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萬夏

編者按：駱一禾生前留下的書信一直未見專人整理。但對這樣一位早逝的英才來說，他的信件或日記等一些可以補充其思想的文字資料無疑值得我們加以重視。他在去世前一個月，給四川詩人萬夏寫有一信。在這封信中，駱一禾坦陳了自己對另一位早逝詩人海子的個人看法以及海子臥軌的一些詳情。這封信也讓我們看到，當時詩壇一些變幻莫測的潛流是如何左右著視聽。我們將其刊出，也是希望讀者能從這些字里行間，讀到一個詩歌時代的側(cè)影。

——遠 人

萬夏：

你好。最終我從《空氣、皮膚和水》中選了八首詩，總名為《漢字》，用在了89.4期上，已付印。要之，語言意識和漢語氣韻的優(yōu)長，在目前比《梟王》的反響更大。

海子的死，因我收到歐陽江河來電，合署了你與開愚的名字，共同吊唁了海子，我們最敬愛的四川朋友就是歐陽和你，開愚也是我的私交。故以為你已知道，我和西川忙于后事的紀念及募捐，也就沒有給你先去信。

海子是在1989年3月26日——他生日之后兩天，復(fù)活節(jié)前一天——于山海關(guān)——龍家營之間的三千米黃燈慢行道上臥軌自殺的。死后有各種說法：精神分裂及他遺書中所說“練氣功走火入魔”等。但他最后的遺書（隨身攜帶的）否定了前說：“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以前的遺書全部作廢，我的遺稿全部交《十月》編輯部駱一禾處理?！弊舟E工整清楚，另外，他25日中午即到達山海關(guān)，26日下午5時半自殺，其間有一天零三小時時間，他未有動搖另慮，死志堅決，也可見起清明。另外他的全部詩稿，在我和西川收存時，發(fā)現(xiàn)已全部整理好，分了類，標記了日期和提示，謄寫完整，收在一個舊木箱里，可見也非混亂倒錯及沒有準備的。

由于列車慢行，他是從側(cè)面鉆入的。頭和心完整，齊腰切為兩段，輾過之后，貨車（1205次）根本未發(fā)現(xiàn)。而鉆車的剎那間，他戴的眼鏡竟也能毫無磕損。

他說他生前有吐血跡象，幻聽及思維混亂，頭痛癥兆。故他會感到這對他的宏大構(gòu)思的創(chuàng)作是致命的。我和西川認為他是為詩而死的詩歌烈士。陳東東也作如是說。

我去山海關(guān)料理了他的后事。他死前換了一身干凈衣服，胃里只吃了兩只橘子，十分干凈，身上只余二角錢，提包里帶了《圣經(jīng)》《康拉德小說選》《瓦爾登湖》和《孤筏重洋》（內(nèi)有對太陽之王的記述，一本小說）。四本書都是他最喜愛的。

他死后，我和西川及是朋友的在京詩友聯(lián)合搞了大型義捐，全部兩千零三十元義款交給他的貧苦父母。在4月7日于北大舉行了海子詩歌朗誦紀念會，有千余人參加，歷時一小時又十五分。4月14日我在政法大學作了“我考慮真正的史詩——早逝的天才海子詩歌總觀”講演，歷時兩個半小時，反應(yīng)也很好，約有三百余人參加。在大家關(guān)注下，《詩刊》《人民文學》《開拓文學》《北京青年報》要給海子發(fā)紀念詩歌專頁?！倪z稿，現(xiàn)已有了兩本詩集可出版，他的抒情詩及一部主要長詩（也是最完整的一部）《土地》大約可以不日問世了。但還有一些詩未找到詩集，包括長詩《遺址》和《彌賽亞》及一些詩論。這樣，我受他最后之托而為遺稿奔走的責任，在大家協(xié)助下，已有所減輕。出他的全集是一個長遠之圖。

另外有一些對海子不負責任的說法我們還要加以持久的批判。例如說他的詩不行，他抵不住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他是怯懦的等等。

海子創(chuàng)作是以激情的方式去完成宏大構(gòu)思，這里就有極大的壓力和悲劇。另外他后來喝酒太兇，已近于酗酒，這在他要賑濟家庭、生活清貧的情況下是很傷身體的。

總之對那些惡意的評價及說法，我和西川都要與之斗爭到底?！缎掖嬲摺穼π〔槭遣还模埠芸瘫?，去年11月海子討論會，幸存者無一人說一句公允的話。我倒未過分譴責他們，只是說你們的討論是一種攻訐，氣量狹窄了，也不是客觀的，后來對海子有挫傷。唐曉渡向我表示了他作為當時與會者的內(nèi)疚，我說，這倒不是個人的事，不怪你個人。后來多多委婉地通過王家新表示了他的內(nèi)疚，也就是通過家新做解釋。但這些都是事后，海子生前他們是短視的。

故現(xiàn)在“幸存者”里也有人說海子生前詩也未見得好，死了就和活著不一樣了。也有人說我和西川是在借海子之死整治“幸存者”，這些都系無稽之談，我沒有見任何一個幸存者，募捐時我也要求全部都以詩友的個人身份捐款，而不受任何團體名目的捐款，總之未涉及任何團體之爭。相反，倒是我托鄒靜之向“幸存者”通知噩耗時，他們當時忙于朗誦會表演而反應(yīng)冷淡。故我們一切紀念活動都是以北大詩友義捐會或無名方式進行的，我們不借海子之死做什么名堂，同時也可見對他的紀念不是個別人的事，而是一個有良知者的共同紀念。

這些梗概及事實也就是這樣，雖是擇要而言的。望兄，在若有紀念活動時，將海子的死況一事轉(zhuǎn)告各友，有個翔實的交代。拜托你了。

我也說不長，因為我很悲痛，海子的死使我失去了一個弟弟，我不想多說了，只談這些事實吧。

代問江河、開愚及諸友好。

祝你安好。

友 一禾

1989．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