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知音》篇文學接受論探析

[摘要]《文心雕龍·知音》是劉勰關(guān)于文學接受的一篇專論。本文主要圍繞劉勰文學接受理論中對接受主體的重視和對文學批評鑒賞方法的論述，進一步探討了“知音”理論中存在的一些問題，例如，“披文入情，沿波討源”，對文本意義的復(fù)雜性與讀者創(chuàng)造性閱讀的可能性有所忽視，還有篇中對作品與讀者關(guān)系的闡述也不夠全面。

[關(guān)鍵字]文學接受論；知音；沿波討源；讀者與作品

產(chǎn)生于南齊末年的《文心雕龍》是我國從古代流傳至今的一部非常完善的有關(guān)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著作，其中《知音》篇理論性質(zhì)的界定一直存在爭議，有的研究者認為是批評論，有的研究者認為是鑒賞論，還有的研究者認為是批評論和鑒賞論。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特點就是批評和鑒賞往往是融合在一起密不可分的。那么到底對其怎樣定性呢？有人認為，應(yīng)該將《知音》篇界定為中國古代的“文學接受論”，我較為贊同此種觀點，因為：首先，這種界定毋庸置疑是借助了德國學者姚斯等人創(chuàng)立的西方現(xiàn)代“接受美學”的理論視角，但是并不意味著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家沒有注意到讀者及其接受活動的問題?！爸羝潆y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對理想讀者和‘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的心靈共鳴的這種渴求，正反映出對接受主體——讀者的重視，這是貫穿《知音》篇始終的一個基本思想。再次，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概括說明劉勰的文學接受理論?！胺膊偾髸月?，觀千劍而后識器”——文學接受主體條件論；“將閱文情，先標六觀”——文學接受審美本體論；“書亦國華，玩繹方美”——文學接受審美功能論。劉勰的《知音》篇的確蘊含著極為豐富而有價值的文學接受論思想。所以，我們可以將《知音》篇的性質(zhì)界定為中國古代的“文學接受論”。

劉勰在《知音》篇中感慨鑒賞尤難，大聲疾呼知音的原因有兩方面：一、“知實難逢”，這是從作者的角度來分析。人們貴古賤今、貴遠賤近；文人相輕、崇己抑人；信偽迷真、學不逮文，致使“高山流水，知音難求”。劉勰言“逢其知音，千載其一”，文學欣賞要遇知音，難于上青天。沒有博觀、博學之功和廣泛的藝術(shù)愛好而妄加評論，只能貽笑大方。二、“音實難知”，劉勰從鑒賞主體和鑒賞客體兩個方面來分析其原因。主觀方面：“夫篇章雜沓，質(zhì)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審美主體的個性偏好、見識修養(yǎng)、感情色彩和審美目的、期待視野的紛繁差異，對文學接受過程有很大的影響。所謂“夸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陸機《文賦》），在文學鑒賞中“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現(xiàn)象，容易導致文學批評的有失公允。客觀方面：“設(shè)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通變》）；“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時序》）；“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體性》）。文學作品的復(fù)雜性，必然給鑒賞造成相當?shù)睦щy。而且“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具體的東西明顯易辨，卻還是發(fā)生錯誤，更何況是作為表達作者心靈情志的微妙復(fù)雜的文學作品呢?！拔那椤?，指作品的思想性、藝術(shù)性，這是抽象的東西，本身就難以把握。

開篇提出“音實難知，知實難逢”，主要是為了探討怎樣解決這一難題，在《知音》的后半部分，劉勰提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前提、態(tài)度和方法。（1）劉勰認為,文學批評的首要之務(wù),在于“博觀”。他說“凡操千曲而后曉聲, 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 務(wù)先博觀?！边@里說的“博觀”,不僅指誦習經(jīng)典、博覽群書，還包括親身的寫作實踐。“博觀”在很大程度上能避免“信偽迷真”,全面觀察分析作品的水平，也能很好的解決“文情難鑒”的難題。（2）在進行文學批評的態(tài)度方面，劉勰提出要“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要求鑒賞者必須持有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評價作品要有客觀的標準，不根據(jù)私心偏見，然后才能像天平般稱量內(nèi)容的高下，像鏡子般照見文辭的美惡。也就是要避免“貴古賤今”、“文人相輕”、“會己則磋諷,異我則沮棄”等現(xiàn)象的發(fā)生。（3）文學批評方法是《知音》的核心部分，可以歸納為三種：其一就是“六觀”，一觀位體，體裁的安排；二觀置詞，熔裁詞句；三觀通變，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四觀奇正，執(zhí)正馭奇的表現(xiàn)手法；五關(guān)事義，事類典故的運用；六觀宮商，節(jié)奏音韻的處理?！傲^”，總體來說是從作品的形式風格出發(fā)來評論作品。在這六觀里，沒有提到情理，這是由于要通過六觀才能由表及里，探索深層次的情理。其二，“披文入情，沿波討源”。文中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彼^源即是情，所謂波即是辭。情是作品的內(nèi)在境界，辭是作品的外在形式，作品通過文辭來表達，“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蕭統(tǒng)《文選序》）作者寫文章是“情動而辭發(fā)”，批評者評論文章則是“披文以入情”，透過文辭而理解內(nèi)容，即孟子的“以意逆志”。這是兩種相反的運動,也說明了文學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同特點?！芭娜肭椤?，指評論者通過分析作品的文辭以深入體會作者投入其中的思想感情，通過剖析藝術(shù)形式來研究作品內(nèi)容?！把夭ㄓ懺础辈拍荏w會作者的真正用心，由波而推溯到源，就能擘肌分理，體會到作家情動辭發(fā)的過程，這樣才能做到欣賞者與作家之間精神不隔，心靈相通，才能做到“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序志》）。其三，“深識鑒奧”，“見異唯知音耳”。文學鑒賞者要具有較深的識解和洞察力，不僅要能識別作品的內(nèi)涵，還要能把握作品的獨特風格和其它異人之處。“書亦國華，玩繹方美”，好作品體現(xiàn)了深厚的文化價值，要反復(fù)體味才感覺美。若是鑒識深遠的人，看到作品的深奧處，精神上也必會“歡然內(nèi)懌”。真正能做到這樣，那就能達到“音實不難知，知實不難逢”的目的了。

從劉勰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他講知音，幾乎沒有觸及到作品對讀者的影響，這是它的不足之處，談知音是離不開音的感染力量的?！抖Y記·樂記》：“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边@是說音樂感人的力量，其實作品也一樣，不同的情思會引起不同的感受，不同的內(nèi)容會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關(guān)于文學的功用問題，是中國文論史上一直討論的問題。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陽貨》）劉開《讀詩說下》：“夫子告伯魚曰：‘不學詩無以言”，“夫古圣賢立言，未有不取資於詩者也”。荀子認為樂可以使“民齊而不亂。民和齊則兵勁城固，敵人不敢嬰也”（《荀子·樂論》）。王充主張“文人之筆，勸善懲惡”（《論衡·佚文》），強調(diào)“作有益于化，化有補于正”。（《論衡·對作》）所以作品對人的感染力，對社會的改造作用是永遠值得注意的問題。

那么劉勰到底有沒有重視文學的功用問題呢？劉勰所處的魏晉時期，是文學的自覺時代。創(chuàng)作家從重視文學的社會價值轉(zhuǎn)而重視文學自身規(guī)律，強調(diào)文學的審美特性、強調(diào)個性、情性、注重形式美的思想，紛紛萌生出來。曹丕提出了“文以氣為主”、“詩賦欲麗”的別開生面的觀點，他說“詩賦不必寓教訓”。晉代陸機《文賦》論詩也不提“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義”的舊說，卻第一次鑄成“詩緣情而綺靡”這個新語。曹、陸的文學新論，沖破了政教中心說對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束縛，在文壇上出現(xiàn)了新變的局面。但是，漸漸地又出現(xiàn)了另一種極端，把文學當成是與社會政治無關(guān)的、只供娛樂賞玩之物，一味追求語言文字上的美麗新奇，走上了形式主義的道路。面對這種局面，劉勰堅決批評近代辭人“率好詭巧”、“穿鑿取新”，“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明詩》），至使形成“習華隨侈，流遁忘反”（《風骨》）的歪風。劉勰《文心雕龍》，“言為文之用心”，包括了對文學審美特征的掌握和對文學社會功能的重視。他的理論固然十分強調(diào)創(chuàng)作中的情感作用、文采修飾以及審美形象創(chuàng)造諸問題，同時又隱約對文學的明道、政教、事跡、修身等社會功能予以重視。劉勰對文學的社會功能的重視，并不表現(xiàn)在成篇的或大片的論述中，而是表現(xiàn)在把這種思想融貫于全書各部分各篇章之中。以簡明扼要的文字，或者同對文學審美特征的論述結(jié)合起來，這是《文心》社會功能論的特點?！墩魇ァ菲荣澴u圣文，“秀氣成文”、“辭富山?！?，又說有“陶鑄情性”的作用，還明確指出“政化貴文”、“事跡貴文”、“修身貴文”；《明詩》篇，在釋名章義時，既說“舒文布實”，又指出詩歌“持人情性”的作用，在敘述詩歌發(fā)展史時說：“順美匡惡，其來久矣。”在《知音》篇中，其實也有顯示，“良書盈篋，妙鑒乃訂。流鄭淫人，無或失聽”。意思是要讓卓越的評論家對作品進行鑒別批評，防止不健康的作品泛濫，致使人們受到迷惑。在這部分篇章中，對文學政教功能的論述雖然不多，但是也可以看出作者把審美特征、審美創(chuàng)造及批評與文學社會功能相結(jié)合的理論思想。由此可見，劉勰的文學思想中的確包含著對文學社會功能的重視，其實作品對讀者的影響問題，一直貫穿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文學本體論和文學接受論之中，時隱時顯。不可否認，在《知音》篇中，劉勰的文學接受論，基本上都是在談鑒賞者對作品的影響和接受主體的問題，未曾明言作品對讀者的影響，這的確是缺憾。但是，我們不能夠就此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文學活動是由作品、作家、世界、讀者四個要素構(gòu)成的整體活動及其流動過程和反饋過程。在文學接受過程中，可以從讀者的角度將四者層層貫穿起來，以作品為中介，進而了解世界，把握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最后再回到讀者的位置，對讀者產(chǎn)生影響。好的作品，總是能夠與讀者產(chǎn)生共鳴，達到一種“雜念去除，趨向崇高”的自我教育效果，從而進入一個洞悉宇宙奧妙、體悟人生真諦、提升精神境界的過程，之后又總能使人含英咀華、回味無窮。劉勰說：“夫唯深識鑒奧，必歡然內(nèi)懌，譬春臺之熙眾人，樂餌之止過客。蓋聞蘭為國香，服媚彌芬；書亦國華，玩繹方美”，實際上就是對這一過程的形象化概括，作品就是在這樣一個“共鳴——凈化——領(lǐng)悟—— 延留”的過程中對讀者產(chǎn)生影響，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

僅從以上極為粗略的描述和分析中不難看出，劉勰的《知音》篇，的確蘊涵有極為豐富而有價值的文學接受理論思想。它首開文學接受理論研究之先河，對文學鑒賞、文學批評的有關(guān)問題，作了新異的、超乎前人的探索，為我國文學鑒賞理論的形成和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對我們今天的文學鑒賞、文學批評仍有著積極的借鑒作用。

作者簡介：王佳佳（1985—），女，安徽亳州人，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