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臺國學發(fā)展之啟示

魯鵬一

海外國學掠影

國學好像是現(xiàn)在最熱門的一個詞了，這一波國學熱。從思想史來分析，實質是大陸八九十年代的新啟蒙文化結束后，國人尋求自身定位而形成的新的文化訴求。在此特定時代的國學，有著文化和地域的雙重寓意，指向了中國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這很自然，因為文化是相應于社會群體之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孕育的，可以說只有中國文化才對國人有直接的意義，而外國文化需要長期的磨礪，方能融入中國的現(xiàn)實生活。不過，這個“國學熱”只是在大陸，港臺的情況則不同。國學之所以熱，實是因為對國學、對傳統(tǒng)文化之無知，所以尤為迫切。而港臺的文化傳承比較連續(xù)，沒有斷層后的空白，在近十年就不像大陸一樣對國學有如此的渴求。不過，港臺雖然沒有國學熱，但反而可以說港臺的國學更有可觀之處。筆者曾游學港臺，對兩地國學的對照印象很深。在我看來，我們通過了解港臺國學的發(fā)展情況，對我們把握大陸國學的未來走向頗有意義。

國學是很復雜的概念，其內容涵蓋很廣，比如最基礎的漢語、義理層面的儒釋道、知識層面的經(jīng)史子集、藝術層面的琴棋書畫、技術層面的醫(yī)卜星相等等，其中義理層面的儒釋道是討論最多、應用最廣的，本文也主要著眼于此。國學的展開也有好幾個層面，在基礎層面，國學的發(fā)展需要知識界的深入研究。在這方面，港臺有兩個鼎鼎大名的學術機構：香港新亞書院、臺灣鵝湖學社。在學術研究的基礎上，就要面向每一個人進行國學教育、普及與傳播。這個層面有很多種方式，比如在中小學對國學的學習，傳統(tǒng)的書院教育，文化團體的講課培訓，公眾媒體的傳播等等，而臺灣學者王財貴推動的讀經(jīng)教育是最普及的方式。這些工作之后，還有實踐層面的展開，可以說“研究——教育——實踐”三者構成了國學的整體面向。

有一點需要說明，國學包括儒釋道三大宗，并不是儒家獨占。但港臺的佛道情況比較復雜，而且宗教性的佛道很特殊，所以一般來說國學所接觸的層面、所面臨的問題，大多是儒學的展開。因此本文便以港臺儒學為主(文中常有國學與儒學混用的情況，請讀者諒解)。

國學遺鐸：新亞書院

在港臺國學譜系中，新亞書院是公認的源頭。新亞，是錢賓四、張丕介、唐君毅于1949年在香港創(chuàng)建，后與崇基書院、聯(lián)合書院共同構成香港中文大學建校之三大成員書院。所謂“新亞”，取亞洲新生之義，在過去的60年中，新亞書院確實對中國文化乃至亞洲文化有重要的影響。其眾多的學術成就不必一一列舉，僅一點：現(xiàn)代新儒家(廣義的)在當今西方文化強勢、經(jīng)濟大潮沖擊下能夠成為一個重要學派，已經(jīng)證明了新亞學術群的研究成就。而在精神歸屬層面，新亞書院作為一面旗幟，已經(jīng)成為認同中國文化的同道人士的精神圣地，具有很大的感召力量。中國傳統(tǒng)上對民族、對文化有所擔當?shù)闹R分子，因有人文化成之愿，從而孜孜不倦地求道篤行；但從個體來說，總要有一個精神支撐。新亞在現(xiàn)代就起到了精神家園的作用。

可惜的是，新亞書院只是留下了新亞精神這一遺鐸。1963年合并為香港中文大學時，新亞書院還是很獨立的。到了1974年，港府同意學校當局把財政、行政、招生、聘任等大權集中大學本部的建議。新亞九名董事全體辭職也未能抗拒此種違反當初建校承諾的做法。因之，唐君毅等人從中文大學退休，在新亞書院舊址主持新亞研究所，繼續(xù)中國文化之研習與傳播。此后，新亞書院被收編，新亞研究所力量不足，純粹意義上的新亞書院已成絕響。今年5月，筆者從中大出發(fā)探訪新亞研究所，甚至連哲學系的同學都不知道研究所的位置了。

新亞書院雖被收編，但從教育層面來說，反思書院這種教育形式在現(xiàn)代國學的傳播過程中如何運行還是很有意義的。從南唐白鹿洞書院開始，九百年來傳統(tǒng)書院在官學體制之外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自由講會、師友諧和、學修并重等，書院教育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進入現(xiàn)代中國，因為經(jīng)濟支持缺乏、人文教育匱乏、教育體制西方化等問題，書院成為相當微弱的力量。但從國學的角度來說，書院教育可以說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兩者同根并生，雖難言在未來中國能否有更適宜的教育形態(tài)來促進國學發(fā)展，但書院至少是有借鑒意義的一種方式。退一步，就中文大學現(xiàn)行的書院制來說，也很有價值，對成長期的學生養(yǎng)成良好的文化心靈、生活理念以及交友之道都有重要意義。

道統(tǒng)流傳：鵝湖學社

因為胡適之、傅斯年等人的影響，臺灣早期以歷史學、漢學研究為重，這自然也在國學范圍之內。但這條學問路向很專業(yè)，在國學教育、傳播上的影響不是很直接，因此真正在臺灣思想界代表中國本土文化的學術群體是鵝湖學社。

鵝湖學社與新亞書院一脈相承。1975年，在徐復觀、唐君毅、牟宗三等支持下，王邦雄、曾昭旭、袁保新、楊祖漢等人創(chuàng)辦了《鵝湖》學刊。三十多年來，鵝湖成為現(xiàn)代新儒家最重要的一個陣地，培養(yǎng)了幾代儒家學者，出版了大量著作，在自由主義、士林哲學乃至漢學盛行的臺灣學界挺立起了儒家義理之學。除此之外，鵝湖還有兩個相關的影響。一、杜維明、劉述先等旅美教授向世界介紹了新儒家的思想，讓儒家文化初步走向了世界。二、80年代后，新儒家反哺大陸學界，1986年方克立、李錦全主持的“現(xiàn)代新儒家思潮”研究項目，是大陸儒學研究得以深入的重要契機。

學術領域的成就無須多言，重要的是鵝湖學社對大陸有什么借鑒意義。首先，可以看到，主持者之影響是學術團體發(fā)展的基石。徐、唐、牟三位是鵝湖成其為鵝湖的關鍵所在。當今大陸學界缺乏較成型的學術團體，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學術斷層，沒有德高望重的學者主持。其次，鵝湖是植根于臺灣較好的文化傳統(tǒng)這一大背景下的。鵝湖諸君，不僅有學院里的師生，而且還有像李祖原、陳癸淼等經(jīng)濟政治人士，而王惕吾、劉振強等傳媒領袖也給予支持，這都是鵝湖得以發(fā)展的基礎條件。研究中國文化的學術群體，需要國民普遍的文化素養(yǎng)為其深層的土壤。由此我們可以說，大陸現(xiàn)在的國學熱為以后能夠形成有力量的國學研究群體打下了基礎。再次，在教育傳播、社會活動上。鵝湖有鵝湖書院，但主要是面向高校的學生；對社會活動則較少參入。鵝湖之保守，并不一定是最佳的，但相較于無處不在的文化運動、文化博弈，鵝湖自有其價值。這也告訴我們現(xiàn)在在大陸宣傳國學，也一定要有所操守。

國學在民間：全球讀經(jīng)運動

看過學院里的博雅，我們再來看看民間的真實道場。港臺尊師重教，教師是很好的職業(yè)，政府對教育的投資也很大，公益文化活動更是豐富，這些都使得港臺的文化氛圍很濃。不過港臺的宗教活動很流行，也很有中國特色，佛道教盛行，而且多有重疊，大家既拜菩薩又拜神仙。因佛道之宗教性，國學意味不明顯，所以更能體現(xiàn)港臺國學的是經(jīng)典教育。

從語言基礎來說，港臺還是使用繁體

字，且在語文教育中，古文占比重很大。從某種程度上說，白話文還沒有經(jīng)過人文經(jīng)典的充分塑造，還是未成熟的語言，所以學習古文就成為培養(yǎng)文化意識、建立民族認同的最好方式。且在學習過程中，自然對國學的經(jīng)史子集能有更多的接觸，所以，港臺國學教育有先天的優(yōu)勢。但對此進一步做出提升的是王財貴推動的全球讀經(jīng)教育。

王財貴是鵝湖中人，家中經(jīng)營畫社，有良好的國學修養(yǎng)。90年代初推行少兒讀經(jīng)教育的時候，鵝湖的一些師友還認為更應該靜下心來做學問。但十多年過去了，這一活動結出了累累碩果，并且?guī)恿舜箨懙淖x經(jīng)活動?？梢哉f，這一工作很必要而且迫切，對國學教育有著重要意義。讀經(jīng)至少有幾點好處：一、少兒讀經(jīng)，是非常優(yōu)秀的教育方式。雖然讀經(jīng)如何與其他教育因素融合還有待探索，但讀經(jīng)本身確實有很多益處。二、讀經(jīng)是普及國學的最有效方式。國學以經(jīng)史為本，只是史學脈絡需要在長期的人生經(jīng)驗中體悟，因此經(jīng)典閱讀就成為主要方式。三、讀經(jīng)可以對峙現(xiàn)代技術社會的張力。人文的匱乏造成了現(xiàn)代人的種種生存困境，簡易而有效的讀經(jīng)能夠很好地培育人文理念，增進文化素養(yǎng)。

臺灣讀經(jīng)有幾種方式：一是晨讀或周會等自發(fā)讀經(jīng)，二是學校中的讀經(jīng)課，三是私塾里的專門教育。其中，第三種最值得關注?，F(xiàn)在的私塾，不是傳統(tǒng)式的基于宗族、鄉(xiāng)里來運作，而是在現(xiàn)代城市群體中提供的一種教育方式，且在臺灣是納入政府教育系統(tǒng)內的。私塾與主要面向成人的書院共同構成了國學教育的常規(guī)場所，而前者的運作更為成熟，制度也較完善。林綺敏創(chuàng)辦的華山書院，在王財貴等人的推動下成為臺灣讀經(jīng)教育的核心機構。他們進行兒童讀經(jīng)、師資培訓、文化講座、教材出版、網(wǎng)絡宣傳等多種工作，并與臺灣的私塾、讀經(jīng)班多有合作。臺灣還有很多民間書院，筆者曾拜訪過臺北永和市王鎮(zhèn)華主持的德簡書院，雖然規(guī)模很小，但一些同道能夠長期堅持讀經(jīng)典、做修養(yǎng)工夫，是非常有意義的。鵝湖學者樊克偉也每周在臺北孔廟給兒童講《論語》，很值得尊重。

讀經(jīng)教育僅是普及國學的一種方式，還有其他多種方式。比如文化講座，在臺灣就很盛行。就儒家來說，推行民間儒學、平民儒學，這是未來的方向，儒家的根就在人倫日用之中，也可以說國學的根就在人倫日用中，理應要落實到民眾的生活實踐中去。臺灣在這方面做的較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語言的障礙：香港國學的困境

與有著濃厚中國文化底蘊的臺灣不同。香港屬于一種新興的文化區(qū)域。理解香港民間層面的國學，不能看因種種因素而聚集到香港的研究團體的學術成就，而要考慮到香港經(jīng)濟社會的基本面。作為連接大陸與世界的自由港，香港被推動著繁華起來，也將香港人放置于超越自身本有的物質世界中去，這自然就壓縮了文化的空間。而且香港是以粵語和英語為主要語言的，它在某種程度上游離于中國正統(tǒng)文化之外，所以國學就更空白了。但近十年來有一個機緣，那就是跟大陸的關系密切，普通話變得重要起來。某種程度上，對香港民間來說，國學的命運可以說與國語(國語是臺灣的用法，在此借用之)掛鉤的。不過，即使有此機緣，國學依然很微弱，少有熱心人士推動國學，經(jīng)典教育也不盛行。就與國學相關的文化機構來說，香港較有影響力的有孔教學院，是香港認可的孔教主持機構；還有法住學會，由唐君毅弟子霍韜晦創(chuàng)辦。這些機構都做了一定的國學推動工作。

可以說，香港的情況很特別，不能希望其國學教育與實踐有多大的成就。但反過來看，將香港理解為大陸與世界的連接點，如果在香港能夠推行國學，也就能夠讓世界更多地接受中國文化。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工作，但屬于未來應有的發(fā)展，香港現(xiàn)有的國學因素并不多，這與國語在香港的境遇類似。

當然，我們還可以從廣義的文化產(chǎn)業(yè)來理解香港的國學情況，這是值得大陸學習的地方。香港有一個較好的文人階層，在文學、報業(yè)、影視等方面有深入的融合，中大哲學系教授鄭宗義就曾在無線寫劇本，這很有趣。另外如金庸，金庸的寫作不是文學式的，而是以商業(yè)的方式寫出了武俠文化這一產(chǎn)業(yè)。武俠實是基于國人的文化心靈而來的，方能流行開來，所以這完全可以看做是國學在現(xiàn)代的應用性發(fā)展，而這一發(fā)展是很值得我們反思并加以延續(xù)的。

反觀大陸

說港臺，說國學，最后的關照總是大陸。這不是因為筆者生在大陸，實際上港臺的學者也總是如此。如果說大陸是中國文化的故鄉(xiāng)，港臺就是自由闖蕩的游子，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十分自然。四五十年代時，港臺老一輩學者大部分是從大陸過去的，這一階段是港臺借助大陸資源的時期。到了八九十年代，港臺有了較大的發(fā)展，又反哺回來，給相對閉塞的大陸帶來了新的氣息。進入新世紀，隨著大陸整體的發(fā)展，儒學、國學的發(fā)展動力更多由大陸提供。這三個階段就構成了港臺與大陸的文化互動的基本情況，而經(jīng)過如此三次流動，三地的文化形態(tài)都進入相對穩(wěn)定期。不過，港臺相對偏小，不足以成就一個大的文化脈絡，國學未來的深入發(fā)展必須由大陸來實現(xiàn)。而港臺的發(fā)展自然也會隨之前進，這可以看做未來的第四次互動。

回顧港臺國學的發(fā)展，除了外在條件困難之外，自身并無大問題。雖然在學界內部也有激烈的討論，但并沒有在社會層面引起爭議。而隨著大陸國學的更普及、更深入，卻引發(fā)了對國學的一些質疑，比如說政治儒學、儒教運動等等都招致很大的反對聲音。這自然是國學發(fā)展的必然結果，而且有大陸特別的政治文化背景，但港臺的實踐依然值得借鑒。它們所昭示的社會上有實踐、學術上有成就、政府上有支持，三者都是國學的未來發(fā)展應有之義。

大陸說“國學”，而國際學術界則說“漢學”，這是很有趣的差別。實際上，這兩個詞都是過渡性的。“國學”意味著我們面對西方文化需要強調國學來自我定位，而不是在中西會通中做出的理性選擇；“漢學”意味著國外認為中國文化只有歷史以及地域的意義，從而實際否定中國文化之普遍價值所在。正常的狀態(tài)應該是中國文化與國外文化的真正融合，這樣中國與世界都能夠客觀地理解、把握中國文化。也就是說，中國文化不僅是中國的“國學”，還要成為世界的“中國學”；而現(xiàn)今民眾群體的初始性的“國學熱”也應該發(fā)展為較成熟的“文化熱”。雖然這還很遙遠，但理應是國學下一階段的發(fā)展，相信一定會實現(xiàn)，即使過程很困難。

(本文編輯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