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王伯沆 《紅樓夢》評點 復筆
摘 要:《紅樓夢》評點中,王伯沆對《紅樓夢》語言成就的研究是非常突出的。不僅有大量評語論到小說語言的很多方面,還給予一些富有價值的理論闡發(fā),“復筆”的方法就是其中一“說”。
在《紅樓夢》評點史上,民國時期的王伯沆①評批《紅樓夢》,無論從時代還是從評批的內(nèi)容來說,大致堪稱評點派最后的巨著,然而有關研究一直很少。王氏評點對《紅樓夢》語言成就的分析非常突出。不僅有大量評語論到小說語言的很多方面,還給予一些富有價值的理論闡發(fā)。關于小說語言的技巧,王伯沆提出了“復筆”的方法。
所謂“復筆”,是指反復使用完全相同或者基本相似的語句來敘寫同一件事情、同一個人物、同一種表情、同一個動作,從而突出和強化藝術效果。這種“復筆”,或是一個字,或是一個詞,或是一句話,或是一段話;或連續(xù)反復,或間隔反復,甚至隔回反復。就《紅樓夢》而言,“書中無一正筆,無一呆筆,無一復筆,無一閑筆,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后面渲染出來”②,經(jīng)明齋主人指出,已成為不刊之論。王伯沆也贊賞不用“復筆”的妙處,然而在他看來,《紅樓夢》中并非“無一復筆”(第46回批語),而是在許多地方都用到了“復筆”;這些“復筆”不僅多種多樣、靈活自如,還“愈復愈見行文重疊之妙”(第20回批語),這在王伯沆《紅樓夢》評點中有較為全面的反映。據(jù)王伯沆批語,《紅樓夢》120回書中有22回用到了“復筆”。為了便于分析,擇要錄之如下:
薛家以金鎖一物破壞木石姻緣,于賈家為不祥之物。此處丫頭金釧,其后投井亦是不祥。又全書凡見“金”字,無一祥者。看官切須留心。
以后敘釵處不脫此二字(“巧合”),看官記清。
連用許多“巧”字,正是罵釵之取巧處。
(以上見第7回批語)
“金”者,“情”之賊也。全部皆然,不獨此處。(第9回批語)
上文“趁眾人不理論”,與此處兩個“悄悄”,最是作者發(fā)釵之奸處。(第18回批語)
是“金”便不祥,莫草草。(第32回批語)
再復一筆,文更精細。
又復一筆,大怪。
(以上見第46回批語)
此二字(“大禮”)與九十七回目相映,釵亦辱矣。
此二字(“私娶”)亦與九十七回相合,再辱釵矣。
此句(“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又與九十七回相映??粗梁笪淖灾?。
(以上見第68回批語)
“金”又不祥。
“金”果不祥。
(以上見第69回批語)
哭一。
哭二。
哭三。艷而不哀
心疼暈倒四。
(以上見第119回批語)
心痛氣厥五。
一急越發(fā)不好六。
不如死七。
襲人哭八。
因想而瘦九。
淚痕滿面十。
哭十一。
非死所。
含悲十二。
必死十三。
哭泣十四。
也非死所。
委屈十五。
要死十六。又非死所,奇矣!
哭著不肯十七。
(以上見第120回批語)
王伯沆指出的“復筆”,從數(shù)量上看,最多的是一個字,重復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最多,少則3次,如第2回批語中“數(shù)語寫盡一生,讀之令人味淡,全在三‘了字”;多則數(shù)十次,如第98回批語中“自此以下,凡‘死字三十余見、‘哭字二十余見、‘淚字十余見,未為吉也。”次多的是一個詞,一般是重復出現(xiàn)四五次,如第2回批語中“上下五個‘如今,宛然市俗人口角”,第19回批語中“四個‘自己,親切可掬”。數(shù)量最少的是一句話或一段話,重復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最少。如第68回批語中“此句又與九十七回相映??粗梁笪淖灾雹?。從形式上看,有連續(xù)反復,如第11回批語中“一連幾個‘你字,親切之至”。有間隔反復,如第29回批語中“總計四個‘呵呵,無一不入妙奇絕”。有隔回反復,如“金”字曾先后在第7回、第9回、第32回、第69回以“不詳”的面目重復出現(xiàn)。另外,從語句上看,以上批語所論的“復筆”,反復使用的語句都是完全相同的,還有一種情況,反復使用的語句基本相似,如第58回批語中“‘留下者一,‘指與者二,‘送了者三,‘與了者一,‘討了者一,字法不板”。細審可知,“‘指與者二,寶與黛也,語氣似是一對?!c了者一,探亦賈府人也。‘討了者一,尤氏則東府也?!土苏呷?,皆外姓也”,內(nèi)在含義與感情指向還是有所區(qū)別的。總之,王伯沆評點中的這些“復筆”,包括“復筆”運用中的各種情況,它們在深化主題、刻畫人物、描述故事等方面表現(xiàn)出不同尋常的藝術效果。
第一,《紅樓夢》自言“大旨談情”(第1回),寶黛本有木石前盟,薛氏母女以金鎖一物全力破壞,致使木石姻緣最終虛化。金玉姻緣與木石前盟是對立的,王伯沆據(jù)此認為“金”乃“情”之賊也。既然金鎖于賈府為不祥之物,“金”字便有了不祥的寓意,以至書中凡見“金”字,就都意味著不祥。譬如“金釧”名中有“金”,后來投井而死。還有秦鐘因受“金榮”的氣不愿去上學,尤二姐吞“金”自逝等。在王伯沆看來,這些似乎都與“金玉之緣”的前因后果有關,“金”字是把這些人事貫穿起來并突出“金玉之緣”的一個線索。因此,王伯沆一再指出,是“金”便不祥、“金”又不祥、“金”果不祥等,認為薛家奪婿之蓄謀、寶黛愛情之悲劇,就在這個“金”字的反復出現(xiàn)中不斷醞釀、不斷強化,最終結果是黛死釵嫁,金玉姻緣踐踏了木石前盟。
第二,“辱釵”與“丑襲”。王伯沆認為,作者寫寶釵之種種,往往借助某些字詞的反復出現(xiàn)“自發(fā)其隱”(第27回批語)。例如第18回寫寶玉應制賦詩還未做完,寶釵“趁眾人不理論,推他道”,繼而又有“寶釵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寶釵亦悄悄的笑道”。王伯沆指出,一個“趁眾人不理論”與兩個“悄悄”,構成“復筆”,更加突出了寶釵之奸。另有第7回,寫寶釵的“海上方兒”連用許多“巧”字,王伯沆認為這是在罵寶釵善于取巧,是連續(xù)反復。還有在第7回以后凡敘寶釵總不脫落“巧合”二字,是間隔反復;第68回與第97回,通過字面之相合勾連相合之情事,借尤二姐對寶釵一辱再辱,是隔回反復等。按照王伯沆的解釋,寶釵是富家千金,尤二姐乃風塵女子,就身份、地位而言,二人不可同日而語。所以,第68回賈璉娶尤二姐之“大禮”與第97回薛寶釵出閨之“大禮”字面相合,是一“辱釵”;第68回賈璉“私娶”尤二姐,與第97回寶釵“悄悄”出閣相映,是再“辱釵”。還有“圓房”二字,全書中只于尤二姐(第69回)與寶釵(第98回)用之,是三“辱釵”。由此可知,在王伯沆評中,寶釵境地實如尤二姐。④還有襲人。王伯沆認為,作者寫襲人是盡情丑詆(第120回批語)。第119、120兩回鋪敘襲人負恩再嫁,運用“復筆”多且集中。王伯沆統(tǒng)計這兩回寫襲人哭共有17次,記錄了在寶玉“丟了”之后,襲人由哭而心痛氣厥而委屈要死,最終“不死”而“得生”的全部過程。其間襲人“不得死所”者有3次。在賈家,襲人自思“不如死了干凈”,但“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里才是”;回到家里,“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里,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嫁到蔣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最后連個死的地方都沒有,沒奈何只好活下來了。這段文字借助“復筆”的反復技巧,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襲人欲守不甘、欲死不愿、一概推諉、負恩再嫁的真實心理。
第三,第46回寫“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事發(fā)時,平兒為鴛鴦出主意,“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jīng)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襲人也為鴛鴦出主意,“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jīng)許了寶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焙髞恚Z赦見鴛鴦不愿意,認為“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最后,賈母笑對鳳姐說,“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若把平兒和襲人給出的主意視為關于“鴛鴦事件”的第一次敘述,接下來則是先有賈赦“再復一筆”,后有賈母“又復一筆”。王伯沆指出,這些“復筆”是本回文中最緊要的地方,不僅強調(diào)鴛鴦“誓絕”果之有因,作者文思也更精細。
可見,“復筆”的技術實質(zhì)在于利用反復辭格強化一般敘述所要表現(xiàn)的人情物事,以上諸例如果不用這種語言技巧,也能敘述明白,還有可能會很生動。但是,相較而言,“金”字的寓意、寶釵的奸巧、襲人的“不得已”就不可能如此地深入人心,鴛鴦之“誓絕”也不可能如此地撼人心魄。而這種藝術效果的獲得,王伯沆認為,都是巧妙運用“復筆”的結果。這一理論概括,在《紅樓夢》評點乃至整個小說批評中,都是富有創(chuàng)見性的理論認識,體現(xiàn)了《紅樓夢》評點在語言技巧方面所達到的理論水平。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何紅梅(1970- ),博士,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① 王伯沆(1884—1944),名王瀣,江蘇溧水人,他評點的《紅樓夢》現(xiàn)有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匯錄》(趙國璋、談鳳梁整理,上、下二冊,1985年1月版)。
② 諸聯(lián).《明齋主人總評》[M].據(jù)《紅樓夢》(三家評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③ 據(jù)王伯沆第68回批語,“此句”是指正文中“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一句。
④ 參見王伯沆第九十七回回末總批:“作者夙不喜釵,語多諷刺,已無用條舉。此回婚事,竟似偷娶,尤可異矣。兩家無媒妁,可異一也。庚帖著人送至璉二爺那邊,并不言明交與賈政,可異二也。偷娶尤二姐,因有老太妃及敬老之喪;娶寶釵亦有元妃及九個月功服之制,皆是違礙,可異三也。二姐來時無鼓樂,二房也;今娶釵亦無鼓樂,可異四也。二姐來賈家,只走后門;聘釵過禮,不走大門,亦只走園中便門,可異五也。二姐妝奩不用自己置買;今釵之妝奩,亦一概蠲免,可異六也。女家胞兄在監(jiān),母及堂弟作主,猶非得已;男家行聘,其父并未啟程,而政老云:請示老太太,不必告訴我,可異七也。敘二姐家全虧珍爺周濟,不得不依;今敘薛家亦言屢求賈政,并有一面過門、一面替薛家撕擄官事之語,可異八也。六十四回,賈蓉向尤老娘作媒,有賈珍教了一遍話;本回賈母為寶玉娶釵,有鳳姐想出掉包法,隱隱相照,可異九也。娶二姐時,防鳳之覺,故怕走漏風聲;今娶釵,亦防黛玉之覺,亦一概不許提起,可異十也。有此十可異,非偷娶而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