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是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異數”。她大半輩子處于歷史的夾縫間,正是這樣一個亂世女子,卻以二十來歲的青春之齡,邁上文學殿堂的臺階,在本世紀四十年代中期幾乎獨占了整個上海文壇。她擅長用對照的手法、豐富的意象向世人講述那些發(fā)生在亂世的平凡男女的平凡悲歡離合故事。她的小說永遠透露出一種令人顫栗的蒼涼感,連張愛玲自己也說她喜歡用一個蒼涼的手勢、一聲重重的嘆息來形容她的作品和她作品中的人物。正是這種絕世的蒼涼構成了張愛玲小說獨特的藝術風格。
一
早年的失落于家庭,又與家庭一起失落于時代,以及戰(zhàn)時特定歷史時期的失落感三者相結合,形成了作者小說創(chuàng)作中深深的悲劇意識。這形成了作者復雜的心靈,決定了作者對人性的悲觀,對歷史的悲觀,對現實的悲觀,與此同時,也形成了作者獨特的悲情的藝術審美感和創(chuàng)作觀。那不是淡淡的哀愁,也不是美麗的哀傷,而是令人寒徹心骨的悲觀蒼涼。
張愛玲有著顯赫的家世,祖父張佩倫是清末“清流派”的重要人物,為李鴻章的幕僚,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但這樣的身份并未給她帶來任何好處。那曾經煊赫、曾經繁華的門庭,留在作者記憶深處的僅是“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暗涼的地方有古墓的陰涼”。祖父的煊赫蔭遮不了父輩的衰落,父親是個典型的遺少,染有弄風捧月的舊習氣,性格上則是暴戾乖張。母親是清末南京黃軍門的女兒,是一個受西方文化熏陶很深且清麗孤傲的新派女性。舊習氣與西洋文化水火不容導致最后的不和,直至離婚。這種客觀存在使得張愛玲的童年分裂為兩個世界,母親的世界——洋派、光明、溫暖而富足,在母親那里她得到了文明的教養(yǎng)和氣質的熏陶,但母親那有著許多清規(guī)戒律的洋房也養(yǎng)成了張愛玲的內傾性格。父親的世界——腐朽、黑暗、冷漠而寂寥,“整個都是懶洋洋灰撲撲,繚繞在鴉片的云霧里”,父親另娶了姨太太,這更使張愛玲的生活陰云密布。她被囚禁達半年之久,不僅喪失了自由,連生病也不能請醫(yī)生,只能躺在床上想著那藍色的月光,體味著顏色的殺機、時間的蒼涼和生命的暗淡,幻想著逃脫計劃。但出走后的世界的激烈沖撞使她茫然,使她不由得留戀起縮在昔日繁華影子里的張公館,“悵惘自己黃金時代的遺失”,這在她不少的文章里有著情不自禁的流露。沒落的階級不可避免被拋棄了,眼看著自己高貴的家族在這個急劇裂變的社會中瓦解頹敗,張愛玲有種失去精神家園的孤獨感和自憐感,沒落的氛圍緊緊裹著她,懷舊與頹廢的情調深深地烙在她心靈的深處。種種的不幸,使得她變得敏感、沉靜、莊重而憂郁。過早地接觸社會,認識人生,這使她產生出對人生的否定情緒和沉郁的悲觀蒼涼氣質。
張愛玲所處的是朝不保夕的時代,槍聲炮火給她的刺激是空前的,戰(zhàn)爭的恐怖已經滲入到了她的骨髓。戰(zhàn)爭在心理上帶給了她幻滅、虛無和絕望。日軍侵占香港一役中十八天的圍城經歷,使得她只能用冷眼觀察亂世中的人生,此時的人生生命變得很淡,“什么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無牽無掛的空虛和絕望”?!拔拿鞯哪┦栏小背闪怂ú蝗サ摹般耐{”,時代的動蕩讓她隱隱有了“末日的恐懼”,“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的要求。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這也使她喊出了:“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p>
張愛玲同時承受著燦爛奪目的喧鬧與極度的孤獨,在“胡琴咿咿呀呀”聲中,在萬盞燈的夜晚”幽憂地講述著“l(fā)ong,long ago”的“蒼涼的故事”。
二
張愛玲小說中蒼涼的基調是建立在對于日常生活的描述上的。
請看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戰(zhàn)前,普通的上海女孩葛薇龍與家人來到了香港——一個殖民地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沖撞的地方。在她快要畢業(yè)的時候,她的父母為生活所迫,離港回滬。為了不中斷學業(yè),薇龍去投奔在港的姑母——一位香港商界首富的四姨太,一位風流寡婦,一朵風韻猶存的交際老花。她曾有一度對生活充滿積極與自信,想完成學業(yè),她相信自己潔身自愛就無懼流言蜚語,可是到最后,在種種壓力下,她對現實世界感到失望,她終于抵擋不住誘惑,最終的結局就跟她的姑母梁太太一樣,成了一個“娼”,這是一出悲劇的開始,也是它的結束。
再看《沉香屑——第二爐香》:香港華南大學教授羅杰安白登娶了守寡多年的蜜秋兒太太的女兒愫細。愫細是一個美麗而天真,“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的女孩,她沒有一點性方面的常識,在新婚之夜把夫妻生活當作禽獸之道而受了很大驚嚇,甚而出走。外人不知內情,都把羅杰看作性變態(tài)者,引得浪蕩女人也來勾引他。羅杰終于不堪壓力和刺激,開煤氣自殺。
“她一方面有喬雯式享受人生樂趣的襟懷,可是在觀察人生處境這方面,她的態(tài)度是老練的,帶有悲劇感的——這兩種性質的混合,使得這位寫‘傳奇’的年輕作家,成為中國文壇獨一無二的人物”(夏志清語)。她的小說通過對衰敗的舊家族、沒落的貴族女人和小市民日常生活的細致描繪,揭示出及時行樂、個人至上的世紀末情緒,以及古老家族的衰敗隱藏著傳統(tǒng)道德價值沒落這兩大主題,絕妙而逼真地寫出了現代化過程中都市的傳統(tǒng)道德式微,以及都市市民面對社會文化發(fā)生巨大變動而生出的虛無和恐慌,讓讀者從中窺見大家族與市民文化的惡劣根性,也從中見到世俗的人性的種種多樣性及個體特征,發(fā)現小人物酸楚哀怨的內心世界,激起讀者對傳統(tǒng)道德價值沒落的感嘆和對人性的深切關注。當你仔細地品味這些生動的描繪時,你就能體會其中浸潤的難以言明的悲哀。
三
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是程式化的,他們的心靈是寒冷、荒涼的,并且多充滿對金錢欲望的瘋狂追求,從他們身上讓人覺出生命的蒼涼。
張愛玲作品中最觸目驚心的是:人淹沒在日常的細節(jié)中,人的靈性、人的活潑與絢爛,僵死在程式化的生活里,每天都做著同樣的事情,遇見同樣的面孔,談論著同樣的話題。時間變得虛幻,一天與一年與一生沒有什么區(qū)別。父母親只盼望著女兒嫁人,嫁了人的女兒又成了母親的翻版,又接著造人,那些小人又會長大,又會重復他們的祖父母和父母親的生活。就這樣循環(huán)下去,一點點地磨蝕生命,一天天地萎縮下去。生命的真相——蒼白,在這種生活里呈現無遺。
此外,張愛玲小說里有三種聲音/腔調是絕對“中國”而且絕對“蒼涼”的。第一種是胡琴(胡琴“嬉戲啞啞”蒼涼的調門),第二種是羌笛,第三種是評劇,而這些腔調就是張愛玲小說的背景音樂,這些哀怨的音樂更加透出其小說蒼涼的美感。
毋庸置疑,張愛玲的小說世界里滿是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