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經(jīng)被柳絮楊花喚醒了,暖暖的風(fēng)在尚未熱烈的陽光下,款款吹著這守候在黃土地上的萬千生靈。報春花開得早,黃燦燦的一地,一蓬一抱攢聚著,相擁著仿佛笑出了聲響。瘦瘦的河有了融雪的加入,也吟唱出了歡快的頌歌。一切都是熱熱鬧鬧的,充滿了生命的張力。
“夢開始的地方”,我想,這常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故鄉(xiāng),這陽春里的北方,是我永生的牽掛。
“我們吃榆錢飯了!”父親在網(wǎng)上發(fā)來郵件說。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思念中缺少了些什么,仿佛我心底某個深藏的角落正在緩緩被揭開。是的,被我深藏在心底不愿露出來的,是時代烙在那個年代的苦楚,是父親的故事。
“你爹是三棵榆樹苗換來的,換來的受苦人家的娃!”夏天的傍晚,奶奶把我攬進懷里,用她豁了牙的嘴說著,她蒼老的臉仰起來,用盡力氣張望那村子邊上若隱若現(xiàn)的三棵榆樹。那高高聳立的樹,用倔強的身軀頂著天。
“老輩年窮啊,沒有辦法!”奶奶蒼老的眼窩閃著熱熱的淚沾上我的臉。
“你爹是好人,娃,要好好孝敬你爹……”奶奶的眼神很悠遠(yuǎn),在蚊蟲嗡嗡的夜幕中,仿佛記憶中的某些苦痛被抽出來,細(xì)細(xì)咂著那些生活釀出的東西。
“年饉時連樹皮都剝了吃。村子里的樹連葉子帶皮都被吃光了……”奶奶咂咂嘴,艱難地咽下口水,我覺得自己的嘴巴里有什么苦苦的東西在漫溢。樹皮怎么吃呢?
“你看那幾棵樹,現(xiàn)在起身了,長得好啊,社會好了,樹都知道珍惜這個好年月。可惜院子里沒有人了。逃難人可憐,落了腳栽了樹,把娃娃留下了卻又走了,也不知道落到了哪兒!”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卻朦朦朧朧,聽著巷子里誰家的牛鈴叮當(dāng),進了夢鄉(xiāng)。我怕知道這些。
上學(xué)以后我也常常站在院子里張望,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手搭在額頭遮個涼棚。那三棵樹枝枝葉葉相連著,像三個并肩的兄弟。樹很粗了,粗糙的皮裹著堅韌挺拔的身子,倔強地立著。記起奶奶說過的話,我常常小心地觀察爹,看他那有些愁苦的臉。他的臉和那樹皮很像。
父親有個小匣子,有一次他忘了鎖,我偷偷打開它,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張發(fā)黃的照片。一張小小的照片上擁擠著三個孩子,都是雙眼皮,像爹一樣,我便認(rèn)定那是爹的童年照。個頭從大到小,都是圓臉短平頭,瘦瘦弱弱的,但眼睛卻都很有神。他們穿著極不合身的土褂子,靠著背后是三棵柔弱的榆樹。大約是初春吧,我看見那些細(xì)軟的枝上都飽滿地含著許多芽苞,仿佛就要炸裂了,仿佛忍受著某種苦痛。相片的背后有一個鋼筆寫的大大的“合”字,我便認(rèn)定一定是父親兄弟三個??墒瞧渌麅蓚€在哪里呢?“合”,要等到什么時候?
“老輩年,人命賤得很。別說貓貓狗狗……”我記起奶奶的這些話來,說這話時,她正坐在我家的新房子里,看著我妹正喂她的“咪咪”,一只貓。父親的命運啊!我常在心里慨嘆。
“老輩年”,這是我聽不厭的詞,因為所有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那被時間湮沒了的歲月。
父親的身世我在奶奶的絮叨中聽出了大概,但我從來不敢當(dāng)面問他。新千年,父親在任教的學(xué)校被評了模范。他寫了很多稿子,經(jīng)常發(fā)表作品也得了很多獎。以后我上了中學(xué),他的許多文字我能讀懂了,便看出了許許多多極其細(xì)微的一個男人對親人的懷念和對生活的解讀。
“改革開放政策好,光景好過了。可是心卻被那個年代牽著,仿佛老也走不出苦難的陰影?!彼f。
我沉默著,仿佛有些怯怯的,但最終我還是鼓起了勇氣。
“爸,讓媽做頓榆錢飯吧!”我說完低下了頭,等待著。良久,他抬起頭看著我,四目對視,我們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默契。同時,我們轉(zhuǎn)過臉去看著窗外,那三棵榆錢樹在太陽下,愈發(fā)顯得挺拔遒勁了。幾只喜鵲歡快地在樹上跳躍著,忙碌著造他們的巢窠。春的氣息灼燙著人心,仿佛它要融化世間的一切憂慮。
雪在遠(yuǎn)遠(yuǎn)的山巔閃著銀光,空氣是那種冰涼的澄凈,仿佛有一塊玉不斷在臉上擦摩,我舒服得簡直就要喊出來了。父親的大鞋重重地叩著已經(jīng)解凍的黃土路,我緊緊跟著他,從后面我看見他脫了臃腫的冬衣的身體是那樣魁梧,他穿著學(xué)校新發(fā)的西裝,我從心底感覺到父親是很瀟灑的。
榆錢,那綠色的精靈,絕不是濃綠,完全是芽的純凈的淺淺的綠,毫不張揚的樣子。圓的,扁扁的,卻是一簇簇緊緊擁擠著,仿佛一群在嬉鬧的女子,隨著細(xì)軟的枝跳躍在燦爛的陽光下。
父親仿佛在履行某種儀式,他小心地用鉤鐮在樹枝上探尋,把那些長著繁密的榆錢的枝勾下來,我趕緊跑過去拾,湊在鼻子下卻聞到一股木頭一樣的味道,還有點苦,這不是榆樹的花兒么?這花是這樣的質(zhì)樸,它的味道記憶著歲月的痕跡。
父親把捋下的榆錢漂洗好交給母親,拌玉米面,拌鹽,拌蔥末,最后放到白紗布上,進了籠屜。所有的程序于我來說都很新奇,所有的程序都仿佛小心翼翼,我知道我家第一次吃榆錢飯的意義。
永遠(yuǎn)難忘的味道,永生難忘的莊重。
“舊社會它是救命的,今天卻是嘗鮮兒!”奶奶發(fā)著感慨,又像是故意打破這沉默。
“是哩,日子好了,吃的好了,這榆錢飯吃吃解油呢。聽說城里人想吃還得到咱這鄉(xiāng)下買呢。”母親也插話了。
父親抬起眼來,慢慢品著嘴里的味道,我看見兩行淚落了下來。
“社會好了,娃兒,一切會好的……會更好的!”奶奶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她拉著父親的手,把他的頭攬進自己的懷里。
我看著窗外的春色,那幾只喜鵲喳喳喳地叫著,它們贊頌著春天,暖了人心!
轉(zhuǎn)眼,我上了大學(xué),南方見不著榆錢樹,榆錢成了念想。
“我們吃榆錢飯啦!”想起父親的郵件,他孩子似的口吻,真的越來越年輕了。父親用上了電腦,他在E-mail里說:“我把老照片傳到網(wǎng)絡(luò)上了,每天都有很多認(rèn)親的人。相信過不了多久,三兄弟會重逢吧!我被評上優(yōu)秀啦,可能去云南開研討會,今年雨水充足,榆錢分外香!給你帶些!”
我想象著父親容光煥發(fā)的樣子,坐在電腦旁,敲擊著鍵盤,寫著生活帶給他的變化。命運真是捉摸不定啊。
一陣風(fēng)吹過,陣陣花香撲面而來,哪個房間傳來清脆響亮的歌聲:“繼往開來的領(lǐng)路人,帶領(lǐng)我們走進那新時代,高舉旗幟開創(chuàng)未來——”
聽著聽著,我醉在了這歌聲中,醉在了這大好春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