi)，在大學(xué)任教，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博士。上世紀(jì)80年代開始寫作，90年代末受到關(guān)注，引起極大爭議，被冠以“極限寫作”、“后先鋒”、“新生代”等頭銜，毀譽(yù)參半。主要作品有《抓癢》、《冒犯書》、《大勢》、《我們的骨》、《遮蔽》、《上邪》、《罪惡》等。作品曾入選多種選本，多次進(jìn)入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介紹到國外及港臺地區(qū)。

特約推薦 馮 晏

責(zé)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