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法
近日覓得顧隨的女兒、河北大學教授顧之京新著《女兒眼中的父親:顧隨大師》一書,興味盎然地讀完,一種崇敬感不由自主地從心中升騰而起。
顧隨(1897年-1960年),本名顧寶隨,字羨季,號苦水,又號駝庵,自1929年起先后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輔仁大學等多所大學治學授業(yè),在學術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多個領域均取得杰出成就。他是詩詞大家、文藝理論家、小說家、書法家,還是中國最后一位雜劇作家,他身上可謂集中呈現(xiàn)出中國文化的巨大影響力和感染力。他多才多藝,但最令我感動的是他對學子孜孜不倦的教育和勉勵,是他一再重申的“見過于師,方可承受”的教育觀和崇高風范,影響了眾多學子一輩子的人生道路。
顧隨教授受到學生們的崇敬和愛戴,但他反對的是學生局限于老師的學問光環(huán)之下,囿于老師的門戶而走不出老師的陰影。他最為推崇禪宗大師的觀點:“見于師齊,減師半德;見過于師,方可承受?!敝麑W者、紅學大家周汝昌先生是他的弟子,顧隨先生和他書信往來長達十多年。在通信之初,1942年6月2日給他的信中就明確地說:“……苦水遂不欲以一日之長自居矣。呵呵!禪宗石德曰:‘見于師齊,減師半德;見過于師,方可承受。然哉!然哉!”就是說,學生的學問見解倘若達到了老師的水準,這已是減低了老師道德學問成就的一半;只有學生的學問見識超越了老師,才是老師最樂于接受的事實。1942年9月輔仁大學秋季開學,國文系二年級一位年齡最小的女生葉嘉瑩走進顧隨先生講授“唐宋詩”的課堂,從此開啟了師從顧隨的研讀經歷。直到1945年她從輔仁大學畢業(yè),在一所中學任教,仍然趕到母校和另一所中國大學去聽顧隨老師的課,直到1948年春離開北平南下為止。她深切地感受到“先生傳授給學生的決不僅是書本上的知識,而是詩歌的精魂與生命,以及結合此種精神與生命的、先生所表現(xiàn)出的整體的品格和風骨”。對于這樣聰慧而堅貞的弟子,顧隨卻決不把她拘圃于自己的門下。1946年7月13日,他在給葉嘉瑩的信中說:“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卻不希望足下能為苦水傳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成為南岳下之馬祖。而不愿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南岳者,指在南岳弘揚禪學的唐代僧人懷讓,馬祖即唐代高僧馬道一,在南岳跟隨懷讓學禪十年,出山后到各處講學,弘揚禪宗教義,四方學者云集,對禪學的發(fā)展貢獻超過了其師。而孔門弟子曾參,雖深得孔子學說精髓,卻無法實現(xiàn)超越。這段堪稱師生承侍關系經典的論述,尤其是“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八個字,生動地體現(xiàn)出顧隨先生企盼弟子超越自己的一顆拳拳之心。1943年4月11日。他在給另一位弟子滕茂椿的信中也說:“拙詞不足學,一如拙書。學之而善,已自不成家數(shù),學之而不善,病不滋多乎?”這不是單純的為師之謙虛,而是他一以貫之堅持“見于師齊,減師半德:見過于師,方可承受”的教育理念和教育目標的卓越見解和實踐。1953年秋。其弟子周汝昌的《缸樓夢新證》一書出版,封面題簽是集老師顧隨的字而成。但事先未告訴老師,后來才去信報告了集其字作為題簽之事,并稱贊題簽五字“頗似默師(指書法大師沈尹默)大筆”。顧隨從1917在北京大學起就師從沈尹默,深諳默師書法之神韻,但對于弟子的這一贊語,顧隨先生未有任何沾沾自喜,卻極認真地剖析起自己來。回信說:“述堂乍見。亦以為爾。細審之后,真應了禪宗大師的一句話:‘雖然似即似,是則非是?!彼M一步指出:“最大的馬腳是:出鋒皆不健不實。”且在速句話的每個字下都標了加重圓點,又強調說:“悟得此一句子,便明得默老筆意,亦且明得使筆之法,不得輕易?!睆倪@一偶然的小事中,讀者也可看到顧隨先生高尚的師德和學術修養(yǎng),真可謂細微之處見精神也。
顧隨先生不僅在課內,而且在課外也不遺余力地幫助學生修改和評點詩詞習作。葉嘉瑩只是其中格外勤奮因而受益較多的一位弟子。讀者在書中可以見到,僅顧之京女士手中珍存的當年葉嘉瑩作業(yè)批改復印件15頁紙片中,顧隨先生用朱筆評改的就有六七百字之多,從一字之易到一詞之易、一句之易、二句,之易……除字斟句酌外。更有極精當?shù)目傮w評語。這樣的習作評點修改,需要耗費他多少精力啊!然而先生持之以恒,誨人不倦,并以自己創(chuàng)作的切身體驗啟發(fā)弟子,要求弟子課余多多寫作,不斷提高。顧隨先生一輩子熱愛教學,熱愛學生,無論如何也舍不得離開課堂。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他被委任為輔仁大學國文系主任,但他并不擅長于行政管理,教課、會議和繁重的行政事務,一下子壓垮了他多年病痛糾纏的身體,他終于大病不起,不得不離開講壇。直到1952年,他的病情才漸漸好轉,老友馮至根據(jù)他的身體狀況,打算安排他到文學研究所從事古典文學研究,但他最終還是接受了時任天津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自己的早年弟子王振華的邀請,舉家離京到天津任教。他對當時在天津師院任教的另一位早年弟子楊敏如坦露心跡說:“那里(指文學所)沒有學生呀!我不愿離開教學、離開學生?!边@就是一位真正的大寫的為人師表者的心聲!顧隨先生的心血之花,結出了眾多學子燦爛的學術成就之果。如葉嘉瑩、周汝昌等弟子都實現(xiàn)了老師的期望,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繼承和傳播中華文化方面碩果累累,足可告慰先生靈前了。女弟子葉嘉瑩更用自己多年的積蓄在南開設立“葉氏駝庵獎學金”,相信此舉定能激勵和培養(yǎng)更多的學子日后超越他們的師長,使顧隨先生的“見過于師,方可承受”和“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的教育理念發(fā)揚光大。
顧隨先生1930年曾填過一首《采桑子》:“如夸拈得新詞句,不要無聊。不要牢騷,不要傷春淚似潮。心苗尚有根芽在,心血頻澆,心火頻燒,萬朵紅蓮未是嬌?!惫P者很喜歡這首小令,這是顧隨先生的精神寫照。我情不自禁地吟詠先生的這首詞,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先生那鞠躬盡瘁、虛懷若谷的瘦高的身影……
編校鄭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