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文章就當前我國翻譯研究工作中存在的三個問題發(fā)表自己的一些看法,與同行們商榷。這些問題包括“贊成”與“反對”、“忠實”與“背叛”、“范式”與“視角”。它們共同凸顯翻譯學的主要學科內涵。
關鍵詞:翻譯;忠實與背叛;范式與視角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5-0126-3
1 “贊成”與“反對”
近年來,有關翻譯理論或譯學的研究相當活躍?!吨袊g》及各種外語研究刊物幾乎期期有研討文章,還出版了不少專著,提出這個或那個“翻譯學”。在充分肯定澤學界所取得成就的同時,不能不指出當前翻譯研究中還存在著不少負面東西,出現(xiàn)了某些令人難以接受而且不利于學科健康發(fā)展的論點。這些“論點”,應該說,不過“盲目推崇”、“簡單搬運”西方某些觀念的結果。我個人同意這樣的評價:我國近幾年的翻譯研究簡直成了西方譯論的轉運站(張經(jīng)浩2006)。不少文章“言必稱西方”,卻只字不提我國譯界千百年來,特別是近現(xiàn)代積累下來的豐富經(jīng)驗和觀點。舉一個最近的例證:《外國語》2008年第2期上發(fā)表了一篇書評:《讀(翻譯學:一個建構主義的視角)》(呂振宏2008)就是這種文章。一篇4、5千字的文章,滿篇西方學者的名字和只言片語。什么胡塞爾、海德格爾、迦達默爾、哈貝馬斯、堯斯、維特根斯坦,什么奧斯汀、塞爾、格賴斯,什么索緒爾、德里達,還有18世紀意大利的維柯全都出來了(這些人的主要著作是否研讀過,值得懷疑),唯獨沒有一個中國人的名字。在中國,中國人談翻譯,卻忘記或不見中國的翻譯實際,實在令人費解。季羨林曾說過:“我常常想,在全世界范圍內,翻譯歷史之長,翻譯東西之多,翻譯理論之豐富,哪一個國家也比不上。這一份最可寶貴的遺產(chǎn),可惜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認真總結、繼承”(謝天振2006)。我倒并不贊同研究中國為主、研究外國為輔的主張,各人有各人的具體情況。但研究翻譯理論與實踐不著眼于本國,不聯(lián)系本國實際,那是舍本求末,是不正確的。理論研究的目的在于指導實踐。脫離實踐或有悖于實踐,這樣的研究是不可取的。
介紹與研究西方譯論是必要的,有益于中國譯學的發(fā)展。但不能盲目介紹、引進。有的“西論”、研究方法并不成熟,或并不適合我國實際。并不是“新奇的就是好的”。請記住莎士比亞的名句:“閃光的并不全是金子。”對此,不僅研究者應注意,刊物、會議主辦者也有責任把關,防止謬論泛濫。近讀前中國譯協(xié)負責人、現(xiàn)譯協(xié)顧問林戊蓀答張經(jīng)浩的信,可以認為是代表《中國翻譯》表了態(tài):“相當一段時間內,《中國翻譯》確實出過多篇幅發(fā)表了介紹西方翻譯理論的文章,有的文章往往缺少分析,沒有下工夫聯(lián)系中國翻譯的實際,個別的寫得玄而玄,讓讀者難以理解。從作者來說,要注意改進學風,從編輯部來說,要注意提倡什么反對什么,要時刻想到保持正確導向”(張經(jīng)浩2007:1)。我以為,此言甚是。
2 “忠實”與“背叛”
從事翻譯多年,一直是以“忠于原作”為第一要義。其實,古今中外,這是翻譯界一條“不廢江河萬古流”的不成文法,也是譯德的具體表現(xiàn)。然而,近年來,在翻譯研究盛行的背景下卻出現(xiàn)了相反的聲音:有人為了標新立異,打著引進國外新學說的旗號,要“解構掉翻譯忠實的邏輯基礎”(王東風2006)。
翻譯的任務在于如實地傳達原作的內容或(用現(xiàn)在的說法)信息,包括文學作品的本事信息、情態(tài)信息、審美信息等。原作寫的故事發(fā)生在1872年,你不能譯為1912年;你不應改變原作情節(jié)和結局;甚至原文寫且RyMato,UTO 3TO npaBna,你不應譯為“我確信這是真的”。
肖洛霍夫(M,mOnOXOB)《靜靜的頓河》(*TrrxmNNoH)有一處寫小說主人公葛里高里困頓至極,頭暈眼花,抬頭看到耀眼的“黑色太陽”,你不可隨意改為“金黃的”太陽。
“忠實于原文”是翻譯的第一要義,是翻澤的生命線。去掉“忠實”,也就勾掉了翻譯!
我基本上同意彭長江文章中的觀點:除非反忠實派能夠否定翻譯本身,否則翻譯的忠實將會永遠流傳下去。(彭長江2007)
隨著對翻譯認識的深入,現(xiàn)在恐怕沒有人提出和堅持“百分之百”地、絕對地忠于原文了。因為原文語言與譯文語言不同,詞匯和語法系統(tǒng)各有特點,字面上求等同、對等是不可能完全的,也是不必要的,何況翻譯過程與作家創(chuàng)作一樣,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反映出譯者觀念上的印記,有時還有其他政治、文化上的因素的干預等(例如漢譯英,“四小龍”譯為“四小虎”;刪除太“性”的詞句)。但不能“百分百忠實”,并不能成為否定“忠實”的根據(jù)?,F(xiàn)實世界中沒有絕對的“百分之百”純質的事物?!敖鹱印蹦壳白詈玫馁|量是99.999……至于人文領域更是如此。法律是明確的,但執(zhí)行起來總有一定的浮動域。全譯、縮譯——目的不同,對原文的處理會有不同的作法,對原文的“忠實”度會有不同。但關鍵是不能逾越底線。一個嚴肅的譯者總是千方百計地努力忠于原作。我這里想起了一個很好的創(chuàng)造性忠實于原著的例子。有些外語有“性”(pon)的語法范疇,如德語、俄語、法語?!啊浴男揶o能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特別豐富多樣。通過語法‘性’的概念引起男女性別的聯(lián)想”(KomHHa1983)。德國大詩人海涅有首題為《松與棕櫚》的抒情詩。在德語中,“松”為陽性(der fechtenbaum),而“棕櫚”為陰性(die palime)。海涅借用兩種樹木為主人公,通過它們德語名稱的語法“性”,象征男(松)痛苦思念著女(棕櫚)。兩位著名的俄國詩人丘特切夫( TIOTqeB)和費特(A,OeT)都譯了海涅的詩。他倆都碰到了一個難題:俄語的“松”(COCHa)是陰性的,如用“松”,那就成了女戀女。兩位到底是大詩人,作出成功的變動處理。丘特切夫改COCHa為陽性的KenP[雪松],費特則選用了另一種樹——俄語為陽性的zty6[橡樹]:Kezp[雪松]——Fia-3IbMa[棕櫚];ay6[橡樹]——HaIbMa[棕櫚]。語言的不同限制了譯者,使他不能絕對準確地譯“松樹”,但他們還是創(chuàng)造性改用語詞,從而盡可能充分地保留海涅詩的主題和意境。
現(xiàn)在譯界強調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但譯者的創(chuàng)造和作者的創(chuàng)造是根本不同的。譯者不能在主題、情節(jié)、人物、形象、時空等等方面搞什么創(chuàng)造,要“跟著作者走”。譯者的創(chuàng)造表現(xiàn)在用另一種語言通過自己對語言手段和表現(xiàn)形式的選擇,制造一部相對等值的作品,如此而已。不管你樂意不樂意,譯者原則上是受制于作者的。打個比方,對于描繪的外部現(xiàn)實,作者可以選擇這樣那樣的描寫,采取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魔幻主義等手法,但譯者只能復現(xiàn)作者筆下的“現(xiàn)實”。或者,畫家對人物可有不同的處理,但譯者面前的要么梵高,要么冷布朗,要么畢加索,只能從一。好像傅雷先生說過:以效果而論,翻譯應像臨畫一樣。
最近讀到《中國翻譯》上一篇文章,其中的“反忠實”的觀點值得“相與析”:“翻譯的創(chuàng)作性源于譯文無法絕對忠實原文這一基本屬性。忠實于原文的譯文和對原作叛逆的譯作,它們的忠實和叛逆只不過是程度之分(董明2006),翻譯本身就意味著對原文的背叛”(譚惠娟余東2007)。
“翻譯本身就意味著對原文的背叛”——這話夠聳人聽聞的,問題的癥結在于“背叛”一語。有些時候譯者不得不偏離原作,甚至刪除局部文字,那是種種原因造成的,不是故意地“背叛”。如果翻澤本質上就是對原文的背叛,那就無什么“忠實”可言,那也就元什么“翻譯規(guī)范”可言?!爸覍嵑捅撑阎皇浅潭戎帧?,這種說法把“忠實”和“背叛”混為一談了。倘如此,胡譯、亂譯好了。我知道,上面提到的書和文的作者都是搞翻譯的,我想問一句:各位在進行翻譯時,是追求忠實抑或是追求背叛?恐怕還是應該走前一條路。
出此驚人之言的是研究翻譯教材編寫的文章,兩位作者都是教師。這正是令我不安的地方:倘抱著這種觀念去編教材,給學生講翻譯,天哪,學生們怎么學翻譯呢?從這個背景上看,翻譯研究真的好重要,翻譯問題真的要好好研討!
“翻譯本身就意味著對原文的背叛”——這句話恰是對古代西方一句話的背叛。古代西方有云:“Tradittori tra-ditori!”—“IIepeBonukm-npenataTeM!”——“翻譯是叛逆者或背叛者!',這句話原本是指責那些由于才疏學淺譯錯原文或故意歪曲原文精神的所謂“翻譯”的。翻譯的本質絕不是“對原文的背叛”!讓我們正本清源,教學生并正自己:忠實于原文、忠實于讀者,作個好翻譯!
3 “范式”與“視角”
治學首先要解決學風問題。劉全福先生分析了翻譯研究中理論與實證背離現(xiàn)象,很好。他說,“國內對于西方澤學的借鑒至少一定程度上有不求甚解,斷章取義,以偏概全,盲目嫁接種種傾向”(劉全福2008)。對此,筆者也有同感。我以為,有些“西論”,西方有些研究方法并不適合中國實際。把這些東西套在中國翻譯實踐上,可能產(chǎn)生“東施效顰”的結果。
上面提到的那篇《讀(翻譯學:一個建構主義的視角)》中有一淪斷很有代表性:“到目前為止,我國翻譯研究已經(jīng)歷了三種范式的演變,即語文學范式,結構主義語言學范式和解構主義范式”(呂振宏2008)。
對我國翻譯研究歷史和現(xiàn)狀的研究,不言而喻,十分重要。中國翻譯研究的歷史劃分、各段歷史學術上的特點如何?我們應該好好研究。
但“到目前為止,中國翻譯已經(jīng)歷了三種范式的演變,即語文學范式、結構主義語言學范式和解構主義范式”,這種論斷至少值得質疑,值得研討。
現(xiàn)在國內外學界常用“視角”與“范式”概念,例如斯奈爾·霍恩比的新書《翻譯研究的轉向——新范式還是新視角?》(Snell Homby 2006)。
“視角”好理解:看問題的角度(ToHKa 3peHna)。一種新的觀念、理論可以是“視角”,但不一定會成為“范式”。
何謂“范式”(napaHrMa)?“范式”是指“用作解決研究任務的樣板的理論(或模式)”(CoBp,CnOBapbHHOCT,CzoB 1992)。解構主義并不是針對翻譯的,翻譯研究中并不存在解構主義范式,因為解構主義被擴展到翻澤的結果正是否定了翻譯。在我國,解構主義不過是有個把人引進介紹過來,用來否定翻譯“忠實”于原文的本質,但很快遭到批駁,并沒有形成一種研究模式、一種研究理論,沒有人效仿??傊?,沒有形成氣候、“方向”或“學派”。在中國翻譯界短命的“解構主義”只能算一種“視角”。
必須指出,中國近現(xiàn)代翻譯研究有其特定的道路和不同于西方譯學的關注對象。中國譯學多少年來關注的是實踐中產(chǎn)生的問題,具體說,翻澤的標準問題(可以“信達雅”討論為代表)屬于“問題型研究”(problematic appr-och),與西方的“范式”研究有別。人家西方用“A范式”或“B范式”來冠名,那是人家的權利,我們不便置喙,但移用西方的這個或那個什么“范式”來概括中國近現(xiàn)代翻譯,實在對不上口徑。
4 結束語
當前我國翻譯問題的研究相當活絡(我用了“翻譯問題的研究”代替了“翻譯學”,一方面是避免翻譯是否為“學”的不必要爭議,另一方面“翻譯研究”實際上廣于某些人給“翻譯學”制定的框架)。這是積極的現(xiàn)象。通過討論,去偽存真,真理會越來越明,研究的方向和方法會越來越清晰。有關翻譯的問題很多,決不限于當前大家熱衷討論的空泛思辯性的問題,還有很多實際性的問題須要研討,例如新時期翻譯的標準問題、翻譯中的民族文化因素問題。又如,大家強調翻譯的“創(chuàng)造性”,那么澤者的“創(chuàng)造性”表現(xiàn)在哪里?有哪些好的范例?我指的不是文章中舉一二例子,而是深入、充分的研究。如此等等。
過去曾有人認為翻譯理論沒有什么用。這要看什么樣的翻譯理論。既然翻譯領域有好多問題須要探討,那么理論和研究工作就很需要。
參考文獻
劉全福,翻譯研究中理論與實證背離現(xiàn)象分析[J],外國語,2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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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惠娟余東,金針度人無定法(關于翻譯教材的思考)[J]中國翻譯,2007(5),
王東風,解構“忠實”——翻譯神話的終結[J],中國翻譯,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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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經(jīng)浩,主次顛倒的翻譯研究和翻譯理論[J],中國翻譯,2006(5),