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豪亦婉亦真亦美的深情書寫

崔修建

置身于21世紀現(xiàn)代歷史文化語境之中，面對急劇變革的社會現(xiàn)實和日益繁榮的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浪潮迭起的散文創(chuàng)作，我們不禁要追問：黑龍江散文創(chuàng)作曾走過了怎樣的歷程，涌現(xiàn)了哪些杰出的作家和優(yōu)秀文本，體現(xiàn)了怎樣的審美特色，具有怎樣的價值與意義，呈現(xiàn)出怎樣的發(fā)展態(tài)勢等等。要很好地回答這一系列問題，就需要我們認真地檢視黑龍江當代散文（1946――2005）發(fā)展的歷程，需要對一代代作家和作者們的創(chuàng)作情況進行歷史回溯，需要重返不同的社會文化語境之中，細心地凝視與諦聽，在對那些回蕩著時代潮音和心靈回聲的浩瀚的文本仔細閱讀和品鑒中，在一次次愉悅的審美體驗和藝術(shù)享受中，努力地勾勒出黑龍江當代散文的運行軌跡、特殊的審美取向、獨特的風格以及可能的前景，無疑是編輯這一選本的出發(fā)點和主要依據(jù)。

沿著歷史縱深延展的脈絡(luò)，我們驚喜地看到60年來一批批黑龍江散文作家和作者辛勤的耕耘和豐碩的收獲，看到黑龍江散文創(chuàng)作所呈現(xiàn)出來的獨特的美學色彩、意味、風格和價值……

獨特地域風貌、歷史文化和時代潮音的真誠書寫

東北邊陲的黑龍江省，居于高緯度的寒土地帶，幅員遼闊的龍江大地上有連綿的群山、浩瀚的森林、廣袤的平原、縱橫的江河、美麗的湖泊、大片的濕地……蘊藏豐富的石油、煤炭、水電、礦產(chǎn)等，是著名的“北大倉”，是森林之鄉(xiāng)、煤炭之鄉(xiāng)、石油之鄉(xiāng)、冰雪之鄉(xiāng)、旅游之鄉(xiāng)……四通八達的航空、鐵路、公路、水運交通網(wǎng)絡(luò)與世界廣泛地聯(lián)系著。從清代起，這塊神奇的土地上就接納了許多來自中國內(nèi)地的文化流民，接納了來自俄羅斯、日本、朝鮮等國的大量移民。建國前后大批“闖關(guān)東”的人不斷地涌入這里，從20世紀50年代起的數(shù)萬轉(zhuǎn)業(yè)官兵的赴疆墾荒，到20世紀60年代大批被錯劃為“右派”和帶著所謂政治問題的知識分子陸續(xù)地到來，再加上后來數(shù)以十萬計的北京、上海、天津等地的知識青年遍布到省內(nèi)的山山鄉(xiāng)鄉(xiāng)，黑龍江匯聚了無數(shù)祖國各地的文化精英和各行各業(yè)的優(yōu)秀人才，中原文化、齊魯文化、江南文化、俄羅斯文化和猶太文化等異域文化與關(guān)東黑土文化相互浸潤、融合，造就出了豪放、敦厚、包容而又不失精致、壯美的龍江文化。20世紀50年代的北大荒開發(fā)和20世紀60年代起的大慶油田建設(shè)，則又書寫了荒原上具有史詩性的開拓篇章，造就了銘刻歷史、影響深遠的“北大荒精神”和“大慶精神”；伴隨著老工業(yè)基地的再度崛起和資源大省、邊貿(mào)大省等建設(shè)的全面鋪開，龍江歷史文化在新時期呈現(xiàn)出更加欣欣向榮的景象。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黑龍江散文創(chuàng)作，充滿了熱烈、昂揚、豪邁的時代潮音，來自四面八方的豪情滿懷、熱情奔涌、激情蕩漾的時代建設(shè)者們，懷著對美好未來的熱切憧憬，向遼闊的荒原進軍，向莽莽林海進發(fā)，披星戴月，風餐露宿，開荒探礦，采煤煉油，一場場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的大會戰(zhàn)攪熱了龍江大地。面對荒原、森林、平原上那些奇異的自然景象和熱火朝天的繁忙建設(shè)場面，散文家們和許多普通作者都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紛紛拿起筆來，寫下了閃耀著時代風采的拓荒之歌、林區(qū)之歌、油田贊歌和墾區(qū)新曲，一大批題材和內(nèi)容明顯迥異于其他省份的散文作品，繪成了反映龍江大地生機勃勃的時代建設(shè)的宏偉畫卷。如鐘濤的《荒野里響起號角聲》、逯斐的《草原春暖》、平青的《刻滿詩篇的土地》、吳越的《沸騰的小興安嶺》、屈興歧的《森林短歌》、秦貴林的《在木材生產(chǎn)的黃金季節(jié)里》、苗風的《和戰(zhàn)士們在一起》等，不僅樸實、生動地描述了一個個普通勞動者在那個火紅年代里忘我勞動的場景和充滿新氣象的生活圖景，記錄下了一個個富有神奇色彩的人生遭遇，而且傳神地展現(xiàn)了站在時代前列的勞動者們豪情壯志和意氣風發(fā)的精神風貌。這一時期的作家們將極具特色的關(guān)東風情風貌的描述、特定時代艱苦的拓荒生活和無悔的奮斗、奉獻精神等，自然、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將龍江冰雪、荒原、林海等具有鮮明特征的龍江風景與時代精神的狀寫進行了較為完美的融合，將真情實感自然地融入到生動形象的景物描寫、人物刻畫和事件敘述當中，突破了那種概念化、公式化、臉譜化的簡單頌歌模式，創(chuàng)作出大量頗具地域化風格的、有著很強的時代印記的優(yōu)秀文本。在這些充滿著濃烈的生活氣息的文本中，充滿了開荒者和建設(shè)者在艱苦歲月中的樂觀主義、集體主義和英雄主義精神，激蕩著時代的主旋律，如鐘濤寫于1957年的《百花山上》生動地描寫了一位下放干部自覺地走進群眾當中，帶領(lǐng)群眾改變山區(qū)落后面貌的感人事跡；逯斐的《新的起點》通過書寫一群開拓者懷著滿腔熱情地乘著航船一路向北前行，去喚醒沉寂的大興安嶺，去開發(fā)和建設(shè)邊疆，表達了去祖國邊陲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李赤的《永遠前進——跑》則形象地再現(xiàn)了一位翻身婦女懷著對黨的事業(yè)無限熱愛之情，克服種種困難，不斷學習，不斷進步，將樸素的心聲化為了實實在在的行動。這類情感飽滿、文筆質(zhì)樸的敘事散文，像一部部寶貴的紀錄片珍存了那段火熱歲月中難忘的場景和感人的情懷。

而在那些內(nèi)容主要是描繪美麗、新奇的景物、物產(chǎn)、風貌、風情的散文中，則往往流露出作家們對黑龍江的山林、湖泊、草原等真純的喜愛、欣賞之情，流露出對新奇事物的迷戀和沉浸之情，這類似乎有些遠離了時代生活摹寫的“濃妝淡抹總相宜”的長篇或短制，往往因作家選取的寫作對象的新鮮、視角的獨特、描繪的生動形象等，擺脫了那一時期某些“主題先行”的浮泛描寫、虛假抒情和牽強提升的窠臼，因自由心靈與自然風情風貌的親密融會，使樸素的文本具有了超越時代的審美價值。如丁超的《九月的山林》、李赤的《鏡泊行》、呂其恩的《天鵝項下的一顆珍珠》、高瑞林的《雁窩島》等，都選取了適宜的角度，通過生動、細膩的筆觸，描繪了龍江大地上那些散發(fā)著天然氣息的優(yōu)美景物，透過那一幅幅奇異、簡潔的風景素描和速寫，浮雕般地勾勒出黑土地上洋溢著濃郁北方情趣的自然景觀，而王野甚至饒有興致地描摹起了童年的《火柴花》。這些激情擁抱時代生活的作家們，在時代大潮驚天動地的拍岸聲中，卻依然葆有心靈一隅的靜謐與從容，堅持對周遭自然美的欣然賞閱和細細品味，在那一時期文壇大量流行程式化的時代生活記錄與浮夸中，另辟出一方別有情致的美景翩翩的小天地。這樣獨特的審美取向，無疑豐富了黑龍江散文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主題，拓展了散文的表現(xiàn)疆域，為散文多元化的繁榮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

“文革”十年間，黑龍江的散文創(chuàng)作也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低潮，在那個處處突出政治、虛假描述和抒情泛濫的年代，圖解政策、附和形勢的簡單的“贊歌式”和“頌歌式”散文充斥著報刊，很多優(yōu)秀的散文家被迫放下了手中的筆，喑啞了歌唱的喉嚨，散文創(chuàng)作一度呈現(xiàn)出可怕的蕭條狀態(tài)。盡管如此，這一時期，仍有一些散文家因為題材、視角選擇較為新穎，加上良好的文學修養(yǎng)，依然寫出了一些文質(zhì)兼美的作品，如林青的《泉水》、王釗、潘青的散文合集《多彩的世界》中的《鐵姑娘》、《夜林紀行》、《風景這邊獨好》等、門瑞瑜的《奔騰吧，洪流》、龐壯國的《老司機的歌》及吳寶三等人的一些文章，娓娓道來，清新、質(zhì)樸，即使今天捧讀，仍令人備感親切。

隨著新時期改革開放的全面推進，思想解放和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快，黑龍江的散文創(chuàng)作再次高潮迭起，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黃金歲月，許多老作家又煥發(fā)了青春，紛紛提筆追憶往事，追懷故人，書寫“歸來者的歌”，企望在對美好往昔的追溯中挽住那逝去的美好時光，通過對那些掩埋在歲月深處的悲歡離合的打撈，再次深情地撫摸歷史、閱讀生活、感喟人生；而相對年輕的作家們則以更加敏銳的藝術(shù)感覺和創(chuàng)作自覺，積極投身于新的時代洪流中，在時代的風潮浪尖上自由、灑脫地開辟新的航線。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涌現(xiàn)了大量以傷痕、反思、尋根、改革、探索等為主題的散文，散文家們通過對曾經(jīng)工作、學習、生活乃至獻身于此地的來自祖國各地的拓荒者和建設(shè)者的回憶和描述，通過對有著特殊歷史和文化積淀的大江大河、城市建筑、風土人情的審美觀照和藝術(shù)關(guān)懷，借助對富有傳奇色彩的往事鉤沉和今朝巨大變革的生動傳神的描繪，將龍江濃郁的地理風情和人文景觀進行了新時代視野下的歷史、文化、審美解讀，一大批融入了深邃的文化思索、帶有黑土地特質(zhì)、展示關(guān)東風貌的歷史文化散文涌現(xiàn)出來。譬如，擅于從自然、社會、歷史融通中開掘豐富文化意蘊的作家張抗抗，透過《金上京鏡像》努力破解“歷史的真相和歲月掩藏的密碼”，在《西拉木倫河漂流》中道出了人生亦如漂流、需要把握好方向并慧心地借助流水的力量等散發(fā)著古典文化韻味的深刻哲思；老作家徐景璋在《風刮卜奎》中追索著歷史滄桑的足跡；劉邦厚則在《被遺忘的古堡》中，發(fā)出了打破隔閡、接通歷史、友好往來的時代心聲；被余秋雨稱道的肖廣森在其較有影響的作品集《文化隨筆》中，秉持人文關(guān)懷，用大量的篇幅對牡丹江的地理、歷史、文化、風俗等做了細致入微的探幽和發(fā)掘，求索自己生活的那塊熱土深厚的文化蘊藏，形成了自己鮮明的地域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風格。王鴻達、門瑞瑜、徐景輝、林柏松等人則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身邊那些滋養(yǎng)生命的江河湖泊，他們在《與黑龍江同行》、《呼瑪河上的秋思》、《靜靜的小北湖》、《臨湖而嘆》等作品中，將各自或深或淺、或隱或顯的思考，投向深情凝眸的蕩漾水波中，遠遠超出了一般的山水游記和風光掠影。雖然每位作家這類作品不是很多、側(cè)重點各異、風格旨趣也大相徑庭，但他們在一段時間內(nèi)自發(fā)的“集體性書寫”，卻形成了一股強烈的北方江河文化的傾情尋覓與打量。另外，對龍江特殊的林海文化、冰雪文化、邊疆文化的追蹤和探掘，也使得許多散文具有了厚重的文化內(nèi)涵，如作家阿成對哈爾濱這座中國頗有特色的城市情有獨鐘，他一遍遍地穿街走巷，一次次地駐足凝望，并讓深邃的目光穿越歷史風云，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映照中，書寫著自己心中熱愛的城市、想像的城市、歷史的城市。他的《風流倜儻哈爾濱》一書，通過對城市的歷史、街道、建筑、飲食和周圍景象的認真雕琢，揭開了哈爾濱古老與現(xiàn)代渾然交融的美麗面紗，不僅給省外、國外的讀者打開了一扇扇認識哈爾濱以及黑龍江的窗口，而且引導世代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人們重新審視自己熟悉而陌生的家園，感受其魅力獨具的城市文化底蘊。阿成的長篇散文《穿越城市的河流》則將焦點對準了舉世聞名的流淌了千百萬年的松花江，選取松花江顏色多樣變換這一嶄新視角，不僅呈現(xiàn)出哈爾濱不斷流變的自然與人文景觀，還不動聲色地凸顯了龍江的社會變遷和文化風貌。老作家平青面對曾經(jīng)的“北大荒”、如今的“北大倉”，追昔撫今，不禁感慨萬千，筆下有深情的緬懷，更有奮斗、收獲的欣然。這一時期，作家追索的目光和足跡，還延伸到了省外和國外，涌現(xiàn)了大量展示異鄉(xiāng)異國風情的文化散文，如張抗抗的《感悟珍珠港》、阿成的《巴黎圣母院》和《西伯利亞的風》、張愛華的《圣殿前的場地》、肖廣森的《胡楊林的震撼》、王立純的《無言的長城磚》、周樹山的《走近列維坦》等等，都不是簡單的游歷之作，而是通過對游覽圣地進行歷史追溯與現(xiàn)實的打探，融進了關(guān)于社會、歷史、人生、生命等多方面的深刻思考，其中閃爍著很多具有啟迪意義的真知灼見，需要讀者細細地咀嚼和反復(fù)地品味。

20世紀80年代以來，許多作家還將筆觸伸向了快速變革中的現(xiàn)實生活，藝術(shù)地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多元價值觀和評判體系下的人們物質(zhì)與精神訴求，及時、準確、形象地反映了龍江人民在衣食住行等多方面的時代變遷及其意義。如程仁韶通過《房子的故事》講述了居住條件的改善，折射出生活由清貧到富足的變化；秦貴林借助《醉人的都柿》寫出山鄉(xiāng)甜美的變化；姜孟之透過《一雙手》向讀者傳神地展示了新時代的造林勞動模范形象，這一典型人物與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拓荒者相映成趣，耐人尋味；流嵐的《面對荒原》既直面現(xiàn)實困境又寫本色英雄，既不回避問題又有熱情贊賞，熱切的關(guān)心中還夾有委婉的批評，絕非簡單地謳歌或激憤地宣泄情感；龐壯國則在《孤膽英雄》中流露出對英雄的敬仰之情和人們漠視英雄的批評之意，同時引發(fā)人們思考“在現(xiàn)實生活中，為什么有許多不該忘記的卻常常被忘記？”這類不容回避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著名的雜文家陳鳳翚則充分發(fā)揮雜文的“投槍匕首”作用，以潑辣犀利的筆鋒，痛快淋漓地直接針砭時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丁繼松、張雅文、賈宏圖、周樹山、趙國春等作家也在新時期寫出了大量的富有生活氣息的佳作。

往昔歲月的深情追憶與人生境遇的深入思考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龍江散文，主要基調(diào)是昂揚向上的，主要內(nèi)容是對火熱的建設(shè)生活的熱情謳歌和對時代精神的傾心贊美，同時也有不少作品對曾經(jīng)苦難的戰(zhàn)爭歲月的回顧，尤其是一些曾在黑暗年代生活、戰(zhàn)斗過的老作家們，通過對歷史舊事的回憶，自覺地將從前的斗爭熱情和獻身精神引入到當時熱火朝天的建設(shè)事業(yè)當中。

進入到新時期以來，曾經(jīng)在黑龍江工作、學習、生活、寫作過的許多知識分子、轉(zhuǎn)業(yè)官兵、知識青年等，無論是后來回到了各自的家鄉(xiāng)，還是很多扎根了黑龍江，許多人都紛紛拿起筆來，追憶起往昔崢嶸歲月，在深情的回憶中，表達對恩情、友情、親情、愛情等人間真情的贊美與謳歌，抒發(fā)青春無悔、奉獻無悔、人生無悔的心聲，很多飽含著濃郁的情感的回憶散文，不僅生動地再現(xiàn)了悠悠往事，還在追昔撫今中傳遞出許多美好的祝福與憧憬。如平青的《風雪送我回故鄉(xiāng)》等，通過重溫當年在北大荒勞動、生活的情景，抒發(fā)了自己對第二故鄉(xiāng)的思念、依戀之情；屈興岐的《歌·酒·號子》追憶了當年林區(qū)生活中印象最深的歌、酒、號子，表達了對昔日勞動生活的懷念和贊美之情；劉柏生的《恩師很美麗》，追憶了作者在當年很年輕的編輯魯秀珍的熱情幫助下，如何從一個農(nóng)民作者成為國內(nèi)有名氣的作家的經(jīng)歷，質(zhì)樸的話語里充滿了感激之情，幾個看似信手拈來的美好的細節(jié)，卻足以讓讀者唏噓不已；有著多年雜志主編經(jīng)歷的吳寶三，則寫了大量的回憶師長、作家和朋友的文章，如《初識畢淑敏》、《燕園嚴師最真情》等文章，常常只是簡單的速寫般的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個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呂中山則出版了作品集《與名人握手》，系列地敘述了那些在黑龍江工作和生活過的名作家們的故事、軼事和趣事等，諸如《關(guān)沐南是一本書》《韋君宜二三事》這樣的短章，往往只寫幾件普通、瑣屑的小事，便從一個側(cè)面展示了人物形象、揭示了其內(nèi)心世界、反映了時代風云中個人命運和人生價值等；龐壯國在《夕陽下狐貍為什么悲傷》中，看似主要在介紹自己是如何走上文學道路的，其實是要借此番回顧抒發(fā)內(nèi)心深懷的感恩之情；代英夫的《送師友遠行》，則在淚雨紛飛中，深情地懷念了對自己一生影響至深的兩位恩師——梁南和劉亞舟；老作家魯秀珍的《心之光》和《冰心是一本大書》也在往事悠悠的回放里，流露出對尊敬的師長和朋友的崇敬之情和愛戴之意；丁繼松的《北大荒的“現(xiàn)代流人”》和趙國春的《文化名人在北大荒》，則不約而同地以浮雕的方式，集中敘述了數(shù)位在特殊年代由于特殊原因而來到北大荒的文化名人們的坎坷遭遇。借助作家近乎不動聲色的描述，讀者可以重返那荒誕歲月體味一次荒誕經(jīng)歷，可以觸摸那些令人感慨不已的瑣碎細節(jié)，感慨或感悟歲月不居、人間冷暖、世事滄?！@類散文還有很多，諸如丁繼松的《丁玲不死》、周小沫的《夢回太陽島》、孫偉的《孟欣，你在哪里》、高艷的《走向極地》等，雖然大多為文平實，少有波瀾和華彩，但皆因發(fā)乎真情而頗具感染力。

20世紀90年代以來，商業(yè)文化、消費文化、大眾文化大潮涌起，種種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思潮沖擊著人們的日常生活，更加平面化、功利化、娛樂化、感性化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日囂塵上，許多心靈的家園開始大面積地荒漠化。處身于現(xiàn)代文化語境中的黑龍江許多散文家高揚人文精神，開始自覺地扣問心靈，反思現(xiàn)實人生，進行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深入追索，推出了許多具有很高文化品位、以思想性和思辨性見長的散文佳作。

張抗抗這位十分注重文化散文寫作的著名作家，在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人文精神的燭照下，常常通過重大題材和生活瑣事的細致對照和認真反思，提煉出意蘊深遠的主題，她的被選入中學教材的名篇《牡丹的拒絕》，以獨到的發(fā)現(xiàn)、深刻的主旨、神奇的想象、生動的描寫、詩意的語言完美的統(tǒng)一，使其成為經(jīng)典之作?！澳档ぞ芙^茍且與媚俗、衰老與寒冷，花期到時縱情怒放，花落委地依然鮮艷奪目?！币曰ㄓ魅?，傳達了對高貴人生的贊美與渴求。她的《感悟珍珠港》和《走過鶯聲地板》等則通過對重要歷史事件的深刻反思，不僅為讀者提供了許多反戰(zhàn)的啟示，還引發(fā)人們?nèi)ニ伎冀?jīng)常遭遇的諸如輸與贏、成與敗等辯證關(guān)系。

在特殊年代因執(zhí)行任務(wù)而重殘的退伍軍人林柏松，始終以一個戰(zhàn)士的堅韌和頑強與殘酷的病魔、傷痛進行著難以想像的艱難抗爭。與此同時，他關(guān)于生命、生活和人生的一系列開闊而深邃的思考，在他的筆端凝聚成具有厚重的思辨意味的長文短章，形成了與眾不同的寫作風格。他發(fā)表在《大家》上的《閑聊波爾卡》，以詩人的敏感穎悟，直抵靈魂的深處，在看似輕松的自語和對話中，進行了一次思想的飛翔。他以平和的姿態(tài)，將超凡的智慧自然而又密集地散落在文章當中，引領(lǐng)自己和讀者一次次地走進思想的圣殿，體會著思考的快樂與痛苦。林柏松的這類以思想性見長的文章在其散文集《自己的背影》中俯拾皆是。

詩人李琦的散文也常常通過對日常生活細密的感悟，提煉出開啟人生智慧的深刻主題。正如評論家羅振亞評述的那樣：“能夠超越具象化描寫，以主體融入的感同身受，自然地發(fā)掘隱伏在細節(jié)事件背后的理性晶體，給讀者展開一片思想的家園，讓你走向生活、生命中深邃又潛隱的世界深處，獲得智慧的頓悟與提升?！彼摹镀髅箅S想》、《云想衣裳》等都是在人們不經(jīng)意的地方有了慧心獨到的發(fā)現(xiàn)，在順手拈來的點點滴滴當中自然而平和地道出了引人思緒聯(lián)翩的睿智心語。

喜歡思想漫游的張愛華則往往借助歷史或現(xiàn)實的人、事、物，一次次地進行著精神的自由旅行，她的被評為2000年度最佳散文的《火上的鍋》在思緒無拘的漫射中，表層是進行著關(guān)于鍋的種種命運的思考，內(nèi)里卻是對人的命運的一次透徹省悟，輕松自如中隱含著一份凝重與認真；《游離》一文則推門直入，直接道出了人們常常忽略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游離，指出那樣“不到位”的生活質(zhì)量是值得懷疑和反思的；《水果女人》讓跳躍的思維將水果與女人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經(jīng)過形象化的演繹推理，尋找到了水果對女人最重要的啟示――其實，女人的命運是完全可以握在自己的手中的。

宋曉玲也是一位十分注重拷問心靈的散文家，她的進入了《散文選刊》評選的“中國百年百篇散文排行榜” 的名篇《心靈獨白》，完全聽任思緒恣意地漫游，在那些碎片式的描寫、敘述、抒情、議論里面，散亂而又集中地進行了心扉洞開的獨白，其感覺、感受、感慨、感悟等參差其間，綿綿的絮語說不盡、道不完的是源自現(xiàn)實與心靈碰撞的思想碎片。

著名作家遲子建似乎更擅長在對日常事物的凝視與諦聽中，在從容、淡定的鋪敘中，探尋關(guān)于人生和生命的諸多要義，她的收入多種選本、備受評論家青睞和讀者喜愛的《魯鎮(zhèn)的黑夜與白天》，沿著紹興老街慢慢地走去，眼前的魯鎮(zhèn)和心目中的魯鎮(zhèn)渾然一體，“白晝有暗夜的氣象，而黑夜又有白晝的影子，一如魯迅作品帶給我的氣息。”穿插于摹景、敘事中的關(guān)于魯迅及其作品的自然聯(lián)想和精準評述，無疑在濃重了文章特有的氛圍的同時，又增添了文章的思想含量，提升了文章的品位。她的《燈祭》《北方的鹽》《一只驚心動魄的蟲子》等也都是以精致的敘述和點睛般的議論而成為雋永美文的。

以小說聞名的葛均義則十分善于在有限篇幅中濃縮更多的理性思考，文章展開的方式別開生面，他的《春夜雜談》雖為短文，但作家旁征博引，要言不贅，方寸之間凝聚了幾多人生感慨；他的《面對夕陽的燃燒》和《聞悟天籟之音》緣景、緣事而發(fā)，卻不去鋪敘事件，只是一任思緒悠悠地跳躍于古今中外之間，從容、淡定，平靜柔和地傳遞出靈魂之音。

毫無疑問，20世紀90年代以來龍江散文作家特別突出寫作主體自覺的內(nèi)省與心靈扣問，不僅拓展了散文的探索區(qū)域，而且強化了散文內(nèi)蘊的豐瞻和深邃，使散文創(chuàng)作走出了寫景狀物、托物寄情等一般意義的聯(lián)想、想像和頓悟，加大了思索的廣度、深度和力度，增加了散文的思想內(nèi)涵，豐富了散文的文化含量，提升了散文的品質(zhì)。

日常生活的審美觀照與個性化言說的張揚

散文的文體特點，已經(jīng)決定了散文創(chuàng)作者應(yīng)當更多地從日常生活觀察、體驗、感悟過程中，發(fā)現(xiàn)、捕捉和加工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題材，自由、靈活地抒發(fā)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黑龍江散文在大量地書寫時代重大事件、揭示時代主題、彰顯時代精神的同時，依然有相當多的作家十分關(guān)注日常生活，他們通過質(zhì)樸、平易地描摹和敘述現(xiàn)實生活中普通人的普通經(jīng)歷，記錄下了帶有時代印痕的多彩的生活景象，于平淡和平凡之間流露出特定時代、特定地域、特定人物的別有意味的日常生活氣息和情趣。像畢方的《杜秀》、潘青的《金嶺的主人》、林青的《倔強的姑娘》等，都選取了身邊熟悉的普通人物作為描寫對象，以細膩、生動的筆觸刻畫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幾十年的煙塵歲月遠走后，再次讀之，仍會有一種特別親切的生活的滋味直沁心田。

新時期以來，隨著思想禁錮被徹底打碎，自我張揚、個性解放和自由言說日漸深入人心，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宏大敘事”遭到了普遍的消解，作家們開始放棄啟蒙者和代言人的身份，紛紛進行“個人化”的自由書寫，日常生活審美化和日常主義流行，元敘事、小敘事、跨文體寫作等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得到廣泛推崇，小說、戲劇等文體的一些藝術(shù)手法也被移植到散文寫作當中，對日常生活的審美觀照和詩意的凝視，對平常事件的留心打量，對平凡人生的熱心關(guān)注和深入思索，成為很多作家的一種自覺的寫作取向。一時間，包羅萬象的充滿人間煙火味的散文作品層出不窮。這時的散文寫作，已告別了知識分子精英式的宣諭，更像是在與自己、朋友、親人心扉敞開的對話，自然、親切、輕松、不拘謹、不造作、不矯情，真正地實現(xiàn)了心靈、才情自由的揮灑。譬如，劉柏生的《哦，我綠色的菜鄉(xiāng)》在樸拙的描述中折射出時代的變化和真切的人生感慨，就像那菜鄉(xiāng)的一抹抹新綠，散著泥土清新的芬芳；王立純的《回家》一文，在娓娓道來的有關(guān)故鄉(xiāng)和親人的種種事情中間，不時地插入一些不由自主的感嘆，讓自己的精神也走回了真實可感的家園；門瑞瑜的《冬泉》則講訴了一位可敬的女教師在艱苦環(huán)境中忘我奉獻的故事，北方奇異的冬泉和主人公董全相諧成趣；王野的《野炊燒餐》不僅生動地再現(xiàn)了童年時饒有趣味的野餐生活，還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一條重要通道——于瑣屑的日常生活描摹中傳達平民百姓的苦辣酸甜。

李琦的《雪花飛舞事與人》，隨著晶瑩的雪花的輕輕飄落，作者蓬勃的情思也飄逸開來，那些與冬天和雪有關(guān)的人和事紛至沓來，歷史的、現(xiàn)實的、親近的、陌生的……如此親切地簇擁在身邊，沿著那些溫馨、溫暖浸潤的細節(jié)，作者分明已真切地感到：那紛紛揚揚的雪花，“你的飄落給了我一條道路，一條純銀的、只留下我獨自足跡的道路……”在一次次的駐足、回首和矚望中，那些一塵不染的美好情感撲面而來。

高方的散文纖巧、細膩而不乏思想靈光的閃爍，她的《草鞋的故事》在對童年往事溫潤的回憶中，那超越了一般的親情和恩情的帶有一定思辨色彩的情思，就在那寄予了美的訴求的草鞋中一點點地蔓延開來，若有若無，輕盈而澄明；她的入選《2002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的《荔枝心事》從荔枝的特性和美感寫起，很自然地過渡到對荔枝般的本色女人的思考，構(gòu)思的精巧和言說的干凈利落，使其成為名副其實的精致美文。

多年的鄉(xiāng)居生活給了張君艷許多創(chuàng)作素材和靈感，她的《上學的路》、《生命中的米》等文章都是截取了記憶中細微的點滴小事，不事雕琢地平實地鋪敘開來，卻傾注了濃濃的情思，折射出作者對某些人生況味的初步咀嚼。

年輕的散文家艾苓（原名張愛玲）具有敏銳的感受力，她特別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那些一閃而過的精彩的瞬間，善于記錄下剎那間滑過心空的靈感，那些偶現(xiàn)的精明和睿智，加上女性特有的溫婉和細膩，使得她的散文具有了一種透明的美，如《紫漆柜裝不下》和《家事》都在一種溫暖繚繞的氛圍里流露出純凈的感受，而《領(lǐng)著自己回家》和《兩個字不再說起》則用極為儉省的筆墨寫出了很深刻的哲思，很有些“小情境中見大智慧”的輕盈與機智。

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極為繁榮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大軍中，黑龍江亦是名家名篇輩出，他們的作品頻頻登陸《讀者》、《青年文摘》等報刊，紛紛入選各類深受讀者喜愛的美文選本，他們的個人專著也大多暢銷，而這一積極面向廣闊市場的美文寫作隊伍還在日益壯大中，已形成一股很有沖擊力的有別于傳統(tǒng)散文寫作的新生力量。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有艾明波、朱成玉、瀾濤、包利民、黃興旺等，他們共同的特點是善于在最樸素的生活場景里平添一縷醉人的詩意，擅長擷取最瑣屑的人生情節(jié)，凝聚一份睿智的思考，文章更像是一杯杯溫馨飄逸、蘊藉豐厚的咖啡，細細地品味，生活的芬芳躍然而上。如艾明波的《懷想淳樸》取材于生活中很不起眼的小事，但經(jīng)過作者精心的取舍和營織，巧妙地融入了一份并不深奧、復(fù)雜卻引人回味的感想，自然地撥動讀者尤其是年輕讀者的心弦；作為《讀者》雜志簽約作家的瀾濤十分擅長寫情，他的大量關(guān)于親情、友情、愛情的文章，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寫作風格，如他的《舍棄》和《彼岸》都是運用抑揚結(jié)合的手法，借助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直抵人物的心靈世界，凸顯非常情境中的真善美，給讀者以心靈的滋潤；包利民的《寂寞蕭紅》言短意綿，作者成長的感覺與蕭紅當年的心事不經(jīng)意間的接通，觸發(fā)了美麗的感傷；他的《站著睡覺的馬》和《紅旗下的朋友》則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頗有靈性的馬和鴿子，強烈的情感隱藏于平靜的敘述之中。

散文寫作是最見性情的， 作者的個性特征往往通過各自獨特的情感表達方式傳遞出來。閱讀魯秀珍的《距離也許濃縮了愛》、吳寶三的《神情冷峻的思索者》、遲子建的《傷懷之美》、張恩儒的《火的風景》、屈興岐的《小屯軼事》、劉邦厚的《未曾發(fā)生的奇遇》、宋曉玲的《小皮箱，挽住一段歲月》等文章，很容易感受到作家各有千秋的言說方式，感受到每個人不同的寫作性情。學者型作家林超然喜歡將綿密的情思巧妙地融注到精致的敘述當中，讀他的《偷瓜》、《無關(guān)初戀的故事》和《看戲》，其滋味濃郁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連綿不斷，感覺好像是在品味一篇篇散發(fā)著強烈的生活氣息的小說，尤其是他那精準而傳神的語言，十分耐讀，儼然已具有了一種成熟的大家氣象。詩人黃東風的散文寫的雖然不多，但他那樸實的《姐姐，我在你的夢里唱支歌》和《無謂的放生》，顯然更屬于那種鉛華洗盡的“本色寫作”。以編織精巧的情節(jié)聞名的小說家陳力嬌，在散文中卻不大注重敘事，而是更加突出理性分析和辯駁，如她的《生命深處的極致》和《送你一棵“舍己樹”》均以縝密的邏輯推理闡釋自己獨到的見解，思辨色彩鮮明。此外，喬守山、王如、蔣煒敏、孫德貴、柳邦坤、王瑛、寧可威、朱秀峰、秦學、郭先紅、范立凱等人的一些精短散文，都洋溢著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真誠的熱愛，無論是對小動物的關(guān)注，還是對自然風景的描摹，抑或是對周邊人事的書寫，都充分流露出了一種可貴的真情，率性、自然，沒有絲毫的造作和矯情，顯示出了很好的寫作品性和潛能。

從龍江這塊神奇、富饒的黑土地上已走出了關(guān)沫南、門瑞瑜、張抗抗、魯秀珍、阿成、張愛華、遲子建等一大批在國內(nèi)外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散文大家，更年輕的一批又一批散文作家和作者們?nèi)栽诶^續(xù)探索著、耕耘著、收獲著……相信龍江散文創(chuàng)作的明天會更加輝煌。

以上雖然只是對1946——2005年間黑龍江的散文創(chuàng)作進行了一番掛一漏萬的粗略掃描，但我們還是能夠從中比較清晰地看到：黑龍江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憑借其特有的歷史、文化、地理、人才等資源優(yōu)勢，經(jīng)過數(shù)代作家和作者堅持不懈的努力，已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不凡的業(yè)績，顯示了良好的發(fā)展態(tài)勢。當然，在有限的視閾內(nèi)，以這樣有限的文字是很難將黑龍江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實績和風貌全面地反映出來的，以上點到為止的簡單評說亦不過是編者的一家之言，更為全面的梳理、歸納等工作還需要一定的時間和耐心去細細地做，更多高明的欣賞和批評尚有待于專家學者、作家和廣大讀者在廣泛、深入地研讀具體文本后，調(diào)動多種批評理論和批評方法，多向度、多角度、多維度地給予多元化的客觀評價，以便更好地把握黑龍江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演進的歷史和獨特的風貌。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